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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发现号

“我正在瞄准中心点,”布雷洛夫斯基说道,“请不要乱插手,等一下发生什么事也不要大惊小怪。”

发现号现在看起来像个修长的巨大哑铃,挡在他们面前缓慢地翻滚着。虽然看起来很缓慢——翻滚一次需要好几分钟——但两端的速度却非常惊人。库努尽量不去看它,只专心于那个逐渐逼近的、静止不动的中心点。

啊?他是什么意思?库努一面问自己,一面告诉自己尽量不要大惊小怪。

想安全地靠近那艘弃船只有一条路径:沿着它的自转轴。发现号的转动中心大约在它的正中央,靠近主天线的地方。布雷洛夫斯基正径直往那个区域前进——后面拖着一个紧张兮兮的跟班。届时他到底用什么方法让我们及时停下来?库努在心里嘀咕。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不到五秒钟内发生的。布雷洛夫斯基在扫帚柄上按了一下机关,它立即暴长到四米,刚好顶到迎面而来的宇宙飞船。扫帚柄开始压缩,它内部的弹簧吸收了布雷洛夫斯基不小的动量;但正如库努原先所料,布雷洛夫斯基并没有在天线基座旁停下来。扫帚柄瞬间再度伸长,将俄国人从发现号反弹回来,反弹的速度几乎与刚才的接近速度一样快。他在库努近旁一闪而过,只差几厘米就相撞了。目瞪口呆的库努只记得在那一瞬间,瞥见布雷洛夫斯基那露出满口白牙的得意笑容。

库努看见几阵轻烟从那年轻人的背部喷出来,产生小小的推力,将他们推往发现号。每喷出一小股蒸汽,拉绳便轻轻地拉他一下,他便开始往布雷洛夫斯基的方向移动,但从来不会碰到他。他觉得自己像个溜溜球——沿着绳子上下运动。

一秒钟之后,两人之间的绳索紧绷了一下,两人的动量互动的结果,产生了一阵突然的减速。他们原先的速度刚好完全抵销,因此两人相对于发现号几乎完全静止。库努只消伸手抓住可握的地方,很轻易地就将两人一起拉了进去。

“放轻松!库努,”布雷洛夫斯基说,“别启动你的推进器,即使身体开始翻滚也一样。一切都交给我办。”

“你有没有玩过‘俄罗斯轮盘赌’?”库努恢复正常呼吸后问道。

库努还来不及回嘴,就发觉有人轻轻地、坚定地将他拉离列昂诺夫号。

“没有——那是什么?”

“那很正常,库努,”主治医师鲁坚科在无线电里插嘴道,“你在低温睡眠期间瘦了十公斤,这对你的身体没有不良影响。不过你又胖回三公斤了。”

“我一定要找时间教教你,它对治疗无聊跟刚才这个一样有效。”

没多久,库努的航天服出问题了。“刚离开地球时,它明明很合身,”他抱怨道,“可是现在怎么松垮垮的?我好像一颗豆子在豆荚里滚来滚去的。”

“我希望你不是在暗示,沃尔特,就是马克斯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

发现号在大约两百米外打转,同时和他们一起在轨道上绕着艾奥运行。艾奥现在几乎占据半个天空,木星则远远地躲在艾奥的背后。这是经过特意安排的,他们把艾奥当作保护墙,让他们躲避两个星球之间的“磁流管”里来回狂飙的巨大能量。即使如此,辐射量仍然非常高、非常危险;因此他们最多只能在外面逗留十五分钟,就必须回宇宙飞船躲避。

鲁坚科医师的声音显得好像很震惊。库努决定不予回应,因为这些俄国佬有时候听不懂他独特的幽默。“你休想探我口风!”他压低声音喃喃自语,不想让她听到。

气闸的气泵完成抽气,出口的标示灯亮了起来。门向外打开之后,他们慢慢飘进外面的真空中。

现在,他们已经紧紧地抓住宇宙飞船的外壳,库努不再感觉到它在旋转,尤其是当他把目光固定在眼前不远处的金属片上时。有一道梯子从这里沿着发现号修长的外壳延伸出去,这是他的下一目标。梯子的另一端是一个球形的司令舱,虽然他很清楚它的距离只有五十米,感觉上却好像有好几光年那么远。

它的构造很简单:一根一米长的中空管子,一端有个脚踏板,另一端有个挂环。按下一个按钮,它会像折叠式望远镜般伸长五六倍。它内置的避震系统可以让一个训练有素的使用者发挥惊人的操作效果。若有需要,那个脚踏板可以当作爪子或钩子。虽然有许多改良型,但上面所说的是最基本的设计。一般人会误以为它很容易操纵,其实不然。

“我走前面,”布雷洛夫斯基一边说着,一边将连接两人的绳索收紧,“记住,从这里开始一路都是下坡。但这没问题,你用一只手就可以抓牢了。即使在最底下,重力也不过是十分之一个G而已,可说是一个……你们英语怎么说?——鸡屎(chickenshit)。”

每种行业都会各自发展出一些独特的工具。比如说,码头工人的钩子、制陶工人的转轮、泥水工人的抹刀、地质学家的小锤子;而长时间在零重力下工作的人则发展出所谓的“扫帚柄”。

“我猜你的意思是小数目(chickenfeed)吧。不过假如你认为这两个字差不多的话,那我就先走一步[2]了。我最不喜欢下错阶梯上错路[3]——即使在零星重力下。”

“我试过一次,但扫帚柄甩下我跑了。当场的每个人都笑歪了。”

库努心里明白,现在很需要说些谑而不虐的俏皮话来调剂一下,否则即将面临的未知和危险会让他受不了。看看他目前的处境,离家十亿公里,即将进入太空探险史上最有名的弃船。曾经有一家媒体把发现号称作“太空玛丽·赛勒斯特号[4]”,确实是个不坏的比喻。除此之外,他的处境还有许多独特的地方。比如说,即使他想忘却占满半个天空、梦魇般的艾奥,但有一件事却一直提醒他这个梦魇是挥之不去的——每次触到梯子的横条时,他的手套都会刮下一层薄薄的硫黄粉末。

“是的。你骑过没有?”

当然,布雷洛夫斯基说得很对,宇宙飞船转动所产生的重力很容易对付。渐渐习惯以后,他甚至喜欢上这个重力给他的方向感。

“扫帚柄,巫婆们都骑扫帚柄。”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来到发现号上巨大的、颜色斑驳的球形结构,也就是舰上的控制舱及维生系统舱。而在几米之外有个紧急逃生舱口;库努立刻认出,那正是当年鲍曼闯入舰上与哈尔摊牌的那个舱口。

布雷洛夫斯基笑出声说:“有点怕刚好适合做这份工作。但别担心——我会完完整整地把你送过去,用我的这个——你们怎么说?”

“希望我们进得去,”布雷洛夫斯基喃喃自语,“要是大老远跑到这里再进不去,那就太倒霉了。”

“还不至于怕到尿裤子。不过,当然怕。”

他刮掉覆盖在显示气闸状态的面板上的硫黄。

他俩戴上头盔之前,布雷洛夫斯基问道:“你并不怕,是不是?”

“没反应,正如我所料。要不要试试控制按钮?”

第一个难题是如何让发现号停止翻滚,翻滚不仅使它无法控制,而且无人可以靠近。当和布雷洛夫斯基一起在“气闸”里换上航天服时,库努心中浮现了罕有的无力感,甚至自卑感,因为这不是他擅长的工作。他曾心情郁闷地提出申诉:“我是太空工程师,不是来这里耍猴戏的!”但事情总要有人做。舰上只有他稍微具备一点技术,能够将发现号驶离艾奥的魔掌。而布雷洛夫斯基和其他同事对发现号上的电路图和电子设备也不熟悉,恐怕要花很多时间。等到他们恢复宇宙飞船的动力,并且学会如何驾驶的时候,宇宙飞船早就掉到下面的硫黄火坑里去了。

“试试也无妨,但恐怕也没用。”

沃尔特·库努虽然早就知道,但对他而言,那只是个抽象的概念。直到他目睹全长一百米的发现号在那里盲目翻滚,而列昂诺夫号不敢贸然靠近时,他才有了深刻的体会。多年来,摩擦力早已减慢发现号的自转速度,而把角动量转移到别处去了。现在,这艘弃船在轨道上缓慢翻滚,很像鼓号乐队队长抛向空中的指挥棒。

“没错。那么,这儿有一个手动的……”

即使是在最佳的情况下,登上一艘废弃的、乱滚的宇宙飞船都是件不容易的事。事实上,很可能会非常危险。

他们打开一个与墙的曲率非常密合的盖子,呆呆地看着一缕轻烟冒出来,带着一张小纸片飘散于真空中。那上面有某种重要信息吗?他们恐怕永远无法得知,因为那张纸片已经一路翻滚飘远了,最后消失在众星之前的一片黑暗中。

17 登舰二人组

布雷洛夫斯基不停地转动那个手动控制杆,感觉上转了很久,终于将黑漆漆的、毫不起眼的气闸完全打开。库努本来希望里面的紧急照明灯还管用,但事与愿违。

“假如你跟他说爸爸仍然很爱他,而且会尽快回家的话,他会相信的,因为他信任迪米特里叔叔。”

“现在你是头儿了,沃尔特。欢迎我们踏上美国领土。”

“如果你联系不到她,那就鼓励一下克里斯吧。我很想念他,非语言所能形容。

不过,当库努爬进去用头盔灯照了一圈以后,发现里面看起来一点也没有欢迎他们的迹象。他极目四望,所有东西都井然有序。不然你希望怎样?他有点生气地自问。

“有机会的话请帮我劝劝她,让她高兴一点。她曾经提过要搬回美国本土。我很担心假如她真的搬回去的话……

用手动关门比开门时还要费劲费时,但在宇宙飞船重新获得动力之前,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在舱门封闭的前一刻,库努冒险瞥了一眼舱外的疯狂景象。

“是关于卡罗琳。她一直不了解我为什么要离开地球;从某方面来说,我不认为她会真的原谅我。有些女人家相信爱情不是生命中的唯一——而是生命的全部。也许她们是对的……无论如何,我确定现在讨论这个已经太迟了。

一面闪烁着蓝色光的湖泊在艾奥的赤道附近出现,他很确定几个钟头以前还没这个东西。湖的边缘闪耀着鲜黄色的火焰,那是钠元素燃烧时特有的颜色。同时,整个夜景都笼罩在一片鬼魅似的、由等离子放电所产生的辉光里。

“嗯,明天我们将登上发现号一探究竟,我不知道何时才有空再跟你聊。不过在结束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说。

这些就是他们未来的噩梦。如果这还不够看的话,一位超自然的疯狂艺术家将为他们添上一笔:一支巨大的弯角从艾奥的火坑群中冒出来,向上插入漆黑的夜空中,就像垂死的斗牛士在最后一刻瞥见将取他性命的牛角。

“但是,它真的是固体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因为它几乎不会反射雷达波,即使它正面朝向我们时也是如此。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以木星的云彩为背景的黑色轮廓而已,木星在我们正下方三十万公里。除了大小不同之外,它跟我们在月球上挖出来的石板一模一样。

新月形的木星正缓缓升起,而发现号和列昂诺夫号正在同样的轨道上一路奔向它。

“它仍然在一万公里外的地方,刚好就在拉格朗日点上;但当我用望远镜观察时,它看起来似乎很近,仿佛摸得到的样子。由于它完全没有什么特征,所以我们也搞不清楚它的大小,光用眼睛无法看出它实际上有好几公里长。如果它是固体的话,一定有数十亿公吨重。

18 救援

“以前有谁会相信人类会大老远地跑到木星——这颗太阳系最大的行星——却又完全无视它。可是现在我们却常常这样做,而且,当我们不盯着艾奥或发现号的时候,我们都在想着那块……人造物。

从外部舱口关上的那一刻开始,两人的角色就产生了微妙的逆转。发现号内部一片漆黑,纵横交错的走廊和通道如迷宫一般,但是对库努而言就如同回到家一样,而布雷洛夫斯基则是格格不入,到处都觉得不自在。理论上来说,布雷洛夫斯基知道这艘宇宙飞船的每一个细节,但那只是从研究设计图学来的。库努则相反,他亲自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在施工中的发现号姐妹舰上工作,甚至可以蒙着眼睛在舰上随处走动而不会迷路。

“幸好我们不用在那里降落。我猜想咱们已故的中国同行也不至于这么做吧。不过将来有一天也许不无可能,因为上面有些区域看起来还挺稳定的,不会有硫黄浆到处泛滥。

刚开始,他们的前进非常困难,因为宇宙飞船的这个区域是为零重力状况而设计的;但现在由于整艘宇宙飞船漫无目的地翻滚,产生了一个非自然重力。这力道虽小,但似乎总是出现在最让人不方便的方向。

“一到这里,我马上发现艾奥让我想起某种东西。我花了好几天思索,甚至去查阅所有的任务档案——舰上图书室没什么用,真烂。你记得我俩小时候在牛津的那次研讨会上,我向你介绍的《魔戒》那本书吗?嗯,艾奥就是书中的‘魔多’。查一查第三部。里面有这么一段:‘好几条熔岩流蜿蜒流动……冷却后凝固成许多扭曲的恶龙形状,仿佛是从痛苦大地呕出来的。’这段描述真的够逼真。早在人类看到艾奥照片的四分之一世纪前,托尔金是怎么知道的呢?该不会是大自然在模仿他吧?

库努在一条通道里滑行了好几米才抓稳身体,不由得喃喃抱怨起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快想办法让这该死的旋转停下来。但是这非要有动力不可。我只希望鲍曼在弃船以前没把舰上所有的系统弄坏。”

“在艾奥的明暗分界线上,刚刚有一座火山发生爆炸,我看见一朵巨大的云烟一面扩展一面冲着我们而来。我不知道会不会冲到我们的高度,即使会,对我们也应该不至于造成伤害。不过它看起来确实吓人——仿佛是个太空恶魔,想一口把我们吞下去。

“你确信他弃船了?也许他有打算要回来。”

“有些硫黄湖泊温度高得发亮,但艾奥上大部分的光来自放电现象。每过几分钟,整个地方似乎都要爆炸一次,仿佛一架巨大的闪光灯从上面照下来。这个比喻好像挺恰当的。在连接艾奥和木星的‘磁流管’里有几百万安培的电流流过,并且经常产生崩溃现象,这个时候你就会看到太阳系中最大的闪光,而我们舰上半数以上的电路也都跟着跳电。

“也许你说对了,但我从不认为我们可以得知真相。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曾经在2006年夏威夷的基拉韦厄火山爆发时,飞过它的上空,那情景真是吓死人。但跟这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不算什么。目前我们正在艾奥的背日面上空,但这更糟糕。你看到的东西就足够让你去想象更可怕的事物。这跟我曾经想要去的地狱简直一模一样……

现在他们来到分离舱停放处,也可说是发现号的“舱库”;通常会停放三艘球形的单人操作飞行舱,用来从事各种舰外活动。目前只有三号舱还在。一号舱在神秘的意外事件中撞死普尔后毁了;二号舱被鲍曼开走了,目前不知道在哪里。

“当然,这都是艾奥害的。由于发现号不断地以螺旋线路径下坠,离艾奥已经不到三千公里。每隔几天艾奥就会有一座火山爆发,将数百万吨的硫黄喷向天空。虽然你在电影里见过类似的场景,但你绝对无法想象在那地狱的上方是什么模样。我很庆幸我们不必经过那种地方。不过,我们现在正前往的目的地,比较起来更神秘,也许更危险。

舱库里的架上还挂着两套没有头盔的航天服,看起来像两具无头尸,令人毛骨悚然。连没有想象力的人都会心里发毛,更何况布雷洛夫斯基的想象力特别夸张,仿佛看到一大群狰狞的鬼怪住在里面。

“两位美国同胞——天可怜见,我怎么说话像个政客了——已经顺利地由低温睡眠中醒来,正摩拳擦掌准备干活。我们必须及早行动,不仅因为时间紧迫,还因为发现号似乎有点问题。看到它原先洁白无瑕的舰身变成一片焦黄时,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说来有点遗憾,但也是意料之中,在这节骨眼上,库努不经大脑的幽默常常会伤人。

“你相不相信我现在还有点醉?我们成功地跟发现号挥……回……毁……(怎么搞的)……会……合之后,开了场小小的派对犒赏自己,同时欢迎两位成员由低温状态苏醒。钱德拉不太喜欢酒——酒会让人露出本性——但库努刚好是另一个极端。只有塔尼娅滴酒不沾,这你是知道的。

“马克斯,”他装出一本正经的音调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事——请你千万别去追舰上那只猫。”

“对了,根据我的消息来源,听说你们最近想逼老安德烈下台的努力完全失败。我判断你跟其他人一样没什么好运了,你们还得忍受他当院长。我笑得牙都歪了!你们科学院活该倒霉。我知道他已经九十多岁了,并且越来越……嗯!冥顽不灵。但你别想找我帮忙,虽然我是全世界——不,全太阳系——最伟大的杀手,专门干掉老而不死的科学家,手法干净利落。

布雷洛夫斯基愣了几毫秒,几乎要说:“我希望你别提这个,沃尔特。”但话刚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要是被人发现这个弱点就糟糕了,于是他马上改口:“我真想会会那个把这部电影摆在舰上图书室的白痴!”

“……哈啰,迪米特里,我是伍迪。请在十五秒内切换到二号健……哈啰!迪米特里,将三号健与四号健相乘,取立方根,再加上π的平方,最后以最接近的整数当作五号健。除非你们的计算机比我们的快上一百万倍——我很确定绝无可能——否则没有人能破解这套密码,无论是你们还是我们。不过你一定会找些理由来辩解,反正你最擅长狡辩了。

“可能是卡特琳娜吧,用来测试每个人的心理平衡状态。不过我记得上个星期放映的时候,你还笑得前仰后合呢。”

16 私人连线

布雷洛夫斯基不作声,库努说得没错。但是当时是在又暖又亮的列昂诺夫号上,周围又有许多朋友;哪像这艘黑漆漆的、冷冰冰的、鬼影幢幢的弃船。一个人无论多么理智,在这种情况下,很难不会想象一群狰狞的外星怪兽在那些通道里爬来爬去,见人就一口吞下。

当我们从这项挑战中幸存下来之后,会再度回到木星这边,还要靠它的力量把我们安全地送回地球。

这都是你害的,我的好祖母(愿西伯利亚的冻土轻轻地覆盖着你的灵骨)——我真希望你没在我脑海里灌输那么多鬼故事。现在只要我闭上眼睛,仍然会看到那个双脚瘦如鸡爪的雅加婆婆站在森林里的空地上……

在不到九小时的时间内,我们将从木星爬升到一个陌生的地点,弗洛伊德想道。我们暂时逃离巨大的木星——它虽然危险,但我们已经了解它,可以事先防范。但现在我们要去的地方则是完全未知的神秘之境。

别瞎想了。我是个年轻有为的工程师,正面对一生中最艰巨的技术挑战,绝对不能让这个美国朋友看出我是个胆小鬼……

“完成修正。我们现在要前往与艾奥轨道的交叉点。到达时间:八个小时又五十五分钟。”

舰上各种噪音也无法祛除鬼影幢幢的感觉。它们虽然都非常小声,只有最有经验的航天员才能从航天服的窸窣声中分辨出来,但对习惯在极端安静环境中工作的布雷洛夫斯基而言,这些噪音就有够他心惊胆战了,虽然他明知道那些偶然的咯吱声是宇宙飞船翻滚时由于热膨胀产生的。这里的太阳虽然很微弱,但宇宙飞船的向日面与背日面的温差还是相当大。

他开始寻找“大红斑”,但马上自觉那是个愚蠢的想法。在他下方举目所见的一大片云海,事实上只是整个大红斑的极小部分而已。打个比方,你从堪萨斯州上空低飞的小飞机上能看到整个美国的形状吗?

即使是他穿惯的航天服也开始感觉不对劲,原因是外面开始有压力存在了。作用在关节处的力道在微妙地改变,因此他无法正确地判断他的各种动作。我变成一个菜鸟了,一切都要从头训练起,他不太高兴地告诉自己。懊恼也没有用,找些有意义的事做做吧……

木星上的云排成平行的行列,从一侧的地平线赶往另一侧,只有偶然出现的气旋稍微扰乱其规则性。随处涌现的明亮气体点缀在原来的图案上。弗洛伊德还看到一个巨大气旋的黑色边缘,这个气旋是个可怕的旋涡,直通深不可测的木星内部。

“沃尔特,我想测试一下舱里的空气。”

不过这只是个错觉。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地球比拟。那些颜色都是本身具有的,而不是来自落日余晖。那里的气体也和地球上迥然不同——甲烷、氨气,和一大堆各色各样的碳水化合物,仿佛是女巫将这些东西丢进一只装满氢和氦的大锅里搅拌出来的。人类呼吸所需的氧气则完全不见踪影。

“压力还好,温度——哇!——零下一百零五摄氏度!”

由于太靠近木星,他们很难相信宇宙飞船正绕着它运转,感觉好像只是坐在刚从大片云层穿出来的高空飞机上。他们已经失去判断大小的依据,因此和在地球上某个日落时分没什么两样,从下面疾驰而过的鲜红色、粉红色、暗红色的云彩都是那么地熟悉。

“有如令人神清气爽的俄国冬天。没关系,我航天服里面的空气可以抵挡最严酷的低温。”

“正在改变高度以便修正轨道,‘速度差’为每秒六米。一分钟后点火二十秒。”

“那好,开始测试。不过让我用灯照你的脸,看看你的脸有没有被冻得发紫。还有,保持通话。”

听到这则消息,大家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几分钟之后,他又做了另一项宣布。

布雷洛夫斯基把面罩打开,往上掀起。他打了个寒战,感觉上好像有许多根冰冷的手指头在摸他的脸颊。他先谨慎地嗅了一下,然后做了个深呼吸。

“初步的轨道检查完成,”奥尔洛夫说道,“与正确的向量只相差每秒十米。第一次尝试就能做到这样,还算不错。”

“好冰——不过我的肺还受得了。嗯,好像有股怪味道,什么东西发霉或腐烂的味道——哦不!”

每个人都为这种高贵的情操喝起彩来。这时,被抛弃的防热罩很快地冷却下来,颜色变黄,然后变红,最后变黑,与周遭的太空混成一体,在几公里外失去踪影。不过,偶尔有颗星光被遮住了,就会暂时暴露它的行踪。

布雷洛夫斯基脸色一阵发白,赶紧合上面罩。

“如果这是俄国工程界稳重的优良传统,”弗洛伊德反驳说,“我赞成这样做。宁可多几吨,也不愿少一毫克。”

“什么事,马克斯?”库努真切焦急地问道。布雷洛夫斯基没有回答,似乎正尝试恢复镇静。但事实上,他差点吐了出来。在航天服里面呕吐是件很危险的事,通常会导致可怕甚至致命的后果。

“但这多么浪费啊!”科瓦廖夫说,“何必做得那么重?它至少可以省个两三吨。想想看,这样我们可以多载多少东西。”

经过一段长时间的静默之后,库努开口安慰他:“我知道了,但我确定你看错了。普尔已经死在外头。鲍曼也报告说……他已经把死在低温舱里的人弹射出去了——我们确定他已经这么做了。所以这里不可能有任何人在,况且这里又这么冷。”他本来想加一句“像太平间”,但及时吞了回去。

“再见了,尽责的防热罩!你们表现不错。”

“不过,假设……”布雷洛夫斯基虚弱地说道,“我只是假设,有可能鲍曼想办法回到这里,然后死在了这里。”

大伙哄堂大笑,笑声里有一种由抓狂转变为安心的特有成分。舰长打断笑声,用比较严肃的语调说道:

经过一段更长的静默之后,库努缓慢地打开面罩。当冰冻的空气闯入他的肺部时,他打了一个寒战;接着,他又嫌恶地皱了一下鼻头。

“看哪!”布雷洛夫斯基大叫,“一架飞碟!谁有照相机呀?”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的想象力太夸张了。我打赌这味道八成来自那条通道。可能是有块肉在宇宙飞船冷却以前坏掉了,而当时鲍曼因为急着离开,所以没有把它处理掉。你知道,单身汉的公寓都是这种味道。”

虽然大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炸药突然爆炸的闷声巨响,以及分离瞬间的激烈晃动仍然把大家吓了一大跳。几秒钟之后,只见一个亮亮的大圆盘缓慢地飘浮翻滚而去。

“也许你说的没错,但愿如此。”

弗洛伊德并不是很喜欢伏特加酒,但他还是无拘无束地和大伙举杯畅饮,一方面感谢宇宙飞船优秀的设计者,一方面感谢牛顿。然后奥尔洛娃毅然决然地将酒瓶收回柜子里,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应该没错。即使有错……管它呢,那又有什么差别?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马克斯。即使鲍曼还在这里,那也不是我们该管的事。你说对吧,卡特琳娜?”

现在他们已经依照预定计划,变成木星的俘虏。在过去几个小时的炽热行程中,他们有计划地抛弃多余的速度,以免冲出太阳系而迷失在星际太空。目前他们正在绕着一个椭圆运行——典型的“霍曼轨道”。这条轨道可让他们在木星与相距三十五万公里远的艾奥之间不断穿梭。假如他们不再发动(或无法发动)引擎,列昂诺夫号将会在两者之间来回绕行,每十九小时绕一圈。它将变成最靠近木星的卫星——虽然那段时间不会很长。每次掠过木星大气层顶端时,它都会损失一点高度,直到它以螺旋线路径撞毁在木星上为止。

没听到主治医师的回应,他们太深入舰身,无线电波已经传不到。现在他们要靠自己了。还好,布雷洛夫斯基的精神很快恢复过来。他觉得和库努一起工作是个荣幸,这位美国工程师有时候让人觉得还挺温馨、挺好相处的。不过在必要的时候他也够犀利与冷静。

弗洛伊德到达观察甲板时——他特地比泽尼娅晚几分钟到——木星看起来已经离远一点了。但据他所知,这只是个错觉,眼见不足以为凭。他们只是刚脱离木星的大气层,木星仍然占据着大半个天空。

他俩将要通力合作,将发现号救活。并且,可能的话,将它救回地球。

15 逃出巨掌

19 风车行动

他俩以后不会再如此接近,但他们会常常记得彼此有过的那份亲切感,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突然间,发现号像圣诞树般亮了起来,导航灯和舰内部所有的灯光全亮了;列昂诺夫号上爆出一阵欢呼声,声音之大似乎可以穿过两舰之间的真空传过去。可是不知怎么了,灯又突然全熄,欢呼声变成无奈的叹息。

宇宙飞船再度回到太空,那里才是它真正的归宿,他和泽尼娅也自然而然地彼此飘离。

半个小时毫无动静之后,发现号飞行甲板上的观测窗里又闪起柔和的暗红色灯光。几分钟之后,可以看到库努和布雷洛夫斯基在里面走动,不过窗上的一层硫黄粉末模糊了他们的身影。

这应该是自然反应:过度紧张一定把她给累坏了,人体的智慧便适时来救了她。弗洛伊德本人也感觉到极度兴奋后的疲惫,此次的接触似乎也让他心力交瘁。他必须极力挣扎才能保持清醒…………他感觉一直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然后一切都归于结束。

“哈啰!马克斯、沃尔特,听得到吗?”奥尔洛娃呼叫道。两个身影同时挥了挥手,但没有其他的回答,显然他们很忙,没时间闲聊。列昂诺夫号上的人只有耐心等候。只见各式各样的灯亮了又熄,熄了又亮,“舱库”的三扇门当中,有一扇开了又突然关上,主天线也稍微动了一下,转了十度左右。

接着,更令人无法置信的事情发生了。起初他觉得有点好笑,然后又有点愤慨——泽尼娅竟然睡着了,即使不算在他怀里,至少也是在他身旁。

“哈啰!列昂诺夫号,”库努终于说话了,“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但是我们真的太忙了。

狂乱逐渐缓和下来,奥尔洛娃的声音再度响起,但仍然听不清楚(等事情过后,一定要好好糗她一顿)。现在,时间似乎走得很慢。不久之后,他再也不想看表了,因为他已不再相信它。表面的数字跳得如此慢,他还以为自己是处在爱因斯坦的“时间膨胀”里。

“现在根据我们初步看到的做个简短的评估报告。这艘船的状况比我预期的好很多。外壳完整无缺,几乎没有漏气现象。气压为正常值的百分之八十五,非常适合呼吸,但需要全面换气,因为里面臭死了。

但这根本不会发生。假如隔热罩失效,整艘宇宙飞船会瞬间崩溃,大气压会像一堵硬墙将它锤得扁扁的。届时不会有任何痛苦,神经系统还来不及反应,他就烟消云散了。他曾经想过很多安慰自己的理由,但这个理由最好。

“最棒的消息是整套动力系统都还好。主反应器很稳定,所有电源情况良好。几乎所有电路的保险开关都关掉了,可能是自动跳电,或者是鲍曼离开之前关掉的,因此所有重要设备都没烧毁。不过在恢复所有动力之前,我们要花很大的功夫检查每一处地方。”

宇宙飞船现在颠簸得很厉害,有如航行在波涛汹涌大海里的小舢板。这样算正常吗?弗洛伊德很怀疑。他很高兴有泽尼娅可以分心,忘了自己的诸般恐惧。在还来不及收回思绪之前,他一瞬间好像看到所有墙壁突然发出樱桃般的红光,同时一起向他塌下来,此情此景有如爱伦·坡的小说《陷坑与钟摆》(The Pit and the Pendulum)里的恐怖梦魇,一本他遗忘了有三十年的书……

“那要花多少时间呢?至少把最基本的系统搞定的话,例如维生系统、推进系统?”

“通过中点,泽尼娅,”他大声说道,“正在穿出。”他不知道她是否能听懂。她双目仍然紧闭,但稍稍微笑了一下。

“很难说,舰长。我们离坠毁还有多久?”

奥尔洛娃通过内部通信开始讲话,虽然字句被巨大的吼声掩盖,但语调听起来很平和,就好像在做日常的报告一般。弗洛伊德挣扎着瞄一下手表,发现他们正好在刹车过程的半途,也就是列昂诺夫号与木星最接近的时刻。在他们之前,只有用过即丢的无人探测船如此深入过木星的大气层。

“目前估计至少在十天以后,但是你知道会有增减。”

他很好奇其他的舰上人员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并且突然想起一直睡得不省人事的钱德拉和库努。他们永远不知道目前列昂诺夫号已经变成木星大气中的一颗流星。但他并不羡慕他们,他们错过了一生中最难得的经验。

“嗯,假如没有重大意外的话,我们可以在一个星期内将发现号拖离这个鬼门关,到达一个稳定的轨道上。”

他既无法动也不能说话,但已经开始习惯重力的感觉,所以不再像刚才那么不舒服——除了右手臂越来越麻之外。他很费劲地想把被泽尼娅压着的右手拔出来,但这个习以为常的动作却引起一阵愧疚感。情绪平稳下来之后,弗洛伊德突然想起一句名言,至少有一打美国和苏联航天员对他提过:“零重力下做爱的乐趣和麻烦都是夸大不实的。”

“需要什么协助吗?”

假如他现在的情况被卡罗琳看到的话,不知道会怎样,他会辩称自己没有趁人之危吗?他不知道她会不会谅解。在这种节骨眼,要想象地球上的事情实在有点难。

“不用吧,我和马克斯就够了。我们马上要进去旋转区里检查所有的轴承,希望尽快让它转动起来。”

用温柔的声音大声喊实在很难,外面炽热氢气的吼声震耳欲聋,他不知道泽尼娅是否听得到他在讲什么。但是她现在已经不再死命地抓着他了,他趁机深呼吸了几下。

“请原谅,沃尔特,这有那么重要吗?有重力当然很好,但我们一段时间没有重力也过得去啊。”

“没事的,泽尼娅。既然钱学森号都可以熬过去,我们也一样可以。放轻松,别怕。”

“我并不特别偏爱重力,但是舰上有一点重力的话会比较方便。假如我们让旋转区动起来,就可以消除这艘宇宙飞船的自旋,也就是说,停止它的翻滚。然后我们可以把两艘宇宙飞船的气闸连接起来,就不用跑到舰外去了。这样的话,以后做任何事情都会事半功倍。”

他则尽可能地用手轻轻推开。

“好主意,沃尔特,但你不会是要把我的飞船跟那个……风车连起来吧。万一转轴出现故障和旋转区卡住了呢?那会把我们都撕成碎片。”

过了几秒钟,原先模糊的低嚎声变成连续的巨吼声,睡袋则变成超载的吊床。两个人这么挤在一起实在不是办法,弗洛伊德心里告诉自己;他现在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宇宙飞船的减速只是问题的一部分,麻烦的是泽尼娅活像溺水的人紧抓一根救命稻草般地死命抓着他。

“同意。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会尽快再向你报告。”

然而已经没有时间多想了。突然间,一阵隐隐约约的怪声从远处传来,仿佛鬼哭狼嚎。同时,宇宙飞船也微微地震了一下,睡袋开始晃动打转,固定弹簧开始扯紧。在经历好几个星期的无重力之后,重力又逐渐回来了。

接下来的两天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忙完之后,库努和布雷洛夫斯基都累得在航天服里睡着了;不过他们已经完全巡视过发现号的每一个角落,并未发现有什么大问题。航天局和国务院接到这份初步报告之后,都松了一口气;于是他们振振有词地宣布说,发现号不是一艘弃船,而是一艘“暂时除役的美国宇宙飞船”。现在,修缮工作必须马上展开。

其实,当初在设计上都留有充分的安全考虑,不必杞人忧天。但俗语说得好,滑稽是情欲的克星。虽然他现在抱着她,不过已经完全没有多余念头了。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哀。

动力恢复之后的首要问题就是空气。即使舰内完全清理干净,也无法去除那个臭味。库努原先的判断是正确的,臭味是来自腐败的食物,因为冷藏室坏了;他还一本正经地开玩笑说,这臭味闻起来还挺浪漫的。“我只要闭起眼睛,”他声称,“就仿佛回到旧日的捕鲸船上。你能想象裴廓德号[5]上是什么味道吗?”

她一定注意到了,不过当两人一起挤进睡袋时,她并没有任何特殊的表示。睡袋里的空间刚刚好容得下两个人。弗洛伊德着急地在心里边计算,假如最大的G值高于预期,扯断了固定弹簧该怎么办?他们会一起死得很难看……

经过一番检视之后,大家一致认为发现号并未如预期的那么神秘。问题也终于解决了,至少已经减少到可控制的范围之内。舰内的空气已经完全换新。他们很幸运,贮存罐里仍存有足够的空气可用。

搞清楚这点之后,原先以为是艳遇的喜悦有点消退,他也开始警觉到,尽管离家很远,但对独守空闺的另一半还是有一份责任。眼前这位年纪不到他一半的女人虽然颇有魅力——尽管称不上漂亮——但应该不至于动摇他的责任感。话是这么说,但是他还是有点动摇了;他必须开始迎接挑战了。

另一条好消息是,回程所需的燃料有百分之九十都在。当初不用氢气而选用液氨作为等离子驱动机的燃料,现在看起来是很正确的选择。氢气虽然效率比较高,但容易蒸发而散逸于太空中,即使燃料罐有绝缘设计,外面的温度也很低,但恐怕在好几年前就统统漏光了。而现在燃料罐里的氨仍然很安全地保持在液态,足够供宇宙飞船返回地球所需,或至少可以返回到月球的轨道上。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一声不响地飘了进来。弗洛伊德这才发现,她不只是紧张而已——她简直是吓坏了。然后他知道她为什么找他了。她不好意思让她的同胞看到她魂飞魄散的窘状,所以向别处寻找支持来了。

或许当务之急,是将发现号的自旋停止下来,才有办法加以控制。科瓦廖夫将库努和布雷洛夫斯基比喻为堂·吉诃德和跟班桑丘,并且希望他们这次挑战风车的壮举能够圆满成功。

“泽尼娅,我亲爱的,”他尴尬地说道,“欢迎你来。但是我的地方实在太小了,简直可以称之为斯巴达式的房间。”

他们很小心地将动力输入到旋转区的发动机,这个巨型圆柱重新有了速度,将当初转移到宇宙飞船的旋转动量重新吸收回来。经过一番复杂的调整动作之后,宇宙飞船的翻滚终于几近停止。剩下最后一点小滚动则以姿态控制器的喷射气流消除。现在两艘宇宙飞船静止并排着,短小的列昂诺夫号和修长的发现号比起来,便相形见绌了。

泽尼娅是他最不会期待与之交流的人,她对他的态度总是有礼而淡漠。事实上,舰上所有人员中,只有她喜欢尊称他弗洛伊德博士。但现在她就在眼前,在这个危难时刻,她显然需要有人陪伴和安慰。

现在两船之间的往返变得安全又容易,但奥尔洛娃舰长仍然不同意做实际的连接。每个人都赞成这个决定,因为艾奥越逼越近,好不容易刚刚救活的发现号随时有可能被迫再度放弃。

“当然可以。但是你为什么不留在你自己的舱房里呢?离进入大气层只剩下五分钟了。”话刚出口,他就发现自己问得有够笨。答案实在太明显了,连泽尼娅都不知如何回答。

尽管他们已经知道发现号轨道逐渐减缩的原因,仍然于事无补。每次发现号通过木星与艾奥之间时,都会扫过连接两者之间的“磁流管”,这个无形的磁流管里有庞大的电流来回流动。宇宙飞船上感应出来的涡电流会使得它不断减慢,每绕行一圈就减慢一次。

“我可以进来吗?”她笨拙地问道,声音像个小女孩,弗洛伊德几乎听不出来。

至于宇宙飞船何时会撞毁,目前颇难预测,因为磁流管里的电流大小和木星本身一样变化莫测。有时会突然出现一股大电流,在艾奥上引发一阵光电风暴;这个时候,宇宙飞船可能会损失好几公里的高度,同时温度会显著升高,连舰上的温度控制系统都无法应付。

出乎他的意料,是泽尼娅。

这在物理学上都很容易解释,但在知道之前,这些预料之外的现象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吃惊和害怕。任何形式的刹车都会生热,在列昂诺夫号和发现号的船壳上所感应到的大电流,让它们瞬间变成低功率的电炉。这几年来,发现号就这样一直被加热和冷却,难怪里面的食物会坏掉。

“是谁?”

令人望而生厌的艾奥,现在看起来越来越像医学课本上的插图,而且距离越来越近,只剩下五百公里了。库努拼命地试着启动主驱动机,而列昂诺夫号则保持安全距离静观其变。

“我可不会用‘正常’(normal)这个词,”弗洛伊德喃喃自语道,“我想你是说‘近似正常’(nominal)。”他还没想完,忽然传来了胆怯的敲门声。

当发现号获得速度时,并不像旧式的化学火箭那样有任何烟或火出现——只见它和列昂诺夫号的距离逐渐拉开。经过几个钟头的缓慢操作,两艘宇宙飞船都已经上升了约一千公里。现在有时间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并且计划下一阶段的任务。

“收天线,升起防护罩,”内部通信的扬声器传来的声音,“我们应该会在五分钟内首次感觉到刹车。目前一切正常。”

“你表现得很好,沃尔特,”主治医师鲁坚科一边说着,一边用丰满的手臂抱了一下精疲力竭的库努,“我们都为你骄傲。”

奥尔洛夫夫妇在显示屏前忙得不可开交,只能向弗洛伊德挥挥手;弗洛伊德只好退回自己的舱房。他已经和舰上其他人员道过别,现在除了等待之外无事可做。他的睡袋已经吊起来,准备应对减速时的拉曳力。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爬进去。

她假装不经意地打开一个小胶囊放在他的鼻下。二十四小时后他才会愤怒并且饥肠辘辘地醒过来。

“没错。是布鲁图和卡修斯在出征之前说的[1]。待会儿见。”

20 断头台

“我猜是莎士比亚?”

“这是什么?”库努抓起一个小小的装置,有点嫌恶地问道,“老鼠的断头台?”

他伸出手。“如果有缘再见——嘿!我俩将以笑脸相迎。否则,现在就让我俩好好道别吧。”弗洛伊德眨眨眼说道。

“描述得不错,不过我要捉只更大的。”弗洛伊德指着显示屏上闪动的指示箭头,上面是一个复杂的电路图。

“不用担心,”科瓦廖夫拍胸脯保证,“目前所有频道完全畅通,而且我们足足还有十分钟的时间可用。”

“看到这条线没有?”

“请务必在封船之前送出去。”他慎重交代。

“嗯——主电源供应线。然后呢?”

弗洛伊德取出录音芯片,然后飘到通信中心,将芯片交给科瓦廖夫。

“从这个接点可以进入哈尔的中央处理器。我要你把这个小玩意装在这条大缆线后面。这个地方,不特别找是找不到的。”

“再见,我最亲爱的。我爱你们大家——特别是我们的宝贝儿子克里斯。当你收到这段信息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无论结果是好是坏。请记得,我一直在为我们尽我所能——再见。”

“原来如此。这是一个遥控装置,有必要的时候,你可以随时将哈尔断电。很精巧,而且做成一个绝缘的薄片,以防触发时出现短路。这玩意是哪里做的?中情局?”

“我现在马上得把这段留言送上舰桥,因为十五分钟后就无法传送信号了,我们要收起碟形天线并关闭所有的舱门——这是给你的另一个好类比。现在木星已经占满整个天空——我并不打算描述它,甚至不想再看它一眼,因为几分钟后,所有照相机将全部出动。无论如何,照相机比我高明多了。

“别管这个了。遥控器在我房间里,就是我经常放在桌上的那个红色计算器。按入九个九,取平方根,然后按INT键。就这样。我不确定有效距离有多远,试试看才知道。不过,只要列昂诺夫号与发现号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两三公里,我们就不用担心哈尔再发狂了。”

“当然了,这个信息你一定收得到——而且身在列昂诺夫号上,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事实上,他们曾经很有礼貌地叫我少管闲事,因此我独自在这里录这段留言,倒也心安理得。

“这件事你打算告诉谁?”

“虽然当时年纪还小,我总觉得他应该帮忙抢救,而不是兀自在一旁写信。不过同样地,这幅画也让我感动。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像他一样。

“嗯,我唯一不想告知的人是钱德拉。”

“图上画的是一艘暴风雨中的帆船,所有的帆都已经被吹跑了,海水也溢上甲板。在画的背景里,一个水手正拼命抢救这艘船;前景则是一位正在写便条的少年水手,身旁有个玻璃瓶。他希望这个瓶子能帮他送信回家。

“我想也是。”

“嗯,这是我目前想到的所有交代事项。在前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在回忆小时候看过的一幅图画,是在一本维多利亚风格的破旧老书上看到的。那本书恐怕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我不记得它是黑白或彩色的,但我永远记得书名——别笑——它叫《诀别》。我们的曾曾祖父们最喜欢这类滥情的通俗故事书。

“不过人多嘴杂,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打算告诉塔尼娅有这回事,而在紧急状况下,你可以教她如何操作。”

“……我们在马萨诸塞州楠塔基特的房子的抵押文件应该是放在书房的档案夹里,上面标有一个M。

“什么样的紧急状况?”

14 双重接触

“这个问题可不太聪明,沃尔特。假如我知道的话,我就不需要这鬼东西了。”

中国宇宙飞船已经证实大气刹车法是可行的,但人算不如天算,总是有出差错的可能性。所以当主治医师鲁坚科在接触前一小时说“伍迪,我真希望当初把那尊圣母像带来”时,弗洛伊德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也对。那你要我什么时候装上这个秘密的‘哈尔克星’?”

在接触木星前的几小时中,弗洛伊德几乎没看到舰长和领航员。奥尔洛夫夫妇几乎寸步不离舰桥,他们不断地仔细检查接近轨道,随时调整列昂诺夫号的飞行路线。宇宙飞船目前正在关键的路径上,必须恰到好处地掠过大气外层。飞得太高,摩擦力产生的刹车效应就不足以将宇宙飞船减速,它会冲出太阳系一去不回,谁也救不了;飞得太低,它将像陨石一样烧成灰烬。在这两个极限之间,几乎不容许有任何失误。

“越快越好。最好是今晚趁钱德拉睡觉的时候。”

木星上的云层比地球上最璀璨的夕阳更艳丽,而且速度超快,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可察觉到它明显地移动。一大堆超大的气旋不断从十几个环绕木星的云带中成形,然后轻烟般袅袅消散。偶尔会有缕缕白烟从深处冒出来,但木星快速自转产生的狂风立即将它们吹散。但最奇特的可能是那些白点,有时候会等距排列起来,仿佛项链上的一串珍珠,通常出现在木星中纬度的信风带。

“你开玩笑吧?我想他整晚不睡觉。他现在像个照顾病儿的妈妈。”

只有弗洛伊德最好命,有空观赏木星逐渐逼近的瑰丽景象,目前几乎半个天空都被它占满了。由于没有对照的尺度标准,所以无法对它真正的大小有确实的概念。他只能不断告诉自己,面向他这边的半球,用五十个地球也盖不满。

“嗯,他偶尔还是必须回列昂诺夫号吃饭吧。”

没时间再思考或讨论这个问题了。列昂诺夫号正冲过艾奥的轨道,舰上所有人员都忙着准备和木星的大气接触,并开始感受木星的些微重力。宇宙飞船进入木星大气层之前,舰上所有松动的东西都要好好固定,因为突然的减速会产生一个短暂的拉曳力,最大值可达两个G。

“告诉你一个消息。他上次去发现号的时候,在航天服上绑了一小袋米。搞不好他准备要在那边待上好几个星期。”

不过话又说回来,欧罗巴上似乎不太可能存在过会进行太空旅行的文明,因为没有留下任何明确的证据,诸如建筑物、科学设备、宇宙飞船发射场等等。相反,整个欧罗巴从南极到北极除了一片平坦的冰原及少数露出的岩石之外,什么都没有。

“看来我们只好动用卡特琳娜著名的迷魂药了。上次你已经领教过了,不是吗?”

即使如此还是不无可能,因为人类的演化并非唯一的路程。也许在其他许多星球的海洋里有各种形式的文明出现也说不定。

库努显然在拿钱德拉开玩笑,虽然旁人看不出来,因为他经常会语出惊人而面不改色。但至少弗洛伊德看得出来。那些俄国人也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了解这件事,之后为求自保,他们总是先笑了再说,不管库努是否真的在开玩笑。

但有一种普遍的说法是,海洋里无法出现高等的智慧生物,因为海洋里没有足够的挑战,那里的环境太祥和、太稳定了。毕竟,海洋里无法生火,没有火如何发展出科技来?

幸好,自从上次弗洛伊德在出发的航天飞机上第一次听到之后,他的笑声已经大大减少了;而且在那个场合,显然是有酒精助兴。这次为庆祝列昂诺夫号与发现号成功会合所举办的派对上,他本来很期待再借酒装疯一下。不过,这一次他虽然也喝了不少,但刻意保持了清醒——和舰长奥尔洛娃一样清醒。

即使张教授遇到的欧罗巴生物不是有智慧的,也不能否定别的地方不会有更高级的生命形式。整个生物世界不能以单个样本来判断。

他很清醒地执行弗洛伊德交代他的任务。打从地球一路上来,他一直都只是个乘客。现在,他已经升格为正式人员了。

“不用说海豚,”布雷洛夫斯基插嘴道,“以前我们班上最聪明的同学竟然疯狂爱上一个基辅的金发辣妹。最近听说他在一家汽车保养厂当黑手。他可是曾经获得太空站设计大赛金牌的。多可惜啊!”

21 哈尔复活

“请看看鲸鱼和海豚,”他说,“我们称它们为智慧生物,但它们经常集体冲上海滩自杀!这似乎是个案例,说明直觉高于推理。”

我们正要去叫醒一个熟睡中的巨怪,弗洛伊德告诉自己,经过这么多年之后,哈尔对我们的出现会有什么反应呢?他记得过去的事情吗?他会对我们表现友善还是敌意呢?

这是历次“六点钟苏维埃会议”上最热门的话题。一般的看法是,张教授所遇到的生物并不是高等智慧生物——至少,如果张教授对它的行为描述正确的话。没有任何一种具有基本推理能力的动物会只依直觉行事而自陷险境,如飞蛾扑火般走向死亡之路。不过,奥尔洛夫立即提出一个反例,减弱了(虽然还谈不上推翻)这个论点的说服力。

当他跟在钱德拉背后飘进发现号飞行甲板上的零重力环境时,弗洛伊德心里一直都离不开那个断头开关——几个小时前刚刚安装和测试完毕。无线电遥控器离他的手只有几厘米,现在就把它带在身上让他觉得有点傻。现阶段,哈尔还没和舰上任何运行回路联机。即使将他重启,充其量也只是仅有大脑而无四肢,虽然可能有感知。他可能会与外界沟通,但无法付诸行动。正如库努说的:“他再怎么耍狠也就只是骂人而已。”

然而,这项结论引发了一个对列昂诺夫号的任务极端重要的新问题。既然在木卫上发现了生命,那么它与第谷石板有关系吗?或者,它和艾奥附近轨道上的神秘物体也有关系吗?

“我已经准备好做初步的测试,舰长。”钱德拉说,“所有缺少的模块都已经替换,而且诊断程序也运行了所有回路。一切显示正常,至少就目前测试的层面而言。”

任何事物只要在地球上出现过一次,就应该会在宇宙别处出现好几百万次,这是绝大多数科学家的“信条”。木星的卫星上有水——或者至少有冰;还有,艾奥上有许多不断喷发的火山,所以可以合理推测在邻近的卫星上也有比较缓和的火山活动。将这两者加在一起,欧罗巴上有生命的推论看起来不仅可能,而且是必然的。许多大自然的新发现都是这样——“20╱20”法则的事后之见。

舰长奥尔洛娃瞄了弗洛伊德一眼,他微微点个头。从一开始钱德拉就一直坚持,这个极为重要的场合只准三个人参与;不过很显然,即使观众这么少,仍然不受欢迎。

意外地在欧罗巴上发现生命,为整个事件添加了新的话题。无论在地球上还是列昂诺夫号上,人们都在热烈讨论。有些外星生物学家大叫:“我早就说过了!”他们宣称那根本不稀罕。早在20世纪70年代,探测潜艇已经在太平洋海底的海沟深处发现许多生物聚落,里面有一大堆奇形怪状的海洋生物在非常严苛的环境中繁衍。其严苛的程度不亚于外星世界。火山喷泉在深不可测的海底提供温度和养分,在荒凉如沙漠的海底建立了许多绿洲。

“很好,钱德拉博士。”向来一板一眼的舰长马上说道,“弗洛伊德博士已经批准,我本人也不反对。”

而在地球,张教授已经是个英雄,并且他的同胞们已经非常尴尬地对无数慰问函表示了感谢;其中一封是以列昂诺夫号全体人员的名义发的——弗洛伊德猜想,它一定被莫斯科当局修改过。舰上人员的心情很暧昧,混杂着赞佩、哀悼和解脱。所有的航天员不论国籍,都将自己视为“太空公民”,互相之间都有情感,分享彼此的成功与失败。列昂诺夫号上没有人感到高兴,因为中国远征队全军覆没;但同时,暗地里却感到一种解脱,因为比赛的结果并非跑得最快的人获胜。

“让我解释一下,”钱德拉颇不以为然地说道,“他的声音辨识和语音合成中枢都已经损坏了。我们必须从头教起。还好,他的学习速度是人类的好几百万倍。”

列昂诺夫号在通过欧罗巴的轨道之前,已经搜集到大量盖尼米得的资料。而欧罗巴这个冰封的世界,上面有着钱学森号的残骸和舰上人员的尸骨,虽然远在木星的另一边,但人们对它的记忆并不远。

钱德拉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打出十几个互相没有关联的字,每打出一个字,他就接着很仔细地念出来。扩音器里立刻重复播出这些字,但音调呆滞、机械,没有任何智慧的感觉,像失真的回音一样。这不像以前的哈尔,弗洛伊德心想,不比那些我们小时候十分好奇的、最原始的说话娃娃强多少。

更怪的还在后头。一般人总认为,处于小行星带边缘的这里,任何星体都会被从太阳系诞生时残留下来的碎屑撞得满目疮痍。然而,就在近旁的盖尼米得看起来却完全没有这种迹象。虽然在遥远的过去,它也曾经被撞得满是坑洞,但大部分的坑洞都已经被“耙”过了——这个“耙”字形容得很恰当。盖尼米得绝大部分的表面满布无数的耙痕(沟和脊),仿佛被一位宇宙园丁用一支巨大的耙子耙过一般。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淡色的条纹,好像是很多只体宽达五十公里的蛞蝓爬过的痕迹。而最神秘的是那些蜿蜒的带状条纹,由几十条并行线组成。捷尔诺夫斯基宣称那一定是多车道的超级高速公路,由喝醉的测量员设计出来的。他甚至还宣称发现了高架桥和立交桥。

钱德拉按下重复键,扩音器再次回放同一串字,但声音质量已有明显的改善,虽然大家听得出来那不是真人讲出来的。

只有最外面的卡利斯托看起来还有点像样。当列昂诺夫号在十万公里外掠过它时,上面较大的坑洞肉眼就看得见。通过望远镜观察时,它活像一颗被乱枪扫射过的玻璃球,表面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洞,有些小到肉眼无法辨识。有人说过,卡利斯托比地球的月亮更像月亮。

“我给他的这几个字包含了英语的基本语音要素,只要再重复改进十次,他的音调就差不多可以了。不过我手边没有适当的设备好好地帮他治疗一下。”

即使在旅行者号太空探测器首度做近距离探测之后三十多年的今天,仍然没有人真正知道为什么木星的这四大卫星如此地与众不同。它们虽然大小相仿,在太阳系里的位置也差不多——但是个个大不相同,好像是一群由不同父母所生的小孩。

“治疗?”弗洛伊德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呃,他脑部受损?”

13 伽利略诸世界

“不是!”钱德拉回答,“所有逻辑回路都完全没问题,只是声音输出部分有缺陷,但可以逐步改善。为避免误解,最好每句话都有视觉显示器作辅助对照;而且对他讲话的时候,发音要准确一点。”

列昂诺夫画这幅画时,弗洛伊德已经九岁了。

弗洛伊德向奥尔洛娃舰长苦笑一下,然后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弗洛伊德对这幅画赞不绝口,但心里还是百感交集。他绝不会忘记,它比舰上任何人的年龄都老——除了一个人。

“那这里一大堆俄国腔怎么办?”

这幅作品令人瞩目,它所描绘的未来景象在短短三年内就实现了。1968年的圣诞节,美国宇宙飞船阿波罗8号上的三位航天员安德斯、博尔曼和洛威尔就亲眼目睹了这幅壮丽的景象。

“我想奥尔洛娃舰长和科瓦廖夫博士应该不成问题。至于其他的人——嗯,我们得分别测试才知道。通不过测试的只好用键盘了。”

这幅画虽然谈不上职业水准,但显然是出自一位有天分的业余画家之手。画中描绘出满是坑洞的月球表面,前景是美丽的虹湾(Sinus Iridum),上方若隐若现的是巨大的地球,其新月形的向日区环抱着黑暗的背日区。最远方是炽热的太阳,摇曳生姿的日冕环绕着它,直入数百万公里的太空。

“看起来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目前就只有你需要与他沟通。对吧,舰长?”

不睡觉的时候,弗洛伊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交谊厅。原因之一是,交谊厅虽小,但比待在自己的小寝室里较没有幽闭恐惧感。另外,交谊厅的陈设也比较活泼,所有可贴东西的平面都贴满了漂亮的风景照片、运动比赛图片、知名影星的大头照,以及令人怀念的地球事物。不过,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一幅列昂诺夫的亲笔画作——1965年的素描《近月》;当时他还是个年轻的中校,因爬出“上升2号”宇宙飞船而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太空漫步的航天员。

“正是。”

会外非正式的议题倒不少,一般不外乎请求常换菜单、增加私人与地球的通信时间、电影节目的建议、交换新闻和八卦消息,以及人数居于劣势的美国人经常受到的善意揶揄。弗洛伊德因此曾经放话,等另外两名从低温睡眠醒来以后,情势会明显改善,人数将从目前的一比七变成三比七。而且根据他的私下盘算,库努的高分贝大嗓门足以抵得上舰上的任何三个人。

钱德拉博士轻轻点几下头表示了解,手指头继续在键盘上翻飞,屏幕上快速显示出一大堆的文字和符号,其速度之快不是一般人能够消受得了的。也许钱德拉有惊人的记忆,可以过目不忘。

这场每天例行的圆桌会议被称为“六点钟苏维埃会议”,开会时间通常不超过十分钟,但在提高士气方面扮演着重要角色。各式各样的抱怨、建议、批评、进度报告等,统统可以提出来——舰长有最后的否决权,但她很少行使。

当弗洛伊德和奥尔洛娃正要离开这位浑然忘我的科学家时,钱德拉突然回过神来,举起一只手像是在警告或期望什么。相对于刚才的快动作,他有点迟疑地拨回锁定杆,并且按下唯一的一个键。

每天的格林威治时间18点整,七名舰上人员加一位乘客都会在狭小的交谊厅(位于飞行甲板、舰上厨房和宿舍区之间)开会。交谊厅中央的圆桌勉强可以挤八个人,因此钱德拉和库努醒来之后,就没有位子可坐了,必须在旁边加摆两个座位才行。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操作台传来一个声音,听起来不再是机械地模仿人类语音。这里面已经有智慧、知觉和自我意识的成分——虽然还在最初级的层次。

除了身体和心理伤痕之外,泽尼娅还有一项障碍要克服。她是在最后一刻被换上来的,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列昂诺夫号本来的营养师兼医药助理是雅库妮娜,但由于在玩滑翔翼时与人争吵,不幸摔断了好几根骨头。

“早安,钱德拉博士。我是哈尔。我已经准备好上我的第一课了。”

二十九岁的泽尼娅是舰上最年轻的姑娘,仍然有点神秘。既然没有人愿意讲,弗洛伊德也就不曾问起她受伤的事,华盛顿方面提供的数据也没有任何线索。她显然遭遇过严重的意外事故,但充其量不过是车祸罢了。有一种说法她是在一次秘密的太空任务中受的伤——这种谣言在苏联境外很流行,但应该不太可能。五十年来全球追踪网络无孔不入,要偷偷进行什么任务已经不可能了。

一时之间,大家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随后,两位旁观者离开了甲板。

他们是很奇特的一对,弗洛伊德常在想。布雷洛夫斯基是个身材高大的金发俊男,也是个杰出的体操选手,曾经进入了2000年奥运会决赛。虽然已经三十出头,却有一张稚气无邪的娃娃脸。相貌不会骗人,他虽然有辉煌的工程师资历,但弗洛伊德老是觉得这个人太天真、太单纯了一点——就是那种你喜欢跟他攀谈但不久就觉得索然无味的人。在无可挑剔的专业领域之外,他是个可爱但肤浅的人。

弗洛伊德简直无法相信这是真的,钱德拉博士则哭了起来。

下棋的人早就下腻了,现在,没当值的人员有的看望远镜,有的认真交谈,有的听音乐,但通常都会一边注视着窗外的美景。同时,舰上有一对恋人正打得火热:布雷洛夫斯基和泽尼娅常常同时不见人影,这变成大伙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话题。

[1] 出自莎士比亚的戏剧《凯撒大帝》。

这时候的木星看起来已经比地球上空的月亮更大,内围几颗较大的卫星也清晰可见。每颗卫星都有明显的圆盘结构和特殊的颜色;不过距离都还很远,看不出任何细部特征。它们亘古的芭蕾舞表演——时而隐身在木星背后,时而复出向日面,以自身的影子为舞伴,优雅地掠过木星前方——永远是最叫座的节目。自从四个世纪以前被伽利略首度发现之后,不知多少天文学家为之着迷。不过,列昂诺夫号上的全体人员是唯一用肉眼欣赏到这场表演的人。

[2] 原文为feet first,也有“先死一步”之意。——译注

当舰上人员看到这四颗卫星时,都像看到老朋友般欣喜若狂——虽然只有加尔尼和勒达比较近,肉眼即可看到其圆盘结构。这里是经历长途航行之后首度见到的陆地——可说是木星外海的岛屿。最后的几个小时逐渐逼近,整个任务最重要的阶段即将到来:进入木星大气层。

[3] 原文为crawling down ladders the wrong way up,有“逢迎拍马以求晋升”之意。——译注

另外一组的四颗卫星——伊拉拉(木卫七)、莱西萨(木卫十)、希玛利亚(木卫六)和勒达(木卫十三)——则会留在木星身边。它们与木星的距离只有前一组的一半;它们彼此靠得很近,轨道也几乎共平面。有人认为它们是由同一个天体分离出来的,如果此说正确,那么原来的天体最多不超过一百公里长。

[4] 玛丽·赛勒斯特号(Marie Celeste), 1872年在葡萄牙亚速尔群岛发现的一艘双桅船,发现时正全速航行,船上物品完好,但空无一人。

终于,宇宙飞船开始加速,像下坡一样向木星狂奔而去。它早已掠过无重力区的四颗外围小卫星——希诺佩(木卫九)、帕西法厄(木卫八)、阿南刻(木卫十二)和加尔尼(木卫十一)——这四颗卫星各自在离心率很夸张的轨道上摇摇摆摆地逆向运行。它们的形状都很不规则;毫无疑问,它们都是被木星捕获的小行星,其中最大的只有三十公里长,上面崎岖的碎裂岩石除了行星地质学家之外,没有人会感兴趣。它们的归属问题一直在太阳与木星之间犹豫不决,不过将来有一天,太阳会完全把它们捕获回去的。

[5] 裴廓德号(Pequod),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 1819—1891)所著小说《白鲸》中的捕鲸船。

12 下坡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