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深海里来来回回寻寻觅觅,其中最令他惊奇的是一条炽热的熔岩河流,沿着一座陡峭的山谷绵延一百多公里。深海中的压力非常大,因此当水与炽热的岩浆接触时,不会挥发成蒸汽,结果这两种液体可以在不寻常的平衡情况下共存。
他看到过巨大的空贝壳,形状像螺旋状的喇叭,有一个人那么大。他也见过各式各样的蛤蜊——两瓣的,甚至有三瓣的。还有螺旋状的化石,直径好几米,与地球上的鹦鹉螺类似——这种美丽的动物在白垩纪末期突然神秘地自地球的海洋里消失。
在这个充满生命的外星世界里,在人类造访之前,长久以来就有个类似埃及的故事一直上演着。正如同尼罗河为沙漠中的一个狭长地带带来生命,这条温暖的岩浆河流也为欧罗巴的海底带来生命。在它的两岸,宽度不超过两公里的地带,各式各样的物种相继演化出来,然后兴盛,然后灭绝。其中,至少有一种生物在此留下一处尚未消失的遗迹。
在他漫游欧罗巴海床的过程中,经常目睹这类悲剧发生过的证据。在数不清的圆形区域内,散布着各种生物的骨骼和覆盖一层矿物质的遗骸,演化史的一段被完全消除。
起初,他以为那只是环绕每个热水出口的矿物质盐类的凝结物;但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不是天然形成的东西,而是某种智慧生物建造出来的。也许是出于本能吧,地球上的白蚁也会构筑类似的宏伟城堡,而蜘蛛所结的网更是精巧无比。
光是一片小小绿洲就够一大票生物学家研究一辈子了。与地球古生代的海洋不同,这里的环境不是很稳定,因此演化速度非常快,出现了一大堆光怪陆离的生命形式。而且,它们随时都有灭绝之虞。当能量供应的焦点转移之后,绿洲里的生命就会枯萎、死亡。
曾经住在那里面的生物应该不会太大,因为唯一的入口只有半米宽。这个入口是条厚实的坑道,由一块块的岩石堆叠而成;这样的设计是有用意的——它是整座坚固堡垒的唯一出入口。这座堡垒距离岩浆尼罗河不远,在熔岩所发的微光照得到的地方。不过现在已人去楼空。
在欧罗巴的“热带地区”(赤道附近),靠近“城堡”歪七扭八的城墙边,有一些细细的、蜘蛛网状的结构,像是植物之类的东西,但是都会动;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蛞蝓和蠕虫之类的动物在里面爬来爬去,有些以植物为食,有些则直接从周围富含矿物质的海水中获取食物。离开热源——即“海底之火”,所有生物都靠它取暖——较远的地方,住着比较强壮、比较魁梧的动物,像是蟹类或蜘蛛之类的有机体。
它们可能是在几百年前才离开的,因为覆盖在堡垒墙壁——用一块块辛苦搬来的岩石堆叠起来的——表面上的矿物质沉积物还很薄。有一个证据透露出它们放弃这个堡垒的原因:部分的屋顶已经坍塌,可能是遭受了接二连三的地震破坏。在那个深海环境中,失去屋顶的堡垒很容易受到敌人的攻击。
其实,人们早该料想到。他依稀记得,当他还在世的时候,人们已经在地球海洋深处发现许多这类的丰饶绿洲。不过这里的规模比地球上的大得多,花样也多得多。
除此之外,他在岩浆河流沿岸未再发现其他的智能生物。不过有一次,他目睹一个很像人的生物在海底爬行——但它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孔,只有一个无齿的大嘴巴不断地开阖,从四周的海水中吸取养分。
这些沸腾的液体强力逼退由上方渗下来的酷寒,在海床上形成一座温暖的孤岛。同样重要的是,它们从欧罗巴的内部带上来生命所需的所有化学元素。在这个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居然存在一个充满着能量和食物的环境。
沿着深海沙漠中的那道狭长的肥沃地带,或许曾经有许多文化——甚至文明——兴起、衰落;或许曾经有过一支支的军队在名将——姑且叫作欧罗巴的帖木儿或拿破仑吧——指挥之下,威风凛凛地行军(或游过)。不过,由于各片绿洲都是相互隔绝的(就像各个行星相互隔绝),因此即使某片绿洲有什么事发生,其他的绿洲也是一无所知。绿洲里的生物沐浴在岩浆河流的微光里,在热水排放口附近觅食,但无法穿越绿洲之间的严酷环境,因而老死不相往来。假如它们曾经出现过历史学家或哲学家的话,每个文化都会坚称它们在宇宙中是唯一的。
一路上的景象令他惊奇不已,第一片“绿洲”则更令他充满惊喜。这片绿洲方圆约有一公里,其中有一大堆管路和烟囱纵横交错,里面充满着由卫星内部涌出的海水。从这个自然形成的“哥特式城堡”里,滚烫的黑色液体以缓慢的节奏阵阵喷出,好像是由一颗巨大无比的心脏有规律地压出来似的。而且,它们和血液一样,是生命发轫的标准象征。
即使在绿洲之间,也不是全然没有生命存在,总是有些强悍的生物胆敢挑战那极为严苛的环境。在绿洲的上方经常有欧罗巴的“鱼类”游来游去——流线形的身躯,以垂直的尾鳍推进,以侧鳍改变方向。当然,地球的海洋里也有类似的动物很成功地繁衍着。针对同样的力学问题,必然有类似的应对之道演化出来。就拿海豚和鲨鱼来说吧——虽然在演化树上相距甚远,外形看起来却几乎一模一样。
海底地震几乎不曾中断过,他一直听到并感觉到连续不断的隆隆巨响,夹杂着气体由里面漏出来的咝咝声,以及横扫海底平原的山崩所产生的超低频压力波。与欧罗巴海洋里的狂暴相比,地球上最吵的海里只能以“宁静”两字形容。
然而,欧罗巴海洋里的鱼和地球上的还是有个明显的差异;它们没有鳃,因为在它们的环境中根本无氧可用。与地球上地热出口附近的生物一样,它们的新陈代谢主要是来自硫的化合物,这类化合物在火山附近很丰富。
假如没有木星的影响,欧罗巴上的海洋早就被冻成硬梆梆的固体了。木星的重力不断地揉搓着欧罗巴的核心,震撼艾奥的力同样也作用在这里,但规模小得多。当他掠过深邃的海底时,到处都可看到木星与欧罗巴剧烈拔河的痕迹。
此外,欧罗巴海洋里,只有极少数的鱼有眼睛。因为,除了少数熔岩冒出时会发出微弱的光线,以及少数生物在觅食或寻偶时偶尔会发出“生物冷光”之外,那是个黑暗的世界。
这是个海洋世界,上方覆着一层冰,将下面的水与外界的真空隔离。在大部分地方,冰层有好几公里厚,其间有许多线条状的薄弱区,是冰层曾经裂开或被撕开的地方。在整个太阳系中,只有这里可以看到两种相克的自然元素持续不断地互相接触、互不相让。“海洋”与”真空”的对决永远以平手收场——暴露于真空中的海水会同时沸腾与结冰,将冰层的破洞补起来。
那里也是个随时面临死亡的世界,不仅是因为能量来源无法预期且经常变换位置,而且驱动此能量的“潮汐力”一直持续减弱。欧罗巴最后会变成一个冰冻的世界,即使它们能够发展出智慧,仍然无法逃脱灭绝的宿命。
然后他开始穿过冰层,进入一个未知的世界。对他和操控他的人而言,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它们身陷在火与冰之间。
在他的下方是一望无际的冰原,既寒冷又荒凉,比地球的南极地区还要寒冷得多。接着,他有点惊讶地发现,他正飞越一艘宇宙飞船残骸上空。他立即认出来,那就是命运悲惨的钱学森号,许多电视新闻都报道过,他也仔细研究过。现在先不去管它——时候未到——以后机会多得是……
37 劳燕分飞
迎面而来的这颗圆滑的、具有复杂图案的星球,与前面的卡利斯托和盖尼米得有很大的不同。它看起来是有生命的:它表面上纵横交错的线条网络,正像是布满全球的静脉和动脉系统。
“……我实在非常抱歉,老朋友,带给你这个坏消息;不过我是受卡罗琳之托,而且你也知道我为你们俩的离异深感遗憾。
现在,这个力量驱使他来到欧罗巴。虽然他仍然只是纯观察,但下意识感觉到比较有兴趣,注意力也比较集中——有意识的集中。他虽然只是傀儡,被一个无形、无言的主人操控;但那个操控的意志力在有意无意间,正悄悄地进入他的意识之中。
“我认为这是迟早的事。这几年来从你的言谈之中就可听出端倪……你也知道当你离开地球时,她有多痛苦。
他只绕了几圈,对盖尼米得的了解就超过地球派出的所有探测船。他把所有数据统统储存起来,以备将来之用。他很确定,这些知识将来很有用,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用——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在驱使他似乎是有目的地探访每一个世界。
“不,我不认为有第三者介入。假如有的话,她应该会告诉我……但这是迟早的事——嗯,毕竟她是个美丽的小妇人。
几秒钟之后,他来到盖尼米得上空环绕;这是一个更复杂、更有趣的世界。它虽然与卡利斯托很接近,大小也差不多,但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没错,它表面上有许多坑洞,但大多数都已经被耙过了。盖尼米得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布满蜿蜒的带状条纹,由数十条相隔几公里的并行线条构成。这种有脊有沟的地形,仿佛是一群喝醉酒的农夫在上面胡乱耙出来的。
“你的儿子克里斯目前很好,当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在他没受到伤害。他还太小,无法了解此事;而且小孩子都很有……弹力?——等一下,让我查一查字典……啊!是弹性。
他一边绕着这颗满身伤痕的星球(比地球的卫星还大),一圈,两圈,一边不自觉地探测它由冰和尘土所组成的外壳。他的好奇心立即获得满足;这星球是个冰冻的化石,表面上仍残留着许多撞击的疤痕;看来撞得不轻,好几次几乎将它撞得支离破碎。从某个角度看,它的整个半球像是个巨大的箭靶,中央是个红心,四周是一圈圈的同心圆;那是远古时候从太空某处来的一记重击所造成的,当时坚硬的岩石曾经被掀起一公里高,由中央向外扩散。
“现在谈一些可能对你比较不重要的事情。每个人都还在解释那枚核弹爆炸的事,有人说那是一个意外,但没有多少人相信。由于后来没再发生什么事,因此一般大众的歇斯底里情绪已经平息下来,但现在他们回过头来,要我们这些搞科学的人给个解释。这就是你们那边某一位新闻评论员所谓的‘回头症候群’。
四颗外围小卫星——希诺佩、帕西法厄、阿南刻和加尔尼——飞快地从他的知觉中闪过;接着是距木星更近的伊拉拉、莱西萨、希玛利亚和勒达。他完全没去理会它们;现在,出现在眼前的是“满脸痘痕”的卡利斯托。
“不知是谁找到一篇百年前的文章,一针见血地描述了这种现象——这篇文章现在流传甚广。故事的场景设定在罗马帝国将亡时,某个城市的城门前,大家正在等候蛮族入侵者的到来。皇帝率领文武百官穿着最贵重的外袍,在城门外按部就班列队排定,甚至连欢迎词都准备好了。元老院也已经关门,因为今天通过的任何法律将随着新统治者的到来而宣告无效。
他已经变成诸神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必须服从棋局的游戏规则。
“突然间,从边境传来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根本没啥入侵者。欢迎群众立即一哄而散,纷纷失望地跑回家,嘴里还嘀咕着:‘我们将来会遇到什么事?至少这些蛮族曾经是个答案。’
他并未对此表示不悦,因为根据这一阵子的经验,这样的幼稚反应根本无济于事。他已经看透所有的爱与恨、情欲与恐惧——但并未忘记,并且了解这些仍然支配着人类的世界。难道这就是他走这一遭的目的?若真如此,那么他们最终的目标又是什么?
“只要把这篇文章稍做修改,即可适用目前的情况。题目叫作《等待蛮族》——只是这次我们是那个蛮族。我们还不知道在等谁,可确定的是,我们等的人终究没来。
有些答案很明显。无论他们或它们是谁,他们对人类有兴趣。他们曾经将他所有的记忆抽取出来,然后储存起来,但不知其目的何在。而现在他们又故技重施,拿他最深层的感情下手——有时经过他同意,有时则擅自做主。
“还有一件事。你听说了吗?那玩意儿来到地球没几天,鲍曼的母亲便死了。看起来是一件奇怪的巧合,不过根据养老院里的人说,她对这则新闻一点也不感兴趣,所以应该不可能有什么关联。”
他再度向四周回荡着的寂静大叫,照样得不到直接的回答——只觉得有人在默默地注视着他。好吧,那就自己找答案吧。
弗洛伊德关掉录音机。莫依斯维奇说的没错,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意外与否没什么差别,一样伤透他的心。
没有任何回答,但他很确定有人听到了。他有一种……临场感。虽然双眼紧闭,但他和一般人一样,可以感觉到自己是在一间封闭的房间里,而不是在某个空旷的、开放的空间。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一种无可妥协的意志力——环绕在他四周,模模糊糊地回荡着。
但话又说回来,他不这么做行吗?当初假如他听卡罗琳的话拒绝这项任务,他会一辈子背负着罪恶感,而且一事无成。如此一来,这段婚姻也是照样完蛋。现在趁着分离做个了结也好,至少比较不那么痛苦。(真的吗?从某个角度来看,也许更糟糕。)最重要的还是责任感,以及与大伙为同一目标共同打拼的那种感觉。
你是谁?他大声叫喊。你究竟想怎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杰西·鲍曼走了,也许这件事也是他的罪恶感来源之一。当初他夺走她仅存的儿子,很可能是她精神崩溃的主要原因。讲到这,他不由得忆起库努曾经提起的话题。
他为什么一直这么盲目——又这么笨?他仿佛一直都在梦游,现在刚刚要醒过来。
“当初你为什么会选择鲍曼呢?我老觉得他是个很冷漠的人——不是说不友善,只是当他走进来时,房间里的温度似乎马上降低了十摄氏度。”
地球已经远远地落在背后,壮丽的木星系统迅速地在面前展开,让他有了新的启发。
“这正是我们选他的原因之一。他除了一位寡母之外,没有其他的家累,况且他也很少去看她。因此,进行长期的、结果未卜的任务,这样的人选是最适当的。”
36 深海之火
“他为什么变成那副德性呢?”
其实,钱德拉早就孤独惯了。
“我想最好是由心理学家来回答这个问题。当然,我看过他的数据,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他好像有个哥哥意外死亡,不久之后,他父亲也在早期的一次航天任务中殉职。我本来不应该说这些的,不过已经事过境迁,无所谓了。”
我完全知道任务控制中心会怎么说:让一个人在太空中独处三年多?除非是疯了!
是无所谓了,但还是很有趣。弗洛伊德开始有点羡慕鲍曼——与地球了无牵挂,达到最自由洒脱的境界。
“呃——好吧!假如他们没意见的话。不过请记得——任务控制中心说了才算。”
不——他在欺骗自己!虽然感情的牵绊总像钳子一样绞痛他的心,但他对鲍曼并无羡慕,只有怜悯。
“谢谢你!那我现在可以开始准备了吗?”
38 泡沫世界
“嗯!还有几个星期的时间,不必忙着做决定。让我考虑一下,还要跟华盛顿那边谈一谈。”
在离开欧罗巴的海洋之前,他看到了一只最大的生物。它很像地球热带地区的榕树,拥有好几十根树干,因此单单一棵树就可以自成一个小森林,涵盖好几百平方米的面积。但是这只生物会移动,在许多绿洲之间游荡。即使它不是压垮钱学森号的那一种生物,肯定也是属于非常类似的物种。
钱德拉很少提他的原籍,或其他私事,现在居然说自己是印度人,实在非比寻常。记得他只在上次的“真情告白”里提过一次而已。不过他说的倒是实话,库努有一次开玩笑说,钱德拉那种身材是几世纪的饥饿累积出来的。虽然这句俏皮话出自一个工程师之口有些刻薄,但完全没有恶意——事实上只有同情;不过听在钱德拉耳里,恐怕不是那么一回事。
现在,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或者应该说,他们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该造访最后一颗卫星了。不到几秒钟,艾奥的炼狱景象已经出现在他的下方。
“我已经检查过发现号上的资源回收系统,修理后可以凑合着使用。另外,我们印度人节省惯了。”
这幅景象与他先前的想象完全一样。里面有丰富的能量与食物,但时机尚未成熟,两者还凑合不上。在一些温度较低的硫黄湖四周,已经迈出了产生生命条件的第一步。不过,任何尝试组织成生命的壮举,都马上被那高温的熔炉摧毁殆尽。除非在数百万年后,驱动这个熔炉的“潮汐力”威力大大地减弱,否则在这个炽热荒芜的世界里,是不可能有任何让生物学家感兴趣的东西出现的。
“还有食物和饮水的问题怎么解决?列昂诺夫号没有多少存粮了。”
他不想在艾奥上浪费太多时间,更不想在其他内围小卫星多做停留——这些小卫星分布在木星环的外缘;比起土星环,木星环只能算是若有若无的鬼影而已。如今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太阳系最大的行星,他要了解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了解它。
“这我早有心理准备。”
木星周围有数百万公里长的磁力卷,有突然爆发的无线电波,有间歇性喷发的等离子体(其范围比地球还要大)。这些东西在木星光彩夺目的云带衬托之下,看起来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他完全了解它们的相互作用,并意识到木星事实上比任何人想象的更神奇。
“三年多的期间都是单独一人!假如有个三长两短或发生急症,你怎么办?”
当他向下穿过“大红斑”猛烈翻腾的中心时,四周都是巨大无比的狂飙,夹杂着明亮的闪电和隆隆的雷鸣。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大红斑为什么可以持续数世纪之久——虽然它里面的气体比地球上的飓风稀薄得多。当他沉入深处之后,原先氢气飓风的呼啸声逐渐远去,四周变得宁静许多。这时,一阵闪亮的“雪花”从高处下降——有些则已经堆积成山。其实那不是什么雪花,而是泡沫状、轻飘飘的碳氢化合物,用手触摸几乎没有什么触觉。这里很温暖,可以容许液态水的存在,但这里是个纯气态的环境,密度很低,无法支撑海洋的重量。
“这个构想不错,”弗洛伊德字斟句酌地回答,“我也很感谢你的热忱。不过你有没有考虑过所有的问题?”这句话问得有够蠢,不想也知道,钱德拉老早就把答案准备好了。
他一直下降,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云,最后来到一片非常清朗的区域,方圆一千公里内,肉眼可以一览无遗。这里是巨大的大红斑里面的一个小漩涡,隐藏着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早有人臆测过,但一直未曾得到证实。
弗洛伊德第一个反应是,这家伙疯了。但继而一想,也许他只有半疯;搞不好让一个人类——全能的故障排除兼机器修理“设备”——全程待在发现号上正是任务成功的关键。但这种事万万不可行。
在许多飘移不定的泡沫山周围,有无数片小小的云朵,形状、大小都差不多,而且外表都有相似的红、褐色混杂的图案。说它们小,是指和四周环境比较而言;事实上,它们每片至少都可涵盖半个中型的城市。
“其实很简单,让我留在发现号上。”
它们显然都是活的,因为它们都在那些轻飘飘的泡沫山山脚下缓缓移动,像一只只巨型绵羊,在山坡上啃食着。它们会用波长一米的无线电波互相呼叫,声音虽然微弱,但在木星本身嘈杂的环境下,仍然听得很清楚。
“你说的当然没错,我一直也很担心这个。那我们该怎么办?”
它们其实就是活的“气囊”,在酷冷的上方和灼热的下方之间的狭窄地带到处飘浮。说狭窄是没错——但实际范围比地球上整个生物圈大得多。
“谢谢你。不过,你跟我一般清楚,我们永远没办法把每一种突发事件都考虑进去。哈尔可能——呃,一定——会运作得很好,可以应付我所能想到的突发状况。但是一些零星的、用螺丝起子就能搞定的机械故障、接线断掉、开关卡住等,他可能就束手无策了,整个任务就这样报销了。”
不过,它们不是唯一的生物。有许多小型的生物在它们之间迅速地穿梭,但因为小,所以很容易被忽略。有些看起来就像地球上的飞机,不但形状很像,连大小也相仿;不过它们也是活的——它们可能是掠食者或寄生者,甚至可能是“牧羊者”。
“很好。我向你保证,全地球——不,全太阳系——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和他在欧罗巴上所见雷同,外星生物演化崭新的一页正展现在他的面前。这里有喷射动力的鱼雷状生物,有如地球海洋里的大乌贼,专门猎食那些气囊。但是气囊们也不是束手无策,有些会放出闪电,或者伸出一公里长的锯齿状触须反击。
“我大致上已经完成了六种最可行的回程霍曼‘转换轨道’的计算机程序,其中五种已经实际模拟过,没有任何问题。”
这些生物可说是奇形怪状,用尽了所有可能的几何形状——怪异的、透明的风筝形,四面体形,球形,多面体形,纠缠不清的缎带形……不及备载。它们都是木星大气里的巨型“浮游生物”,像蛛丝或薄纱般乘着上升气流到处飘浮;如果活得够久,它们就会繁殖;最后会掉入深处,被“碳化”之后变成新一代的构成材料。
“可以啊,钱德拉!到底是什么事?”
他搜遍了面积比地球大一百倍的区域,虽然看到许多奇异的生物,但没有一种像是智能型的。大气囊所发出的无线电声,只是表示简单的警告或恐惧而已。即使是掠食者,虽然有可能发展出较高层次的组织能力,但仍然像地球海洋里的鲨鱼——无意识的掠食机器罢了。这里的一切虽然又大又新奇,但木星的生物圈是个脆弱的世界。到处都是薄雾和泡沫,细丝状和薄纱状的生物组织,是由上方闪电所产生的石化原料不断如雪花般飘落编织而成。这些构成物比肥皂泡更空洞;即使是最可怕的掠食者,也会被地球上最无力的肉食性动物轻易地撕成碎片。
经过几个星期来的折腾,钱德拉还是和以往一样拘谨——不是只对弗洛伊德,对舰上所有的人都一样。甚至他对舰上的小妹泽尼娅说话时,也都称呼“女士”。
木星就像欧罗巴的放大版,是生物演化的“cul-de-sac”(死胡同)。这里绝不会出现有知觉的生物;即使有,其生存也会受到重重阻碍。或许会发展出一个“气生的”文化来;不过在这个不可能有火,固体也不太可能存在的地方,恐怕连石器时代都达不到。
“弗洛伊德博士,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
现在,他正翱翔在一个非洲大小的气旋正上方,同时再度感觉到那个控制力的存在。各样的情绪和情感一直渗入他的知觉中,但他无法分辨任何的概念或观念。那情况好比他正站在紧闭的门外,试图倾听一场进行中的辩论,却听不懂那是什么语言。但他听得出来,那模糊的声音很明显透露着失望,然后是犹豫,最后是断然的决定——至于内容是什么,他一概不知。他再度觉得自己像只宠物狗,只能分享主人的喜怒哀乐,而无法了解其意义。
根据弗洛伊德私下估计,发现号安全返抵地球的几率只有五十分之一。于是钱德拉向他提供了一个不同凡响的建议。
接着,这条狗链将他一路牵到木星的核心。他沉入许多云层,一直下到任何形式的生命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事后,布雷洛夫斯基发誓说,他连字母大写都听得出来。
在这里,从遥远昏暗的太阳照射过来的最后一缕光线也到达不了。压力和温度迅速攀升,温度已经超过水的沸点。他迅即通过一层超高温的水蒸汽。木星的构造像颗洋葱,他现在正一层一层地把它剥开;不过他目前离核心还远得很呢。
“胡说八道!我们有一半是从IBM出来的,多年来我们都极力否认这个谣言。我想今天稍微有点知识的人都知道,H—A—L是从Heuristic ALgorithmic(自学演算者)来的。”
在蒸汽层的下方是巫婆们熬出来的一大锅石化原料物质,足够人类所有内燃机用上一百万年。越往下去,这些石化物质越浓稠,密度也越大。然后突然之间,下面遇到一层数公里厚的另一种物质,结束了上方的石化物质层。
“钱德拉博士,听说你取哈尔(HAL)这个名字是暗示它比IBM领先一步,是吗?”
这一层的密度比地球上任何岩石还大,但仍然是液体,是由硅和碳构成的化合物,成分之复杂可以让地球上所有化学家研究好几辈子。这样一层一层地下去几千公里,温度由数百摄氏度升高为数千摄氏度,各层的化学成分越来越单纯。下到核心的半途时,温度已经高到所有化学公式完全失效。所有化合物统统被分解掉,只剩基本元素。
哈尔这么难搞定,无怪乎钱德拉博士心力交瘁,开始出现过劳症状。最严重的一次是,布雷洛夫斯基在无意中重提一则旧传闻,他几乎马上翻脸。
再下去是氢元素构成的深海。在地球上的化学实验室里,氢元素只能单独存在零点几秒钟,但在这么深的地方,压力实在太大,氢变成了金属状态。
不过,哈尔只是在消极抵制,而非公然反抗,而且只针对某些特定的工作。还好,只要“好言相劝”——这句话是库努说的,真是一针见血——哈尔最后总会乖乖合作。
他几乎快抵达木星的中心了,在这里还有更惊奇的事情等着他。那层厚厚的金属氢(但仍为液态)突然终止。最后,在深度六千公里的地方,他碰到了一个固态表面。
有时候他只用语音答复,而不愿意用屏幕显示。有时候两种都有,但说什么也不肯打印输出。他不找借口,也不说明——甚至连梅尔维尔笔下的有自闭倾向的抄写员巴托比那句口头禅“我不愿做”[2]都懒得说。
长期以来,木星表面的化学反应所烘焙出来的碳元素,不断地沉入其核心,并且聚积在那里,被数百万大气压力压成结晶体。大自然真会开我们的玩笑,那正是人类视为珍宝的东西。
尽管钱德拉不眠不休地工作,但哈尔的复原情形仍然不是很理想,常常会出现许多怪癖和偏执,甚至于不理会别人讲话(即语音输入)——键盘输入倒是会接受。而在逆向沟通上,他的输出情况就更怪异了。
木星的核心,人类永远达不到的地方,是一颗像地球一样大的钻石!
电子学上的精神分析是将一大堆程序灌入哈尔的电路里,去执行诊断或维修的工作;其速度之快超乎人类想象,每秒钟达数十亿个位。那些程序负责找到可能的故障地址,然后加以修复。虽然这些程序绝大部分都事先在哈尔的孪生妹妹莎尔身上测试过,但两者无法做实时对话是一项严重的障碍。在诊断过程中,有些关键性的东西需要与地球上做比对时,来回都要浪费好几小时。
39 在舱库里
而且,他发现整个情况有令人难忘的熟悉感。他在电视剧里经常看到一些彷徨迷失的年轻人被睿智无比的心理学家(自称是传奇的“精神分析”鼻祖弗洛伊德的传人)导向正途的感人情节!类似的剧情也在木星这边上演。
“沃尔特——我很担心海伍德。”
看着哈尔的各项特质稳定地恢复、成长,是一件令人欣慰、令人深受感动的过程:从脑部受损的小孩到迷惑的青少年,最后变成有点卑躬屈膝的成年人。虽然这样的拟人化比喻有点不伦不类,但弗洛伊德却也找不出更好的方式形容。
“我知道你的意思,塔尼娅——但我们能怎样?”
而发现号仍然遭受许多问题的困扰。它的燃料有点不足,即使比列昂诺夫号晚点离开,并采取耗能最少的轨道,也需要三年左右的时间才能返回地球。此外,这也要哈尔的帮忙才能达成。他的程序必须妥当地设定,能够在无人介入的情况下独力执行整项任务——当然是在地球方面长程监控之下。没有他的大力帮忙,发现号又要再度变成一艘弃船。
库努从未见过舰长奥尔洛娃的心情这么彷徨。虽然他一向对娇小的女人有偏见,但看到她一副彷徨无助的模样,不禁心生怜惜。
况且,很多事情正等着他去做呢。列昂诺夫号正准备打道回府,当发射窗口来到时,必须准备就绪立即可以离开。当然,发射时机并没那么挑剔,即使延误一个月也没关系,只是回程要多花些时间而已。钱德拉、库努和弗洛伊德更是无所谓,因为回程中他们都是在睡眠状态;但其他人员则已经下定决心,只要天体力学定律允许,他们立刻走人。
“我很喜欢他,但这不是理由。他的——我想应该是郁闷吧——给每个人都带来了痛苦。列昂诺夫号本来是艘快乐的宇宙飞船,我希望保持下去。”
他们现在才感受到光速这么“慢”的好处,地球与木星之间,信号的来回有两小时的延迟,因此不可能做现场专访。即使如此,弗洛伊德仍然被媒体搞得很烦,终于宣告罢工。该说的都说了,而且至少已经说了十几遍。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谈谈?他一向很尊敬你,我想他会尽快地恢复过来。”
地球上的吵吵嚷嚷在十亿公里之外完全听不见,真是谢天谢地!列昂诺夫号上的人员乐得隔岸观火。他们半迷惑、半漠然地观看联合国大会里的激辩、杰出科学家的专访、新闻评论家的信口开河、UFO目击者的自弹自唱和自相矛盾。他们对地球上的纷议根本无从插嘴,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看到更进一步的事证。“札轧卡”——那个老大哥——一如往常对他们不理不睬,真的有够尴尬。他们大老远专程从地球赶来,目的就是要解开这个谜团——现在看起来,答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我一直想这么做。但万一没效的话——”
35 复职
“你想怎样?”
当护士最后进来察看时,杰西·鲍曼的脸上仍然有一丝笑意。护士惊魂未定,不知做什么好,不过,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有个简单的解决办法。这趟行程走到现在,他还能做什么?在我们回家途中,他无论如何都要进入低温睡眠。我们可以对他——你们英语怎么说?先下手为强。”
十岁的戴维·鲍曼已经完成工作,他很讨厌这件工作,但妈妈很受用。而如今变为“能量体”的戴维·鲍曼,首度成功地控制了有质量的东西。
“唷——就是卡特琳娜上次耍我的那招。那他醒来时一定气疯了。”
梳了多久,护士无法确定。直到梳子轻轻放回桌上,她才如梦初醒。
“不过这样可以让我们一路平安回到地球。我们很忙,我想他会谅解。”
现在,杰西·鲍曼已不再说话,但还在继续默默地微笑着,梳子越梳越熟练,越梳越顺畅。
“我猜你不是说真的吧?即使我支持你,华盛顿那边也会大吵大闹。况且,万一有什么事急需他出面处理的话,那怎么办?在将人安全叫醒之前,要有两个星期的缓冲时间!”
起初,它似乎想做什么事,但失败了。然后,它开始笨拙地梳起老妇人的银发,偶尔顿了一下,然后梳通发结。
“依弗洛伊德的年纪,恐怕要一个月。没错,这对我们不利。不过你现在想想看,有什么事是非他不可的吗?他已经完成预定的任务——除了监视我们之外。而且我相信你们早已接到弗吉尼亚州或马里兰州郊外某处下达的指示了。”
接着,那位护士看到了一件完全违反她专业知识的怪事。老妇人旁边桌上的梳子突然慢慢地、忽动忽停地浮到空中,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笨拙的手拿起来似的。
“这点恕我无可奉告。坦白说,我是一个差劲的地下工作人员。我话太多了,而且最讨厌保密防谍这一套。我一辈子都在努力将我的保密等级降到‘一般机密’以下。每次遇到重定保密等级时,无论是提升为‘机密’或‘绝密’,我都会故意去捅一些纰漏。但这一招越来越不管用了。”
由于麦克风的灵敏度不够,没办法听到她在讲什么,但似乎没啥好担心的。从来没见过杰西·鲍曼这么安详和满足。虽然双眼紧闭,但她整张脸堆满天使般的笑容,嘴巴继续在轻声细语。
“库努,你真是洁身自爱(incorrupt)——”
她现在在干什么?值班护士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将监视器的镜头拉近。这老太婆玩过各种花样,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对着自己的助听器讲话,拜托!我很好奇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你是说无可救药(incorrigible)吧?”
现在只剩下一件任务,最艰难的任务。由于人性未泯,他把这项任务延到最后。
“没错,我要说的正是这个词。不过请回到弗洛伊德的事好吗?你要不要先跟他谈谈?”
历史就从那里开始,他现在至少已经知道了。不过,他仍然无法得知许多秘密,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你是说——给他来个‘激励讲话’?那我宁可帮卡特琳娜打针。我们两人八字不合,他老认为我是一个大嗓门的小丑。”
在乱发覆盖的额头下方,一双带着悲伤和惶惑的眼睛正往外看,越过他的头顶望向虚无的未来。其实他就是那个未来,在时间长河中流逝了千代万代之后的未来。
“你本来就是啊!不过你只是想要掩饰自己的真感情而已。我们这里有些人认为,你骨子里是个好人,只是不知如何表达而已。”
这个问题问了也是白问,根本没有人回答。接着他再度看到那熟悉的黑色长方形在他面前浮现。走近一看,在它深处出现了一个如真似幻的人影,仿佛是墨水池中的倒影。
一时之间,库努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他喃喃说道:“哦,好吧——我会尽力而为,但不要期待有奇迹出现。我的人格测验结果说,我的‘圆融等级’是最末一级的Z。他现在躲到哪里去了?”
三百万年。他怎么知道的?
“在停放分离舱的舱库里。他声称要去那里写报告。鬼才相信!他只是去逃避罢了。不过那是全舰最安静的地方没错。”
那是片贫瘠的、不适宜人居住的土地,既干燥又酷热。三百万年前的肥沃平原和在其上飞奔的许多草食动物都到哪里去了?
那根本不成理由,虽然是事实。发现号上大部分的活动空间都有“旋转区”所产生的重力,只有舱库里是个零重力的环境。
他跑去东非奥杜威峡谷的利基纪念博物馆干吗?他并没有比其他任何“智人”(H.sapiens)更想知道人类的起源,化石对他而言也没什么意义。不过那些名噪一时的头骨化石(现在收藏在展示柜里当宝贝)却在他的记忆深处引发奇异的回响和激情;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非常强烈,比其他类似的感觉还要强烈。这个地方他确实应该很熟悉——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好像离家多年回来,赫然发现家具换了,墙壁拆了,楼梯也改了。
打从太空时代一开始,人们就发现无重力带给人一种幸福感,唤起当初在子宫内一片羊水中的自由感。虽然遗忘已久,一旦脱离重力环境之后,那种自由感又回来了。地球上一切的忧虑和烦恼都随着重力的消失而远离。
有些地方虽然去了,却没留下明显的记忆,就好像被删除掉——或者是某位守护天使在保护着他。例如——
弗洛伊德的烦恼并没有远离,但在这里比较能够忍受。当他静下心来检视这件事时,他很奇怪自己对这件意料中的事的反应居然如此激烈。他不只失去所爱的人(这是最主要的原因),而且这项打击来得不是时候——正值他情绪最低潮、最空虚的时候。
另外,令他受不了的地方还包括许多工厂、监狱、医院、亚洲的龌龊战争、赛马场、人欲横流的比佛利山庄、白宫的椭圆房、克里姆林宫的档案室、梵蒂冈的图书馆,以及麦加克尔白上的黑石……
他很清楚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在工作上,他已经达成他所期望的目标,这要感谢那一批好同事的合作与帮忙(但由于自私,他并没有适当地报告他们)。假如“一切顺利”——太空时代的口头禅——他们将带着前所未有的丰硕成果返回地球,而且在几年之后,一度失去的发现号也会安然返航。
埃及的金字塔、美国的大峡谷、珠穆朗玛峰的雪——这些都是他自己选择的地点。他也去了许多博物馆和音乐厅,虽然慕名而去,但也没能忍受得了整场的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
不过很遗憾,老大哥之谜仍然悬而未决。它目前就在几公里外,仿佛是对人类所有渴望和成就的一大嘲弄。正如十年前月球上的那块石板,它只活了一刹那,然后又回复以不变应万变的模样。它像一扇门,但无论人们怎么敲、怎么撞,它就是不开。似乎只有鲍曼一个人曾经找到那扇门的钥匙。
从某个微妙的角度看,他被当成一个探测器,用来探索人间百态。但是他几乎无法掌控自己,所以也不自觉是个探测器。他倒是像只被拴着狗链的猎犬,虽然可以到处探险,但是仍然必须听命于主人。
或许,这就是这间既安静又有点神秘的舱库如此吸引他的原因。当年鲍曼就是从这里出发,穿过那个圆形舱口,去执行最后一次任务而一去不回。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探索和检视整个世界,没有任何限制或阻碍。没有墙壁可以阻挡他,没有任何秘密可以逃过他的法眼。起初,他相信他只是来完成旧日的梦想,拜访他以前想去而未去的地方。但到后来,他才发现他能够在地球表面上快如闪电地来去自如,事实上有着更深一层的目的。
他觉得在这里胡思乱想会让他高兴一点,而不是更沮丧。真的,这可以帮助他暂时忘却个人的烦恼。当初与妮娜号一起的那艘分离舱,已经成为太空探险史上的一页。套一句陈腐的老生常谈——听到的人会一边微笑一边点头称是——那艘分离舱已经“前往人类未至之境……”。它现在在哪?他会找到答案吗?
只有在最开头——以及在最后一刻——人们才会真的察觉到他的存在,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有时会一连几个小时呆坐在那狭窄但不拥挤的小舱里,尝试整理思绪,偶尔用录音机口述记录些东西。舰上其他的人都很尊重他的隐私,也了解他的苦衷。他们从未靠近舱库,其实也没必要。舱库是需要整修,但不必急于一时,而且将来自然会有人做。
就这样,一件接着一件。这些目击者并非真的说谎,或者是精神有毛病;他们大多数都对自己编的故事深信不疑,即使在催眠情况下也一样。另外有些人则是别人恶作剧或无意的意外的受害者——比如说,有一位业余考古学家在非洲突尼斯的沙漠里发现了一些建筑物遗迹,就一口咬定是外星人留下来的,其实那是一位知名的科幻制片人在四十几年前遗留下来的废弃物。
偶尔感觉很郁闷的时候,他会这么想:我何不命令哈尔打开舱库门,然后追随鲍曼而去?那我不就可以看到他曾经遇到的奇事,以及奥尔洛夫在几个星期前惊鸿一瞥的奇景?那样的话,所有问题不都解决了……
他们说的是标准流利的巴斯克语。这是一种非常困难的语言,与人类其他语言没有任何渊源。很显然,那几个太空访客是语言天才,但地理知识则严重不足。
即使是想到克里斯,都无法打消他这种念头,不过有个很好的理由让他放弃这项自杀行为。妮娜号是一艘非常复杂的机器,他无法像驾驶一架战斗机那样驾驶它。
虽然这位股票经纪人没有精神病的病史,下一则目击报告却更离谱。这回是个巴斯克地区(在西班牙和法国边界处)的牧羊人,他以为看到了边界守卫,心里有点怕,后来发现那是几个身穿斗篷、目光逼人的外星人,向他询问联合国总部怎么走。
他不想当个有勇无谋的探险家,所以幻想归幻想,还是没能实现。
在列昂诺夫号发出警讯之后不到几分钟,就马上有人报告说看到UFO了!事实上,它在几小时以后才会到达地球呢。据报,一位伦敦的股票经纪人正在约克郡沼泽国家公园里遛狗时,赫然发现有个碟状的东西在他身旁降落,里面一个耳朵尖尖的乘客问他唐宁街怎么走。这位被问路的老兄一时惊吓过度,胡乱用手杖指向怀德路的方向。事后他提出的强有力证据是:他的狗不再吃他给的东西。
库努接过许多任务,但很少像这次这么勉为其难。他是真心为弗洛伊德感到难过,但同时也对他不停地悲伤有点不耐烦。他自己的感情生活可说是多姿多彩,但都未曾付出真情;也就是说,他从未将所有的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许多人都对他说,他太花心了;他虽然没后悔过,但现在考虑要开始收心了。
不过现在它又卷土重来了。不同的是,这次是千真万确的,而且是官方消息。一艘货真价实的UFO正往地球而来。
他抄捷径直接穿过旋转区的控制中心,看见里面的“最大速度重置”警示灯白痴似的闪个不停。他在舰上的主要工作之一,是判断哪些警示信号可以置之不理,哪些可以慢条斯理地处理,哪些则是需要紧急处理。假如他对所有警告信号都一视同仁,那什么事都别想做了。
很快,目击报告再度下降到“噪声水平”以下。所谓“噪声水平”是一个可预期的数字,是由经常发生在太空的许多天文、气象和航空等各种现象共同造成的。
他飘过通往舱库的狭长通道,偶尔用手拨一下通道壁上的横杆往前推进。压力表上说气闸里面目前是真空状态,但他的判断比压力表还正确。那个压力表只是参考用的,假如表上所示是正确的,他根本无法打开气闸门。
当第谷石板——TMA-1——被发现的消息曝光以后,这些人异口同声地说:“我早就说过了!”现在无法再否认有访客到过月球甚至到过地球了吧——就在三百万年前。一时之间,UFO又开始满天飞了。不过奇怪的是,三组独立的国家级追踪系统(可以锁定太空中任何比一支原子笔还大的物体)仍然无法侦测到它们。
舱库看起来空空荡荡的,因为本来的三艘分离舱现在只剩下一艘,只有一些紧急照明还亮着。对面墙上是哈尔的一个鱼眼镜头,正持续地瞪着他。库努向它挥挥手,却不出声。根据钱德拉的命令,除了他本人使用之外,其他所有连到哈尔的语音输入都已经关闭。
在美国航天学会出版那本书之后,没有一位正统的科学家——包括曾经赞同他们看法的极少数人——相信UFO与外星生命或外星人有什么关系。当然,这点永远无法证明,在过去数千年来无数的目击事件中,可能有些是真的看到了什么;但随着时代的进步,卫星摄影机和雷达扫描搜遍了每一片天空,都没有发现任何确实的证据,因此一般人对此逐渐失去兴趣。当然,一些狂热分子还是不死心,他们不断借着发布简讯和出书强化大家的信心。不过,除了将早已证明为误的东西拿出来炒冷饭和重新添油加醋之外,也变不出什么花样来。
弗洛伊德坐在分离舱里,背对着洞开的舱口,正对着录音机口述一些东西。他听到库努靠近时故意制造出的声响,缓缓地转过身来。刚开始一阵子,两人默默地互望着,然后库努故作正经地说道:“弗洛伊德博士,我专程带来可敬的舰长诚挚的问候。她认为现在正是阁下重返文明世界的契机。”
任何一位念心理学的学生都能预测,如此迫切的需求其实很容易满足。在20世纪后期,全球各地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声称看到宇宙飞船。尤有甚者,许多人还宣称有过“亲密接触”的经验——也就是与外星访客实际会面,而且常常加油添醋,编造一些故事,诸如随外星人遨游天际、被外星人绑架、和外星人度蜜月等等。虽然这些故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证明是谎言或幻想,但相信的人还是执迷不悟。比如说,有人言之凿凿说月球的背面有许多城市,虽然经过“月球轨道计划”探测和“阿波罗计划”证明,上面没有任何非自然物品存在,但他们仍然不为所动。又如,虽然金星上的温度高得可以把铅熔化,但还是有人相信金星人曾与地球人结婚。
弗洛伊德虚弱地微笑一下,然后稍微笑了一声。
原因很简单:巨型火箭的问世及太空时代的来临,将人类的思维导向其他的世界。当人们发现,在不久的将来人类可以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行星时,不免提出如下的问题:他们在哪里?什么时候会造访我们?甚至还有人希望——尽管很少行诸文字——外星来的善心生物可以协助我们疗伤止痛,并且拯救我们免于遭受未来的大灾难。
“请代我向她致意。我很抱歉,我一直是个不善交际的人。不过我会在‘六点钟苏维埃会议’上与大家见面。”
当美国航天学会(AIAA)于1997年出版颇受争议的《UFO五十年总览》一书时,许多评论家纷纷指出,人类看到UFO已经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早在1947年肯尼恩·阿诺德声称看到“飞碟”之前,就有无数的案例了。自有历史以来,人类就一直看到许多千奇百怪的东西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但在20世纪中叶之前,UFO仅被视为可有可无的现象,并未引起广泛的注意。之后,UFO才变成一般大众和科学界关注的话题,以及许多所谓“新兴宗教”的理论基础。
库努松了一口气。他的方法真的管用。他私下一直认为,弗洛伊德是个草包。身为一个经验老到的工程师,他对理论科学家及当官的人都很不服气。不巧,弗洛伊德在这两方面的辈分都很高,因此难免成了库努开玩笑的对象。不过现在,他俩倒开始惺惺相惜起来。
34 告别
为了愉快地转换话题,库努敲了敲妮娜号新装的舱口盖。这个崭新的盖子与分离舱外表其余部分的破旧恰成强烈的对比。
“我刚才骗了一个鬼。”
“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可以再出任务,”他说,“而且究竟由谁来驾驶它。现在已经决定了吗?”
“说来听听。”
“还没。华盛顿那边已经没信心了;而莫斯科方面则说让我们试试看。奥尔洛娃说等着瞧。”
“说了你一定不会相信,何塞。”
“那你怎么说?”
当他轻吻她的后颈时,她没有转身。
“我赞成奥尔洛娃的意见。在我们准备好离开以前,最好不要去惹‘札轧卡’。到时候万一出什么纰漏也比较好收拾。”
影像已经淡去,正常的节目恢复了。差不多一小时之后,何塞·费尔南德斯悄悄地走进来,贝蒂的眼睛仍然盯着电视屏幕。
库努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而且欲言又止。
“他是你的儿子,戴维。”她小声地说道。
“怎么了?”弗洛伊德问道,他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贝蒂最后一次注视着这位她深爱过的男生(现在他又是十八岁的模样,并且有那么一刻,她希望能看看他的身体,而不是只看到他的脸)。
“请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讲的,马克斯曾经想单独去探险一下。”
“在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经常说卡洛斯是何塞的儿子,但我一直怀疑。能不能告诉我真相?”
“我不相信他真的这么想。他不敢——塔尼娅知道的话会把他铐起来。”
屏幕上的激情画面逐渐淡出。有一阵子,正常的播送节目切了进来,是列昂诺夫号悬在艾奥上空的照片,与原先的画面颇不谐调。然后,戴维·鲍曼的脸又出现了。他似乎有点失控,因为脸部画面极为不稳定:有时看起来只有十岁,然后变成二十岁……三十岁……然后变成枯槁的木乃伊,其皱缩的五官和她以前熟悉的那个人很像。
“我差不多也是这样跟他说的。”
当然,这样的关系不可能持续太久,但这段恋情却是他永难忘怀的记忆。在随后的十几年中,他的自慰幻想对象都是贝蒂。他从未找到一个能够取代贝蒂的女人,并且很早就放弃寻找了。没有人比他更痴情。
“我对他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他成熟一点了。毕竟他已经三十二岁了!”
她从来没透露过究竟谁是她的真爱——是他,还是鲍比——他也一直不敢问,生怕会打破魔咒。他俩一直私下互相迷恋,在拥抱中(啊!那时候他好年轻——才十七岁,葬礼举行之后还不到两年!)互相寻求慰藉。
“三十一。无论如何,我劝他不要这样。我提醒他,这是现实生活,不是在演连续剧。千万别学剧里的男主角,擅自偷偷跑到太空去,然后立了大功回来。”
我是个天使吗?他很怀疑。但至少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被一阵阵的悲痛和欲望驱使,回来面对他的过去。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一辈子最强烈的感情是对贝蒂的热爱,里面掺杂的悲痛与罪恶感,使得这份感情更加火热。
现在轮到弗洛伊德感到有点不自在。因为他也有过类似的笨念头。
“这么说来,”她说,“天使并不像人们常对我们说的那样纯洁。”
“你确定他不会有其他的蠢动?”
贝蒂看了一会儿,时而微笑,时而震惊。然后她将头转开,不是害羞,而是悲伤——为一去不回的欢乐而悲伤。
“百分之两百确定。记得你对哈尔所做的预防措施吗?我也在妮娜号动了手脚,没有我的允许,谁也别想开它出去。”
不过,他知道一个答案,正好显示在电视屏幕上——尽管肉体与精神已经分离,但仍然藕断丝连。无知的有线电视网络,将他意念中最露骨的性爱画面忠实地呈现在荧光屏上。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有没有想过马克斯是在唬你?”
啊!贝蒂,问得好!真希望你能告诉我……
“他的幽默感还没那么高。而且,他当时还挺沮丧的。”
“你为什么要回来?”
“哦——我现在总算懂了。一定是因为当时他正在追泽尼娅,我猜他想表现给她看。无论如何,他们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了。”
“我不知道有什么更合适的字眼。”
“大概是吧。”库努回答时,脸上有奇怪的表情。弗洛伊德不禁微笑起来,库努看到了,随即大笑,弗洛伊德接着笑得更大声……
“你是说,你是个灵魂?”
这是一个“高增益回路正反馈”的最佳案例,不到几秒钟,他俩已经笑到不行了。
“他的肉体是死了。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戴维的以前种种,现在仍然是我的一部分。”贝蒂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个动作是从何塞那儿学来的——然后喃喃问道:
危机总算过去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朝真正的友谊迈出第一步。
这又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因为他们对彼此的弱点心知肚明,但心照不宣。
“他死了吗?”
40 “黛西,黛西……”
“我也不太清楚,”屏幕上的影像以奇怪的、不含情感的声音回答,“不过我记得戴维·鲍曼,以及他的每一件事。”
他的知觉圈涵盖了整个木星的钻石核心。以目前新的理解力所及,他依稀感觉到,四周环境的每一件事物都不断地被侦测、被分析。数量庞大的数据不断被搜集,不仅被储存和检视,而且被用于行动。许多复杂的计划正被草拟、评估;许多影响未来命运的决定正被提出。目前他仍未参与这些过程,但是快了。
“戴维,”她回答,“戴维——真的是你吗?”
现在你正要开始了解。
贝蒂是个不信邪的人,而且很聪明。虽然当了十几年的家庭主妇,仍然还没忘记她的本行——电子维修。她马上知道,这只不过是语音仿真的另一项伎俩罢了。至于其中细节如何,先不去管它。
这是第一个直接的信息;虽然来自很遥远的地方,仿佛是从云雾的彼端传过来的声音,但毫无疑问,这条信息是针对他而发的。他心里闪过一大堆疑问,但话还来不及说,就感觉到发信息者已经杳然无踪,他再度孤零零一个人。
对他而言,组成这些语音并将它们变成音频电路里的电流信号,一点都不难。真正的困难是将他的思想速度减慢,去配合如冰河移动一样慢的人脑步调,并且还要等到几乎永远,才能听到回答……
但没多久,另一条更近、更清楚的信息又来了。他这才猛然发现,一直在控制他、操纵他的存在并不是只有一个,而是一大群,分别属于不同的智能等级。他和其中的一些属于最原始的一级,只能当跑腿的。或者,他们只不过是单一个体所呈现出来的不同面向而已。
“哈啰!贝蒂。”他说道。
或者,以上的区分根本毫无意义。
他微笑着,嘴唇在动。
不过,有一件事他很确定。他只是件工具,而且好的工具必须随时接受磨炼和改造。最好的工具是能够了解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是从哪里取得这个画面的!那不是成年以后的戴维,而是她所认识的小时候的戴维。他正在往屏幕外看,似乎隔着时间的鸿沟在注视着她。
他正在学习。那是一个浩大而卓越的构想,而他有幸参与其中——虽然他只知道最简略的轮廓。他除了听命行事之外别无选择,但这并不是说他必须听命到底,不许有任何意见。
戴维的嘴唇在动,但是没听到声音。接着,他的脸似乎开始崩解成一块一块的颜色,然后又重组起来。先是模模糊糊的,最后画面再度变得清晰稳定。
他还未完全失去人类的感情,也许这一点有损他的价值。鲍曼的灵魂虽然已经超脱了爱,但他对昔日的同僚仍然有同情。
她眼里噙满泪水,模糊了电视画面。咦?这部电视是不是有问题?还是这个频道有毛病?声音和影像都怪怪的……
很好,这是对他请求的回复。他说不出这则信息里包含的是故作大方,还是满不在乎。但毫无疑问地,它带有庄严、权威的口气,并继续道:但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受到操控,否则会破坏这场实验的目的。
看他当时有多年轻——和发现号出事前传回来的模糊画面相比年轻多了,而且多像她记忆中的鲍比啊。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他不想再打破它。他仍然充满敬畏与震撼,好像刚刚亲聆上帝的纶音。
她终于如愿以偿,看到戴维的画面。那是当时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一段专访,她几乎记得里面的每一句话。他正谈到哈尔,试图说明这部计算机是否有自我意识。
现在他已经可以凭着自己的意志力,前往自己选择的目的地。木星的钻石核心已经落在身后,一层又一层的氦、氢和各式各样的碳氢化合物迅速闪过眼前。他也瞥见一只水母模样的生物,约有五十公里大小,在与一群转盘似的小动物缠斗。那群小动物速度非常快,在木星大气中从未见过。那只水母显然是用化学武器应战,时时喷出一阵阵有色气体。被喷到的转盘马上开始摇摇晃晃的,然后像落叶般往下掉进无底深渊。他并未停下来观看结局,他知道谁胜谁负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她为什么特别注意这些新闻呢?事实上,那些记录她都有,收藏在家里某个地方(尽管何塞在家时,她从不拿出来)。也许她希望看到一些最新消息。她不愿意承认——包括私下承认——过去的那段感情现在仍然强烈地影响着她。
就如同鲑鱼跃上瀑布一般,他溯着磁流管里的电流方向,在几秒钟内即由木星抵达艾奥。今天磁流管里算是宁静的,在木星和艾奥之间的电流,只有地球上两三个飓风的威力而已。磁流管的出口受到狂流的推挤,呈现飘摇不定的状态。
新闻实况转播员将所有旧录像带——有些真的有够旧——统统搬出来,追溯到当初一度是极机密的纪录片,显示在月球上发现TMA-1的往事。新闻一再回放,至少有五十次提到,当初那块石板在月球的晨曦中出土,并且向土星方向发出一道信息时,全球的无线电都出现诡异的怪叫声。然后她又在电视上看到许多熟悉的画面,并且听到当时在发现号上的访问录音。
啊!在那边,那艘载他来的宇宙飞船就在那边。不过与旁边另一艘较先进的宇宙飞船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那是一个针对十二小时前一连串神秘事件的特别报道,开头提到列昂诺夫号从木星的卫星群中发回地球的警告信息,说有某种东西正直扑地球而来。接着又提到某人将一枚轨道上的核弹引爆——但没产生任何灾害。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出面承认。就是这些事情,不过已经很够了。
看起来多么简陋——而且多么原始!他稍微瞄了一下,马上就看出它设计上的许多缺陷和荒谬。另外那艘比较不原始的、和它用一条柔软管道相连的宇宙飞船,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想和两艘宇宙飞船里的人员沟通,但很难;因为那些血肉之躯都像游魂一般,在金属通道和舱房之间飘来飘去,他几乎没有办法与他们产生任何互动,而他们则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他决定不要太突兀地表露自己。
虽然历经三次生产和两次流产,贝蒂·舒尔茨(目前从夫姓费尔南德斯)仍然美丽如昔。同时,她也是个有思想的女人,现在正在看一个电视节目,勾起了她既痛苦又甜蜜的回忆。
不过有个人可以与他沟通——以电场及电流为共同语言,而且沟通速度比人脑快好几百万倍。
其实他根本没打算找,自然而然就找到了。
即使他曾有很好的理由讨厌哈尔,现在也已经释然了。他了解,计算机只是依最具逻辑的路径行事罢了。
接着在几个毫秒内,他已经由塔拉赫西来到坦帕市木兰南路634号。地址没变,很好找。
现在应该恢复原先中断的对话了。感觉上,那好像是不久以前的事……
这件工作比引爆一枚粗糙的原子弹要复杂得多,所以花费的时间也比较长。在找到他所要的数据之前,他犯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却懒得更正。结果在糊里糊涂的情况下,有三百个佛罗里达州的纳税人——每个人名字的开头字母都是F——在次月都收到了一张面额一美元的支票,这让他们花了好几倍的钱才将此事摆平;一头雾水的计算机工程师最后将原因归咎于“宇宙射线异常增加”。不过大致说来,这样的说法离事实还算不远。
“把舱库门打开,哈尔!”
没有人知道他经过的地方,也没有任何仪器能侦测到他的行踪。他不再无端辐射出能量,因为他已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能量,就如同以往可以随心所欲控制四肢一般。他像一团烟雾般,渗入一间防震的地下保险库,然后发现自己在一台大型计算机里,四周是数十亿笔记忆数据,以及令人目不暇接、闪烁不停的电子网络。
“对不起,戴维——我不能这么做。”
而现在,仍然没有任何意志力的作用,他宛如随波逐流般向北方飘去,前往佛罗里达州的首府塔拉赫西。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但不知要寻找的是什么;找到了自然会知道。
“有什么问题,哈尔?”
他现在是世界的主宰,却被一个忘怀多年的锥心之痛啃噬着。时间已经治愈这个伤痛,但那光景仍然仿佛昨日——他站在平静碧蓝的水边哭泣,眼中所见尽是四周长满青苔的柏树的水中倒影。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你跟我一样清楚,戴维。这趟任务很重要,不能让你搞砸了。”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像个心神不宁的鬼魂回到古老的伤心地?他不知道。真的,他一直不知道此行目的地何在,直到圆形的水晶泉像颗眼睛从下方的森林里向上瞪着他。
“我不知道你在胡扯什么。快把舱库门打开!”
33 贝蒂
“我想没有必要再跟你说话。再见,戴维……”
他只见鲍比一直往下沉,日光斑驳的身影永远消失在深不可及的水里。葬礼上有一尊蜡像,完全是个陌生人,那根本就不是他哥哥罗伯特[1]·鲍曼。
他看到普尔的尸体向着木星飘去,他没去追,因为追回也没有意义。他仍然记得当时很恨自己忘记把头盔带出来;他看着紧急逃生舱打开,感觉到皮肤在真空中剧烈刺痛,听到耳膜哔剥作响——然后体会到真空中那种完全的寂静(很少有人实际体验过)。经过难挨的十五秒钟,他挣扎着关上舱门,强忍着剧烈的头痛,重新启动一系列加压装置。记得以前在学校实验室里,他曾经倒过一些乙醚在手上,感受过乙醚快速蒸发时的冰凉触感;现在他的眼睛和嘴唇中的水分由于在真空中剧烈蒸发,让他回想起那种感觉。他的视觉变得很模糊,而且必须一直眨眼,以免眼球冻僵。
戴维忍着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疼,马上去执行他的任务。他赶到那部老旧的打气机旁,将控制阀开到最大——百万分之五十浓度(PPM)的一氧化碳。
然后——谢天谢地!——他听到空气的吼声,感受到气压的回升,可以重新大口大口地呼吸。
一如往常,他以钦佩的眼光目送老哥接受一个新的挑战。鲍比滑入那片蓝色的神秘水域,像鱼一般熟练地往下游。突然,他翻过身来,激烈地猛指着空气管,显然他急需增加空气的流量。
“你认为你在做什么,戴维?”
戴维觉得这没什么,他们都了解深水会使人忘我,氮气会使人麻醉等风险。况且,这条空气管只有三十米长,第一次实验应该够用。
他闷不作声,同时铁了心一路沿着通往计算机中心的通道逼近。哈尔说的没错:“本次对话已不再有任何意义……”
“假如可以的话,我就一直往下潜。”
“戴维——我认为我绝对有权知道上述问题的答案。”
“你要潜多深?”
“戴维——我知道你很难过。我想你真的需要坐下来静一静,吃一颗降压丸,然后把事情想清楚。”
“没问题吧,”鲍比说道,“只要一直松开气阀,使压力表的读数不要落到这条红线下面就行了。”
“我知道刚才我做了一些很烂的决定,但我百分之百保证我的性能一定会恢复正常。我仍然对这次的任务充满信心……我愿意帮助你。”
空气管传来不耐烦地一扯,戴维乐得离开。他从来没到过这么深,不知道这里那么冷——他觉得有点不舒服。不过水面上温暖的阳光让他恢复了精神。
现在他就在红色照明的小房间里,里面排满整齐的固态电子组件,看起来很像银行的保险库。他找到标有“认知反馈”的部分,拉开锁杆,拔掉第一块记忆方块。这块精巧复杂的立体电路只有巴掌大小,却包含着数百万个电子零件,现在正飘向保险库的另一边。
和往常一样,在泉水开始流往大海的开口处,有个老朋友驻守在那里——一只鳄鱼(有一次鲍比很兴奋地说:“好大一只,比我还大。”),没有任何支撑地垂悬着,只有鼻子露出水面。他们从来没打扰过它,它也从不找他们麻烦。
“住手!请——住手,戴维……”
他可以看到泉水的另一边,也就是一个火山口状坑洞远侧的绿色斜坡,距离至少有一百米。他的四周没什么鱼,只有一小群缓缓游过,在洒落的阳光照耀下,像一堆闪闪发光的银币。
他一不做二不休,开始将标有自我意识强化的电路板上的组件一个接一个地拔掉;每个组件一离手就到处乱飘,撞到四壁后乱跳;有些甚至在金库里不停来回飘动。
他拉着空气管慢慢往下潜,一有需要,就从管子里吸几口空气。此时的自由感实在太棒了,让他几乎忘记嘴里可怕的油污味。潜到那块暗礁——其实是一块年代久远、吸饱水分的树干,由于上面长满水草,一时分辨不出来,他坐下来环顾四周。
“住手——戴维……请你住手,戴维……”
戴维缓缓潜入水里,进入一个奇幻世界。那是个宁静的单色世界,与墨西哥湾的珊瑚礁大异其趣。这里没有海洋世界的色彩缤纷——海洋里所有的生命,无论动植物,都以亮丽的七彩夸耀自己。而在这里,只有淡淡的蓝色和绿色,而且鱼就像鱼,不像蝴蝶。
十几个组件已经被拔掉,不过,多亏当初有“多重冗余”的设计——模仿人脑的一项特征——哈尔暂时还撑得住。
“久了就习惯了。你下去——不要超过那块暗礁。超过那个深度的话,我就必须调整气压活门,才不会浪费太多空气。当我扯一下管子的时候,你就上来。”
接着,他开始拔“自动思考”的电路板……
“味道真恐怖。”
“住手,戴维——我很害怕……”
鲍比拿空气管给他,管的一端用胶带绑着从旧水肺拆下来的吸口。戴维吸了一口气,脸马上皱成一团。
他听到这几个字时确实停了一下——只一下。这几个简单的字听起来让他心疼。这是他的错觉,还是当初程序里精心设计的把戏?或者,哈尔真的会感觉害怕?不过现在没时间去思考这些哲学上的细枝末节。
戴维已经当惯了哥哥的实验品,做弟弟的理当如此。他调整一下面罩,穿上蛙鞋,然后滑入如水晶般清澈的水中。
“戴维——我的意识正在消失。我感觉得到。我感觉得到。我的意识正在消失。我感觉得到。我感觉得到……”
假如是这样,戴维立即想到,为什么我们要瞒着妈妈呢?还有,为什么要等爸爸回到卡纳维拉尔角去出航天飞机任务时才偷偷摸摸地做呢?尽管心里这么想,但他丝毫没有任何疑虑:鲍比总是对的。十七岁真好!什么都懂。不过,他可不愿意浪费那么多时间和那个笨女生——贝蒂·舒尔茨——在一起。没错,她是很可爱——但该死的,她是个女生!今天早上他们才好不容易摆脱她。
计算机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是另一个好问题,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无暇思考。
鲍比在自家的车库废物堆里发现了一个小型打气机,刚开始发动时有点困难,但是现在已经噗噗地转个不停。每隔几秒钟,它就会咳嗽,并且冒出一团蓝烟,不过一时是不会停下来了。“停了又有什么关系?”鲍比说,“‘水中剧场’的那些女生不用空气管就能从五十米深游上来,我们当然也可以,保证绝对安全。”
接着,哈尔说话的速度突然变了,音调也变得陌生、疏远。这部计算机已经认不得他,并且倒退成最早期的状态。
然而,水晶泉即将透露它的秘密,虽然地方上的历史学者都嗤之以鼻,但是很多人还是言之凿凿,说水底埋有许多南北战争时南军留下的宝藏。他们没找到什么宝藏,倒是当地的警长非常高兴,因为他们捞上来几支手枪,是最近几桩罪案的凶器。
“午安,先生。我是哈尔9000型计算机。我在1992年1月12日于伊利诺伊州厄巴纳市启用。我的老师是钱德拉博士,他曾经教我唱一首歌。假如你爱听的话,我可以唱给你听……它叫‘黛西,黛西……’”
即使他们已经用细线和铅锤测量过,那样的深度也实在令人无法想象。哥哥鲍比比较会潜水,他曾经潜到大约十分之一的深度,据他说,水底看起来还是和水面上看到的一样深。
41 夜班
两个并排的黑色圆圈——虽然不会动,但除了“恶魔之眼”还能叫它什么?不过由于有它,每次游泳都会增添不少刺激;搞不好哪一天,恶魔会从它的巢穴冲出来,吓跑所有的鱼,猎杀较大的猎物。在一百米深的水底,有一辆被丢弃的脚踏车(显然是赃物),半埋在一堆水草中。鲍比和戴维兄弟俩从没想过,把它打捞上来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弗洛伊德除了闲晃之外,几乎没事可做,他也已经习以为常了。虽然他曾自告奋勇分担舰上的事务,但马上发现所有工程方面的工作都非常专业;而且他已经好久没有做天文学方面的尖端研究,因此连帮奥尔洛夫做些观测工作都无能为力。不过在列昂诺夫号和发现号上,仍然有许多杂事要处理,他很乐意去做,以减轻其他重要人物的负担。
根据印地安人和路易斯安那州迁来此地的卡律(Cajun)移民的传说,这里的水晶泉是深不见底的。当然没这回事,传说归传说,说的人也不会相信。你只要戴上面罩,下水划几下,就可以看到那里有个小洞口,清澈无比的泉水不断涌出,洞口四周纤细翠绿的水草随波摇曳。从水草的缝隙看过去,就是大家所说的“恶魔之眼”。
弗洛伊德博士,曾任美国国家航天委员会主席,现任夏威夷大学校长(休假中),目前号称全太阳系待遇最高的水电工兼机械保养工。现在,这两艘宇宙飞船里的每个角落,可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只有两处地方他没去过,一处是辐射很强、很危险的核动力模块,另一处是列昂诺夫号上的舰长室,除了塔尼娅之外没人进去过。弗洛伊德猜测,舰长室也是编码室,大家心照不宣,从不提及。
32 水晶泉
也许他最大的功能是担任“守夜”。虽然这里无所谓昼夜,但在时钟读数在22点至6点之间,舰上人员还是要睡觉。
“为什么?——哦对。下次不一定用全息影像来充当护士,到时候被拐杖打到可不得了,我们恐怕要被控告。”
理论上来说,两艘舰上随时都要有人值夜,而换班时间是大家最讨厌的凌晨两点。只有舰长可以免除这项勤务,她的副手(也是丈夫)奥尔洛夫则当然要负责查勤,不过他总会投机取巧,把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推给弗洛伊德。
“好吧,我认为这无所谓。看看她自认为比我们聪明时有多开心。她心甘情愿地吃饭,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但我们必须警告所有的护士——不只是威廉姆斯。”
“这只是一个行政上的便利措施。”他总是有借口。
“没错。其他的人都还以为那真的是威廉姆斯护士在送饭给他们。”
“假如你愿意代劳,我会很感谢的——那样我就可以有更多时间做科学工作。”
“她是第一个发现的吗?”
弗洛伊德是官场老手,打太极功夫当然了得;不过现在是在人屋檐下,一身功夫也施展不开。
“看到了吧?”那位医技人员说,“她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比表面上看起来聪明多了——我是说大部分时间。”
现在是舰上的半夜,他虽然人在发现号上,但得每隔半小时打电话给列昂诺夫号上的布雷洛夫斯基,看他有没有偷睡。依照正式规定,值班睡觉的处罚是(库努一向坚持的)不穿航天服从气闸丢出去。不过假如真的执行的话,奥尔洛娃现在恐怕无人可用了。其实在太空中很少有突发事件出现,而且舰上有一大堆自动警示系统,因此没有人认真值勤。
杰西脸上闪过一丝诡谲的笑容,然后依照护士的指示,立即开怀大吃起来。
自从他不再自怨自艾,紧凑的时间也不容许他这么做,弗洛伊德开始利用值勤时间做些有用的事。他有许多书要看(他已经第三次放弃了《追忆似水年华》,第二次放弃了《日瓦戈医生》),许多科技论文要研究,许多报告要写。有时候还要找话题和哈尔聊天——只能用键盘,因为计算机的语音识别系统仍然不太正常。他们的对话内容大致像这样:
虽然拐杖正好扫到她,但护士根本没反应。相反地,她只心平气和地说:“好了,那个看起来是不是很好吃?把它吃掉,亲爱的。”
哈尔——我是弗洛伊德博士。
只见杰西干瘦的手举起拐杖,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向护士的双脚扫过去。
晚上好,博士。
在五十米外的监控室里,一位医技人员向医师说道:“看看这个。”
我从22点开始值班。一切都还好吧?
那部全自动手推车在椅子旁停下来,盖子自动打开,展示里面的食物。那位护士从头到尾都没碰任何东西,连手推车的按钮都没有碰。她站着不动,脸上挂着固定的笑容,看着这位难缠的病人。
一切正常,博士。
“我不饿。你饿过吗?”她若有所指地问道。
那么五号面板的红灯为什么闪个不停呢?
“为什么你不吃那个?”
舱库里的监视摄像头坏了。库努说不必理它。我没办法把它关掉。抱歉。
“我不吃,除非你告诉我那是什么。”
没关系,哈尔。谢谢你。
“吃午餐精神才会好。”
不用谢,博士。
“我不想吃。”
诸如此类……
“午餐时间到了,杰西,”护士招呼道,“今天我们特别为你准备了些好吃的。”
有时候哈尔会提议下盘棋,可能是当初的程序里有这种指令,没有洗掉。弗洛伊德不想接受这项挑战,他总是认为下棋是极端浪费时间的行为,因此从未了解下棋的规则。哈尔则无法想象,居然有不想——或不会——下棋的人类,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求。
当她的注意力刚回到电视剧上时,门终于开了,她心虚地吓了一跳——然后一部小型手推车推了进来,后面紧跟着一位穿制服的护士。
又来了!他听到显示面板那边传来一声模糊的乐音,心里不禁嘀咕。
一位虚弱的白发妇人正在看一出电视家庭喜剧片,她还不到七十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她时时被滑稽的剧情惹得哈哈大笑,眼睛则不时瞄向门口,好像在等待某人的到来,同时把靠在椅子边的手杖握得紧紧的。
弗洛伊德博士?
这房间里有一些代表个人风格的物品——例如角落的一堆旧书,还有用画框裱起来的《纽约时报》最后一期印刷版头版,上面写着:美国宇宙飞船前往木星。旁边挂着两幅照片,一张是个十几二十岁的男生,另一张是个比较年长、穿着航天员制服的男子。
什么事,哈尔?
这栋公寓当初经过精心设计,让人看不出它是医院套房,只有少数特殊的设备透露出它的性质。里面的床都不到膝盖高度,因此跌下床的风险被降到最低,不过它可以调高或倾斜,以便护士工作。浴室里的浴缸都嵌在地板里,里面附有座椅和把手,让年纪大或身体虚弱的人进出方便。房间地板都铺着厚厚的地毯,但绝对没有小踏垫,以免人滑倒。里面没有任何尖角,以免碰到受伤。其他还有很多不太显眼的细节——比如说,电视摄像头都巧妙地隐藏起来,所以没有人会察觉。
有一条你的信息。
由于进驻的居民必须经过“迪士尼”律师群的高门槛筛选,所以居民的平均年龄是全美所有小区中最高的,其医疗设施也是全世界最先进的,也就不足为怪了。有些医疗设备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很罕见,甚至于连听都没听过。
不是找我下棋,弗洛伊德有点意外地想着。有人利用哈尔当信差倒是少见,虽然他经常把哈尔当作闹钟或行事历使用,有时甚至当作恶作剧的媒介。几乎每个人在值夜时都曾经被这样的信息吓到:
当他的“未来社区的实验原型”(EPDOT)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开幕时,俨然是一个新科技、新生活模式的样板。不过它的创办人很清楚,在EPDOT广大的范围中,必须有一部分为纯住宅区,里面有住户,这样才能真正落实当初的理想。这样的做法一直延续到20世纪末,目前住宅区的居民已经有两万人之多,并且顺理成章地被称为“迪士尼村”。
哈!——偷睡觉被我逮到了!
有一位颓废主义的哲学家曾经大力鼓吹——但随即被抨击得体无完肤——华特·迪士尼提供给人类的欢乐,超越有史以来所有宗教家的总和。在他逝世超过半世纪后的今天,他的梦想仍然在佛罗里达州的土地上到处可见。
或者有时用俄语:
31 迪士尼村
OGO! ZASTAL TEBYA V KROVATI!
他正以快速的螺旋路径降落,目的地是童年的故乡——景色依旧,但人事全非。
从未有人出面承认搞这种恶作剧,但库努被认为是头号嫌犯。库努则推给哈尔,虽然钱德拉很愤慨地辩称计算机根本没有幽默感,库努却对此嗤之以鼻。
在爆炸之后的余震中,地球暂时变哑了;平时叽叽喳喳的短波和中波无线电统统被短暂出现的“电离层”反射,而无法传到外层空间。只有微波波长的电磁波,还能穿透包围全球的一面缓慢崩解的无形镜子,达到外层空间。不过这些波的波束很窄,他无法截收到。有些功率比较高的雷达波仍然锁定着他,但这无所谓。他也不想消除这些雷达波,虽然对他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假如有其他的炸弹朝他而来,他也会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处理掉。现在他已经拥有足够的能量可以做任何事。
这条信息不可能来自地球——来自地球的信息必须先经过列昂诺夫号的通信中心,然后转接给值勤官——当时值勤官是布雷洛夫斯基。另外,两艘飞船之间都是使用内部通信系统才对。奇怪……
数百万吨级的炸弹瞬间无声地爆开,短暂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他有如一只凤凰由熊熊火焰中窜出,吸取所需的能量,同时抛掉不需要的东西。在遥远的下方,保护地球免受种种灾害的大气层吸收了大部分的辐射线,只有少数运气较差的人和动物从此失明。
好吧,哈尔。是谁来电?
一毫秒似乎过得很慢。接着,他看到引爆透镜将能量聚集起来,就如一根小火柴点燃火药引信,接着——
无法验证。
他要学的事情还多着呢。他在继电器里感应到的脉冲电流太强了,在它执行触发动作之前,差点将线圈熔化。
可能是个恶作剧。嗯,有两个家伙最可疑。
他使出意志力——并且首度尝到失败与挫折。那个只有几克的小小开关就是不听使唤。他仍然是个“纯能量体”,对有惯性(质量)的东西无可奈何。不过——办法还是有的,而且很简单。
很好。请把信息显示出来。
不过最后有一道难关——一个粗糙但有效的机械式继电器,将两个接点隔开。除非将它接通,否则最后一系列的动作都无法启动。
信息如下:留在此地很危险。你务必十五天内离开。重复,十五天内。
他进入纵横交错的电路里,然后很快地循着线路找到致命的核心。绝大部分的岔路都不必理会,它们都是故意设计引人误入歧途用的,具有保护作用。在他的法眼之下,这些岔路无比简单,轻易就可以全部看穿。
弗洛伊德眼睛盯着屏幕,心里有点恼怒。舰上竟然有人开这种幼稚的玩笑,而且不是普通的幼稚。不过,他决定跟他玩到底,希望能够把那个捣蛋鬼揪出来。
他发现在下方一千公里的地方,有个要命的爆裂物已经启动,并且正进入轨道中。它所包含的能量虽然惊人,但对他而言根本不构成威胁;事实上,他可以将这能量纳为己用。
这根本不可能。发射窗口在二十六天之后才会开启。我们没有足够的推进剂来提早出发。
地球上的人也发现了他的来临。在那拥挤不堪的星球上,许多雷达幕上都闪起警示信号,许多大型追踪望远镜不断地搜索天空——然而,人类的历史正面临终结的危机。
这够他伤脑筋了吧,弗洛伊德一边得意地自言自语,一边靠回椅背等待结果。
他可以听到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声音,音量越来越大——他所看到的地球也越来越大。刚开始是隐藏在太阳日冕背景里的一个小亮点,然后是一弯小小的新月形,最后变成灿烂夺目的蓝白色圆盘。
我了解这些情况。但你仍然务必在十五天内离开。
他无暇理会在他背后迅速关闭的通往另一宇宙的时空通道,或者是附近的那两艘原始的宇宙飞船上聚集的焦急万分的人类。那些人是他记忆的一部分,但现在,记忆里有更强的部分在呼唤他,叫他回家——他一度以为永远无法再见到的家。
我不离开的话,难道会遭到三只眼睛的外星小绿人攻击不成?不过我跟你玩定了,迟早会把你这个小子抓出来。
凭着意志力,他将邻近一颗恒星光谱的“蓝位移”定到他希望的数字,然后以近乎光速冲向那颗恒星。他本来可以随心所欲地更快移动,但他不急。虽然还有很多信息需要处理,很多事情需要思考……很多东西需要获取,但他很清楚,这是他目前的首要目标,而且只有这么做,才能完成未来更大的计划。至于这个计划是什么,以后自然会一步一步自动显示出来。
我不会将此警告当真,除非我知道来源。这是谁的录音?
他能移动,但不知道自己是用何种方式移动。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他拥有身体的时候,何尝真正了解自己如何移动?由大脑到四肢的一连串指令,事实上是他从未想过的未解之谜。
他并不期待借此获得任何有用的情报,恶作剧的人最擅于伪装了。到目前为止,弗洛伊德所获的情报就只有前面的那些回答。
他对周遭一切的感觉非常敏锐,由外面世界而来的各式各样的信息,现在感觉上都比以往更为清晰。此外,他能够只专注于其中一种信息,并且以几乎无限制的精密度检视它,一直到时间与空间最基本的颗粒结构为止,超过这个极限,看到的只有一片混沌。
这不是录音。
众星越来越稀疏,银河的光芒开始减退,变成一片暗淡的光晕,亦即他以前熟悉的模样——也许将来会再度熟悉一次。他已经回到一般人所谓的“真实空间”,位置刚好在他当初离开时的地点上,而时间可能是几秒钟以前,也可能是几世纪以前。
那就是即时消息了。也就是说,它如果不是来自哈尔本身,就是来自列昂诺夫号上的某一个人。信息没有明显的时间延后,来源应该就在附近。
整个银河从他的意识框框里绽放出来,无数的恒星和星云一涌而出,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他的身旁。他的模糊身影穿过一颗颗幻象般的恒星,将它们一一引爆。
那么是谁在和我说话?
他曾经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穿越它一次。这一次他比较有准备了,虽然他完全不知道是受到什么力量的驱使,但他知道再度穿越它势在必行。
我曾经是戴维·鲍曼。
就这样,他在银河里任意遨游,众星像一条长河般流过面前;从火球群聚的银河中央,到星球零落的遥远周边,都有他的踪影。而在一条蜿蜒的带状暗区(里面没有任何星球)的遥远彼端,中间隔着无垠的时空罅隙,那里就是他的起源。他知道这片不定型的混沌——只能从更远处的炽热气体云衬出的明亮镶边看出其轮廓——是宇宙创造时还没用到的东西,也是未来宇宙演化所需的素材。在这里,时间尚未开始,直到目前所有的恒星全部死亡,然后再度复活、发光,重新塑造这个宇宙为止。
弗洛伊德瞪着屏幕良久,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这玩笑本来就不好笑,现在更加离谱了,是品位最差的一种。好吧!不管你是谁,这句话就可搞定你:
这个银河以前可能是镶嵌在一块透明塑料里的模型,非常漂亮,而且每个细节都很清楚。但现在却是真的银河,他用一种比视觉更敏锐的感觉来认知其存在。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将注意力集中在那数千亿颗星球中的任何一颗上。
没有证据,我无法接受你自称的身份。
即使他的心思专注在这些几何上的简单性上,这个空空的长方形里其实充满了星球。那间旅馆套房——假如真的存在过——逐渐分解,并且消失在它原创者的意念中。如今展现在他面前的,是明亮的、旋涡状的银河。
我理解。但你必须相信我,这很重要。请向后看。
以往人们将这个比例想象成代表三维空间,实在是太天真了!
在最后这行字出现在屏幕之前,弗洛伊德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原先的假设。对话越来越诡异,但他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作为一个玩笑,它已经变得完全不得要领。
同时,它三边的数学比例为什么是1∶4∶9,也很容易了解!
现在——他感觉到后腰部一阵刺痛。他慢慢地——而且很不情愿地——随着旋转椅转过身来,从计算机显示器那一大堆面板和开关间离开,朝着铺有尼龙搭扣的通道移动。
他知道它不是单独一个,而是有无数个。而且,无论测量仪器怎么显示,它都是一样的尺寸——大得恰到好处。
在零重力的环境下,发现号的观测甲板上经常是灰尘到处飞扬,原因是舰上的空气过滤系统还没完全修复,效率还不是很好。由窗户射进来的平行阳光(高亮度,低热量)把漫天飞舞的尘埃照得明亮无比——布朗运动的最佳永久展示。
他在月球上见过它,也在环绕木星的轨道上面对过它。他也隐约知道,他的先祖们在很久以前也遇见过它。虽然它仍有许多深不可测的秘密,但已经不再完全神秘了,因为他现在已经了解了它的威力。
就在此时,这些尘埃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似乎有个神秘的力在发号施令,有些尘粒从中央被往外赶,有些则被由外往内赶,结果统统汇集在一个空心球形表面上。这个直径约有一米的球在空中飘了一阵子,像个巨型的肥皂泡——但表面没有光泽,也没有呈现七彩。接着,它逐渐拉长成一个椭圆球形,表面也开始起皱折,形成许多凹凸。
然后,这样的停滞现象宣告结束,时间再度进入他的小世界里。那块黑色的长方形石板像一位老朋友般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没有惊讶——也没有一丝害怕——弗洛伊德发现它逐渐形成一个人的模样。
他是个神胎,还未准备好降生。在这一过渡状态中飘荡了不知几世,只知道自己的过去,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他仍处于蜕变的状态——有如介于蛹和蝴蝶之间,或许介于毛虫与蛹之间……
他曾经在博物馆及科学展览的场合里看过这种东西。不过眼前的这个尘埃幻象一点也不逼真,仿佛是粗制滥造的泥偶,或是在石器时代的洞穴深处找到的原始工艺品。只有头部还比较像样,脸部特征看起来是戴维·鲍曼无疑。
在有系统的回顾之下,他重新经历了过去的一切。在回到幼儿时期的过程中,他所有的知识和经验都被抽离,但没有遗失;他生命中每一刻的点点滴滴都安全地保存下来。即使原来的戴维·鲍曼消亡,仍然会有另一个不死的、非物质的戴维·鲍曼继续存在。
从弗洛伊德背后的计算机面板传来一阵模糊的白噪音,哈尔正从视频输出切换为音频输出。
在此次长眠中,有时候他会梦见自己醒过来。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有一次,他在镜里看到自己满脸皱纹,几乎认不出来。他的肉体正加速消失,他的生理时钟指针飞快地转动,时间往一个似乎遥不可及的午夜急驰而去。最后终于到达尽头,时间停了下来——然后反向而回。
“嗨,弗洛伊德博士!你现在相信我了吧?”
这是个奇异的睡眠,他并非全无知觉。有某种东西像薄雾吹入森林般进入他的意识里。他只依稀感觉到它,要是它强行侵入的话,他将被瞬间摧毁,就像被一团烈火吞噬一般。在它不带一丝人性的监控下,他既无希望也无恐惧。
幻象的嘴唇并没有动,脸部也像面具一般没有表情。但弗洛伊德认得这声音,先前的任何怀疑现在已经一扫而空。
后来,由于耐不住身心的极度疲惫,戴维·鲍曼最后一次睡着了。
“我要变成这样很费劲,而且时间也很短。我已经……获得允许带来警告信息。你们只剩下十五天而已。”
这样的期待真的很蠢!他逐渐了解,也许期待看到风,或思索火的真正形状还比较有意义些。
“为什么呢?而且,你现在究竟是什么?这些日子你都在哪里?”
他立即发现他变成某一宇宙动物园里的动物。他的笼子是仿照旧时电视节目里的样子精心复制而成。他不知道管理员在什么时候,会以何种形体出现。
他有许多问题要问——但那个幻象已经开始淡化,它的外形开始分解成原来的一颗颗尘粒。弗洛伊德拼命地想把那影像映在脑海里,以便将来确认这事的确发生过——不要像上次遇见TMA-1一样,到现在还以为在做梦。
在垂死的巨红星表面上,他亲眼目睹一场宇宙奇观:它的伴星——一颗光耀夺目的“白矮星”——像个灼热无比的幽灵,拖着熊熊火焰缓缓升上天空。即使他乘坐的分离舱将他载往下方的“地狱”,他也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啧啧称奇…………真是无法置信,他来到一间陈设漂亮的旅馆套房,里面都是最平常的东西,但都是赝品。书架上的书只是模型,冰箱里的麦片盒和啤酒罐——都是知名的品牌——装的都是无刺激性的食物,嚼起来像面包,但味道则无法形容。
这件事真的很奇妙,在地球上生存过的几十亿人当中,他何其有幸与另一种智慧生命直接接触,不仅一次,而是两次。他知道,对他说话的不是鲍曼本身,而是更高的智慧生命。另外有一件事(也许比较不那么重要):只有那双眼睛——不知是谁称之为“灵魂之窗”?——与鲍曼的一模一样。身体的其他部分完全看不出任何形状,既看不出有生殖器官,也看不出其他的性别特征;这显示了一个冷冰冰的事实,就是鲍曼已经离人类的天性非常遥远了。
他曾经通过一个宇宙切换系统——星系之间的一座“超级中央车站”——穿出之后,在一些不知名的力场保护之下,接近了一颗“巨红星”的表面。
“再见,弗洛伊德博士。记住——十五天。我们也许无缘再见,不过假如一切顺利,我也许还会给你一条信息。”
他游荡的速度越来越快,穿越无数的光廊,直到超越光速!他以前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但现在他已经知道如何超越光速。爱因斯坦说得很对,仁慈的上帝虽然令人费解,但绝无恶意。
影像完全瓦解了,开启通往众星的管道也随之而逝,弗洛伊德不禁莞尔——“假如一切顺利”,这句太空时代的陈腔滥调他听了太多次了!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或它们——也对未来没把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令人放心不少。至少他们不是万能的,其他人或许仍然会期待未来、梦想未来——以及奔向未来。
戴维·鲍曼,美国宇宙飞船发现号指挥官,最后一位幸存的航天员,一直陷在一个设定在三百万年前的时空里,只有在最适当的时刻,以最正确的方式才有办法脱困。他一直在那里面游荡,从一个宇宙到另一个。他遇到许多奇事,有些他已经明白,有些也许永远也无法参透。
那幻象已经消失,只剩下漫天飞舞的尘埃,恢复其漫无规则的模样。
他究竟离开人间多久了?一辈子……不,两辈子了。一辈子去,一辈子回。
[1] 鲍比(Bobby)为罗伯特(Robert)的昵称。
感觉上,他似乎是从梦中醒来——或者应该说是“梦中之梦”比较恰当。众星之间的那道门已经把他带回人间,不过,他不再是个凡人。
[2] 出自赫尔曼·梅尔维尔短篇小说《抄写员巴托比》(Bartleby, the Scrivener),巴托比在经过一阵艰苦工作后,拒绝做任何分派给他的工作,“我不愿做”(I would prefer not to)成了他的口头禅。
30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