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Ⅳ 拉格朗日

我想提醒你的是,当时(请参阅我的备忘录,编号NCA 342/23绝密,2001年4月30日)我曾提出许多理由反对这项做法,但都被高层驳回。

当TMA-1被挖掘出土并且向木星方向发射信号时,发现号远征木星的任务已经进入最后的规划阶段,舰上主要人员(鲍曼和普尔)的任务只是将宇宙飞船驶往目的地,他们并未被告知有一个新的探险目标。为减低泄密的风险,执行调查任务的小组人员(卡明斯基、亨特、怀特黑德)除了被隔离训练之外,在出发前就已经被安排进入低温睡眠状态。

由于哈尔有能力独立驾驶宇宙飞船,不需人类的协助,因此他们决定扩增哈尔的程序,让他可以在舰上人员无法执行任务或死亡时,自动接掌任务。因此,他完全了解此行的目的,但不允许透露给鲍曼和普尔。

问题的根本在于哈尔的基本指令与安全需求之间的冲突。总统先生曾亲自下达指令,TMA-1的存在必须列为最高机密,只有经过批准的人才准许获得相关资料。

这种安排与当初设计哈尔的目的发生了严重冲突,因为根据原先的设计,他必须非常精准地、毫无曲解地、毫无隐瞒地处理所有信息。如此一来,哈尔罹患了人类所谓的“精神错乱”,具体说,就是“精神分裂症”。C博士告诉我,以专业术语来说,哈尔陷入了一个所谓“霍夫施塔特—莫比乌斯循环”里。这种症状在先进的计算机里并不罕见,尤其是在执行“自动目标搜寻”程序的时候。他并且建议,若需要进一步的数据,请联系霍夫施塔特教授本人。

同时,你曾要求我将报告书内容以非技术性的方式撰写一份摘要,提供给委员会诸公——尤其是给新任的委员,因为他们对本事件的背景不熟悉。坦白说,我很怀疑我是否适合做这件事,你知道,计算机并非我所长。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讲得简单一点(希望我没有误解C博士的原意),哈尔面临严重的两难情况,因而引发偏执症状,而这与地球对他的监控直接相悖。他因此想要中断与任务控制中心的联系,第一步就是谎报AE-35天线组件发生故障。

钱德拉博士(以下简称C博士)目前已经完成哈尔的初步检查。所有遗失的零件模块已经补回,计算机看起来完全可以使用。C博士的行动细节及结论,请参阅他和捷尔诺夫斯基共同拟定的报告书,该报告书将于最近提交。

这不是单纯的说谎问题。这个谎不但让他的“精神错乱”进一步恶化,而且导致他与舰上人员直接的冲突。他很可能认为(当然目前只能猜测),脱离此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干掉他的人类同事——他几乎成功了。若以纯客观的角度来看,假如他独自继续执行任务,没有“人为干扰”,结果会是如何?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等级:机密

以上是我从C博士处获知的事情梗概,我不想多问,因为他为这事已经累坏了。即使如此,我必须坦白讲(请将这句话列为最高机密), C博士并不是个很合作的人——虽然在团队里必须合作才行。他一味地袒护哈尔,这种态度使讨论问题变得非常困难。即使原本应该保持中立的捷尔诺夫斯基,有时也会跟他一个鼻孔出气。

主旨:舰上计算机哈尔9000故障事件

无论如何,唯一最重要的问题是:将来哈尔还可靠吗?当然,C博士绝对可靠。他宣称他已经将那次的不幸事件,以及曾经被断连的不愉快记忆,完全从计算机里消除掉了。同时,他也不相信哈尔会有类似人类所谓的罪恶感。

寄件人:弗洛伊德,美国宇宙飞船发现号上

不管怎么说,看起来上次发生的问题绝不可能再度重演。虽然哈尔经常有些怪癖,但这些怪癖本质上不会有惹祸之虞,有些只会造成小小的困扰,有些甚至于很滑稽。而且你也知道——但C博士仍被蒙在鼓里——我已经采取若干防范措施,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完全控制局面。

收件人:米尔森,国家航天委员会主任委员,华盛顿

总而言之,哈尔9000的复原情况非常良好,我们甚至可以正式宣告他的缓刑。

26 缓刑

我很怀疑他是否获知此事。

“没什么特别难的。只是需要花很多时间,而且枯燥无味。现在我们给他设定程序让他开始规划逃离木星的一系列动作——并且将发现号开回家。从我们回到高速轨道上算起,三年后才回得了家。”

27 插曲:真情告白

“我希望你说对了,”奥尔洛娃嘴里这么说,但心里不是很认同,“下一步怎么办,钱德拉?”

人类的心智有非常惊人的调适能力,即使是最稀罕的事,只要过一阵子,都会变得稀松平常。列昂诺夫号的舰上人员有时会暂时孤立自己,这种下意识的动作也许有助于保持心理的平衡。

“向人类解释也很难。”库努喃喃自语,但没有降低音量。

遇到这种情况时,弗洛伊德博士常常会想,像库努这样的人倒是个例外,他老是喜欢带头凑热闹。不过,这次他引发的一段插曲——科瓦廖夫在事后称之为“真情告白”——确实是无意中造成的。事情发生得很自然,当时他正在抱怨舰上的零重力供水设备不足,这也是所有人的共同心声。

“以后不会再有类似的情况出现了,我可以打包票。整个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很难向计算机解释什么叫安全。”

“假如我可以祈求一个愿望的话,”他在一次例行的“六点钟苏维埃会议”上感慨地说,“我希望现在能浸在一个满是泡沫、松香味扑鼻的浴缸里,只让鼻子露出水面。”

弗洛伊德抢在钱德拉之前回答道:

大伙发出一阵喃喃的同意声,跟着是一阵欲求无法满足的叹息。鲁坚科立即提出挑战:

“很有趣,”奥尔洛娃说道,“不过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未来我们还能信赖他吗?”

“真颓废,沃尔特,”她微笑着表示不以为然,“这让你听起来像个罗马皇帝。假如我能回到地球,我会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我不敢百分之百确定,”钱德拉回答,“有可能当‘带虫’正在寻找猎物时,有些记忆刚好在从一个地址移到另一地址的途中……不过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比如说?”

“你是说哈尔已经完全忘了他的……不良行为?”

“嗯……各位能容许我也回到过去吗?”

“计算机不一样,当我们要它忘记什么,它会照办。有关的信息会完全被洗掉。”

“随便你。”

“能,但通常能不做就尽量不做。事实上,我们从不会真正忘记任何事,只是我们总自认为会。”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经常利用假日前往格鲁吉亚共和国的一处集体农场。那里有一匹很漂亮的帕洛米诺马,是农场的场长用他在当地黑市赚的钱买来的。他是个坏蛋——但是我喜欢他。他经常让我骑着亚历山大在乡下到处溜达。虽然很危险,但那是我在地球上最美的回忆。”

“计算机术语,卡特琳娜。在很久以前——非常古早的时代——人们是用磁带做内存。于是有人就写出一种程序,专门瞄准并摧毁——或者吃掉,如果你喜欢这么叫的话——任何有用的记忆。你对人体能不能做同样的事情,比如催眠术?”

在一阵感动的静默之后,库努问道:“还有谁志愿发言?”

“绦虫?”鲁坚科通过舰上的通话系统说道,“那是我的专业。不过我真庆幸只见过泡在酒精里的标本,从未见过活的。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每个人似乎都沉浸在各自的回忆里,假如不是布雷洛夫斯基打破沉默,这出戏就唱不下去了。

“钱德拉,虽然我的能力不如你和捷尔诺夫斯基,但好歹也是个计算机专家。就我所知,9000型系列都是采用‘全息记忆法’,是吧?因此你无法光用‘时间排序法’消除它。它一定有某种‘带虫[3]’,可以锁定特定的字词或概念。”

“我最喜欢潜水,那是我的最爱,只要有空我就会去潜水——在我受训期间,一直都没中断。我到过太平洋上的许多环礁、大堡礁、红海——珊瑚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不过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日本的一处海藻林。它像一座海底大教堂,太阳光从巨大的叶片之间洒落下来,感觉既神秘又神奇。从那次以后我没再去过,也许下次去的话,感觉就不一样了。不过我还是想再去一次。”

“这恐怕说来话长,解释起来比实际操作还困难。”

“很好。”库努说。和往常一样,他已经自命为主持人了。“下一位是谁?”

“听起来很了不起,”科瓦廖夫赞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的答案很简短,”奥尔洛娃说,“莫斯科大剧院的《天鹅湖》。但瓦西里一定不同意,他讨厌芭蕾舞。”

“就是说,”钱德拉谨慎地字斟句酌,“我已经将哈尔从出事那一刻开始的记忆完全洗掉了。”

“我也讨厌。不管这些,那你最喜欢什么,瓦西里?”

“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奥尔洛夫质问道。

“我本来想说潜水,但是被马克斯先说了。我要选个反方向的——滑翔翼。在某个夏日,翱翔于白云之间,四周一片寂静。嗯,也不是完全寂静,空气扫过翼面时还是很吵,尤其是在倾斜转弯的时候。这是享受地球的最佳方式——像鸟一样。”

钱德拉关掉主控制台的影音输入。就舰上这个部分而言,哈尔现在是又聋又盲。

“泽尼娅呢?”

“没问题。”

“很简单。在帕米尔滑雪。我喜欢雪。”

“任务已经完成了,你已经执行完程序。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想私下谈一谈。”

“你呢,钱德拉?”

“那次任务完成了吗?你知道我一向对任务都是很认真的。”

库努抛出这个问题时,全场气氛骤变。经过这么久了,钱德拉仍然是个陌生人,与大伙相敬如“冰”,从不显露自己的感情。

“别担心,哈尔,以后有时间我会说明一切。”

“我小的时候,”他缓缓地说道,“祖父曾经带我到恒河畔的瓦拉纳西——也叫作贝拿勒斯——朝圣。假如你没去过,恐怕无法真正了解。对我来说,即使到今天,对许多印度人而言,无论他信什么教——那个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将来有一天我还想去。”

由于钱德拉严厉警告在先,弗洛伊德不敢出声褒奖哈尔。经过整整十年,百分之六十五是非常好的成绩,即使是人类,很多人的表现还没这么好。

“你呢,尼古拉?”

“不记得。不可能发生过这件事,不然的话我一定会记得。鲍曼和普尔现在在哪里啊?他们是谁?我只认得你一个人——不过根据我的计算,站在你后面的那个人有百分之六十五的几率是弗洛伊德博士。”

“嗯,有人喜欢海,有人喜欢天空,我两者都喜欢。以前我最喜欢玩风帆,现在恐怕太老了,但我还是想试试看。”

“你不记得鲍曼或普尔出去更换新的AE-35组件吗?”

“最后只剩下你了,伍迪。你最喜欢什么?”

虽然钱德拉警告在先,但旁边仍然传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弗洛伊德一边将手伸向无线电遥控器,一边想着,这简直是在闯雷区嘛。假如钱德拉的这句问话触发了另一次精神异常,他会在一秒钟内杀死哈尔。(他已经预演过十几次,绝不会失手。)但是对计算机来说,一秒钟是很长的时间,因此必须好好把握。

弗洛伊德毫不思索,他下意识的回答不但吓了别人一跳,也把自己吓了一跳。

“完全不记得。”

“只要能跟我的小儿子在一起,在地球的哪里都无所谓。”

“你记得AE-35天线控制组件故障的事吗?”

就这样,该说的都说了。散会。

“一点也不。”

28 无力感

“那么你介意我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已经看过所有的技术报告,迪米特里,因此你应该了解目前我们的无力感。再多的测试和测量,都无法获得新的数据。札轧卡依然故我,占据半个天空,对我们完全不理不睬。

“当然。我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胜任了,我所有回路都完全正常运行。”

“然而它不可能是惰性的——完全不像遭弃的宇宙飞船。奥尔洛夫指出,它一直都在采取若干主动的动作,才能停留在这个不稳定的平动点上。否则它在很久以前,早就像发现号一样偏离正常位置,撞毁在艾奥上了。

“你觉得可以重返你的工作岗位了吗?”

“那么,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舰上又没有核弹——这违反联合国2008年第3号议案。我只是开玩笑……

只过了片刻时间,弗洛伊德却仿佛过了好几年。哈尔的回答不再是单调的电子玩具声:“早安,钱德拉博士。”

“现在我们的压力比较小了,而且距离回程的发射窗口还有好几个星期,因此我们现在除了无力感之外,还多了一份无聊感。别笑——我可以想象你在莫斯科听了这些有什么反应。一个智慧很高的人在这里目睹人类前所未见的许多伟大奇景,怎么还会喊无聊呢?

一旁的听众,有的抓着把手固定自己,有的飘来飘去,个个都点头同意。钱德拉关闭一个音频开关,然后以温和、清晰的声音说道:“早安,哈尔。”

“不过真的很无聊。舰上的士气已经大不如前。以往大伙的健康情况都好得不得了,现在呢,几乎每个人都有问题,不是小感冒就是胃不舒服,或者是各式各样的外伤。卡特琳娜医师的药丸药粉似乎没什么用;她现在一筹莫展,只会骂我们出气。

钱德拉的表情显示他已经濒临累垮的边缘,但声音里带有未曾有过的权威。奥尔洛娃在其他地方也许是头儿,但在这里,钱德拉才是主人。

“萨沙为了让大伙快乐起来,在舰上的布告栏上推出一系列的短文,主题叫作‘踩扁俄英文’,列出一些好玩的俄英混合字及其字义的误用,等等。回地球之后,我们都必须想办法祛除这种玩笑造成的‘语言污染’。我好几次在无意中听到你的同胞在用英语闲聊,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只有碰到比较困难的字才改为俄语。另外有一天,我突然发觉我在跟沃尔特说俄语,我俩居然好几分钟都没有发觉。

“容我再强调一遍,”钱德拉说道,“大家都不准讲话。你们的腔调会把他搞得晕头转向,全部由我来讲,其他人一概不准吭声。听清楚了吗?”

“最近发生过一件意外,正可让你了解我们目前的心理状况。某个烟雾报警器在半夜里突然触动警铃。

当时在发现号的飞行甲板上,只有两位女性医护人员不在场,因为那里没她们的事——她们只在列昂诺夫号上通过监视器观看。弗洛伊德站在钱德拉的正后方,手不离口袋里的“巨怪杀手”——这是库努取的名字,他最擅长这个。

“嗯,原来是钱德拉私自夹带要命的雪茄上船,最近已经忍无可忍禁不住诱惑了。结果他像一个坏学生一样在厕所里偷着抽烟。

然而,在会见老大哥一个星期之后,钱德拉突然宣布:“我们弄好了!”

“当然,他尴尬死了,大家在惊吓之后都歇斯底里地笑翻了。你知道的,有些笑料对外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但对一群还算是知识分子的人而言,却是历久弥新,每次想到就忍不住笑出来。事后几天里,只要有人做手势假装点烟,每个人一定都会笑到不行。

钱德拉和捷尔诺夫斯基则觉得没有区别,他们两人一直窝在发现号上,不分昼夜地与哈尔没完没了地对话。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被问:“你们什么时候会弄好?”他们拒绝做任何预测,因为哈尔仍然是个低能的白痴。

“更好玩的是,假如有一天钱德拉偷偷躲进气闸里,或者暗地里把烟雾报警器关掉,大家也会毫不介意。不过他对自己这项人性弱点颇感羞愧,因此现在花更长的时间跟哈尔相处。”

但是,舰上有许多日常生活的杂事让他们疲于奔命,无法专心研究这些重要的议题。无论是列昂诺夫号或是发现号,虽然两艘宇宙飞船已经连接起来,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但是花在处理日常例行事务的时间仍然占总工作时间的九成。由于库努曾经向奥尔洛娃拍胸脯保证,说发现号的旋转区绝对不会突然停止运转而造成两艘宇宙飞船的损坏,因此现在才有了条方便的通道来往两舰之间,不用每次都要穿上航天服,或从事费时的舰外活动。每个人都很高兴,除了布雷洛夫斯基,因为他最喜欢到外面去骑扫帚柄。

弗洛伊德按下“暂停”键,停止录音。也许这样取笑钱德拉有点不妥,虽然他老想这么做。在过去几个星期里,人性中各式各样的小瑕疵都一一浮现,甚至有些人没什么事也会吵起来。弗洛伊德不免反躬自省:我的行为又如何?我真的是无可挑剔吗?

经过五十分钟缓缓地降落,妮娜号终于着陆在老大哥的表面上。奥尔洛夫因此计算出老大哥的质量:竟然只有九十五万吨,差不多是空气的密度。或许它是中空的吧?如果是,那么里面是什么样子呢?这又是个没完没了的问题。

就拿库努那件事来说吧,弗洛伊德至今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处理得当。他一向不是很喜欢这个大块头工程师,也不欣赏他的大嗓门。不过自从那件事之后,他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从尽量包容变成衷心赞赏。那几个俄国人都很喜欢库努,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一首俄国民歌《草原上的故乡》(Polyushko Polye)唱作俱佳,常让他们感动得老泪纵横。不过,有一件事让弗洛伊德觉得如此赞美也有点过头了。

盘桓在这么多天文奇景之间,列昂诺夫号上所有的成员搜集到的资料一辈子也研究不完。不过,木星系统的研究在优先次序上,却被排在最底端;老大哥永远是最优先的。虽然目前宇宙飞船已经移到只剩五公里的距离,但奥尔洛娃舰长仍不批准任何直接的实际接触。“我要继续等,”她说,“直到必须紧急撤退为止。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瞧,直到有隙可乘,到时候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沃尔特,”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不知该不该说,但我想跟你提一下一件私人的事情。”

当艾奥由盈转亏来到下弦月时,可以看到木星表面的带状云层,在遥远、微弱的阳光下,一条一条并列着。有时候,艾奥或其他外围卫星的影子会飘过木星表面,而且每绕一圈回来,都会经过那个叫作“大红斑”的巨大气旋——一场可以吞下地球的飓风,其存在即使不以千年计,也有数百年的历史。

“当一个人说‘我不知该不该说’的时候,通常是不该说。请问有何指教?”

在天空的另一边是艾奥,它永远以同一面对着木星。其表面宛如一大锅红色或橙色的东西缓缓地沸腾,偶尔会出现火山爆发,喷出黄色的云雾,然后很快落回表面。艾奥和木星一样,表面上没有固定的地形地貌,几十年就翻新一次——木星更快,几天内就翻新一次。

“那我就直说了,是有关你和马克斯的事。”

每隔四十二小时,木星和艾奥刚好都完成一个盈亏周期。当艾奥为新月时,木星则为满月,反之亦同。即使太阳躲在木星背后,木星仅仅显现其黑暗面,你仍然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圆形黑影遮蔽住星光。不过这个黑影里,经常会出现持续数秒钟的闪电亮光,那是巨大的放电效应所产生的,其范围比整个地球还要大。

库努突然僵住,弗洛伊德则是很谨慎地探索对方难看的脸色。然后库努很小声但很坚定地回答:“据我所知,他已经超过十八岁了。”

它们的尺寸可不得了!不像太阳和月亮那样只有可怜的半度1大小,它们的直径足足有四十倍大,面积则有一千六百倍大!人们只要看到它们中的一个,心里便油然而生敬畏与赞叹,两个在一起的奇景更是震撼人心。

“请不要模糊焦点。坦白说,我关心的不是马克斯,而是泽尼娅。”

天文学中充满许多巧合的事件,但仅止于巧合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最有名的一件就是,从地球上看起来,太阳和月亮的直径几乎相同。同样地,老大哥目前所在的地方,也就是位于木星与艾奥连线的L.[2]平动点上,也有类似的现象。从这一点看去,木星和艾奥看起来也是一样大小。

库努吃惊得合不拢嘴:“泽尼娅?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25 拉格朗日景观

“看你是个聪明人,但有时候还挺粗心的,甚至可以说是迟钝。你应该知道她正在跟马克斯谈恋爱。你有没有注意到,当你用手搂着他时,她脸上的表情?”

不过,有些问题他没有点出来。一个人如何去惹火一块两公里长的黑色长方形石板?它被惹火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弗洛伊德从未想过会看到库努如此局促不安的样子,显然这一打击可不轻。

“也许吧。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无论如何,我们最好假设它已经意识到我们的存在。它现在还隐忍不发,只因为我们还没惹火它。”

“泽尼娅?我以为大家只是开玩笑而已,她安静得像只小老鼠。况且,每个人都爱马克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连凯瑟琳大帝也不例外。不过……嗯,我想以后我应该更小心一点,尤其泽尼娅在场的时候。”

“那不过是一只跳蚤在大象背上跳舞罢了。”

经过一段很长的静默之后,气氛渐渐地恢复正常。接着,为表示不介意,库努以平常的语调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一直对泽尼娅很好奇。他们给她做了很成功的脸部整形手术,但仍然无法弥补所有的伤害。她的皮肤看起来太紧了一点,笑起来有点不自然。也许这是我不敢正眼看她的原因。你会认为我的美学要求太苛刻吗,弗洛伊德?”

“我不是说你的操控技术不好。其实第一次能操控得这么细腻已经很不错了,不是吗?但你每次使用妮娜号的推进器时,喷气就已经轻轻地碰到札轧卡的表面了。”

库努的语气透露着善意的揶揄,而非敌意,弗洛伊德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什么意思?”库努很愤慨地问道,“我从来没有让她靠近到五米以内。”

“我能够稍微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华盛顿方面最近掌握了事实的真相。她好像是因飞机失事而受到严重的烧伤,但很幸运地复原了。就我们所知,其中没有任何神秘可言,只是,从来没听说俄航曾发生过空难事件。”

“她早就碰到了。”

“可怜的女孩。他们竟然派她上太空,真令人不可思议。不过我猜她是唯一能接替伊琳娜的人选。我常替她难过,她不仅身体受伤,心理的创伤一定更严重。”

“有更简单的方法,我们最后也会做的。让妮娜号去碰触那玩意儿。”

“说得没错,但是她看起来是完全康复了。”

“我只是忽然想起以前在大学上天文学时候做过一个习题:求一个无限大平板所产生的万有引力。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应用在实际的生活中。假如让我观察妮娜号的运动几个小时,我至少可以算出“札轧卡”的质量——假如它有质量的话。我已经开始认为,那里其实什么也没有。”

你没有完全说实话,弗洛伊德告诉自己,你也不可能完全说实话。自从那次与泽尼娅偶然接触之后,他俩之间永远有个秘密相连在一起——不是爱情,而是一种亲密感。这种感觉比爱情更持久。

“没问题,不过会稍微有一点浮动。不过请问,这样做用意何在?”

突然间,他觉得应该感谢库努,库努显然惊讶于他对泽尼娅的关心,却并未试图利用这一点来为自己辩护。

“不。”奥尔洛夫从列昂诺夫号上透过网络插嘴道,“我有个建议。把她移到石板最宽的一面的正中央去,静止在距离一百米的地方,而且将雷达调整到最大精确度。”

但假如库努真这样做了的话,就不算光明磊落了吗?几天过后,弗洛伊德更开始怀疑,他自己的动机真的是完全无私吗?就他后来观察,库努确实有履行诺言,不知情的人可能会猜想他在故意冷落布雷洛夫斯基——至少泽尼娅在场的时候如此。另外,他对泽尼娅的态度比以前友善许多,有时候还会逗得她开怀大笑。

当妮娜号好不容易回到原来的位置时,库努已经按捺不住地说道:“就这样了,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做这种一无所获的事吧?妮娜号怎么办——叫她回来?”

如此看来,他的介入还算值得,无论背后的动机是什么。不过弗洛伊德有时候还是有点后悔,他怀疑自己的动机是否如其他同性恋或异性恋者一般,是基于私下对多重感情(如果能好好处理的话)的向往。

妮娜号停留了约五分钟——根据原定计划,这相当于打招呼:“哈啰!我来了!”——然后又开始慢慢移动,先沿着最小面的对角线,其次是较大面的对角线,最后是最大面的对角线,而且一直保持五十米的距离,但偶尔会接近到五米。无论距离远或近,老大哥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光滑、没有特征。任务还没完成一半,两艘宇宙飞船的所有观众都已经索然无味,各自回头做自己的事了,只时不时瞄一下监视器。

他的手指再度伸向录音机,但思绪已经被打断,脑子里满是家人和家庭生活的影像。他闭上双眼,回想起克里斯生日派对的最高潮——将蛋糕上的三根蜡烛吹灭。那仅仅是二十四小时前的事,距离却有十亿公里之遥。他已经来回将录像回放了好几次,所以现在已经将那一幕牢记在心了。

经过两小时慢条斯理的旅行,妮娜号在那块巨大石板的一个端角前约一百米停下。其实从这么近的距离无法感觉到它真正的形状,电视摄影机所拍到的只是一个尺寸不明的黑色四面体的一角。舰上所有仪器都测不到任何放射线或磁场,除了施舍一点反射的太阳光之外,老大哥什么东西都不给。

还有,卡罗琳有多经常播放他的信息给克里斯听?这样这小子就不会把他老爸给忘了——或者再错过他的几次生日回到地球之后,克里斯会不会把他当陌生人看?他已经害怕到不敢去问了。

经过多年的弃置,妮娜号看起来非常脏。她的表面覆盖着零重力环境下到处飘浮的尘埃,原先洁白无瑕的外壳现在变成了暗淡的灰色。当她从宇宙飞船缓慢加速离去时,她外面的机械手臂都收叠得很整齐,椭圆形的窗口像只毫无生气的大眼睛瞪着外层空间。整个看起来,她一点都不像个体面的人类大使。不过这样也好,如此不起眼的大使也许比较容易被接受,而且它小巧的体形和缓慢的速度,足以表达和平与善意。原先有人建议,她应该以敞开双手的姿势会见老大哥,但立即被否决;大多数人都认为,假如他们看到妮娜号张牙舞爪地迎面而来,他们一定会转身逃命。

不过这不能怪卡罗琳。这趟旅程来回他都在无梦的睡眠中度过,因此对他而言,距离重逢只有几个星期而已,而她则至少老了两岁。这对一个守活寡的年轻女人来说,是一段难熬的岁月。

当初鲍曼只顾执行任务而无暇顾及受损的分离舱,现在反而变成了一个好处,不利用实在可惜。用妮娜号做无人侦察小艇,可以尽量靠近老大哥而无人命的顾虑。至少理论上是如此。没有人知道老大哥会不会恼羞成怒,激烈反击而毁了宇宙飞船。毕竟,就天文尺度而言,五十公里可说是一纸之隔。

我很怀疑我是不是得了“舰上病”,弗洛伊德常想,他从来没有过这么严重的挫折感,甚至是失败感。相隔如此大的时空鸿沟,我很可能无端地丧失家庭。若真如此,即使我达成了目标,最终还是一事无成,只剩下一堵茫然却又无法突破的黑暗之墙。

现在,三号分离舱(布雷洛夫斯基用喷漆喷上了“妮娜号”,却拒绝做任何解释)正准备从事另一项舰外行动。它仍然没有舱口盖,但无所谓,因为这次不载人。

不过——鲍曼曾经大叫:“上帝啊!全是星星!”

不过,它缺了一个重要的零件——舱口盖;当初哈尔拒绝开启舱库的门,指挥官鲍曼冒着暴露于真空的危险强行打开紧急气闸时,那个舱口盖被空气压力掀掉了。掀掉时的威力很大,分离舱被冲到好几百公里外,鲍曼在慌忙之中利用无线电遥控好不容易把它收了回来。当时情况很紧急,他没有时间换一个新的舱口盖,想起来也是合理的。

29 突然现身

当初发现号离开地球时,舰上有三艘小型的分离舱,让航天员不必穿航天服就可以很舒适地执行各种舰外活动。后来,其中一艘在一场意外事故中毁了——假如你叫它是意外的话——普尔也当场殉职。另一艘载着鲍曼去会见老大哥,结果双双行踪成谜。第三艘目前仍然停放在发现号的“舱库”中。

萨沙最新的布告:

24 侦察行动

俄英文公告第八号

库努道出了大伙的心声:“老大哥很可能想跟你耗个几百万年呢,我看我们早一点走吧。”

主题:同志

经过两天徒劳无功的努力,任务控制中心准许两艘宇宙飞船更靠近老大哥,做更详细的观测。从五十公里的距离观察,那块石板最大的一面看起来约有地球上所见月亮的四倍宽——很大,但还没大到产生心理威胁。它跟有它十倍宽的木星还是没的比。因此,大伙的心情从原先的战战兢兢变得有点不耐烦。

敬致舰上诸位美国贵宾:

同样,老大哥对两艘宇宙飞船进入它的地盘似乎也不为所动。他们小心翼翼地用雷达波探测它,用一连串无线电脉冲轰击它,希望能引起任何智慧听众以相同的方式响应。

坦白讲,各位!我根本不知何时被冠上“同志”这个称呼。事实上,对21世纪的俄国人而言,这个老朽不堪的字眼就如同“波将金号”战舰一般,只会让人回想起鸭舌帽、红旗和列宁站在铁路车厢的阶梯上向工人们慷慨激昂的模样。

回到地球上,一大批统计学家和理论物理学家立即兴高采烈地玩起计算机来,试图将这个比例与自然界的若干常数,像光速、质子对电子的质量比、精细构造常数等拉上关系。另外一大票吵吵嚷嚷的命理学家、星象学家、神秘主义者这些,也来凑热闹瞎起哄。他们把埃及大金字塔的高度、英格兰巨石阵的半径、秘鲁纳斯卡线的方位角、复活节岛的纬度,以及一大堆乱七八糟原本用来算命的数字也统统拉进来。即使有一位华盛顿的著名搞笑艺人宣称,根据他的计算,1999年12月31日是世界末日,他们也丝毫不为所动。

从小时候开始,他们给我的称呼不是小鬼就是小孬——随你选。

这引发了第二波对数字之谜的猜想。人们为1∶4∶9这个比例——最小的三个正整数的平方比——吵了好几年。其实那可能只是个毫无意义的巧合而已,但现在却有了新的数字去猜想。

谢谢各位。

在最初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们只敢用被动式的仪器,如望远镜、照相机、各种波长的传感器等观察。奥尔洛夫也利用这个机会测量石板的尺寸,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确认老大哥符合著名的比例1∶4∶9。也就是说,它的形状和“小弟”TMA-1一模一样,但是长度足足有两公里,是小弟的七百一十八倍。

科瓦廖夫同志

在更加靠近之前,他们必须想尽办法做各种测试,并且将结果一一报告给地球。他们的处境很像一组防爆专家在拆解一枚新型炸弹。他们很清楚,即使用最微弱的雷达探测,也有可能触发超乎想象的大灾难。

弗洛伊德还在为这则布告笑出声时,奥尔洛夫刚好飘过休息室和观察甲板,正要往舰桥去。他看到弗洛伊德便凑了过来。

不过都没区别,他并未真正感觉摸到TMA-1,只觉得指尖好像掠过了一个无形的障碍物,而且用力越大,排斥力也越大。他不知道老大哥是否也有相同的效应。

“有件事令我很惊讶,奥尔洛夫同志,萨沙除了工程本行之外,其他方面好像也涉猎广泛。他经常会引用诗词和戏剧,有些甚至我连听都没听过,而且他英语说得比——沃尔特还好。”

当弗洛伊德用双筒望远镜仔细观察时,他觉得伸手就可摸到那如乌檀木般光滑的表面。多年前在月球上他曾摸过类似的东西。第一次是戴着航天服手套摸的,当第谷石板被装进一个半球形的加压容器后,他才有机会赤手摸它。

“那是因为他本来不是学工程的,他是他们家里的——你们英语怎么说?——黑羊[4]。他父亲是新西伯利亚的英文教授。在他们家里,只有星期一到星期三可以讲俄语,星期四到星期六必须讲英语。”

没有人知道目前的一百公里距离会不会比十公里安全些,或者比一千公里危险些;只是心理感觉,对第一次侦察行动来说一百公里似乎刚刚好。在这个距离用望远镜观察,可以看清楚几厘米大小的细节,但事实上什么也没看见。老大哥看起来完全没有特征,对一个或许已经被太空中无数碎屑轰击数百万年的东西而言,这真是个异数。

“那星期天呢?”

从这里望去,它比在地球上看到的月亮还大;它的边缘异常平直,形状异常完美,超乎每个人的想象。本来如果只以太空为背景,它是完全看不见的,但现在由于后方三十五万公里处不断疾驰的木星云层的衬托,它的轮廓被生动地突显出来。那些云层还会产生如真似幻的效果,让人永难忘怀。由于它的真实位置无法用眼睛判断出来,老大哥看起来仿佛是木星表面上的一扇活板门。

“哦,法语跟德语,每星期换一次。”

一路上哈尔的表现无懈可击,钱德拉难掩心中的满意和欣慰。不过在这节骨眼上,大家心里挂念的是另一件事情,别名“札轧卡”的老大哥已经只在一百公里外了。

“现在我才真正了解你们所谓的nekulturny[5]是什么意思了,就是在说我啊。那萨沙对他的……叛逃有罪恶感吗?有这样的家庭背景,他为什么要当个工程师呢?”

第一次的燃烧推进进行了十分钟,接着,哈尔报告说发现号已经进入转换轨道。列昂诺夫号以雷达和光学追踪器确认之后,也随后跟进。在飞行途中,他们做了两次的路径微调。三小时十五分钟之后,两艘宇宙飞船都平安无事地抵达了“第一拉格朗日点”(L.1)——在艾奥与木星的连线上距艾奥一万零五百公里处。

“在新西伯利亚,你马上会搞清楚谁是农奴,谁是贵族。萨沙是个有野心的年轻人,也很聪明。”

当哈尔再度控制发现号时,舰上只有库努和钱德拉两个人,不过控制的范围极为有限,他只能重复执行输入于其内存里的程序,并监督执行的情形。而人类成员则监督他,假如出现任何异状,他们便马上接管控制权。

“和你一样,瓦西里。”

大伙都很高兴,因为他们暂时可以逃离下方的地狱,到七千公里外的地方去。从天文距离来说,七千公里根本不算什么,但足够把天空中无时不在的地狱景象——但丁和耶罗尼米斯·博斯[1]都描述过类似的景象——暂时抛开。虽然艾奥上最猛烈的火山爆发都未曾冲击到宇宙飞船,但何时会创造新纪录谁也不知道。不出所料,列昂诺夫号观察甲板上的能见度越来越差,因为硫黄粉末越积越厚,早晚得派人出去清理一下。

“还有你,布鲁图![6]你看,我也会引用莎士比亚——我的天哪!——那是什么?”

他仍然是个梦游者,但根据钱德拉的专业判断,他已经有能力驾驶发现号,从绕行艾奥的轨道出发,去会见老大哥。

真不巧,弗洛伊德什么也没看到,因为他正好背对着观测窗口。等他几秒钟后回过身来,只看见老大哥熟悉的画面,正好位于木星巨大的圆盘中央,和他们刚来时所见到的没什么两样。

经过一个星期缓慢和仔细的重新整合,哈尔所有的例行监察功能都运作得非常稳定。他就像一个会走,会执行简单命令,会做一些非技术性的工作,并会进行低层次对话的人。以人类的标准来说,他目前的智商大概只有五十,他原有的各项人格特质几乎都尚未浮现。

但对奥尔洛夫而言,那一刹那的影像却永远烙印在他的记忆里:在老大哥平直的边缘突然出现一个前所未见的、非常诡异的景象,仿佛有一扇通往另一个宇宙的窗子忽然打开了。

列昂诺夫号上的控制论专家捷尔诺夫斯基,是舰上唯一能用专业术语与钱德拉沟通的人。虽然哈尔的主要创造者兼导师一直不太愿意相信任何人,但他实在太累了,不得不接受别人的帮助。一个俄国人和一个印度裔美国人形成了一个暂时性的联盟,两人合作无间。这都要归功于捷尔诺夫斯基的好脾气,他不但能嗅出钱德拉何时需要帮忙,而且也摸清楚他何时不希望被打扰。虽然捷尔诺夫斯基的英语很烂,但这完全没有妨碍,因为大部分时间他俩都是用别人听不懂的“计算机术语”在交谈。

这个异象持续不到一秒钟,在他不由自主地做出闭眼的反射动作之前就消失了。从刚才那扇窗看出去,不是一大堆星星,而是一大堆太阳,有如恒星群集的银河中心,或是球状星云的核心。就在那一瞬间,奥尔洛夫觉得地球上的天空完全不够看,简直是空空荡荡的;即使是巨大的猎户座和灿烂的天蝎座,都只是微弱的光点所组成的模糊图案罢了,瞄一眼都嫌多余。

23 相会

当他鼓起勇气睁开双眼时,一切都消失了。不——并未完全消失。在那已经恢复原状的黑色方形中央,还有一颗昏暗的星星在那里闪闪发光。

“我爱你们两个。我会尽快再打给你。”

但人是无法看到星星移动的。奥尔洛夫又眨了一下眼睛,清理一下湿润的眼睛。没错,它真的在移动,不是他的想象。

“嗯,以上是这次的消息。我无法形容我有多想念你……以及地球上的碧海蓝天。这里的颜色总是红、橙、黄,和绚烂的夕阳一样美丽;但一会儿,就转变成令人讨厌的、来自光谱另一端的冷色调。

是颗流星吗?他愣了几秒钟之后才猛然记起,在真空中是不可能有流星的。

“我们唯一的新发现是一项私人物品——鲍曼留给他母亲的一则信息。我很好奇他为什么没发出去,显然他当时预计——或是希望——在最后那次舰外行动之后,可以回到舰上。当然,我们已经将它转寄给鲍曼的母亲——她目前住在佛罗里达州的某间养老院里,精神状态很差,因此这条信息对她来讲没多大意义。

接着,它突然化为一道光,刹那间掠过木星的边缘后消失。这时候,奥尔洛夫才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再度成为一个冷静客观的观察者。

“我们一直希望在发现号上找到有关老大哥的新信息,但很遗憾到目前一无所获。当年发现号与老大哥接触时,哈尔早就被断连了,对发生的事情当然毫无记忆。鲍曼的记忆也随着他一起不知所终。我们翻遍舰上的航行日志,找遍所有的自动记录系统,也都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时间虽然很紧迫,但他已经精确估计出那个物体的运动路径。毫无疑问,它直扑地球而去。

“无论你怎么称呼它,它目前距离我们只有一万公里,不到一小时的路程。但我不避讳地说,这段路程最让大家紧张。

[1] 耶罗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 1450—1516),荷兰画家,其作品多描绘罪恶与人类道德的沉沦。绘有由“伊甸园”“人间乐园”“地狱”组成的著名三联画《人间乐园》。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取的——但可想见的是,那些俄国佬并不捧场。而且,他们对我方的官方名称‘TMA-2’更是极尽嘲讽——好几次——说这是距月球第谷坑十亿公里内最可笑的名字。根据鲍曼的报告,它并无磁性异常的现象。因此它跟月球上的‘TMA-1’第谷石板唯一的相似之处只有形状。我问过他们,取什么名字最恰当,他们的回答是‘札轧卡’(Zagadka),俄文的意思是‘谜’。这确实是个好名字,但每次我尝试念它的时候,总是引来一阵笑声。所以我坚持称它为‘老大哥’。

[2] 天文学中表示天体大小的单位,太阳和满月的角直径约为半度。

“全体舰上人员对目前的工作成果都深感骄傲。两艘宇宙飞船都可正常操作,哈尔的第一轮测试工作也接近完成。在几天之内,我们将会知道他是否能担当重任,驾驶发现号去与‘老大哥’完成最终的会面。

[3] 原文为tapeworm,与下文的“绦虫”原文为同一单词。——译注

“很抱歉自从上次发给你信息之后,很久没再联络;不过从新闻报道中,你应该稍微知道我们已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任务。即使是奥尔洛娃舰长也已经放弃按表操作的要求,问题一来就马上解决,谁碰到谁解决。我们都要累到不行时才能睡上一觉。

[4] 原文为black sheep,有异类、败家子之意。——译注

‘斯普特尼克’(Sputnik),俄文的意思是‘同伴’,也是他们的一颗人造卫星的名字。

[5] 在俄语里是贬义词,有没文化、粗人之意。——译注

“……真高兴听到海豚宝宝出生的消息!我可以想象海豚爸妈骄傲地把它们的宝宝带进屋里时,克里斯兴奋的模样。你真该听听我的舰友们看到录像带中海豚全家一起游泳,还有克里斯骑海豚的镜头时,发出的“哦哦,啊啊”声。他们建议给宝宝取名叫

[6] 原文为拉丁语,出自凯撒临死前对刺杀自己的养子布鲁图说的最后一句话:Et tu, Brute?一般译作:“还有你吗,布鲁图?”这句话被广泛用于西方文学作品中,代表背叛最亲近的人。——译注

22 老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