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Ⅵ 噬星怪物

“你的意思是——将他断电?”

“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知道你说‘也许’的意思就是‘愿意的话’。这就要谈到我刚才提到的第二个可能的结果:假如哈尔出现一点点执行上的偏差,我们就马上接管。”

“完全正确。”

“嗯……如果我们能够及时接手,而且有一套好的计算过的替代轨道——嗯,我们也许可以试试。”

“上次好像没那么容易。”

“假如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呢?”弗洛伊德追问。

“这次我们学聪明了。这事交给我办,我保证在半秒钟内将手动控制权交到你手上。”

“最好是不要,即使是小小的误差,也会让我们不是被烧成灰烬,就是变成一颗周期很长的彗星——几千年才绕回来一次。”

“哈尔会不会起疑呢?”

“这些都能用手动控制吗?”

“我看你开始有点疑神疑鬼了,瓦西里!哈尔还没那么人性化。但钱德拉就很难说了,所以请不要让他知道此事。我们姑且先完全同意他照计划进行,对于之前的反对态度向他表示歉意,并且保证完全相信哈尔会了解我们的观点。这样说定了,塔尼娅?”

“那最靠近木星的时候又该如何?那才是真正的重点所在。在那个地方,我们不仅要用掉发现号大部分的燃料,而且时机和推进向量都要抓得很准才行。”

“很好,伍迪。我很佩服你的先见之明。那个小玩意儿是个好主意。”

“第一,哈尔完全依照我们的要求行事——负责发现号的两次发动事宜。请记得,第一次的发动时间不是很严格,因此假如在离开艾奥时出了什么差错,我们仍然有充分的时间修正。同时,这也是一个测试哈尔的好机会,看他是不是……肯合作。”

“什么小玩意儿?”瓦西里问道。

“我的建议是这样:让钱德拉自行处理,然后会有两个可能。

“稍后再向你解释。很抱歉,伍迪——我的雪唛哈酒所剩不多,我必须留一点,等到我们确定能安全返回地球的时候再来庆祝。”

“你平时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老学究型的奥尔洛夫笑着说,“不管它了,海伍德——言归正传。”

46 倒计时

“幸好舰上只有一个疯狂科学家。”

假如我没拍这些照片的话,没有人会相信的。布雷洛夫斯基心里想着,这时他正在半公里外绕着两艘宇宙飞船飞行。那样子看起来很滑稽,也很不雅,很像列昂诺夫号正在强暴发现号似的。正如他所想的,现在那艘短小精悍的俄国宇宙飞船与纤细修长的美国宇宙飞船一对比,确实很男性化。事实上,大多数的接合行动都有明显的“性”意味;他记得一位早期的航天员(已忘其名)就曾经在宇宙飞船接合任务最——呃……最“高潮”的时候,因使用太露骨的字眼而受到斥责。

“我相信有,”弗洛伊德一边回答,一边从玻璃球里吸出几毫升的酒,心满意足地品尝着,“钱德拉若有冒犯之处,请多包涵。”

就他仔细勘查的结果显示,每件事情都很正常。将两艘宇宙飞船定位并且固定在一起,所花的时间比预期还要长。假如没有一些运气的话(运气有时候——不是常常——是给该得的人的),这件工作可能还无法完成呢。列昂诺夫号已事先准备好几公里长的碳纤维带子,差不多是女孩子的发带粗细,但可承受好几公吨的拉力。它本来的用途是当别的方法行不通时,将仪器装备绑在老大哥上,现在则是用来将列昂诺夫号和发现号紧密地绑在一起——希望够紧,至少在加速度到达十分之一个G时(这是最大推进力所能产生的加速度),不会出现松脱的迹象。

“谢谢你,伍迪,”奥尔洛娃一面说着,一面递给他一个玻璃球,里面盛着他最喜爱的阿塞拜疆“雪唛哈”酒,“我正好希望你能伸出援手。我猜你一定有——你们英语怎么说?锦囊妙计。”

“趁我回舰之前,是不是还有什么交办事项?”布雷洛夫斯基问道。

弗洛伊德的适时介入让两人松了一口气。两分钟之后,他和奥尔洛夫夫妇已经心情愉快地坐在他们的宿舍里。[或是sixteenths(十六分之一),库努曾因为奥尔洛夫夫妇的宿舍(quarters,也有四分之一的意思)面积较大而改成了这个名字。这个双关语除了萨沙马上意会之外,库努都要向其他几个费尽唇舌解释,令他颇为后悔。]

“没有了,”奥尔洛娃回答,“看起来一切已经就绪,而且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

“塔尼娅、瓦西里——我可以跟你们俩私下谈谈吗?我想这个问题有一个解决办法。”

真的是如此。假如把那神秘的警告当真——现在每个人都非常当真,他们就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启动脱离行动。

真是不可思议!弗洛伊德心想,身材瘦小的钱德拉,现在看起来宛若一个巨人。不过这样的辩论已经拖得太长了,而且越来越离题。奥尔洛娃有好几次想下令停止讨论,因为情况有点失控了。

“好的——我现在正把‘妮娜’牵回‘厩’里。很抱歉,老姐。”

“我们全都是机器,马克斯,只是等级的差别而已。无论是由碳或由硅构成,基本上没有什么不同。因此我们必须以适度的尊重对待彼此。”

“我不知道妮娜是一匹马。”

钱德拉以坚定自信的眼神盯着布雷洛夫斯基,逼得后者迅速垂下眼睑。

“我没说她是马,但我不想把她丢弃在太空中,只为了省下区区的每秒几米的速度差。”

“见鬼,钱德拉——他只是一部机器!”

“在几个钟头之后,那区区每秒几米的速度差也许还挺管用的,马克斯。无论如何,很可能将来有一天有人会把它捡走的。”

“我们必须将所知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不能说谎,也不能只说一半,两者都要避免。然后由他自己决定。”

这点我很怀疑,布雷洛夫斯基心想。不过,把这艘小小的分离舱留下来也好,可以当作人类首度造访木星世界永远的见证。

“那你有何高见?”奥尔洛娃问道,声音里有明显的胁迫意味。

他小心翼翼地利用阵阵喷气操控着妮娜,在发现号的大球体(舰上的主要维生模块)四周绕了一圈,不过当他飞越那巨大的弧形窗口时,飞行甲板上的同事们几乎没有人瞄他一眼。前面是“舱库”的门,打哈欠似的开着;他驾着妮娜轻轻地降落在伸出的停泊臂上。

“我们一定是感觉到有严重的危险,才会赶在预定日期以前离开。”

“让我进去。”当舱库的门在他背后锁上时,他立刻说道,“我称它为完美的EVA(舱外行动)计划。我留下了整整一公斤的燃料,足够让妮娜做最后之旅。”

“我们也知道那不是事实。”奥尔洛娃回答,而且开始显得有点不耐烦。

一般而言,在外层空间点燃引擎没什么看头——不像从地球表面发射时有火焰和雷鸣——而且还有点风险。万一有什么差错,引擎无法发出最大推进力,嗯,一般可以稍微加长燃烧时间补救。或者可以稍作等待,等到达轨道上适当位置时再发动。

“但这不是事实。”

但是这次,当倒计时开始时,两舰上都感觉得到紧张的气氛。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是首度实际测试哈尔的顺从与否。只有弗洛伊德、库努和奥尔洛夫夫妇知道有备用系统;但这个系统管不管用,连他们也没有绝对把握。

“那你必须告诉他,发现号没有危险,并且将来有一天会有另一趟任务,将它带回地球。”

“祝好运了,列昂诺夫号。”任务控制中心说道。他们传递信息的时间抓得很准,刚好在“点火”前五分钟传到。“希望一切顺利。还有,如果不麻烦的话,在绕过木星时,你们是否可以就近拍摄其赤道与经度一一五度交点位置的照片?我们发现那个地方有个不明的黑色斑点——可能是某种涌出的东西,圆圆的,直径约有一千公里。看起来有点像卫星的影子,但不可能是。”

“当然。”

奥尔洛娃草草报告。在这关键时刻,她实在没有兴趣理会木星上的气象。有时候任务控制中心真的有够天才,在最不恰当的时候做最不恰当的事。

“这仍然是个简单的问题。哈尔信任你,是吧?”

“所有系统运作正常,”哈尔说道,“两分钟之后点火。”

奥尔洛娃想了好一阵子。

弗洛伊德一直很纳闷,为什么那么多过期的科技名词还在使用。只有化学火箭才需要点火嘛!在核反应器或等离子驱动器里的氢,虽然与氧接触,但温度太高了,“点火”一词已经没有意义。这么高的温度,所有化合物早都被分解成元素了。

“当然会问。请记得他当初是被设计成好奇宝宝的。假如舰上人员遇难,他必须能够独当一面,努力完成任务。”

他的心思继续搜索其他类似的例子。人们——尤其是老一辈的人——到现在还在说把底片放进照相机、给车子加油等等。甚至在录音室里,现在还有人说“剪带子”这种字眼——带子这种东西早在两代以前就不用了。

“他会问吗?如果没有你的提示的话?”

“一分钟之后点火。”

“假如他问我为什么计划要改变,我怎么跟他说?”

他的思绪又被拉回现实。这是最后一分钟,倒计时开始。过去一百年来,无论是在发射场还是控制中心里,这是最长的六十秒钟。有好多次,这六十秒以悲剧收场,而只有成功的例子才被人怀念。我们这次会是哪一种结局呢?

“那么我们就照科瓦廖夫的建议做了。将新的程序加载给哈尔,让他自行处理。”

他的手再次不由自主地伸进口袋里。照理说,万一出问题,补救的时间非常充裕,但那个断电开关遥控器的诱惑力仍然让他无法抵挡。万一哈尔拒绝服从,结果也只是一出闹剧,而不会是一场灾难。真正的关键时刻是在他们绕过木星那时。

弗洛伊德听得出来这个回答有点犹豫。他的犹豫也许是无辜的,可能是在搜索脑子里的记忆;也许是想隐瞒什么,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

“六……五……四……三……二……一……点火!”

“没有。”

最初,几乎没感觉到推进力;大约需要一分钟之后,加速度才会达到十分之一个G。不过大伙已经迫不及待地鼓起掌来,直到奥尔洛娃示意大家安静。有许多事情要做,即使哈尔做得很好——正如他应有的本分——但仍然有出错的可能。

“钱德拉,”奥尔洛娃突然质问道,“你跟哈尔讨论过这个问题吗?”

发现号的天线座——现在承受着列昂诺夫号的惯性所产生的张力——原先并没有预计会受到如此的虐待。发现号的原设计者虽然已经退休,但仍被召回备询。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天线座有足够的安全考虑。不过,他的保证不尽可信,而且众所周知,任何材料在太空中暴露了好几年之后都会变脆……

“把一部疯计算机当小宝宝耍啊!”库努不满地嘟哝着,“我觉得这简直是三流科幻片的情节。”钱德拉博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何况将两艘宇宙飞船绑在一起的带子,绑的位置有可能不对,带子本身有可能伸长或滑脱。发现号背着一个好几千公吨的负荷,有可能无法适应这么大的偏心质量。弗洛伊德一连想出几十种可能的状况,但可堪告慰的是,听说通常是第十三种状况才会真的发生。

“我觉得这不是问题,”科瓦廖夫插嘴道,“我们只要不告诉他有危险就行。如此一来,他就会毫无保留地执行程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幸好平安无事。唯一能让人感觉到发现号的引擎确实在动的征兆,是推进力所引起的小小重力,以及由舱壁传来的些微震动。艾奥和木星仍然挂在原来的地方,几个星期以来都一样,一个在天空的这边,一个在另一边。

“对我们而言是一清二楚没错,但哈尔的主要指令之一是让发现号免于危险。我们将尽量想办法让这条指令失效;但哈尔是个非常复杂的系统,结果如何很难预料。”

“十秒钟后关闭引擎。九——八——七——六——五——四——三——二——关!”

“这次绝对不会有抵触的问题发生。整个状况一清二楚。”

“谢了,哈尔。恰到好处(On the button)!”

“上次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尽其所能地诠释互相抵触的指令罢了。”

这又是个严重过时的字眼,至少在一个世代以前,触控早已取代了按钮(button)。当然有些例外;在一些特殊场合,人们喜欢在开关动作时听到“喀”一声。

“你是否在郑重暗示,”奥尔洛娃缓缓地问道,“哈尔会拒绝服从命令,就像上一次任务一样?”

“确认无误,”奥尔洛夫说,“到中途都不必修正。”

“大家都知道,哈尔对任务目标非常敏感,”在大伙的静候下,他继续说道,“现在你们要我做的,是灌给哈尔一个可能导致他遭到毁灭的程序。没错,目前的计划是将发现号放在一个稳定的轨道上——但假如那个警告是真的,那么宇宙飞船最后会怎么样?我们不知道,但想到这里就让人害怕。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在此情况下哈尔会有什么反应?”

“再见吧!迷人又奇特的艾奥——房地产商的梦想世界,”库努说道,“我会快快乐乐地想念你的。”

“我的意思不是那样。”钱德拉说。大伙有点吃惊,记忆中他好像从未曾打断别人的谈话,尤其是奥尔洛娃讲话的时候。

这比较像原来的库努,弗洛伊德告诉自己。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反常的低调,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老实说,谁没心事?)他一有空就找鲁坚科窃窃私语,弗洛伊德希望他不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大伙一直很幸运,身体都没什么问题;他们现阶段最需要的是出一些临时状况,让这位主治医师大显身手一下。

“我们也正在担心这个,”奥尔洛娃回答,“不过事情看起来好像没那么糟;事实上,比预期的情况好——”

“你真冷漠,沃尔特,”布雷洛夫斯基说,“我开始喜欢这个地方了,在那些岩浆湖里泛舟一定很有意思。”

“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我和哈尔一直在做的准备,是以飞行一千天的回程轨道为依据。现在一切都改了,所有的程序也统统报废了。”

“来个火山烤肉怎么样?”

“我看不出有啥问题,钱德拉,”奥尔洛娃说道,“问题在哪?”

“或者泡个地道的熔硫浴?”

休闲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几个星期以来,弗洛伊德首度注意到主空气导管发出的微弱震动声,以及间歇的嗡嗡声,好像是一只困在壁板后面的黄蜂发出来的。就像其他宇宙飞船一样,列昂诺夫号里充斥着许多莫名其妙的怪声,除非突然不响了,平常倒不会太注意。通常假如不太麻烦的话,去找出声音的来源是个好主意。

大伙的心情都轻松起来,甚至有点放松后的歇斯底里。虽然目前放松是太早了,最严厉的考验还在前面;但迢迢归乡路已经有个好的开始,稍微欢乐一下应不为过吧。

“不见得吧,”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话,大家得竖起耳朵才听得见,“还有一个问题。”

好景不长,奥尔洛娃下令所有人员,除了担任重要职务者之外,都要好好休息——可能的话睡个觉——准备应付近距离绕过木星的难关,时间只剩九个钟头了。有些人动作拖拖拉拉的,科瓦廖夫向他们大吼:“谁动作慢我就吊死谁,你们这群恶狗!”两天前的晚上,作为难得的一次放松,他们看了第四版的《叛舰喋血记》。一般电影史专家一致认为,这部电影的布莱船长是自查尔斯·劳顿之后演得最好的。舰上有人觉得不该让奥尔洛娃看这部影片,以免她有样学样。

“你做得很好,海伍德,”奥尔洛娃安慰他,“我相信大伙对你所说的绝对百分之百同意。”

弗洛伊德窝在被里好几个钟头,辗转难眠,干脆起来飘到上面的观察甲板。木星看起来更大了,而且随着宇宙飞船疾驰进入其背日面,它也在缓慢由盈转亏。这个光耀夺目的下弦圆盘现在更显示出其所有细节——云带、色彩缤纷的斑点、耀眼的白色至红砖色、从深处冒出的黑点、椭圆形的飓风“大红斑”——让人目不暇接。一个圆形的黑影——弗洛伊德猜测那可能是欧罗巴的影子——正通过表面。这是他最后一次观赏这壮丽的景象;虽然六小时之后会看得更清楚,但他觉得这时候睡觉是虚掷宝贵时光,是一项罪恶。

“我不是讲给你们听的,”弗洛伊德有点尴尬地说道,“反正我原本并没有打算让你们听到的。”

任务控制中心叫他们观察的黑点在哪儿?有的话现在应该看得到才对,不过弗洛伊德很怀疑肉眼是否看得见。奥尔洛夫现在正忙,没时间管这档事;或许现在他可以帮点小忙,做些业余的天文观测。记得才三十年前的事,他曾经是个天文专业人士呢!曾几何时……

话刚说完,舰上随即响起一阵掌声。假若这篇报告传抵地球的话,掌声的规模想必会放大数百万倍。

他启动那架五十厘米的主望远镜——运气不错,视野没有被发现号庞大的身躯挡到——以中等倍率扫瞄木星赤道。啊!在那里,刚好从圆盘的边缘绕出来。

“我是弗洛伊德,报告完毕。”

因缘际会,现在的弗洛伊德已经成了全太阳系研究木星的十大权威之一;其他九位就在他四周,有的工作,有的睡觉。他立即发现那个小黑点大有文章,它实在太黑了,看起来好像是打在云层里的一个洞。由他的角度看,它是个边缘异常清晰的椭圆形;假如从正上方看的话,那应该是个正圆。

“我们已经尽力了,也该回家了。

他拍下几张照片,然后将望远镜倍率调到最大。此时,木星的快速自转让他看得更清楚。他看得越久,越觉得不对劲。

“虽然这次没有达成所有的目标,但我们没有遗憾。老大哥的神秘消失——也许隐藏着未知的危险——仍让我们惴惴不安,但我们又能怎样?

“奥尔洛夫,”他用对讲机呼叫,“请拨出一分钟——看看五十厘米的监视器。”

“现在我们必须准备离开了。有好多事情要做,在最后一刻发动引擎之前,我们可没时间空着。

“你在观察什么啊?那很重要吗?我现在忙着计算轨道。”

“不过不用替它操心,它会继续不断地绕木星运行,其轨道是个拉长的椭圆形,像被逮到的彗星一般。也许将来有一天,某支探险队能够再度找到它,并且带着足够的燃料将它拖回地球来。不过这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后的事了。

“当然,你忙你的。但我已经找到任务控制中心说的那个点,它看起来很奇怪。”

“你一定会问发现号的下落。当然,我们无法经由自动控制方式将它带回地球了,原先的规划就是如此。没有燃料,就没有办法。

“糟糕!我把它给忘了。地球上那些人老是要我们看这里看那里的,难道我们吃饱饭只做这种事?再给我五分钟,反正它不会跑掉。”

“经过这三个推进力——发现号的燃料、本身的燃烧以及木星的重力场推动之后,列昂诺夫号将沿着一条双曲线路径朝太阳方向直奔而去,在五个月之后返抵地球。这比其他方法至少节省两个月的时间。

没错,是不会跑掉。弗洛伊德心想。事实上,等一下看得更清楚。况且,没看也无所谓,因为地球或月球上有一大批天文学家也都观察得到。木星很大,他们现在很忙。而且说真的,月球上和地球轨道上的望远镜比他们舰上用的,倍率大了好几百倍。

“然后我们将在那里——木星的‘重力井’底部——点燃大量燃料,而不需再将排掉的燃料带上来。当我们将它由反应器排出去时,它会将一部分动能分给我们。换句话说,我们将由木星的重力场中汲取能量,用来加速返回地球。虽然进入木星的大气会使我们减低速度,但生性节俭的大自然却罕见地让我们又可以加速。

但事情变得越来越诡异,弗洛伊德心里开始有点发毛。他原先以为,那个黑点只不过是自然形成的东西——也许是木星复杂的大气现象。但现在他开始怀疑了。

“当我们故意往木星强大的重力场里掉落时,我们的速度会一直增加——动能也随着增加。这里所谓的‘我们’是指两艘宇宙飞船和所携带的燃料。

它非常的黑,仿如黑夜。同时,它非常对称,看清楚之后他发现它是个完美无缺的圆。但是它的轮廓不是很清楚,边缘有点模模糊糊的,仿佛有点失焦的影像。

“这样的疯狂行动目的何在?没有用复杂的数学计算是讲不清楚的;但我想,其基本原理却可以深入浅出地解释。

当他正在观察的时候,感觉上它好像在慢慢变大。难道是错觉?他迅速估算了一下,发现它的直径已经变成两千公里了。它只比欧罗巴的阴影小一点,但颜色黑得多,他绝对不会将两者搞混。

“目前我们的位置是在艾奥上空三十五万公里的轨道上。我们最初点燃引擎的目的是减速,同时往木星方向掉下去,恰好掠过它的大气层。当我们抵达最靠近木星的地点时,我们将尽快地发动所有引擎,将列昂诺夫号加速至返回地球的轨道上。

“让我瞧一瞧,”奥尔洛夫不耐烦地说,“你以为你发现了什么东西啊?喔……”他的声音逐渐变小,然后是一片寂静。

“当然我们曾经这么做过,不过当时是利用木星的大气来减速,以便进入适当的轨道。这一次我们不会像上次靠得那么近——但也相当地近。

就是那个东西,弗洛伊德心想,奥尔洛夫虽然语气冷淡,但心里已经有谱了。

“接着我们会使用另一个妙计;正如太空旅行上的许多观念,乍看之下似乎违反一般常识。虽然我们的最终目的是离开木星,但我们的第一个动作却是飞向木星,越靠近越好。

无论那是什么东西……

“基本概念很简单:将两艘宇宙飞船连在一起,一艘背着另一艘。首先用尽发现号的燃料,将两者往正确的方向加速推进。当发现号的燃料用罄时,将被当作用完的第一级火箭抛开——同时,列昂诺夫号将点燃自身的引擎。这些引擎不宜太早使用,以免拖着已经没有动力的发现号,徒然浪费燃料。

47 最后的巡礼

“基于若干理由,我们似乎没有必要在此久留;我们将比原先计划的至少提前两个星期离开,把美方宇宙飞船发现号作为第一阶段推进器,推送俄国宇宙飞船列昂诺夫号离开。

惊魂稍定,仔细思考的结果是,看不出木星表面上那个逐渐扩大的黑点有什么危险性。它是有点不寻常——令人费解——但与七小时后的严厉考验相比,并不那么重要。目前最重要的,是在最靠近木星的地方成功点燃引擎。至于那个神秘的黑点,以后在回程中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研究。

“目前我们正准备返回地球。几天之内,我们将离开这个奇特的地点,刚好在艾奥和木星的联线上。我们在此曾与所谓的老大哥接触,但它已经消失无踪;我们完全不知道它究竟跑到哪儿了,也不知道它为何要离开。

睡眠呢?弗洛伊德已经放弃了,连想都不敢想。与第一次接近木星时相比,这次的危机感——至少就已知的危机而言——似乎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兴奋与忧虑的混合,这让他难以成眠。兴奋是当然的,而且可以理解;忧虑的原因则一言难尽。弗洛伊德有个习惯,对于完全无法掌控的事情就干脆看开一点,任何外来的危险,该来的逃不掉,到时候见招拆招便是。不过他比较担心的是,这两艘宇宙飞船是否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

“……我是弗洛伊德,在拉格朗日点报告。我想——事实上是我希望,这是在此的最后一篇报告。

除了机械老化的问题之外,舰上还有两个主要的忧虑。将两艘舰绑在一起的带子,虽然还没出现松脱的现象,但严格的考验才刚要开始。同样重要的是两舰的分离时刻,本来预备用来震动老大哥的炸药,在分离时必须在舰尾处引爆,虽然药量不多,但仍让人担忧。当然,还有哈尔……

45 逃离行动

钱德拉已经精确无比地算出脱离轨道的路线,并且已模拟过发现号燃料用尽后对木星的最后巡礼。尽管他已经依照事先约定,详细地向哈尔解释整个作业的来龙去脉,可是哈尔真的理解吗?

现在弗洛伊德再度感觉自己被许多不可抗拒的力量支配着,这些不知名的力量正将他和他的同伴推向未知的境地。而且这次的危险不仅是无形的,甚至可能超乎人类的理解能力。

弗洛伊德有个最可怕的梦魇,几天来一直挥之不去。他想象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两舰已经抵达这次行动的半途,木星巨大的圆盘就挂在下方数百公里的天空——然后他突然听到哈尔的电子合成声音,清了清喉咙后说道:“钱德拉博士,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们在峡谷中被急流往下冲,速度越来越快,虽然不至于完全无助,但也只能勉强维持不翻船。前方可能是湍流——甚至是瀑布,他们一无所知。无论如何,他们简直束手无策。

幸好事情并未像这样发生。

在弗洛伊德一生中,只有一件往事类似目前的情况。年轻时,他有一次和几位朋友去泛舟。他们沿着科罗拉多河的一条支流顺流而下时,突然迷路了。

那个“大黑斑”——大伙顺理成章地如此称呼它——随着木星的快速自转不见了。在几小时内,一直加速的两艘宇宙飞船将在木星的背日面赶上它;不过想在日光下观察它的话,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

不过仍然存在着一个更大的不确定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它仍旧以惊人的速度增长着,在过去两小时内,它的面积几乎加倍。除了保持原先的黑色之外,它就像水里的一滴墨水,不断地向外扩大。它的边界——在木星的大气中正以接近音速前进——仍然模模糊糊的,一副失焦的模样。通过舰上望远镜以最大倍率的观察,真相终于大白。

“完全正确。”弗洛伊德心里想道。他虽然很累,但即使在没有值勤时也睡不着。他心中波涛汹涌,不断分析这个晚上发生的一连串不寻常事件,并且期待着更多的怪事出现。从某方面而言,他觉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们何时离开的不确定性已经结束,奥尔洛娃应该不会再坚持己见了吧。

与大红斑不同,大黑斑并不是一个连续的结构,而是由无数个小点组成的,就像用放大镜看到的一幅网版印刷图片。在整个面积上,那些小黑点都紧密地挤在一起,但在边缘上则比较松散;因此整体看起来,这个斑是个灰色的半影,而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

“当然——这事虽然很重要,但不急于一时。而且她需要睡眠。我有预感,从现在开始,大伙都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睡了。”

那些神秘的小点少说也有一百万个,而且呈明显的长形——是椭圆而非正圆。鲁坚科(舰上最没想象力的人)一语惊人地宣称,那像是有人将一袋米染黑之后洒在木星表面上。

弗洛伊德疲惫地告诉科瓦廖夫:“我真希望她早就讲了,这样我就可以省很多麻烦。无论如何,争辩该结束了,塔尼娅也不应该再怀疑。不过一切都要等她睡醒再说——你同意吗?”

现在,太阳逐渐沉入巨大的木星背后,木星呈新月形的向日面迅速地越变越狭窄。这是第二次,列昂诺夫号正全速冲入木星的背日面,打算与命运再度约会。在三十分钟内,将启动最后的点火,到时候很多事情会在瞬间同时发生。

他的成功一半靠运气,一半靠灵感。《哈啰,地球!》节目的导播发现他的一位员工长得很像鲍曼,经过高明的化妆师化妆之后更是惟妙惟肖。假如被何塞知道的话,这位年轻人的结局可能不堪设想,但他不怕死的精神让他幸运地见到了贝蒂。他一踏进门,贝蒂立即把所有的话都讲了出来。等到他露出马脚被贝蒂赶出门时,他已经大致了解整个故事了。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一反该节目平常口无遮拦、冷嘲热讽的作风,很真实地把故事报道出来,因此还获得了该年度的普利策奖。

弗洛伊德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和钱德拉、库努一起在发现号上待命。但是他无事可做,万一有状况,他只会碍事。那个断电开关在库努口袋里,他知道年轻人的反应比他这个老头子快。万一哈尔有任何不规矩的迹象,他可以在一秒钟之内断电,但是弗洛伊德很确定,这帖猛药也许没有必要。由于他已经和钱德拉沟通过,钱德拉也完全配合,事先在程序里做了设置,必要的话可以马上转换成手动控制。弗洛伊德相信他会尽忠职守——虽然心里有点疙瘩。库努则没那么肯定。他曾经告诉弗洛伊德,假如断电机制的对象能扩及钱德拉,那该有多好。现在只有静观其变,同时看看窗外的夜景,只见一片片的云层在附近其他卫星的反射光、各种光化学反应产生的微光,以及此起彼落的巨大闪电等的照耀之下,依稀可辨。

原来,贝蒂终于开口了。中情局和国家安全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方面晓以大义、一方面威胁利诱,都没办法让她开口;但某一低级的八卦节目制作人却成功了,他因而成为电视史上的不朽人物。

当他们急驰靠近时,太阳在云层后面眨了几眼以后,不到几秒钟就隐入木星背后去了。下一次再看到太阳的时候,他们应该是在回家的路上了。

这晚的精彩节目还没完呢。在火星轨道附近,奥尔洛娃的报告与一个迎面而来的信息擦身而过。

“二十分钟后点火。所有系统依计划正常运作。”

“没错,库努——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假如我们能平安返家,一切都好说;假如有个三长两短,其实也没差,你说是吧?无论如何,我目前不做任何决定。向地球方面提出报告之后,我马上要继续睡了,等我睡醒以后再做决定。弗洛伊德和科瓦廖夫两位请跟我到舰桥上,在你们回去值班以前,我们必须联络任务控制中心。”

“谢谢你,哈尔。”

“在军事调查庭上也一样。”库努以不寻常的平静语气说道,“即使我们都支持你也没用。”

库努一直怀疑钱德拉是否说了实话。钱德拉老是强调说,哈尔听不懂其他人讲的话。其实,他常常私下与哈尔聊天,发现哈尔完全听得懂他在说什么。闲聊可以增进彼此的了解,只可惜以后恐怕没多少机会了。

“海伍德,”奥尔洛娃说,“我现在准备更严肃地看待那个警告,或者随便它是什么。事情已经发生,我不处理不行。不过即使这儿有危险,我们还是得权衡利弊得失:将列昂诺夫号和发现号连在一起、发动发现号带动庞大的偏轴负荷、在几分钟之内将两者分离、在正确的时刻启动我方引擎。一个负责任的舰长不可能冒这些险,除非有很好的理由——我是说非常好的理由。但在目前,我还看不到有这样的理由。我现在只弄懂一个字……鬼。但这个字在法庭上不是个很好的证据。”

哈尔究竟对这次任务有何想法——假如他会想的话?库努从来闭口不谈抽象的哲学问题,他常常以重实际的人(nuts-andbolts)自诩——虽然在宇宙飞船上疯子(nults)和闪电(bolts)并不多见。如果是以前,他绝对不会想到问这种问题,但现在他忍不住要问:哈尔知道自己马上会被丢弃吗?如果知道,他会很不爽吗?库努常想把手伸到口袋里拿那个断电开关,但每次都忍住了。他一直如此蠢蠢欲动,搞不好钱德拉已经开始起疑了。

现在说“我早就说过了”仍言之过早——同时,老大哥的消失与那个警告有何关联,也不能贸然确定。即使留下来很安全,可又有什么意义?既然探测的对象已经不见了,不如赶快打道回府,越快越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他已经把下一个小时将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预演了不下一百次。发现号燃料用罄的那一瞬间,他们将关闭舰上所有的系统(最基本的除外),然后迅速地由两舰之间的通道冲回列昂诺夫号。接着是信道除去、炸药引爆、两舰分离——列昂诺夫号的引擎点燃。假如一切都照原定计划进行,则两者将于最靠近木星的位置分离,如此就可以获得木星重力场所赐的最大能量。

“他一定知道某些我们不知道的事。”当初弗洛伊德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一度被科瓦廖夫引用,现在却静悄悄地、带有不祥意味地悬在半空中。他说出每个人(甚至包括奥尔洛娃)心中所想的事。

“十五分钟后点火。所有系统依计划正常运作。”

在随后的十五分钟内,一小群人已经在军官室兼休闲室集合完毕,大家脸臭臭地准备开紧急会议。即使刚刚入睡的也统统被叫起来,大家一面心事重重地啜饮着热咖啡,一面不停地瞄着窗外令人不安的陌生景象,不断告诉自己,老大哥真的不见了。

“谢谢你,哈尔。”

“我想他一定知道某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对了,”奥尔洛夫从另一舰上说道,“我们已经再度赶上大黑斑,不知道能看到什么新的东西。”

“只有呆子才不会怕。我们开始吧!塔尼娅?奥尔洛娃?伍迪呼叫。抱歉吵醒你——奇迹出现了!老大哥走了!没错——不见了。出现了三百万年之后,他终于离开了。”

我想大概没有,库努心想,该看到的早都看了。不过他还是稍微瞄了一下奥尔洛夫传送过来的望远镜监视画面。

“好!把其他的人也统统叫醒。弗洛伊德——我怕……”

起初,除了木星微亮的背日面之外,什么也没有。接着,他在地平线上看见一个椭圆形的黑点。他们正以极快的速度向它冲过去。

“谢谢你证明我精神正常。我们最好马上叫醒舰长。”

奥尔洛夫将亮度调高,整个影像很神奇地亮了起来。结果,大黑斑被解析成一大堆一模一样的小点……

“在这鬼地方还不是老样子。艾奥跟往常一样。木星。其他星星。噢!我的天!”

“上帝啊,”库努在心里大喊,“真令人不敢相信!”

“我没在读。看看窗外,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他听到从列昂诺夫号传来同样的惊呼,显然大家都同时看到了同样的画面。

“早安,伍迪!”科瓦廖夫打着哈欠回应,“不——我没在睡。托尔斯泰读到哪里了?”

“钱德拉博士,”哈尔说道,“我侦测到强烈的声音样本,发生了什么事吗?”

待他回过神来,并且确定那不是——再一次?——幻觉之后,他立即呼叫另一艘船。

“没事,哈尔,”钱德拉迅速回答,“任务正常进行。我们刚才只是在惊叹而已。你在十六号监视器的影像上获得了什么信息?”

为了看清楚一点,他换到另一扇大的观测窗。他赫然看到——说得正确一点,他赫然没看到——原先在那里的东西,吓得他忘了艾奥,甚至忘了一切。

“我看见木星的背日面。有一个直径三千两百五十公里的圆形区域,里面几乎布满了一大群长方形的物体。”

1点25分,他无意间瞥见在艾奥的明暗分界线上,发生了一场壮观的火山爆炸。巨大的伞形云向天空扩散,然后将岩石碎片洒回炽热的表面上。弗洛伊德看过数十次,但仍看得入神。真是不可思议,那么小的星球,竟然蕴藏着那么巨大的能量。

“有多少?”

这次他又正好在发现号上值大夜班,在列昂诺夫号上的则是科瓦廖夫。和往常夜班一样平安无事,所有自动系统也都正常操作着。弗洛伊德在一年前压根儿就没想到,有一天会千里迢迢地来到木星的轨道上(他现在已经懒得看它一眼)——手里拿着托尔斯泰中篇小说《克莱采奏鸣曲》的原文本,想看又看不下去。根据科瓦廖夫的说法,这本书是正经八百的俄国文坛上最特殊的一本色情小说;不过弗洛伊德进度很慢,还没看到精彩的地方。看来,他可能永远也无法看到了!

刹那间,哈尔就将数字显示在屏幕上:1,355,000±1,000

这是第二次了,弗洛伊德又错过亲眼目睹的机会。但没差,因为即使是监视摄影机拍到的,也只是一整格模糊的影像,紧接着一格则是一片空白。

“你能辨识它们吗?”

突袭“札轧卡”的日期也定好了。

“可以。它们的形状大小都跟你们所谓的老大哥一模一样。十五分钟后点火。所有系统依计划正常运作。”

她迅速地瞄一下显示屏,上面的数字20缓缓地闪着。这个数字是全舰上最不需要显示的信息,因为大伙早就知道,那是距离发射窗口的天数。

那可不,库努心想,原来那鬼东西跑到木星上去了——而且还在繁殖。那块黑色石板同时给人一种滑稽和不祥的感觉。令他困惑惊讶的是,屏幕上那个难以置信的影像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也不喜欢;但无论如何,这不会拖太久了。”

对了——没错!那一大堆一模一样的黑色长方形不就像——骨牌吗?多年前他看过一部纪录片,叙述一组充满傻劲的日本人很有耐心地将一百万块骨牌一一竖起来;当第一块骨牌被推倒后,其他所有骨牌会相继倒下。他们事先将骨牌排成各种复杂的图案,有些排到水里去,有些上下小阶梯,有些则多轨排列,全部倒下之后会现出各种图画和图案。全部排完要花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库努还记得,他们在排的时候,好几次被地震震垮;而最后推倒的过程,前后居然花了一个多小时。

“我也想说服自己不去相信它——都有可能。我不喜欢这种不确定感。”

“八分钟后点火。所有系统依计划正常运作。钱德拉博士——我可以提个建议吗?”

“你仍然想说服我相信那个奇迹,是吧?”

“什么建议,哈尔?”

奥尔洛娃一一看在眼里。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现象。你不认为我应该停止倒计时,好让你研究一下吗?”

一切照常运作,但弗洛伊德有自己的心事。他所遇到的事无人分享——尽管有人开始相信。他虽然卖力工作,心思却都在别处。

弗洛伊德登上列昂诺夫号,急忙赶往舰桥,可能是奥尔洛夫夫妇叫他去的。不用说,钱德拉和库努更需要他在场——现在如何是好?万一钱德拉和哈尔一个鼻孔出气怎么办?若真如此,表示他们当初的疑虑是对的。毕竟,他俩不就是因为这样才留下来的吗?

而在同时,两舰上的工作进度都比预定的超前;所有系统都经过仔细检测,完成分别返航的准备。奥尔洛夫负责返航路径的仿真,钱德拉则负责程序的侦错,之后将所有程序灌入哈尔——让哈尔做最后的比对。奥尔洛娃和弗洛伊德则像两位运筹帷幄的将军,共同商议突袭老大哥的大计。

假如真的停止倒计时,两艘宇宙飞船将会继续绕着木星转,在十九小时之后回到原来的地方。耽误十九个小时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没有那个神秘的警告,弗洛伊德本人也会强烈建议停止倒计时。

“没事没事,”奥尔洛娃回答,“我们只是在研究一些可能的替代方案。大家辛苦了。通话完毕。”

然而,现在不是只有一个警告而已;在他们下方有个漂泊不定的讨厌东西在木星表面不断蔓延。那东西可能比科学史上最诡异的现象更诡异。不过他宁可从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观察它。

随后的几天里,任务控制中心被搞得一头雾水。宇宙飞船传回一大堆要求,包括两艘宇宙飞船在特殊负荷下的“应力分析”“偏轴驱动”产生的各项效应,船壳上特别强和特别弱的位置等等——这些冷门的东西把任务控制中心的工程师搞得焦头烂额。“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他们很担心地问道。

“六分钟后点火。所有系统依计划正常运作。”哈尔说道,“如果你现在同意,我已经准备好马上停止倒计时。让我提醒你一下,我的主要任务是探测木星周边空间所有的东西,只要它跟智慧生命有关。”

如果没有这幸运的巧合,整个计划可能会胎死腹中。列昂诺夫号短小精悍,当初是为了顺利钻入木星大气层减速而设计的;它的长度不到发现号的一半,因此发现号可以顺利地将它“背”在背上。位于它中央的天线座正好是最佳的联结点——假如它在发现号发动时能够支撑列昂诺夫号的重量的话。

弗洛伊德太熟悉这句话了,因为这是他自己写的。他很后悔没有把它洗掉。

弗洛伊德很清楚,这整个活动的产生并非针对他所担心的危机,而是大伙很高兴能够提前至少一个月返抵地球,这是个喜出望外的好消息。无论动机如何,他已经很满意了。人事已尽,现在只有听天命了。

不久,他抵达舰桥与奥尔洛夫夫妇会合。他们很惊慌地看着他。

这是个大伙都能参与的脑力激荡游戏——当然值勤者除外。奥尔洛娃本人也在这个她所谓的“思考实验”里提供了不少点子。

“你的建议是什么?”奥尔洛娃迅即问道。

44 消失的把戏

“这恐怕要看钱德拉了。我可以跟他通话吗——用私人电话?”

奥尔洛娃微笑以对,但没什么兴致。“再说吧,弗洛伊德——我现在无法说什么。不过他必须非常有说服力才行。”

奥尔洛夫将麦克风递给他。

“鲍曼亲自现身说法的话,你就会批准吗,塔尼娅?”

“钱德拉吗?哈尔不会听到吧?”

“当然可以——只要不影响返航前的准备工作。我不否认这个主意的确很好,但它真的是在浪费时间。要我批准的话门都没有,除非鲍曼亲自现身说法。”

“不会,弗洛伊德博士。”

“你说得对。不过至少你已经知道我们有个备用方案。我们可以草拟它的行动细节吗?——只是备而不用。”

“你必须赶快跟他说,倒计时不能停;跟他说我们很感谢他的——呃,科学热忱——啊,现在这个角度正好——跟他说我们相信他可以自己做得很好。而且我们会随时跟他联系。”

“我没有褒或贬的意思,毕竟这只是个——爱因斯坦管这种东西叫什么来着?——‘思考实验’。嗯,它也许可行——至少在理论上。但风险似乎不小!许多事情都可能出错。只有在确定我们有危险时,我才会考虑这么做。不过就现在看起来,我看不出有任何危险的征兆。”

“五分钟后点火。所有系统依计划正常运作。我仍在等候你的回答,钱德拉博士。”

“不要恭维我。这是库努的主意,要褒要贬都找他。”

我们大家都在等,库努心想,他距离钱德拉只有一米远,如果最后我必须按下按钮的话,那将是个解脱。事实上,我会很高兴。

“很有创意,弗洛伊德——”

“很好,哈尔。请继续倒计时。我对你有绝对的信心,没有我们的监督,你仍然有能力研究木星附近所有的现象。当然,我们随时会跟你联系。”

奥尔洛娃很有耐心地听着弗洛伊德的说明,但显然并不很热衷。当他说完之后,她的反应只能算勉强称赞。

“四分钟后点火。所有系统依计划正常运作。燃料罐加压完成。等离子触发电压稳定。你确定你做了正确的决定,钱德拉博士?我喜欢与人类共事,并且建立良好关系。宇宙飞船的姿势修正到0.1个毫弧度。”

“没问题!我会走一步看一步。这件事很有意思。”

“我们也喜欢与你共事,哈尔。即使相隔千万公里,这是不会变的。”

“目前我不敢奢望,”弗洛伊德回答,“但我会让她知道有这回事。你愿意给我们精神支持吗?”

“三分钟后点火。所有系统依计划正常运作。辐射保护罩检查完毕。出现时间延迟的问题,钱德拉博士。我们必须做毫无时差的互动。”

“我看得出来你们事先有做功课,但这很花时间,而且你们无法说服塔尼娅。”

不太对劲,库努心想,他的手一直离遥控器不远。我觉得哈尔很——寂寞,这是否反映出钱德拉的部分人格特质?我们一直都没注意到的特质?

“我们知道。诸如如何将两艘宇宙飞船绑在一起的问题、单独使用发现号推进时的偏轴问题、在关键时刻如何将两者分开的问题等等,但这些都有办法克服。”

信号灯开始闪烁,但几乎没有人注意,除了对发现号的行为一清二楚的人。那也许是好消息,也可能是坏消息——等离子点火可能开始启动,也可能中止。

“你们说得没错,这确实可以补足我们离开时所需的速度。不过有一些实际上的困难——”

他心虚地瞄了一下钱德拉;只见他面容枯槁,库努第一次心生不忍,毕竟同是人类。同时,他记起弗洛伊德告诉他的一个惊人消息——钱德拉曾经自愿在回程时留在发现号上,陪伴哈尔度过漫长的三年。但他没再听到进一步的消息,也许那个神秘的警告将此事淡化了。不过,现在的钱德拉可能又开始兴起这个念头了。若真如此,那他可一筹莫展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时间做必要的准备——即使他们在轨道上多转一圈,误了最后期限才离开也一样。这是奥尔洛娃万万不允许发生的状况。

他们第一个找的人是科瓦廖夫。他噘着嘴唇耐心地听完之后,在计算机键盘上“弹奏”了一段渐慢乐曲。当答案在屏幕上出现时,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哈尔,”钱德拉小声地说着,库努几乎听不到,“我们必须离开。我没有时间向你多作解释,但我保证说的都是事实。”

如果是库努之外的人这么提议,弗洛伊德一定嗤之以鼻;但现在他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几秒钟之后才找到适当的词句回答:“该死!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招?”

“两分钟后点火。所有系统依计划正常运作。最后系列动作开始启动。我很遗憾你不能留下来。你能不能告诉我其中的一些理由,依重要性的先后次序?”

“原地使用就可以了,我们可以把发现号当作回程的第一级推进器。”

“两分钟已经不够了,哈尔。请继续倒计时。我以后会向你解释清楚。我们相处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呃?”

哈尔静默不语。静默一直持续下去;事实上,倒数一分钟的宣告时刻已经过了。

“所言甚是。但其实我们没有必要那么做。”

库努瞥了一下时钟。我的天,他想,哈尔竟然漏掉了!他已经停止倒计时了吗?

“我们早就知道了,但一直想不出办法将它移到列昂诺夫号上。我们没有适当的管线和水泵。而且你该不会用水桶装着氨液到处跑吧,即使在这里没有人看到。

库努的手忙乱着找遥控器。现在我该怎么办?弗洛伊德怎么不讲话呢?该死。也许他也在怕把事情弄得更糟吧……

“下次有空的话,我会去找一部试试。对了,我想提醒一下,我们有好几百公吨最好的燃料,就在发现号的燃料罐里,距离这里不过几米。”

我等到零时刻好了——不,也不用那么计较吧?比如说,延长个一分钟如何?然后我就按下开关,改成手动……

“或者我们有《星际迷航》里的传输机,那我们就可以在一小时内回到地球。”

从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呼啸声,好像龙卷风在地平线彼端行进时的声音。发现号开始颤动,重力也开始悄悄地恢复。

“所以他应该能够平安地把我们带离这里——假如燃料能再多一点的话。”

“点火,”哈尔说道,“T+十五秒推进力满档。”

“奥尔洛夫的计算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我想不用再验算了,我对他有信心;毕竟,他已经把我们带到这里了。”

“谢谢你,哈尔。”钱德拉回答。

“或许吧。如果我们想早一点逃离的话——比如说在十五天的期限前——我们就需要多一个‘速度差’,约为每秒三十公里。”

48 飞越背日面

“深有同感。我一直绞尽脑汁在想,但可能思考方式不对。”

弗洛伊德在列昂诺夫号的飞行甲板上。重力突然恢复让他有点不习惯,一连串发生的事情像电影的慢动作一般,如梦似幻。他以往只经历过一次类似的感觉,当时他坐在失控打滑的汽车后座,吓得六神无主——但心里又暗自庆幸:没关系,反正车子不是我在开。

“没有。我是个骑墙派,骑墙派最自在。不过一旦证明你是对的——我绝不会坐以待毙。我深信每个问题都有答案,只要你思考方式正确的话。”

现在点火的系列动作已经开始,他的心情也有了转变,每件事似乎又回复真实。一切都照原定计划进行,哈尔也正引导他们安全地踏上返回地球的旅程。随着每一分钟的流逝,他们的未来也越笃定。弗洛伊德开始稍微放松,但对周遭的动静仍然保持高度警戒。

“那三个人有没有包括你?”

这是他最后一次——有谁何时能再来?——飞越这颗最大行星(可容下一千个地球)的背日面。两艘宇宙飞船转了转身,使得列昂诺夫号刚好在发现号和木星之间,可以将木星表面神秘的亮丽云景一览无遗。即使到现在,仍然有好几十台仪器在侦测、在记录。哈尔也是其中之一,而且在被留下之后,它会继续侦测下去。

“你不该怪他们吧?说出来你可能会感到安慰一点,目前至少有三个人在认真考虑你的说法,并且正在思考回应之道。”

由于迫在眉睫的危机已经解除,弗洛伊德便从飞行甲板小心翼翼地下到休息室去——身体再度出现重量的感觉有点奇怪,虽然他目前只有十公斤重——与泽尼娅和鲁坚科会合。舱内除了昏暗的红色警示灯之外,其余的照明全部熄灭,好让他们能够尽情欣赏完整的夜景。他替布雷洛夫斯基和科瓦廖夫两人感到惋惜,因为他俩正全副航天服地坐在“气闸”里待命,无缘欣赏这幅美景。他们在那边等候通知,万一炸药失效的话,他们必须马上冲出去,将绑住两舰的带子切断。

库努笑得合不拢嘴。

此时的木星几乎占据整个天空。它只在五百公里外,因此他们只能看到表面的一小部分——大约等于在地球上空五十公里所看到的地面部分。弗洛伊德的眼睛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大多是由远处欧罗巴的表面冰层反射过来的——之后,很惊讶地发现居然可以看得这么清晰。虽然在这么低的亮度之下没有颜色的感觉——除了偶然的些微红色调之外——木星一条条的云带结构却是异常清楚;他还看见了一个小型的飓风,看起来像是座覆着雪的椭圆形岛屿。“大黑斑”则早已由舰尾处消失,一直到踏上归途之前,他们是不会再看到它了。

“说说看,”弗洛伊德回答,“我会洗耳恭听。我只能这么做了——每个人现在都对我恭恭敬敬的,恐怕恭敬得有点过分了。”

下方云层的底部偶尔会爆出亮光,其中有许多是木星上的暴风雨引起的闪电,但其他的亮光和闪光持续较久,成因则不明。有时候会出现环状的光,仿佛是由中心震源向外扩张的震波一般。偶尔还会有旋转的光束和扇形光出现;不需任何想象力,就可以假想在那云层下面有科技文明存在——有灯火通明的城市、有带塔台的飞机场等等。不过长久以来,经过无数的雷达和气球探测——从表面下至数千公里的核心——早已证明那底下什么鬼文明也没有。

“就把它当作一个纯粹的脑力激荡活动好了,”库努以罕有的犹豫口吻说道,“我有随时被驳倒的心理准备。”

木星的子夜!这最后的近距离巡礼将成为他永生难忘的一段珍贵回忆。他可以尽情欣赏,因为他很确定现阶段不会出什么状况;假如有的话,他也不会怪自己。该做的事他都做了。休息室里鸦雀无声,美景当前,没有人想破坏气氛。奥尔洛夫或奥尔洛娃每几分钟都会宣布目前引擎的燃烧状况;当发现号的燃料即将用罄时,紧张的气氛再度升高。这是个关键时刻,而且没有人能预知结果。有人怀疑燃料计量表是否准确,会不会燃料完全用完了还不知道。

他把最后希望寄托在库努身上,因为库努是个身心健全、技术老到的工程师,经常有惊人的机智和歪打正着的本领。没有人会怀疑他是个鬼才,而经常只有这样的鬼才才能够见人所未见。

“估计十秒内关闭引擎,”奥尔洛娃说道,“沃尔特,钱德拉,准备归舰!马克斯和萨沙,随时待命听候通知。五……四……三……二……一……零!”

问题的重点还不在这里,即使有人同意他,他们也爱莫能助。

没有动静!发现号引擎隐约的呼啸声仍然透过两舰之间的船壳传过来,推进力所产生的重量感仍然紧握着他们的四肢。我们运气不错,弗洛伊德心想,燃料计量表读数显然偏低,不过每多燃烧一秒钟,都是额外的收获;甚至未来是生是死就全靠它了。而且,接下来听到正计时的感觉真奇妙。

有一阵子,弗洛伊德曾经在这两者之间游移不定;但现在这个问题似乎无关紧要了。计划中与老大哥的最后一次接触——也是本次探险活动的最高潮——竟然定在那个神秘期限之后!对弗洛伊德而言,那是个不可能存在的未来,可惜没有人同意这种看法。

“……五秒……十秒……十三秒。果然——幸运的十三!”

在列昂诺夫号打道回府之前,他们将引爆一小包炸药,希望由老大哥身上的震波探知其内部的构造。不过最后这一步曾经引起激烈的讨论;有一派人说这不会有什么结果——另一派人则说,恐怕结果会多得无法应付。

恢复无重量、无声响的状态,两舰上同时爆出一阵短暂的欢呼,但随即戛然而止,因为有很多事要做,而且要马上做。

最后,他们会将回音探测器及地震仪贴在老大哥的表面上。他们已经为此准备了大量的黏着剂;假如黏着剂不管用——那么退而求其次,就用老办法:拿绳子绑上去(需要好几公里长的绳子)。这样看起来是有点滑稽,居然将太阳系最神秘的东西来个五花大绑,像个邮寄包裹一样。

弗洛伊德很想到气闸去接钱德拉和库努,并向他俩道贺。但他去那里恐怕只会碍手碍脚,因为布雷洛夫斯基和科瓦廖夫正在气闸待命,随时准备进行可能的舰外任务,而且两舰之间的通道已经拆掉。他最好待在休息室,迎接两位英雄的到来。

突袭老大哥的计划已经拟妥,并经过任务控制中心批准。根据计划,列昂诺夫号将以缓慢的速度驶近老大哥,同时以所有频率侦测,使用的功率也要稳定增加,并且随时将侦测结果报告地球。最后接触时,他们将利用钻孔机或激光光谱仪进行取样;不过没有人期待有什么结果,因为人们研究TMA-1研究了十年,根本还没搞清楚它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人类在这方面的行为,就好比石器时代的人想用石斧剖开银行金库的装甲外墙。

他现在可以更放松了——以十为满刻度的话,他也许可以从八降到七。几个星期以来,他首度可以忘记无线电遥控开关的事,它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哈尔一直行为良好。自从发现号最后一滴燃料用尽之后,即使他想改变什么,也是无能为力了。

弗洛伊德希望奥尔洛娃对他的冷淡也是暂时的。他很确定,对此她和他一样困扰。他也很了解,她的态度不是故作姿态,而是有些事情与她以往的信仰模式抵触,她想尽量避免面对。也就是说,她尽量避免和弗洛伊德打照面——在大难临头的节骨眼上,这不是个好现象。奥尔洛娃一直很难向地球上数十亿引颈企盼的大众解释目前的行动计划,电视媒体尤其显得不耐烦,每天播放的千篇一律都是老大哥的画面,实在有够无趣。“你们大老远跑到那边,花了那么多钱,结果只会望着那玩意儿干瞪眼!为什么不找些事做?”对于这些批评,奥尔洛娃的回答都是一个样:“我们会的!只要发射窗口一到,我们一定有所行动;到时候有什么不良反应,我们可以马上撤退。”

“所有人员已经回舰,”科瓦廖夫宣布道,“舱口封闭。准备引爆炸药。”

地球上有一件事情可稍微提供点证据。何塞仍旧坚称他妻子与鲍曼接触过,但他妻子则一概否认,并且拒绝回答媒体的任何问题。大家很纳闷为什么何塞会想出这种奇怪的故事,而贝蒂又表现得那么顽固和急躁。躺在病床上的何塞声称仍然深爱妻子,他们夫妻之间的分歧只是暂时的。

当炸药引爆时,一点都没听到声音,弗洛伊德感到很惊讶。他本来以为会听到一些噪音,由绑着两艘宇宙飞船的带子(像钢索一般强韧)传过来。不过毫无疑问的,两舰已经依照计划完成分离,因为列昂诺夫号感受到一连串微小的震动,好像有人在拍打船壳似的。一分钟之后,奥尔洛夫启动姿势调整喷气,只用了短短的一阵气体喷出就搞定了。

他知道,没有人相信他真的疯了,但开始有人认为这不无可能。他并不觉得恼怒,事实上,当他决定证明自己没疯时,心里有一份残忍的快感。

“我们自由了!”他大叫道,“萨沙,马克斯,用不着你们了。每个人回到自己的床位——一百秒钟后点火。”

一个人与一小群孤立的同伴相处几个月之后,对同伴的心情和心理状态都会变得非常敏感。现在弗洛伊德也感受到大伙对他的态度有微妙的转变,最明显的征兆是大家又开始尊称他为“弗洛伊德博士”,这让他很不习惯,有时甚至反应不过来。

只见木星缓缓地翻滚远去,窗外出现了一个新的奇怪形体——修长的、骨瘦如柴的发现号,导航灯仍然亮着,逐渐地飘离他们,也逐渐地飘入历史。没有时间做伤感的道别,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列昂诺夫号将开始自己飞行了。

43 思考实验

弗洛伊德从来没听过这艘船动力满档时的巨大声响,现在似乎整个宇宙都充满着尖锐的巨吼,他赶忙捂住耳朵。同时,他感到身体沉重异常——其实现在的体重只有在地球上的四分之一而已。

“我现在倒开始怀疑,大伙能否安全返回地球。”

不消几分钟,发现号已经从舰尾消失踪影,只剩下闪烁的导航灯逐渐没入地平线下。弗洛伊德再度告诉自己,我现在正绕着木星飞行——这次是在获得速度,不是在减速。他远远地望向泽尼娅,黑暗中依稀可见她正看着窗外,鼻子贴着观察窗。她还记得上一次两人躲在同一个睡袋里的事吗?这次没有被烧成灰烬的危险了,至少她已经没这项顾虑。话说回来,她目前变得更快乐、更有自信了,这得感谢布雷洛夫斯基——或许还要感谢库努。

“感谢你一向对我的支持和帮忙,并且向我报告地球上目前的情况。关于那件事,我已经稍微看开了——有更重大的事情可以操心是件好事,也许是医治痛苦的良方。

她可能感觉到弗洛伊德在看她,因为她回眸一笑,同时指了指窗外。

“我很担心,大伙又紧张又疲惫。本来老大哥的事一筹莫展已经够糟了,现在加上那个警告,还有回家日期的延后,更增添许多挫折感。如果我能够联络得上鲍曼什么的,或许情况会好一些。我不知道它现在在哪里。也许自从上次接触之后,它已经没兴趣理我们了吧。否则,它随时都可以联络到我们啊!见鬼,该死!该死——我又在说萨沙最讨厌的俄英语了。算了算了,换个话题吧!

“你看!”她大喊道,“木星多了一颗卫星!”

“各种理论纷纷出笼。奥尔洛夫本人就每天提出一个,不过看起来都大同小异,不外乎老旧科幻小说里面的陈腔滥调——‘有机能量场’。但究竟是哪一种能量?绝不可能是电能,否则我们的仪器早就测出来了。也不可能是辐射能,道理也是一样。奥尔洛夫现在越讲越离谱,连‘中微子的驻波’,与‘高维度空间’相交之类的都搬出来了。塔尼娅则仍然坚持那是‘神秘主义者的无稽之谈’(她最心爱的口头禅)。他们夫妻俩为此几乎要打起来了,昨晚大伙都听到了他俩的吵架声。这会影响士气的。

她在说什么啊?弗洛伊德问自己。她的英语虽然还是很差,但绝不会差到连这么简单的句子都说错吧。但我确定我没听错——而且她是往下指,不是往上……

“你的俄国同胞虽然满脑子唯物思想,但有些已经准备接受一项事实(至少把它当作合用的假设),就是有‘某种东西’曾经侵入哈尔。科瓦廖夫找到了一个好词:‘机器里的鬼魂’。

接着,他发现他们正下方的景色突然亮起来,甚至可以看到以往极为罕见的黄色和绿色。某种比欧罗巴还亮的东西正在木星的云层里发光。

“……目前的情况令人无法想象,莫依斯维奇,且让人害怕。请先别说出去——没多久之后,我和塔尼娅将跟地球的任务控制中心摊牌。

从木星上看,列昂诺夫号比正午的太阳亮好几倍,因此当它飞出背日面时,造成了木星上的一个假“黎明”。舰上的萨哈罗夫驱动器排出的废气将多余的能量散逸在真空中,因此宇宙飞船的尾巴拖着一段一百公里长的炽热等离子。

他很确定,假如不能在那神秘的期限之前离开,到时谁也走不了。想到这,他心里充满无助和绝望。

此时,奥尔洛夫正在宣布一些事情,但完全听不清楚他在讲些什么。弗洛伊德瞄一下表;没错,就是现在,他们已经达到脱离木星的速度。这颗巨大的星球再也无法抓住他们了。

弗洛伊德则心不在焉,心里兀自想着自己的事。这趟回程时间的长短对他和其他两位而言无关紧要,因为他们将在无梦的睡眠中度过。而现在则更是不重要了。

接着,在前方数千公里处,一个巨大的弧形亮光出现在天空中——这才是真正的木星黎明,就像地球上的彩虹一样,充满着应许的希望。几秒钟之后,太阳突然跃出来欢迎他们——啊!光辉灿烂的太阳,将会一天天地变近、变亮。

“晚到总比没到好。”布雷洛夫斯基故作轻松地说道,企图打圆场,但似乎效果不大。

继续稳定地加速几分钟之后,列昂诺夫号就可以踏上回家的遥远旅程了。弗洛伊德感到无比的安心与放松。永恒的天体力学将会引导他通过太阳系内围,通过错综复杂的小行星带,通过火星轨道——谁也无法阻止他返回地球。在此刻的幸福感里,他把木星上逐渐扩大的、神秘的大黑斑完全抛到九霄云外了。

“十天吧。”奥尔洛娃终于回答。

49 噬星怪物

“这样的话,你知道抵达地球会延迟多久吗?”鲁坚科的声音显然有点不怀好意。这两个不好惹的女人一时之间铆上了;两人互相顾忌,但谁也不让谁。

舰上时间次日早晨,他们再度看到“它”绕出木星的向日面。黑色的面积继续扩大,现在已经覆盖了行星表面上相当大的部分;他们终于可以好整以暇地详细研究它了。

虽然这个宣布并不出人意料,但大伙还是难免齐声叹息。

“你们知不知道它让我想起了什么?”鲁坚科说道,“病毒攻击细胞的画面。一个噬菌体将DNA注入细菌体内,然后在里面繁殖,直到细菌被掏空为止。”

“我决定将离开的日期延后五天,好让我们的轨道更接近理想的霍曼轨道,以便更节省燃料。”

“你的意思是说,”奥尔洛娃以怀疑的口气问道,“札轧卡正在啃蚀木星?”

大伙同时倒抽一口凉气,并且立即鸦雀无声。

“看起来确实是这样。”

“没错!我也很想早点离开,但我们没有足够的燃料走高耗能的轨道……”奥尔洛娃的语尾有点游移,显示出内心的犹豫不决。“我本来打算晚一点才宣布,但现在既然有新的状况出现……”

“难怪木星好像是生病了。但是氢和氦似乎不是很有营养的食物,而且大气里也没什么其他的东西,除了百分之几的其他元素。”

“那比最后期限要晚十一天呢!”

“比率虽小,但算起来还是有1030吨的硫、碳、磷和周期表下端的各种元素。”科瓦廖夫指出,“无论如何,只要不违反物理定律,任何科技都有可能出现。有了氢,你还需要什么?只要具备正确的技术,你就可以合成所有的元素。”

“我们能做什么?什么也不用做!当然,我们可以随时离开木星,至于返回地球,就必须等待发射窗口到来。”

“它们正在横扫木星表面——这是毋庸置疑的,”奥尔洛夫说道,“看看这个。”

“我们应该立即草拟一个应变计划,以防万一——我个人认为那个警告是真的。”

望远镜监视器上显示出其中一个黑色长方形的近距离特写,用肉眼就可清楚地看到,气流不断地流入长方形的侧面,其流线图案非常类似一根磁棒的磁力线分布,可以由洒在磁棒周围的铁屑显示出来。

“什么建议?”

“像一百万个吸尘器,”库努说道,“正在吸光木星的大气。问题是,这是干吗?它们这样做有什么用意?”

“我非常乐意配合。不过我有个建议。”

“还有,它们是怎么繁殖的?”布雷洛夫斯基问道,“你有没有拍到它们的动作?”

弗洛伊德一听便知这是命令,只有乖乖点头。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奥尔洛夫回答,“我们距离太远了,看不清细部动作,不过看起来好像是一种分裂生殖,犹如变形虫一般。”

“没错!正是此意。另外,我决定不向任务控制中心报告这件事。我希望你能配合一下,弗洛伊德。”

“你的意思是说——它们一个分成两半,每一半再生长成原先的大小?”

“就像以前所谓的‘显灵’?”

“不。那里看不到小的札轧卡——它们似乎是先长大,厚度变成原来的两倍之后,再从中裂开,成为两个一模一样的个体,形状大小都跟原来的完全一样。这样的过程大约每两个小时重复一次。”

“喔——像是哈尔不可能知道的,而且我们当中也不会有人告诉他的事。或是,呃——亲自现身之类的……”

“两小时!”弗洛伊德惊叹道,“难怪它们已经扩展到整个木星的一半了。这正是数学教科书里所谓的‘指数成长’。”

“比如?”

“我知道它们是啥了!”捷尔诺夫斯基突然兴奋地说道,“它们是‘冯·诺伊曼机器’!”

“讲一百个故事都没用,”奥尔洛娃轻蔑地说道,“我们要的是扎实的证据。”

“我相信你是对的,”奥尔洛夫说道,“但是这也没解释它们在干什么,光给它们贴个标签没有什么用。”

“也许有些目击报道是真的吧。假如没被洗掉的话,我们是否可以在舰上的档案库里找找看,或者请任务控制中心回放一下当时的记录?”

“请问——”鲁坚科可怜兮兮地问道,“什么是冯·诺伊曼机器?请解释一下!”

“新闻评论员说那只是想引起众人注目的噱头罢了——就像当时也有一大堆人说看到UFO一样。在第一个星期里有好几十个人声称看到UFO,但随后就沉寂下来了。”

奥尔洛夫和弗洛伊德同时开口,随即同时愕然而止;接着奥尔洛夫大笑,向弗洛伊德挥了挥手。

“嗯!我们只是把它当笑话看,”布雷洛夫斯基腼腆地说,“是那女人的丈夫爆料的,但她随即否认——我记得是这样。”

“假设你有一个很大的工程要做,卡特琳娜——我指的是真的很大很大的工程,例如在整个月球表面上露天采矿。你可以制造好几百万部机器来从事这项工作,但这可能要花上好几百年的时间。假如你够聪明的话,你只要制造一部——但须具备自我繁殖的能力,所需材料由其周围取得。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启动一个连锁反应,在很短的时间内,你就可以……‘生出’足够的机器,在几十年内完成工作,而不需原来的几千年。同时,假如繁殖率够高的话,理论上来说,你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任何工作。国家航空航天局已经搞这玩意儿好几年了——据我所知,你们那边也是一样对吧,塔尼娅?”

“怎么没听你们说过?”弗洛伊德很惊讶地问道,这令两人看起来有点困窘。

“没错,幂机器(exponentiating machines)。一个连齐奥尔科夫斯基都没想到过的点子。”

“没错——我也看过相同的报道。”科瓦廖夫予以证实。

“这我是不知道了!”奥尔洛夫说道,“不过这样看起来,卡特琳娜,你的比喻似乎挺接近的:一个噬菌体确实是部冯·诺伊曼机器。”

“还有呢!”布雷洛夫斯基突然很兴奋地插嘴道,“我好像在每日新闻报道中瞄到一则很小的消息,说鲍曼的前女友声称收到了鲍曼的信息。”

“我们人类也是吧?”科瓦廖夫问道,“我想钱德拉一定会这么说。”

“抱歉——是梵蒂冈的,可以吧?而且令人好奇的是,不久之后鲍曼的老母亲突然安详地走了,没有任何医学上的原因。我不敢说这些事情有什么关联,但俗话说得好: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三次是预谋。”

钱德拉点点头。

“你们的。”

“那还用说。事实上,当初冯·诺伊曼就是从研究生物系统中获得这个观念的。”

“要证明那不是一个梦,唯一的办法就是提出一些有力的证据,因此容我提醒各位最近发生的几件怪事。我们知道鲍曼曾经进入老大哥——就是‘札轧卡’。接着有什么东西从那儿跑出来,并且飞往地球。奥尔洛夫亲眼看到的——但我没有!然后有一颗你们的核弹神秘爆炸——”

“那么目前在啃蚀木星的是有生命的机器啰?”

“我认为这件事情没有多少其他的可能性,要不就是我凭空捏造,要不就是确有其事。我知道那不是我梦见的,但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一种幻觉。不过卡特琳娜已经看过我的健康报告——她说假如我有这种毛病的话,就不可能在这里了。当然,这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我不怪大家这样猜;即使是我,也可能会这么猜的。

“看起来确实是如此,”奥尔洛夫说,“我一直在做些计算,但结果令人难以置信——虽然只是简单的算术问题。”

“我们早就试过,泽尼娅。他对此事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是我说过,那并未证明什么。钱德拉已经证明,哈尔的记忆有可能被选择性地洗掉——况且,辅助语音合成模块跟主计算机没有关系。他(它)们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操控哈尔……”他停下吸了一口气,“然后挥出先发制人的一击。”

“也许对你而言是简单,”鲁坚科说道,“拜托你用最浅的方式解释给我们听,不要讲‘张量’‘微分方程’什么的。”

“等等!”泽尼娅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假如真有其事,那哈尔一定会记得,何不去查一查……”她的声音逐渐变小,因为她发现四周有一群人在瞪她。看到她这么尴尬,弗洛伊德倒有点同情她。

“不会——我说简单就是简单,”奥尔洛夫不为所动,“其实,这是你们医生在20世纪一直喊的人口爆炸老问题。札轧卡每两小时繁殖一次,所以只要二十小时的时间,就会有十次的倍增。也就是说,一个札轧卡将会变成一千个。”

“别犯傻了,马克斯!”捷尔诺夫斯基反驳说,“声音的部分还好办,但是要安排那个……‘妖怪’可不简单,没有特殊设备是做不来的。可能需要激光束,或静电场之类的东西——我不知道。也许一个舞台魔术师可以办得到,但恐怕得有一卡车的道具才行。”

“一千零二十四个。”钱德拉说。

“那我就是头号嫌疑犯,”布雷洛夫斯基叫道,“当时除了弗洛伊德之外,只有我是醒着的。”

“我知道——我只是想把它简化而已。在四十小时之后,就变成一百万个——八十小时后呢,一百万个百万。这就是我们目前所看到的情况,但显然这样的增加率绝不会无限制持续下去;因为照这样下去的话,不出几天,它们的总重量就会超过木星。”

“当时一定有其他外来的输入信号,奥尔洛娃舰长。哈尔绝不会凭空捏造如此逼真的影音幻觉。如果弗洛伊德博士的报告属实,那么一定是有人在控制哈尔。当然,是一种实时的控制,因为对话中并无延迟的现象。”

“也就是说,它们马上就要开始挨饿了,”泽尼娅说道,“到时候会怎么样呢?”

这明显的挑衅——好像在公牛面前摇红布——反映出奥尔洛娃的急迫感。不过钱德拉的反应却出奇地温和,即使他自己也很意外。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好像正在慎重思考计算机另一种故障的可能性。

“土星最好要注意了,”布雷洛夫斯基回答,“然后是天王星和海王星。希望它们不要盯上我们的小地球。”

“听说是吧,不过他这句话正可以被滥用来支持所有非科学的东西。哈尔的行为是程序设计的必然结果。他所表现出来的……人格特质,当然是一种人为产品。你同不同意,钱德拉?”

“少做梦!札轧卡已经觊觎我们地球三百万年了。”

“那个专门鼓吹黑格尔思想的霍尔丹啊?”库努调皮地插嘴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共产党员喔。”

库努突然爆笑。

“我同意,塔尼娅。不过容我引述英国哲学家霍尔丹的名言:宇宙万物无奇不有——远超出人类所能想象。”

“有什么好笑的?”奥尔洛娃诘问道。

“抱歉,海伍德——我一向不相信有鬼;凡事都一定有合理的解释。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可以用人类的理智解释。”

“我笑的是我们一直把‘它们’当作‘他们’——有智慧的个体——在谈论。它们根本不是——它们只是工具罢了,一种万能的工具,叫它们做什么它们就做什么。之前在月球上的那玩意儿是个发射信号的装置——你们说它是个间谍也未尝不可。鲍曼遇到的——原来的那个札轧卡——则是一种交通工具。现在它又在那边作怪,作什么怪只有上帝知道。在整个宇宙里,不知道有多少这种东西存在呢。

42 机器里的鬼魂

“我小时候有一件小东西跟它很像。你们知道札轧卡事实上是什么吗?它正是宇宙中的瑞士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