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洛夫的手指飞快地按下一系列控制钮。
“目前宇宙飞船的侧面正对着它,”他说,“我们是否可以转个方向,减小冲击面?同时将船的主要质量往冲击方向转,当作辐射防护罩?”
“你说得很对,伍迪——但γ射线和x射线速度太快,现在谈防护已经来不及了。不过后面还有速度较慢的中子、α粒子以及天知道其他什么粒子,也会跟着到来。”当宇宙飞船逐渐转身,将轴心方向正对光线时,墙上的光亮图案随之往下移动,最后完全消失不见。此时列昂诺夫号已经调整好方向,将绝大部分的质量摆在脆弱的舰上人员与迎面袭来的辐射线之间。
我们铁定是逃不掉了,弗洛伊德心想。不过我们也许可以想办法将灾害程度减到最小。
我们会真的感觉到震波吗?弗洛伊德兀自怀疑;或者,那膨胀的气体可能非常稀薄,抵达时对我们没有任何实质的影响?从舰外照相机传来的影像,可以看到那个火环已经环绕着整个天空。但它淡化得很快,一些比较明亮的星星已经不会被它挡住。我们没事了,弗洛伊德心想,我们亲眼目睹了最大行星的毁灭——而我们却平安无事。
“现在我们怎么办?”三人集合之后,她问道。
现在,摄影机里只有点点繁星,其中有一颗特别亮——亮度是其他星星的一百万倍。木星吹出来的明亮泡泡已经扫过他们,让他们大开眼界,但没有带来任何灾害。他们距离泡泡的源头太远了,通过时只有舰上的仪器才侦测得到。
正如所料,奥尔洛娃首先打破魔咒,发布一连串命令,将奥尔洛夫和弗洛伊德紧急叫到舰桥上。
舰上紧张的气氛逐渐缓和下来。与往常一样,大伙开始有了笑容,并且开起玩笑来。弗洛伊德几乎无暇理会他们,虽然老命还在使他宽心不少,但仍有一丝悲戚。
从科瓦廖夫发出警报一直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说话。有些危险实在夸张到远超出日常的经验,这时人们通常会拒绝相信那是真的,只眼睁睁地、麻木不仁地看着它到来。当一个人眼看着迎面而来的巨浪,或凌空而降的雪崩,或龙卷风的漏斗旋涡,却没想要逃跑,这不一定代表他是被吓呆了或认命了,也许他只是不肯相信眼前所见之事与他有切身的关系。这种事在人类当中屡见不鲜。
一个既伟大又奇妙的东西就这样毁了。美丽又壮观的木星,带着许多未解的秘密,就这样不见了。犹如诸神的父亲,在壮年时期消逝了。
他迅速地做了一番心算。目前宇宙飞船距离木星超过一“光分”,而那个一直膨胀的球壳——现在变成一个明亮的圆环——已经占据整个天空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它正以几乎一半光速逼近他们——天哪,光速的二分之一!再过几分钟,它将会吞噬宇宙飞船。
不过,这件事可以换个角度看。他们失去了木星,他们因此而得到什么?
它继续膨胀,到最后比变化前大得多。不久,光球迅速变暗,一直暗到和太阳差不多。这时弗洛伊德发现那个光球事实上是个球壳,刚刚那颗星星仍在球心上。
偏偏就在这时候,奥尔洛娃又开始发号施令。
科瓦廖夫启动舰外的防护罩是明智之举。不久,那颗小星星即发生了大爆炸,所发出的强光甚至透过防护罩都无法以肉眼直视。不过这道强光只持续不到一秒钟;接着,木星——应该说是以前的木星——再度膨胀。
“奥尔洛夫——有无任何损害?”
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原来是科瓦廖夫启动了舰外的防护罩。如此一来就可以直接目视,发现那只是个小小的点光源了。这应该与木星不相干吧?因为弗洛伊德在几分钟前看到的木星比远处的太阳要大上四倍。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有一部摄影机烧坏了。所有辐射计量器读数都比正常值高出很多,但都还没到达危险边缘。”
弗洛伊德太震惊了,一时之间也没想到这道强光与木星有关,第一个闪过脑际的想法是:超新星!但随即被自己否定;即使是离太阳最近的人马座α星爆炸,也没有如此威力。
“卡特琳娜——检测一下我们所接受的总剂量。看起来我们运气不错,除非有其他意外出现。我们应该大大地感谢鲍曼——还有你,海伍德。你对刚才发生的事有什么看法没有?”
不到三十秒钟,弗洛伊德已经赶到观察室,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由窗户照进来的耀眼强光,在墙上映出许多个椭圆形。光线实在太强了,眼睛根本无法直视,即使是阳光也没这么强。
“只有一个,就是木星已经变成一颗‘太阳’。”
这时,科瓦廖夫才恍然大悟发生了什么事——虽然还不知道原因。他立即发出全舰警报。
“我一直以为木星太小,不足以变成一颗太阳。以前不是有人将木星称为‘未成功的太阳’?”
木星并未偏离自古以来不变的轨道,但它目前的行为仍然令人无法置信。它正在缩小——缩小得很快,因此不管怎么对焦,它的边缘总是不断移出望远镜的视野。同时,这颗行星开始变亮,从原来的暗灰色变成梨白色。的确,自从人类长久的观察以来,它从未这么亮过;那绝不是由反射太阳光而来——
“没错,”奥尔洛夫说道,“木星质量太小,不足以引发融合反应——我是说‘自然引发’的融合反应。”
他将放大倍率调低,以便看到整个木星表面——现在像患了麻疯病似的,呈现斑驳的灰色。他狐疑地看了几分钟,终于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仍然不敢相信。
“你的意思是说,刚才我们看到的是天文工程的杰作?”
即使如此,科瓦廖夫在事发之后好几分钟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他正利用望远镜对木星做例行的观测——目前似乎只有观测工作才算是“例行性”——但忽然发现木星飘出了视野。刚开始他以为是望远镜的稳定性出了问题;后来才发现不是望远镜在移动,而是木星本身。此事非同小可,整个颠覆了他的宇宙观。证据清楚地摆在眼前,他也看到了两颗较小的卫星,但它们都没跟着移动。
“那当然。现在我们知道札轧卡究竟在干什么了。”
有人说,天文事件通常需要天文时间才看得出来,这并不准确。不正确的。在“超新星”爆炸之前,星球的最后塌陷过程仅需一秒钟。相较之下,此次木星的变化可说是非常悠哉游哉。
“它是如何做到的?假如有人委托你引爆木星,奥尔洛夫,你要怎么做?”
他俩等在那里,直到宇宙飞船最后一堆碎片消失在他们侦测能力之外。然后他们启程前往为他们预备的地方,去迎接第一个晨曦。他们也许要在那里待上好几个世纪,直到再度被召唤为止。
奥尔洛夫想了一分钟,然后无奈地耸耸肩膀。
“我以后再解释,哈尔。我们时间多的是。”
“我只是个理论天文学家——我对这种事没有多少经验。不过让我想想看……嗯,如果不允许我把木星质量增加十倍左右,也不准改变重力常数,我想我就必须让它的密度变大——嗯,这只是个点子……”
他还不知道可以放轻松享受片刻的成功。长久以来,他感觉自己好像一只宠物狗,老是被主人使唤来使唤去,也不知道主人真正的意思是什么,而且主人的行为也常依其喜怒而随意改变。这次他向主人乞讨了一根骨头,骨头已经丢下来了。
他的声音逐渐消失。大伙一边耐心等待,一边不时瞄向荧光屏。以前叫作木星的那颗星星经过爆炸重生之后,似乎稳定下来了。它现在是个耀眼的亮点,亮度与真正的太阳不相上下。
“哈啰,戴维!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哪里?”
“或许我是异想天开,但也不无可能。木星——应该说以前的木星,大部分是氢,如果其中很大比例的部分能变成较重的物质——谁知道?甚至像中子星之类的东西——而往核心下沉。数十亿个札轧卡曾经在木星上大量吸取气体,可能就是在做这种事,即‘核融合’——由纯氢合成各种较重的元素。这种技术值得去了解,我们可以让黄金像铝一样便宜。”
戴维·鲍曼——生前为美国宇宙飞船发现号指挥官——心里充满好奇,同时也为自己未来长期的孤独感到害怕,眼睁睁地看着船壳一点一点地熔化、沸腾。有一阵子,宇宙飞船还维持着大致的形状;接着,“旋转区”的轴承突然卡住,巨大的旋转飞轮贮存的角动量一下子全部释放出来。一阵无声的爆炸将炽热的碎片漫天飞撒。
“但这如何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情?”奥尔洛娃问道。
他们刚好赶在最后一分钟将信息发送出去——也许是计算非常准确的关系,这是理所当然的吧。这十一个字的信息重复发送还不到一百次,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巨大的热浪像把大锤般向宇宙飞船袭来。
“当核心密度够大的话,木星会因重力而塌陷——也许只需几秒钟的时间。如此一来,温度会升得很高,足以启动融合反应。喔!我可以找出许多解释——比如说,可以避开‘铁极小值’的限制;还有‘辐射转移’‘钱德拉塞卡极限’等等问题。先别管那么多了,反正这是个起点,细节部分我会一步一步做出来。或许我会想出一个更好的理论。”
所有木卫……”
“我想你绝对办得到,奥尔洛夫,”弗洛伊德深表同意,“不过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它们’做这件事干吗?”
“我正在通知钱德拉博士,我的数据传送会暂时中断。启动AE-35组件。调整长程天线方向……确认锁定地面一号塔台。开始发送信息:
“一种警告?”鲁坚科的声音由对讲机传过来。
“哈尔!注意红外线频道30、29、28——峰值不断往短波方向移动——现在移动得很快。”
“警告什么?”
人类的语言中,有很多字眼可以描述他目前的表态:鲁莽、厚颜、冒失。他记得一位法国将领说过:“脸皮要厚——要厚得彻底!”或许他们很欣赏人类的这一特质,甚至他们也具备这一特质。他会很快知晓的。
“以后就会知道。”
他在等他们采取行动——事实上,他在逼他们出手。但不用说,他们认为他的请求不无道理。任何有知觉的个体在经历长久的孤独之后,没有不受到某种伤害的。他虽然有他们长相左右,但仍旧希望和自己层次比较接近的个体做伴。
“我不认为如此,”泽尼娅提出不同的意见,“那会不会是个意外?”
“更正,哈尔。我刚才应该说:请你发‘很长一段时间之内’的最后一则信息给地球——这段时间非常非常的长。”
讨论似乎无法持续下去,大伙静默了好几秒钟。
“我在等你的回答,戴维。”
“好一个恐怖的想法!”弗洛伊德说道,“不过我认为这不太可能。假如是意外,就不会有事先的警告。”
他们当然听到了他的心声。和往常一样,他们似乎又在玩昔日奥林匹斯山上诸神的老把戏,在背后戏弄凡人。不过这次他没收到任何回应。
“也许你是对的。如果你不小心引发森林大火,那么至少你会尽快地警告大家。”
他们曾经满足他上次的要求,但不知道他们的善意范围有多大——“善意”这个词对他们可能不太适用——他倒想测试看看。对于他的请求,他们很轻易就可达成;已经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它们有此能力——的确,他们曾经将鲍曼不需要的肉身不费吹灰之力摧毁掉,但鲍曼本身却没被摧毁。
“另外有件事,我们也许永远无法得知了,”奥尔洛夫悲哀地说道,“我一直希望卡尔·萨根是对的,他说木星上有生命。”
他约略知道他们的计划,他们需要他去执行。那很好,他也有自己的需要——比如说,自我主张或抒发情感。现在是他与人类世界最后一次的联系,而人类曾经是他的生命共同体。
“但是人类探测了很多次,都没发现什么。”
为什么呢?他思索了好几毫秒,同时感到一阵空虚,这是以前没经历过的感觉。也许它一直存在,但到目前为止被一大堆密集的新经验和新知觉所蒙蔽。
“问题是他们被发现的几率如何?假如你在撒哈拉沙漠或南极大陆搜索几百公亩的面积,你会找到生物吗?到现在为止,我们在木星上的探勘大概就是像这样子。”
“请指示,戴维。但你为什么说最后呢?”
“嘿!”布雷洛夫斯基突然说道,“不知发现号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哈尔?”
“有,哈尔,你做得很好。请你发最后一则信息给地球——这是你发过最重要的一则。”
科瓦廖夫开启长程接收器,开始搜寻导航信号频率。结果一无所获。
“指令收悉,戴维。很高兴再度跟你共事。我有没有正确无误地达成所有任务目标?”
搜索了一阵子之后,他对在旁静候的一群伙伴说:“发现号不见了。”
不到一微秒,一个“随机存取记忆”迅速流入他的知觉中。真是神奇,他居然再度与AE-35天线导向组件联上关系;当初就是因为哈尔谎报此组件故障,才导致普尔的死亡!而这回,所有电路都巨细靡遗地呈现在他的法眼之下,可以用“了如指掌”形容。不会再有假警报,也不会有发生假警报的危险。
没人敢看钱德拉一眼;大伙以沉默表示同情——仿佛是在安慰一位刚刚丧子的白发人。
“正确。但情况改变了,请接受最高优先指令。以下是AE-35组件的坐标。”
事实没那么悲哀;哈尔将会让他们大吃一惊。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但这样的话,势必跟列昂诺夫号中断联系。这样一来,我就无法依照钱德拉博士给我的程序指令,将观察木星的结果转接给他们。”
53 临别的厚礼
“那不重要。我有个新的指令给你。由频道R23到R35接收到的木星红外线正快速增强,我要给你一组极限值,一旦强度超过这组极限值,你必须立即将长程天线对准地球,并且发出如下的信息,能发几次就发几次——”
宇宙飞船发现号被辐射狂飙吞噬之前的瞬间,以明码不断向地球发出如下的无线电讯:
“听到了,戴维。但是你在哪?我所有监视器都看不到你。”
所有木卫都可以去——除了欧罗巴。
“你听到我了吗,哈尔?”
不要试图登陆那里。
在生前,他俩的沟通都是通过最笨拙的方式,例如敲键盘或用麦克风。现在他俩已经灵犀相通,沟通以光速快速进行。
一共重复了九十三次。之后,字母开始混乱,最后在“除”字之后突然中断。
它们尚未达到绝对全能的境界——说真的,到达这种境界之后反而是无聊透顶。它们的实验并非经常成功,宇宙中到处可以看到它们留下的烂摊子:有些不太明显,随即湮没在苍茫浩瀚的太空里;有些则很醒目,让成千上万个世界的天文学家叹为观止。现在只剩下最后的几分钟了,实验结果即将揭晓。在这关键时刻,他再度与哈尔独处。
“我开始了解,”当这项信息由忧心忡忡的任务控制中心转来时,弗洛伊德说道,“这是一份临别赠礼——一颗新的‘太阳’,附上三颗‘行星’。”
所有的生命体都已经撤离那些他所熟悉的甲板和通道。将发现号叫醒的航天员都遵照了他的警告,他们现在应该安全了——但仍然很难说。不过,在最后几分钟逐渐消逝之际,他很清楚那些控制他的“能量体”通常无法预知搞这些把戏的结果是什么。
“为什么只有三颗?”奥尔洛娃问道。
他从没想过会再回到这里,尤其是经历那次奇特的任务之后。当他进入发现号时,这艘宇宙飞船已经远远落在急驰的列昂诺夫号之后,并且正往“远木点”爬升,速度越来越慢;这个远木点位于其轨道的最高点,约在外围卫星群中。亘古以来被逮到的许多彗星,各自以极长的椭圆形轨道绕木星运行,等待重力的进一步作用,决定其未来的命运。
“别太贪心了!”弗洛伊德回答,“我想到了一个好理由。我们知道欧罗巴上有生命。鲍曼——或者是他的朋友们,不管‘它们’是谁——希望我们不要去干扰它们。”
52 引爆
“另外还有一个理由,”奥尔洛夫说,“我做过一些计算,假设这颗‘二号太阳’已经稳定下来,并且以目前的水平继续辐射,那么欧罗巴就会拥有良好的热带气候——当然要等所有的冰融化之后。这种过程现在正快速进行着。”
而他们仍旧守望着他们祖先在许久许久之前开始的那些实验。
“那其他的木卫呢?”
他们是银河系的主宰了,超越了时间的限制。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漫游在星辰之间,也可以像一缕薄雾渗入到宇宙的缝隙里。但尽管他们已经拥有神祇般的力量,却也没有完全忘记自己的起源——在一片已经消失的海洋的温暖的烂泥中。
“盖尼米得气候将非常宜人——其向日面相当于温带气候。卡利斯托会很冷,但假如有大量气体涌出而形成大气,那么它还是很适合居住的。唯有艾奥会比现在更差,我想。”
转化为纯粹的能量之后,他们又改变了自己。在千百个世界里,那些被他们舍弃的空壳,在无意识的死亡之舞中短暂颤抖之后,崩裂成尘。
“没什么损失,在这之前它就已经是地狱了。”
不过,机械躯体的时代很快也过去。在无休无止的实验中,他们学会了把知识储存在空间本身的结构里,把自己的想法恒久地保存在凝冻的光格中。他们可以成为辐射能的生物,终于摆脱物质的束缚。
“不要小看艾奥,”库努说道,“据我所知,有一大群人对它有兴趣,当然仅止于空谈。再险恶的地方都会有宝可挖。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个挺困扰的问题。”
他们就在这种躯体里漫游星际。他们不再建造宇宙飞船。他们就是宇宙飞船。
“会困扰到你的问题一定很严重,”奥尔洛夫说道,“说来听听。”
而现在,在群星之间,演化正朝着新的目标前进。最早来到地球的探险者,早已面临血肉之躯的极致。一旦他们打造的机器可以胜过他们的肉体,就是搬家的时候了。首先是头脑,然后只需要他们的思想,他们搬进由金属和塑料打造的、亮晶晶的新家。
“哈尔为什么只将信息传给地球,而不是传给我们?我们更近啊!”
在地球上,冰河来了又去,而在他们之上,不变的月亮仍旧守护着那个秘密。以一种比极地冰川消长再慢一些的节奏,文明的浪潮在银河系起起落落。一个个奇怪的、美丽的、糟糕的帝国崛起又没落,再把知识转手交给他们的接班人。地球并未被遗忘,但是再来一趟也没有多大意义。地球只是亿万个无声星球中的一个——其中,会发声的几乎没有。
大伙一时讲不出话来。经过好一阵子,弗洛伊德才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他想要确定地球会收到信息。”
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他们留下的仆人会完成剩余的工作。
“但他明明知道我们会把信息转给地球——对!”奥尔洛娃瞪大双眼,仿佛突然想到某种可怕的事。
他们很有耐心,但也并非长生不老。在这个拥有上千亿个太阳的宇宙里,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也有其他世界在呼唤他们。于是他们再度朝深邃的宇宙出发,心知他们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你把我搞糊涂了。”奥尔洛夫抱怨道。
探索者看到,在他们脚下展现的,是一个充满了各种生命的世界。他们花了几年的时间研究、搜集、归类。等他们尽其可能地了解一切之后,就开始进行调整。他们变动了许多物种的命运,陆地和海洋里的都有。但在这些实验中,到底有哪些会成功,至少在一百万年内他们是不可能知道的。
“我想库努的重点在这里,”弗洛伊德说道,“我们应该感谢鲍曼——或谁——事先的警告。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这样,我们仍然有可能遇害。”
他们的探测船历经千年的旅程,进入太阳系的时候,庞大的恐龙早已消失很久了。探测船掠过冰冻的外行星,在垂死的火星沙漠上空短暂停留了一会儿,随即俯视到地球。
“但我们没遇害,”奥尔洛娃回答,“我们救了自己——由于自己的努力。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先自助而后才有人助。你知道达尔文的天择理论:适者生存。笨基因只有被淘汰。”
有的时候,他们也得不带感情地除掉杂草。
“虽然不中听,但你说对了,”库努说道,“当初如果我们未提前离开,而且未把发现号当作动力火箭,那么‘它’(或‘它们’)会帮我们吗?对于有办法引爆木星的智慧体来说,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正因为在整个银河系里,他们发现最珍贵的莫过于“心智”,因此他们到处促进心智的萌发。他们成了星际田园里的农夫,忙着播种,偶尔还会有收成。
大伙在不安的气氛中静默一阵子,最后由弗洛伊德打破沉默。
很久以前,开始这场实验的,并不是人类,甚至和人类一点也不相干。不过他们有血有肉,而当他们望向太空深处之时,他们感到敬畏、惊奇,还有孤寂。一旦他们掌握了能力,便开始向群星出发。在他们探索的过程中,遇见过各式各样的生命形态,并且在上千个世界里,看见过进化的运作。他们也见惯了智慧擦出的第一道微光一闪即逝,消失在宇宙的黑夜里。
“总而言之,”他说,“这个问题我们永远找不到答案,不过这样也好。”
现在这场漫长的等待已经结束。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智慧体诞生了,正想逃离行星的摇篮。一场古老实验的高潮戏,终于即将登场。
54 在两颗太阳之间
51 伟大的游戏
这群俄国人,弗洛伊德心想,在回程中一定会怀念沃尔特的歌喉和俏皮话。相对于过去几天的紧张刺激,朝向太阳——也是朝向地球——的长途旅程必然显得单调又无聊。平静的航行正是每个人衷心企盼的。
我们永远无法得知,一脸错愕的弗洛伊德究竟能想出什么适当的回应。当他正像一条被鱼叉插到的鱼时,科瓦廖夫突然冲上飞行甲板,大声叫喊:“舰长!所有人员!请看监视器!我的天!看看那个!”
他开始有点睡意,但仍然对四周环境有知觉,而且还能够反应。当我进入低温睡眠状态时,看起来会不会像……死人?他自问道。看到一个人——尤其是认识的人——进入长眠,通常都会让人惊慌失措,也许这是因为它会让人深刻地想到自己的死亡。
“真的吗,弗洛伊德博士?你把我看得那么扁,我很遗憾。很显然,一开始你就在某处装了一个遥控开关,但在好几个月前我就把它给拆了。”
库努已经完全失去知觉,钱德拉虽然还算清醒,但已经因为注射最后一剂而虚弱无力。他显然有点迷迷糊糊了,因此在鲁坚科面前一丝不挂也不在乎。他身上穿戴的,只剩下那个金光闪闪的林伽,如果没有链子拴着,不知会飘到哪里去。
弗洛伊德看过钱德拉哭,这次他却笑了,气氛显得很不搭调。
“一切顺利吧,卡特琳娜?”弗洛伊德问道。
“我很高兴此次圆满成功,但并不是每次都会这么顺利,我必须为每件事做最坏的打算。ahimsa也好,什么什么也罢,理论上是很好,然而我必须对你的这套哲学做一些补充。当时假如哈尔——嗯,一味蛮干的话,我会用我的方式对付他。”
“太完美了。我很羡慕你们,二十分钟后就到家了。”
“真是值得赞扬,但有些时候还是有必要使用比较强硬的手段,虽然走到这一步有点可悲。”弗洛伊德顿了一下,心里挣扎着是否该发作。钱德拉那副“我们比你圣洁”的态度让他有点厌烦。现在不告诉他一些生活的现实面,更待何时。
“不用羡慕——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做噩梦?”
“我这么说好了,弗洛伊德博士。当初鲍曼曾经试图用强制的手段对付哈尔,但我没有。我们印度语文里有一个词——ahimsa,通常译成‘非暴力’,其实它有更积极的含义。我在处理哈尔时,始终以ahimsa为最高准则。”
“没听过这种事。”
“愿闻其详。”
“啊——他们可能是醒来就忘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容我这么说,这次的成功或许跟我们印度人的民族性有关。”
鲁坚科和往常一样,老是把玩笑当真,她一本正经地说:“不可能!如果有做梦的话,电子监控仪器的记录会显示出来。OK,钱德拉——把眼睛闭上。啊,就是这样。现在轮到你了,海伍德。少了你,舰上有点怪怪的。”
“怎么会没有?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一定感受到了威胁——记得上一次发生的事吗?”
“谢谢你,卡特琳娜……祝你旅途愉快。”
“完全没有,弗洛伊德博士。”
虽然有些睡意,但弗洛伊德仍然发觉鲁坚科似乎欲言又止,甚至有点——有可能吗?——害羞。看起来好像她想告诉他什么,但下不了决心。
“钱德拉,”他说道,“我还没有感谢你在飞越木星时的表现。你说服了哈尔,使他愿意合作。有一阵子我还挺担心他会出乱子。不过事实证明,你办事我放心——你做得很好。你当时没有任何疑虑吗?”
“有什么事吗,卡特琳娜?”他昏昏欲睡地问道。
当钱德拉飘进来时,他脑子里浮现了上面这段对话,但他想最好不要当面提这件事,因为这件事他管不着。但有另一件事令他很好奇。
“这件事我还没张扬出去——既然你现在已经不能说话,我可以告诉你。这可是个令人惊喜的消息喔!”
弗洛伊德的下巴差点掉下来。“怪不得他跟厄巴纳那边的信息往来那么频繁,让科瓦廖夫满腹牢骚。不过没关系,再搞也没多久了。”
“有话……快……说……”
“他现在正忙着设计哈尔10000。”
“马克斯和泽尼娅要结婚了。”
“坦白说,我猜不出来。你告诉我吧!”
“那算……什么……惊……喜?……”
“钱德拉找到新的兴趣了,伍迪。请不要忘了——他那一行的汰换非常快,一个东西刚刚能用就马上过时了。他在过去几个月学到了很多,你能不能猜猜看,他现在在干什么?”
“不算就不算。这是让你有心理准备。回到地球之后,库努跟我也要结婚了。你觉得如何?”
这一阵子以来,弗洛伊德很惊讶但很满意钱德拉的表现,因为钱德拉逐渐接受必须与哈尔渐行渐远的事实——虽然他们每天还有几小时的接触,交换有关木星的数据,并且监控发现号上的所有状况。尽管大家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但可以看得出来钱德拉是以坚忍的态度面对丧失哈尔的痛苦。他的唯一密友捷尔诺夫斯基曾经向弗洛伊德透露其中的原委。
现在我终于了解你们两人老是泡在一起的原因了。嗯,这确实是个惊喜……真是出乎每个人的预料!
录完之后,弗洛伊德静坐在他的小舱房里好一阵子。当他刚要把语音记忆芯片拿到舰桥上拍发时,钱德拉悄悄地飘了进来。
“我听了……很……高……”
“暂时说再见了,卡罗琳——无限的感谢。希望我们仍然是朋友。还有,跟往常一样向克里斯致上最深的爱。”
弗洛伊德来不及讲完,声音就逐渐消失了。不过他仍未失去意识,他仍然能够在心里盘算目前的情势。
“除此之外没什么事发生,而那个神秘的期限也早就过了。整起事件是一场虚惊,还是宇宙的某种恶作剧?我们也许永远无法得知。不管如何,我们将会提前返家。谢天谢地。
“我真的不敢相信,”他告诉自己,“也许库努在他醒来之前就会改变心意……”
“即使从这么远的距离,你也可以看出那颗行星上发生了可怕的事。它漂亮的橘色已经消失,变成病态的灰色,亮度也大不如前。难怪从地球上看,它只是颗昏暗的星球。
接着,他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如果库努胆敢反悔,他最好不要醒来……
“说到月球,我们现在正通过希诺佩的轨道,因此马上要离开木星系统。木星已在二千万公里外,看起来没有比我们的月亮大多少。
弗洛伊德博士想到这里就觉得好笑。舰上人员都很纳闷,为什么回程一路上他的脸上都挂着笑容。
“我有一件事可以向任何人发誓——我永远不再离开地球。我这辈子的太空旅行已经够了。喔,除了月球,假如有必要的话——但那只能算是周末远足罢了。
55 太隗初升
“……现在是房子的问题。我很高兴学校董事会目前的态度,这让我俩相对容易一些。我知道我们都很喜欢那个地方,但现在它对我们来讲太大了一点,而且里面有太多的回忆。于今之计,我可能会在夏威夷东部的希洛市找一间公寓。我希望尽早找到永远的住所。
木星已经变成一颗“太隗”[1],亮度为满月的五十倍,因而大大改变了地球的天空:它让地球接连好几个月没有黑夜。尽管这个名字带有不祥的含义,但人们还是不可避免地用它来命名。这个“光明使者”带来善的同时也带来恶,只有在数百或数千年后,才能看出它究竟是往哪个方向倾斜。
弗洛伊德关掉录音机。他应该直接说出“小孩子需要爸爸”吗?不行——这太不婉转了,搞不好会把事情闹得更僵。卡罗琳会振振有词地说,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四岁,都是妈妈在照顾。假如他真的关心孩子,就应该留在地球上。
若是往昔,黑夜的消失大大延长了人类的活动时间,尤其是在低度开发国家;人工照明的需求大量减少,节省了不少电力。太隗就像一盏高举在夜空的明灯,照亮了半边地球。即使在大白天,太隗也是非常耀眼,可以照出明显的影子来。
“我希望我们能达成若干共识。主要的问题是:怎么做对克里斯最好?无论我俩的感受是什么,我们必须把他摆在第一位。我决定这么做,我想你也是一样。”
农人、市长、城市上班族、警察、海员,以及绝大部分的户外工作者——尤其在偏远地区——都很喜欢太隗;它让他们的生活更安全、更舒适;恋人、罪犯、自然学家及天文学家却不喜欢。
“没错,我知道对你而言那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不好意思。不过,这是我离开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的;目前的情况是,我将比原定日期提前几个星期回到家,因为任务计划有点改变。
恋人和罪犯抱怨他们的活动受到很大的限制。自然学家则担心太隗对动物造成冲击,尤其是夜行性动物所受的影响最大;其他动物则必须想办法适应。太平洋的滑皮银汉鱼的交配时机都选在没有月光的涨潮时刻,现在黑夜没了,它们恐怕有绝种之虞。
“……亲爱的卡罗琳(现在不再是‘最亲爱的’……),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进入低温睡眠状态了。几个小时之后(那只是我的感觉),我将再睁开双眼——看见美丽的蓝色地球挂在旁边的天空上。
地球上的天文学家似乎也面临相同的困境,不过情况没有以往那么严重,不至于产生科学研究的灾难,因为一半以上的天文观测仪器都已经移到外层空间或月球上,可以很容易遮蔽太隗的强光。但地面上的观察则颇受困扰,因为原来的夜晚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人类倒是很快适应了,和以往成功地适应多次剧变一样。他们马上会出现新的一代,根本不知没有太隗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对于喜爱思考的人类来说,太隗永远是个不解之谜。
他仍然很伤心,但已不再毫无慰藉。由于他马上会顶着任务成功的光环回到地球——虽然还不能算是英雄凯旋——他应该有讨价还价的优势。没有人——无论是谁——能将克里斯从他身边夺走。
为什么要牺牲木星?代之而起的太隗究竟能辐射多久?它会很快烧完,还是维持数千年不变——或者维持到人类灭绝之后?还有,为什么禁止人类前往欧罗巴,这个与金星一样,被云层重重包围的世界?
录制这份书信可不容易,尤其是他刚发过一份给他的律师。弗洛伊德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但为减轻双方的痛苦,他决定非写不可。
这些问题都应该有答案。除非全部发现,否则人类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50 挥别木星
[1] 原文为Lucifer,即路西法,意为光明之子,指被逐出天堂前的魔王撒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