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曼第一次看到伊阿珀托斯的时候,这颗卫星只有土星的光映照着,那奇特的椭圆形光斑有一部分在阴影中。现在,缓缓走动在七十九天一个周期的轨道上,伊阿珀托斯已回到阳光中了。
35 伊阿珀托斯之眼
看着伊阿珀托斯逐渐变大,而发现号以越来越慢的速度接近那必然的、最终相会的一刻,鲍曼察觉到自己心里有一种痴迷,一种令人困扰的执著。和任务控制中心通话,或者不如说是汇报的时候,他从没提到这一点,怕别人觉得他已经有了幻觉。
是没错,等宇宙飞船的轨道和那颗卫星的轨道第二次交会的时候,他们可以再度相遇。不过这将是一场多年之后的约会。不论怎么说,鲍曼都很清楚他是等不到那一天的。
也许,他的确有了幻觉。因为他已相当程度地相信,相对于那颗卫星黑黝黝的背景,那光洁的椭圆是一只巨大而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一路接近。那是只没有瞳仁的眼睛,因为它空无一物,鲍曼看不到任何东西掺杂其中。
发现号只有一次努力会合的机会。一次不行的话,伊阿珀托斯就已经绕到很远的地方,几乎在土星的另一边了。
一直到宇宙飞船到五万英里开外,伊阿珀托斯看来有如地球所熟悉的月亮两倍大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就在那个光亮椭圆的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黑点。但这时已经没有时间仔细查看,他要开始终点操作了。
然后,宇宙飞船会遇上伊阿珀托斯,并且必须与之会合。如果失败,宇宙飞船就会落回土星方向,开始重复二十八天一个周期的椭圆形绕行,无休无止。
这是最后一次,发现号的主引擎释出能量。这是最后一次,原子即将罄尽前的炽热白光燃烧在土星的卫星之间。戴维·鲍曼听着引擎开始轻轻启动,接着逐渐加强冲刺的声音,一种傲然,同时也凄然的感受袭上心头。这些顶级引擎,已经毫无瑕疵地完成了它们的任务。它们把宇宙飞船从地球带到木星再带来土星,现在,这是它们最后一次运作了。等燃料槽清空之后,发现号就会失去所有的动力,一如彗星或小行星,成为重力场一名无助的俘虏。就算几年之后,救援的宇宙飞船抵达,就经济效益的层面而言,还是没法给她添加足以飞回地球的燃料。发现号,将成为早期星际探险的纪念碑,永远留在太空轨道上。
发现号进行这段爬升得花上十四天。这一路上宇宙飞船将以相反的次序,再度滑行穿过所有内圈卫星绕行的途径。她要一个一个地穿过雅努斯、米玛斯、恩克拉多斯、忒堤斯、狄俄涅、雷亚、泰坦、许珀里翁等等卫星的轨道。这些小世界都拥有神或女神的名字。而以这里的时间而言,这些神祇不过是昨天才消逝的。
随着几千英里的距离减缩为几百英里,燃料量表的指针也很快地指向零。主控甲板里,鲍曼的双眼紧张地来回检视显示屏幕,以及一张张临时绘制的图表——现在他必须参考这些图表,才能做出实时的决定。已经熬到这个地步,如果他只是因为少了几磅燃料而无法与伊阿珀托斯相会,那将是令人无法接受的反高潮……
淡淡的黎明终于出现在前方。这时,前进速度已经越来越慢的宇宙飞船,要再进入白昼了。宇宙飞船不再能躲过太阳的引力,也躲不过土星的引力——但是它行进的速度还足以拉起船身,驶离土星,直到触及两百万英里外伊阿珀托斯的轨道。
引擎的声音逐渐减弱,随着主推进器熄掉,现在只剩微调推进器把发现号轻轻推进轨道。现在,伊阿珀托斯是一弯充塞天际的巨大新月。到此刻之前,鲍曼一直把它想成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东西——和它所环绕的那颗星球比起来也的确如此——然而,等它森然悬在头顶时,只觉硕大无朋,很像一把宇宙中的榔头,作势要把发现号像胡桃壳一样敲碎。
宇宙飞船的主推进器,经过好几个月的休工之后,开始喷出长达数英里的火红等离子奔流。主控甲板的无重量世界,短暂地恢复了一下重力。当发现号如同一颗小小的烈日,掠过土星的夜空时,在几百英里的下方,甲烷云和冰冻的氨燃起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光芒。
伊阿珀托斯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逼近,甚至让人感觉不到有任何动静。鲍曼也根本无法分辨到底是在哪个时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使得眼前的天体转化为不过五十英里下方的地表了。忠实可靠的微调推进器释出残余的最后推力,然后就永远地熄掉。宇宙飞船进入了最后的轨道,以每小时不过八百英里的速度,每三个小时绕行伊阿珀托斯一圈——在这个微弱的重力场中,也不需要更高的速度。发现号已成了卫星的卫星。
和地球的无线电通信已经中断了,要等到宇宙飞船离开土星黑夜的这一面才会恢复。此刻,或许这样也好,鲍曼忙得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突然加剧的孤独处境。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要分秒盯紧减速操作,这是地球上的计算机早已设定好的。
36 老大哥
再过一会儿,宇宙飞船弯入土星的阴影,在这行星黑夜的那一面开始最近距离的接触。头顶闪烁着星辰和土星环,下方则横陈着一片隐约可见的云海。这里看不到木星夜晚那种神秘的光辉,也许土星的温度太低,展现不出那种场景。云层上浮绕着冰山,冰山借助云层底下的阳光透出光亮。其实,就是借助于冰山反射的幽光,鲍曼才看得见斑斑点点的云层。但在土星环的中央,有一道很宽很黑的缺口,很像没有完工的桥身上还缺的那一段——是土星的影子在这儿压过了自己的环。
“我现在又绕回有阳光的这一边了,情况就和我上次绕行时候报告的一样。这个地方似乎只有两种地表物质。黑黑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燃烧过,简直就像焦炭——就我在望远镜里所能判断的,纹理也很像焦炭。事实上,我最能联想到的是烧焦的吐司……
随着发现号沿着弧形轨道趋近土星,太阳也朝一层层的土星环慢慢落下。现在,这些土星环已经变幻为一道纤细的银桥,横跨天际。虽然一层层的环太细,顶多只是把太阳遮暗一些,但是环里无数的结晶体,却折射分散,形同炫目的烟火。随着太阳沉到那些绕行不已的浮冰所形成的宽达千英里的洪流后面,它苍白的投影在天空中幻化出各种闪动的火花与闪光。再下来,太阳沉到土星环的下方,土星环给太阳裱了一道框,天上的烟火也熄了。
“我对另一大片区域还没有任何头绪可言。这片区域的起始线非常明确,也看不出任何表面特征。甚至可能是液体——表面够平滑的了。不知道你们对我传回去的影像有什么印象,但如果你们能想象得到一片冰冻的牛奶海,就完全明白了。
现在,广袤的土星环盘踞了天空,宇宙飞船正通过最外缘的上方。鲍曼通过望远镜从大约一万英里的上空看下去,可以看到环的主要成分大都是冰,在太阳的光线下晶莹闪烁。他的感觉,就好像飞越在一场暴风雪之中,视野偶尔清晰的时候,却在原本应是地面的所在,目瞪口呆地瞥见了夜空和星辰。
“甚至,这也可能是某种非常浓厚的气体——不,我想这是不可能的。有时候我觉得它在动,非常缓慢地动,不过,我无法确定……
地球上的计算机——虽然他们的信息总要晚三个小时才能传到——已向鲍曼确认,一切状况良好,速度和高度正确无误。在最近距离接触那一刻来临之前,他不需要采取任何进一步行动。
“……现在我第三次绕行,又回到白色区域了。这一次经过的时候,我希望在绕行时能比较靠近先前发现的那个黑点——黑点就在这个区域的正中央。如果计算没有错,我离它应该已经只有五十英里了——不管那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在驶往土星系统心脏地带的路上,他没什么时间可以研究伊阿珀托斯,因为这趟任务的最高潮,也就是发现号最后一次的摄动操作,马上要到来了。飞越木星那一次,宇宙飞船是利用木星的重力场来为自己加速。而这一次,宇宙飞船要做的却是相反的动作——她一定要尽可能地减缓速度,以免脱离太阳系继续往外层空间飞去。她现在的行进路线,是设计来约束住她的,好让她成为土星的另一颗卫星,沿着一条窄窄的、长达两百万英里的椭圆形轨道来回运转。这条轨道最近的一点,几乎可以碰到土星本身,而最远的一点,则会碰触到伊阿珀托斯的轨道。
“……是的,前面有个东西,就在我计算的那个地点。它正从地平线升起来——土星也在升起,几乎在天空的同一个方位上——我要去看看望远镜……
这个大椭圆形极为对称,横跨伊阿珀托斯的赤道,中轴线指向这颗卫星的两极。由于这个椭圆形的边界极为鲜明,看起来好像有人在这个小卫星的表面,很小心地画了一个大大的白蛋。白蛋的表面极为平坦,鲍曼有点怀疑它会不会是某种结冻液体形成的湖泊——不过这样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它的形状会如此像是出于人为。
“喂!这个东西好像是个建筑物——全黑一片,很难看得清。没有窗户,没有任何特征。只是一块很大很大的垂直板块——从这个距离看来,最少有一英里长的高度。我想起来了——这就跟你们在月球上发现的那个东西一样!这是TMA-1的老大哥!”
和其他同伴相同的是,这颗卫星也有一面永远向着土星,只是这一面极为阴暗,看不出任何特征。另一面则完全相反,主要是一个长约四百英里、宽约两百英里的明亮白色椭圆形。此刻,这引人注目的白色椭圆形只有一部分位于日光下,不过伊阿珀托斯的明暗变化为什么会如此非比寻常,理由现在倒也很明白了。这颗卫星转到西边的轨道时,光亮的椭圆形正对着太阳,以及地球。转到东边的时候,白色椭圆形转到另一边,因此只能看到光线反射得很差的那半球。
37 实验
所有其他的卫星,虽然没法和火星相比,但也都因为偶尔的流星撞击留下坑坑洞洞,光影明暗错落。至于这里那里出现的一些特别明亮的光点,则很可能是冰冻气体的碎片。但只有伊阿珀托斯自己拥有一种别具一格、十分奇特的景观。
就称之为星之门吧。
现在发现号已经深入幅员辽阔的土星卫星体系,而土星本身也只要不到一天的行程就可以抵达。宇宙飞船早已通过最外围的菲比(Phoebe,土卫九)所划出的界限——这颗卫星沿着一条极其夸张的偏心圆轨道,向后远离了自己的主星八百万英里。宇宙飞船的前方,现在有伊阿珀托斯(Japetus,土卫八)、许珀里翁(Hyperion,土卫七)、泰坦(Titan,土卫六)、雷亚(Rhea,土卫五)、狄俄涅(Dione,土卫四)、忒堤斯(Tethys,土卫三)、恩克拉多斯(Enceladus,土卫二)、米玛斯(Mimas,土卫一)、雅努斯(Janus,土卫十),以及它们的星环。望远镜里,所有这些卫星的表面都呈现迷宫一般的纹路,鲍曼也尽可能地拍了许多照片,传回地球。光是直径三千英里,大如水星的泰坦,就能耗掉一组探测队几个月的时间,而他却只能给泰坦以及它冰冷的同伴,拍些最简单的快照。事实上也不需要拍太多了,现在他已经十分肯定伊阿珀托斯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有三百万年之久的时间,它一直绕着土星转动,等待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命运。在它诞生的过程中,一颗卫星粉碎了,当时的残片到现在仍然在轨道上。
34 绕行的冰山
现在这场漫长的等待已经结束。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智慧体诞生了,正想逃离行星的摇篮。一场古老实验的高潮戏,终于即将登场。
不过,土星环正巧和人类在同一段时间诞生这一点,则没有人动过一点脑筋。
很久以前,开始这场实验的,并不是人类,甚至和人类一点也不相干。不过他们有血有肉,而当他们望向太空深处之时,他们感到敬畏、惊奇,还有孤寂。一旦他们掌握了能力,便开始向群星出发。
早在1945年的时候,一位英国的天文学家就曾经指出,这些土星环不过是昙花一现,很快会被重力的作用所摧毁。由这个说法来回溯,会导致一个结论:这些土星环都是非常晚近,大约不过两三百万年之前才形成的。
在他们探索的过程中,遇见过各式各样的生命形态,并且在上千个世界里,看见过进化的运作。他们也见惯了智慧擦出的第一道微光一闪即逝,消失在宇宙的黑夜里。
19世纪以降的人已经知道,土星环并不是实心的——就力学原理而言,这也是不可能的。这些土星环是由无数细小的碎片所构成——也许是哪颗卫星靠得太近,被土星的重力撕扯得粉碎所留下。不论起源究竟如何,人类得以目睹这种奇景,实在幸运。因为这番奇景,在太阳系的历史里只能存留极短的一段时间。
正因为在整个银河系里,他们发现最珍贵的莫过于“心智”,因此他们到处促进心智的萌发。他们成了星际田园里的农夫,忙着播种,偶尔还会有收成。
有时候,某颗恒星会绕到土星环的后面。这个时候,那个恒星的光辉会略有所失。但它会通过土星环的透明物质继续发光——不过被轨道上一些比较大的碎片遮住的时候,它会不时地轻轻闪烁一下。
有的时候,他们也得不带感情地除掉杂草。
不过土星环的光辉,则是不断把鲍曼的视线从土星本身引开。土星环错综复杂的层次,以及明暗相间的精妙,自成一个宇宙。除了内环和外环之间的巨大区隔之外,最少还有五十个其他更细的层次或界限——巨大的土星环,因而可以看出许多亮度截然不同的层次。这使得土星看来好像围绕着许许多多的同心圆,一个叠着一个,每一个都很薄,好像从薄得不能再薄的纸张上割下来的。这些光环的体系,看来像是精心制作的艺术品,又像一个可供远观,不可近玩的脆薄玩具。鲍曼无论多么努力,都无法确切意识到它的真正大小,也没法相信整个地球放在这里,不过像一个沿着餐盘边缘滚动的滚珠轴承。
他们的探测船历经千年的旅程,进入太阳系的时候,庞大的恐龙早已消失很久了。探测船掠过冰冻的外行星,在垂死的火星沙漠上空短暂停留了一会儿,随即俯视到地球。
这个行星,很容易会被误以为是比较安静时候的木星。有同样的云带——虽然和那个稍微大点的行星比起来,这里的云带淡一些,也没那么显著;大气层上,也有许多同样大陆大小的乱流缓缓移动而过。不过,这两个行星之间有一点截然不同——即使只是匆匆一瞥,还是可以清楚看出土星不那么像个球体。土星的两极都太扁,因而有时给人一种有点畸形的印象。
探索者看到,在他们脚下展现的,是一个充满了各种生命的世界。他们花了几年的时间研究、搜集、归类。等他们尽其可能地了解一切之后,就开始进行调整。他们变动了许多物种的命运,陆地和海洋里的都有。但在这些实验中,到底有哪些会成功,至少在一百万年内他们是不可能知道的。
现在,即使仍然在一千万英里开外,土星已经比地球上看到的月亮还要来得大了。肉眼来看,已经光辉夺目,如果再用望远镜来看,那就更加不可名状。
他们很有耐心,但也并非长生不老。在这个拥有上千亿个太阳的宇宙里,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也有其他世界在呼唤他们。于是他们再度朝深邃的宇宙出发,心知他们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发现号便如此朝土星航行而去,经常伴以大键琴清冷的音乐——音乐中,凝结着一个死去两百多年的作曲家的思绪。
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他们留下的仆人会完成剩余的工作。
之后,他只播放器乐。先从一些浪漫派的作曲家开始,不过随着他们倾泻的情绪越来越逼人,他又把他们一个个抛弃了。西贝柳斯、柴可夫斯基、柏辽兹,持续了几个星期;贝多芬则比较久一点。最后,和许多其他人一样,他在巴赫抽象的架构里寻找到平静——偶尔,再以莫扎特点缀一下。
在地球上,冰河来了又去,而在地球之上,不变的月亮仍旧守护着那个秘密。以一种比极地冰川消长再慢一些的节奏,文明的浪潮在银河系起起落落。一个个奇怪的、美丽的、糟糕的帝国崛起又没落,再把知识转手交给他们的接班人。地球并未被遗忘,但是再来一趟也没有多大意义。地球只是亿万个无声星球中的一个——其中,会发声的几乎没有。
因此他转而听歌剧,通常是意大利或德语曲目——歌剧里大多总有一点知性内容,他不想因听懂这些内容而分心。这个阶段持续了两三个星期,接着他觉察到,这些训练有素的嗓音只更加深了他的孤独感。不过真正为这个阶段落下休止符的,是威尔第的《安魂曲》——他在地球上的时候,从没听过。空荡荡的宇宙飞船里,当“最后审判日”一节轰然响起时,一种相衬的不祥之兆让他手足无措;等天堂传来末日审判的号角时,他再也受不了了。
而现在,在群星之间,演化正朝着新的目标前进。最早来到地球的探险者,早已面临血肉之躯的极致。一旦他们打造的机器可以胜过他们的肉体,就是搬家的时候了。首先是头脑,然后只需要他们的思想,他们搬进由金属和塑料打造的亮晶晶的新家。
起初,因为需要有人类的声音陪伴,他会听一些经典戏剧(特别是萧伯纳、易卜生和莎士比亚的作品),也从发现号收藏丰富的录音图书馆里找一些诗作的朗诵来听。然而,这些诗和戏剧所处理的问题,听来不是觉得太遥远,就是用一点常识就能轻易解决,因而过不了多久,他就没有耐心听下去了。
他们就在这种躯体里漫游星际。他们不再建造宇宙飞船。他们就是宇宙飞船。
鲍曼也注意到自己的行为模式出现了一些变化。当然,就他的环境来说,期待不要有变化出现才是荒谬的。除了睡觉,或是通过回路和地球通话,其他时候他再也受不了寂静——因此他随时让宇宙飞船的播音系统保持一种几乎吵得人头痛的状态。
不过,机械躯体的时代很快也过去了。在无休无止的实验中,他们学会了把知识储存在空间本身的结构里,把自己的想法恒久地保存在凝冻的光格中。他们可以成为辐射能的生物,最终摆脱物质的束缚。
认知到这点,给他带来许多微妙的帮助。他一直把自己保持得十分整洁。不论多累,他都不会漏刮胡子。他知道任务控制中心一直密切注意他有没有异常行为的迹象,因此他决心让他们白忙一场——起码,让他们看不出任何严重的征兆。
转化为纯粹的能量之后,他们又改变了自己。在千百个世界里,那些被他们舍弃的空壳,在无意识的死亡之舞中短暂颤抖之后,崩裂成尘。
过去三个月里,戴维·鲍曼已经彻底适应孤独的生活,现在要他想起任何其他人的存在都不容易了。他已经超脱了绝望,也超脱了希望,安顿于大部分机械化的例行生活。只有当发现号这里或那里的系统运作不灵时,这些偶尔出现的危机才会使生活有些点缀。不过他还没有超脱好奇心,因而一想到他正在驶去的目的地,还会充满一种狂喜,一种权力的感觉。不只是因为他代表全体人类,也因为他在接下来几个星期的行动,将可能改变人类的未来。有史以来,人类还没有过类似的情况。他是代表全人类的特任大使,或者说,全权代表。
现在他们是银河系的主宰了,超越了时间的限制。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漫游在星辰之间,也可以像一缕薄雾渗入到宇宙的缝隙里。但尽管他们已经拥有神祇般的力量,却也没有完全忘记自己的起源——在一片已经消失的海洋的温暖的烂泥中。
33 特使
而他们仍旧守望着他们祖先在许久许久之前开始的那些实验。
接下来,如果还有比那更进一步的超越,那唯一可能的名称就是“上帝”了。
38 岗哨
然而,这就是最终的结果吗?有些神秘倾向的生物学家还有更进一步的想法。根据许多宗教的提示,他们推测心智最终可以摆脱物质。就和血肉之躯一样,机械躯体也不过是跨入另一种存在形态的垫脚石而已——许久以前,大家称之为“灵魂”的那个存在。
“宇宙飞船里的空气越来越污浊,我几乎一直在头痛。氧气还很多,不过自飞船上的液体都在真空中沸腾后,空气净化器一直没法再净化空气了。真受不了的时候,我就下去机库,从分离舱那里挤些纯氧出来……
而且,到最后,连大脑也可以不要了。就意识的载具而言,大脑也不再是必要的——电子智能的发展,已经证明这一点。心灵与机器之间的冲突,最终可能通过完全的共生机制而解决……
“我发了信号,但没有任何反应。因为轨道倾斜的角度,我现在正慢慢逐渐远离TMA-2。对了,你们给它取的名字非常不贴切——它可没有一点磁场的迹象。
鲍曼还发现:另有一些思想家的观点更加奇特。他们根本不相信真正先进的生命还需要具备有机的躯体。随着科学知识的推展,他们迟早会摆脱大自然所给予的这个脆弱的躯体——这个容易生病、容易出意外,又使他们不免一死的躯体。等他们自然的躯体损耗殆尽(甚至可能早在那之前),他们可以建造金属与塑料的躯体取而代之,进而达到不死的境界。大脑这个有机躯体最后的残留物,可能会多逗留一阵子,指挥机械构成的四肢,同时通过电子感官来观察这个宇宙——比起盲目进化所可能发展出来的感官,这些电子感官要精妙多了。即使在地球上,大家也已经朝这个方向开始迈进了。上千万过去不免没命的人,现在有幸借助于人工四肢、人工肾、人工肺、人工心脏,活得生龙活虎,幸福愉快。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就只能有一个结局,无论这结局多久以后才会到来。
“目前我最接近它的距离是六十英里,但是因为伊阿珀托斯在我底下转动,所以会拉远到一百英里,然后又掉回零。三十天之后,我会越过这个东西的正上方——但是实在等不了那么久,何况到时又要进入黑暗的那一面。
这种拟人化的想法,深为另一派生物学家所耻笑。这派人物都是太空时代的地道产物,自认为彻底摆脱了过去的偏见。他们指出:人类身体是历经几百万次演化抉择之后才有的结果,是万古以来的机缘产物。在无数次抉择的过程中,任何一次的基因骰子都可能掷出不同的结果——结果是否更好并不一定。因为人类的身体是个怪异的即兴创作,充满功能经过转换(并且转换得不见得成功)的各种器官,甚至还留着像盲肠这种已经废弃的——比毫无用途还糟的东西。
“就算是现在,它也再过几分钟就会降到地平线以下了。这可真难过——我没法作任何仔细的观察。
主张第一种答案的人,相信有两条腿、两只手,主要感觉器官都长在最高处的这种设计,十分根本,也十分合理,因此很难想出更好的设计。当然,其中也会有些小差异,譬如是六根手指而不是五根,皮肤或头发的颜色比较怪异,脸部器官的位置也会有些奇特,但大多数有智慧的外星生物,形貌应该和人类十分类似。在光线比较暗,或是一段距离之外的地方,不会引你再看第二眼。
“所以希望你们能准许我进行下面这个计划。分离舱还有充分的速度差,足够我降落后再回到宇宙飞船上。我希望能离开宇宙飞船,对这物体进行近距离观测。如果觉得安全的话,我会降落在它旁边,甚至它顶上。
如果说物理学家之间的争论不小,和生物学家比起来,又是小巫见大巫。生物学家讨论的是那个老掉牙的问题:“有智慧的外星生物到底会是什么长相?”他们划分为两个相对的阵营:一方主张这种生物一定长得像人,另一方则坚信“他们”绝不会长得像人。
“我下去的时候,宇宙飞船仍然会保持在我上方的位置,因此我不会和宇宙飞船失去联系超过九十分钟以上的时间。
支持这种观点的人,满怀希望地谈论通过更高维度空间的快捷方式、比直线还直的线,以及超空间的联结。他们喜欢借用20世纪普林斯顿大学一位数学家所创造的生动说法:“太空里的虫洞。”至于那些批评这些想法太过天马行空、不值得认真看待的人,他们则会抬出玻尔(Niels Bohr)那句名言:“你的理论真够疯狂,不过还没疯狂到足以成真的程度。”
“我相信这是唯一可行的路。我已经跋涉十亿英里来到这里——我不想被最后六十英里困住。”
但不是对所有人。有些科学家——大多是理论物理的非主流流派——提出一个扰人的问题:“光速当真是不可超越的障碍吗?”狭义相对论很快就要满一百年,的确证明相当耐得起挑战,不过,也已经出现了一些漏洞。而且,爱因斯坦的理论就算无法否定,却说不定可以回避。
星之门以自己奇特的感官,永远注视着太阳的方向。几个星期以来,它看着逐渐接近的那艘宇宙飞船。它的制造者为许多事情而打造了它,这是其中之一。它认出了这个从太阳系温暖的心脏地带朝这里攀爬而来的东西。
这些论点虽然纯属理论,所涉及的问题实际上却极为重要——它们都涉及“反应时间”。就算TMA-1的确向星际发送了信号,也许还借助了土星附近某个接力装置,但是要传送到目的地,还得几年的时间。因此,就算对方立即就有反应,人类还是可以有点喘息的时间——这点喘息的时间一定能以几十年计,更可能的是以几百年计。对很多人来说,这种想法可以叫人心安一些。
如果它有生命的话,那现在一定会兴奋不已。但是,这样的情绪远非它能力所及。就算宇宙飞船打它身边过去了,它也不会有丁点失落之情。它已经等了三百万年,本来就有永恒等待下去的准备。
也有少数不同意的声音。他们主张:就算跨星系旅行要花上几个世纪的时间,对于决心够的探险者来说,这也构不成阻碍。发现号本身所使用的冬眠技术,就是一个可能的解决之道。另一个方法则是创造自给自足的人造世界——展开可能延续许多世代的航程。何况,为什么必得认为所有具备智慧的生命,寿命都和人类一样短促?宇宙之中,应该有些生物会觉得即使是千年之旅也没什么好烦的……
看着这个访客喷着白热的气体来调整速度,它只是付出观察与注意,并未采取任何行动。现在它感觉有轻微的辐射线袭来,想探测它的秘密。仍然,它什么也不做。
很多科学家都断然排斥了这种可能。他们指出,发现号的速度已是史上第一,而即使是发现号,到半人马α星也得两千年,至于真要在银河里航行一段可观的距离,则非几百万年时间不足以奏功。在未来的几个世纪里,就算推进系统可以脱胎换骨,最后还是不免碰上光速这个无法超越的障碍——任何物质都无法超越的障碍。因此,TMA-1的建造者,一定和人类分享着同一个太阳,而既然他们在有史以来从没露过面,很可能是已经灭绝了。
现在宇宙飞船已经进入轨道,在这个黑白相间的很奇特的卫星上方低空绕行。宇宙飞船开始以一阵一阵的无线电波说话了,数着从一到十一之间的质数,一遍又一遍。接下来,是一些更复杂的信号,以各种频率发出——紫外线的、红外线的、X射线的。星之门不作回复,它无话可说。
因此,久远以前造访过月亮的生物,也许不仅是来自外星,更可能来自外太阳系——他们是来自其他星系的访客,遇到适合的地方就落脚建立基地。这又马上激发了另一个问题:真有任何科技——无论是多先进——能够跨越太阳系和离它最近的一颗外星系恒星之间的鸿沟吗?
然后,静了一段时间。接下来,它注意到:绕行的宇宙飞船上,降下了一个东西,朝它而来。它搜寻了一下自己的记忆,逻辑回路根据许久之前所接受的指示,作了决定。
说TMA-1和土星系统之间存有某种关联,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怀疑。不过,要说立起那块石板的生物可能就来自土星,应该也没有科学家会承认。就生命的居住地而言,土星的环境比木星还要恶劣,它的诸多卫星都冰封于零下三百摄氏度的恒冬。其中只有泰坦拥有大气,那还是一层稀薄而有毒的甲烷。
在土星清冷的光线下,星之门唤醒了自己沉睡中的力量。
虽然天狼星和老人星更为灿烂,但是每当鲍曼抬头望向太空的时候,视线和心神总会被半人马α星所吸引。那个坚定不移的光点,它的光线花了四年的时间才传到他这里,足以象征地球目前私下争论得不可开交的那些秘密——而那争论的回音,也不时传到他这里。
39 进入眼睛
虽然他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欣赏星空,也感觉不到太空有什么新奇,然而现在知道了观景窗外的远处存在着什么之后,即使要面对生死存亡这等大事,他有时也很难收拾起心思。迎着宇宙飞船的去向,银河就横陈在前方,无数密集的星星令人发怔。人马座炽热的雾气就在那里,热腾腾的恒星群,把银河的心脏永远遮隐于人类的视线之外。还有“煤袋星云”(Coal Sack)不祥的黑影,那是太空中没有任何星星闪烁的洞口。还有半人马α星(Alpha Centauri),那是最接近地球的外星系太阳,是出了太阳系的第一站。
上次他从太空中看发现号的时候,发现号和占了半个天空的月亮一起飘浮在月亮的轨道上——现在,粗看起来,发现号还是那个模样。也许有一点点改变,只是他不敢很确定:发现号舱外注明各种舱盖、接头、脐带插头,以及其他装置用途的字样,长期曝晒在毫无遮掩的太阳光之下,油漆有点褪色了。
除了匆匆在中央旋转区吃顿饭之外——幸好主调配器没有遭到破坏——基本上鲍曼就生活在主控甲板里。他都是在座位上打个盹,以便有什么问题的时候,趁征兆显示在屏幕上的第一时间就能发现。在地球任务控制中心的指导下,他临时拼装了几个紧急应变系统,也都凑合得过去。甚至,看来他很可能熬得到发现号抵达土星。当然,不论他到底活不活得下去,发现号都会抵达的。
太阳,现在是个谁也认不出来的物体了。太阳比一般星星还是亮太多,但现在就算直视这个小小的盘子,也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太阳的热能一点也传送不到这里,在流泻进分离舱窗口的阳光下,鲍曼抬起没戴手套的双手,皮肤上没有任何感觉。想取月光来暖和暖和自己,也不过如此——五十英里下方的奇异地景尽管已经提醒他现在远离地球,但失去热能的阳光却让他更深刻地体认到这个距离有多么遥远。
32 有关E.T.
现在,他要离开(也许是最后一次离开)过去这么多个月来一直栖身的金属世界了。就算他回不去,宇宙飞船还是会继续执行自己的任务,把仪器的读数传回地球,直到回路最后出现无法运作的问题为止。
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人的身上,就会发生在哈尔的身上。想到这一点,他对那台计算机的恨意,以及遭到背叛的感觉,就逐渐消退。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重要的是,那不可知的未来所可能带来的危机与希望。
如果他真能回得去呢?那他会多活几个月,甚至还能保持神志清醒。但也就是这样了。没有计算机在一旁监控,冬眠系统形同废物。至于说等到发现二号来和伊阿珀托斯会合,他熬不到那个时候。那还要四五年的时间。
两次,他都差点把较高层次的逻辑思考全扔在脑后——只差那么几秒钟,他就要变成一捆狂乱的随机脉冲了。虽然这两次他都过了关,但是一个人在某种情况下会因为慌了手脚而失去人性这一点,他已经太清楚了。
看着一弯新月般的金色土星在前面的空中升起,他把这些念头都扔到脑后。他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个看到这种景象的人。其他所有人看到的土星,永远是正面面对太阳,整体照亮的圆盘。现在它却是一道精致的弓,土星环则是一条跨过弓身的细线,很像一支准备往太阳门面直射而去的箭。
那种惊慌的感觉,就算鲍曼不想了解也明白得很,因为他一生遭遇过两次。第一次,他还是个孩子,陷在一道海浪里差点淹死;第二次,发生在接受航天员训练的时候,他装备上的一个指针出错,他因而错以为氧气一定撑不到抵达安全地点。
与土星环连成一线的,还有明亮的泰坦星,以及其他比较暗淡的卫星。不用等到这个世纪过去一半,人类应该就能把这些卫星全都拜访一遍。但不论他们拥有着什么样的秘密,鲍曼是永不可能知道了。
鲍曼可以轻易相信西蒙森博士的理论:哈尔之所以想破坏与地球的联系,是出于下意识的内疚,而这种内疚又是程序冲突所导致。他也很愿意相信哈尔其实并没有杀死普尔的意图——不过这个想法也永远难以得到证实。哈尔只是想毁灭证据,因为一旦他宣称已经烧坏的AE-35组件证明仍然可用,他的谎言就要拆穿了。就和全天下的愚蠢罪犯一样,由于深陷越来越没法自圆其说的欺骗之网,他慌了。
茫然的白眼睛,边线截然分明,朝着他快速地接近。现在只剩下一百英里,再不到十分钟,他就要到目标的上空了。他很想有个办法查证一下,他说的话以光速离开已经一个半小时了,不知是否已经传达到地球。万一中继系统出了什么差错,他说的话都化为寂静,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所遇见的情况,那就太讽刺了。
虽然事过境迁,他现在更感兴趣的,反而是什么理论可以解释哈尔的行为。谁也没把握事实真相如何,但看看这台任务控制9000型计算机已经被逼疯,现在必须接受深度治疗,就不能不让人相信他们所提出的那个解释是合理的。同样的错误可以不再犯,但是想想建造哈尔的人竟然连自己产品的心理都没法完全了解,就可以知道和真正的外星生物沟通,会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了。
在头顶黝黑的太空中,发现号仍然是颗明亮的星。他一面下降,一面增加速度,因此把发现号逐渐抛在身后。但是没多久,分离舱的减速喷气发动机就会使他慢下来,然后宇宙飞船也将从头顶驶过,消失在视线之外——在这片中心有个黑暗之谜的光亮平原上,将只剩下他孤独一人。
尽管他们提出了这些论点,鲍曼有时仍不免疑惑:这趟任务之所以必须如此机密,当真就只是为了预防文化冲击的危险吗?在他听取简报时,种种蛛丝马迹显示,美苏集团都想抢先接触外星智慧,从中获利。但是从他现在的视野,回望地球就像一颗几乎要隐没在阳光中的星星,这些考虑都狭隘得不值一哂了。
地平线逐渐升起一块漆黑的东西,遮住了前头的星星。他把分离舱转了一个方向,全力突破他的轨道速度。他拉出一条又长又平顺的弧线,往伊阿珀托斯的地面降下。
结果,其中有些反应十分暴戾——看来,在许多情况下都很正常的人,还是潜藏着很深的仇外心理。回顾人类干下各种私刑、屠杀以及其他类似游戏的记录,其实不足为怪。然而,这个研究计划的主事者却深感不安,因而从未公布过结果。20世纪由于广播威尔斯《世界大战》(War of the Worlds)的故事,而五度引发恐慌的事件,也强化了这个研究计划的结论……
换作是另一个重力比较大的星球,操作分离舱会非常消耗燃料。但是在这里,分离舱只有几磅的重量。他还有几分钟时间可以盘旋,然后就得冒险使用备用燃料,接着搁浅在这里,再也没有指望回到还在轨道上绕行的发现号。也许,回不回得去也没有多大差异了……
当然,他们会有些很好的论点,其中包括国防部一项秘密研究计划的结果——那是哈佛心理学院在1989年所执行的“巴森项目”(BARSOOM)。在这个控制下的社会学实验中,他们向不同的族群样本人选保证,人类的确已经和外星生物有所接触。然后借由药物、催眠以及视觉效果,许多受测的人都觉得自己也确实遇见过其他行星来的生物,因而他们的反应被认为是可信的。
他离地面还有五英里,正朝着那个黑色巨块而去——巨块带着完美的几何线条,耸立在放眼没有任何特征的地面。它一片纯黑,纯净得一如脚下那片白。直到目前这一刻,鲍曼并没有体会到这个东西到底有多大。地球上像这么大的单一建筑物,屈指可数。他拍的尺寸精密的照片显示,这个巨块的高度几乎有两千英尺。就目前可以判断的,尺寸比例也和TMA-1丝毫不差——那个神秘的1∶4∶9的比例。
任务控制中心为他们的计划提出迟来的辩解时,鲍曼注意听了,带着关心,但又觉得事不关己的奇特心情。地球传来的声音似乎有点自我辩护的味道。他可以想象,那些负责策划这次任务的人之间,现在一定正在互相卸责。
“我现在离它只有三英里了,继续保持四千英尺的高度。仍然没有任何动静——我的仪器上没有任何反应。表面看来极为光滑。可是历经这么长的时间,总该有点陨石造成的破坏吧!
还有一点令人好奇,但或许非关紧要之处,也引发了无休无止的争辩。这块石板高十一英尺,横切面长五英尺、宽一又四分之一英尺。更仔细地检查这些尺寸之后,发现三者正好是1∶4∶9——头三个整数的平方。没有人能就此提出合理的解释,但这恐怕不可能是巧合,因为这个比例已达到可测精准之极限。想到穷全地球的科技之力,也没法用任何材料造出比例如此精准的一块板子,更别说是会活动的,实在令人感到自己的渺小。TMA-1在轻描淡写之中,毫不客气地展现几何的极致,正和它诸多其他特点一样,令人一见难忘。
“在……在那个我想可以叫作屋顶的地方,也没有任何碎石残片,也看不到任何开口。本来我还一直希望上面会有个入口……
石板发出尖锐无线电波那一刻之后,引导人们发现它的磁场就消失了。有些专家推测,也许这个磁场是由某个巨大的超导体所形成的循环电流而产生,因而带着历经多少岁月之后,在需要的时候还能发挥作用的能量。石板有些内存的能量这一点,应该可以确定,因为光是那么短短一段时间所吸收的太阳能,不足以供应它所发出信号的强度。
“现在我在它正上方了,盘旋在五百英尺的上空。因为我很快就要联系不上发现号了,所以不想浪费时间。我要降落在它上面。看来是够结实的——如果不是的话,我就马上飞开。
之后,那块黑石板就再无动静。他们把石板盖住,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暴露到太阳下——但这次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人动过切割石板的念头,一方面是出于科学上的谨慎,一方面也是因为恐怕引起什么后果。
“等一下——这可怪了——”
他设法不去想这些长期问题,集中精神处理眼下的要务。慢慢地,他清理了宇宙飞船,确定各个系统都还在顺畅运转,和地球方面讨论了一些技术难题,然后以最少量的睡眠再继续工作下去。现在他正朝一个谜团冲过去,无从退缩——虽然,这个谜团从没有远离过他的心头,但是在开头的几个星期里,只有在一些间歇的时刻,他才得以把思绪飘向这个谜团。最后,随着宇宙飞船慢慢恢复稳定,重新进入自动程序(虽然仍然需要他随时盯紧),鲍曼也开始有时间研读地球传来的报告和简报数据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播放TMA-1三百万年来头一次得见天日那一刻的录像带。看着那些穿着航天服的人在TMA-1四周活动,等它朝星空发出信号,以电子声音的力量瘫痪掉他们的无线电系统,人人慌成一团的时候,鲍曼几乎微笑起来。
鲍曼的声音消失在极为困惑的沉默中。他不是吓到了,他只是无从形容眼前所见。
通过严格的定额配粮——虽然还没有仔细检查过食物储备的情况——他甚至有可能不靠冬眠室,也能活着等到救援人员抵达。不过,到时他的心理状况是否可以像生理状况那样健全,又另当别论。
他盘旋其上的,原来是长八百英尺、宽两百英尺,质地看来硬如岩石的一大块长方形。现在,这个东西却似乎在离他而去,就像一个立体的东西,通过某种意志的力量,居然能够内外翻转,出现了远程和近端突然位置互换的视觉幻象。
他并没有想去了解冬眠室的其他系统是否还可以运作。虽然最后他的生命也可能仰赖于此,不过在宇宙飞船进入最终轨道之前,还犯不着为这个问题伤脑筋。在那之前,可能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这块巨大、明明结实无比的东西,就是出现了这个情况。超出可能,也超出想象,它不再是一块高耸在平原上的巨石。先前看来像是屋顶的顶端,往无限的深邃中陷落下去。有那么迷乱的一刻,他以为自己望着的是一个垂直的深洞——但这个长方形导管打破了透视法则,深处的尺寸并没有因距离的改变而缩小……
等他终于把空掉的冬眠室封闭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埃及的盗墓贼。现在,卡明斯基、怀特黑德、亨特,都会比他早一步抵达土星,不过,当然早不过弗兰克·普尔。不知怎的,想到这点,他心中浮起一种奇异又荒谬的满足感。
伊阿珀托斯之眼眨动了,就好像要眨掉一粒恼人的沙尘。鲍曼只来得及给任务控制中心的人留下一句破破碎碎的话——九亿英里之外,八十分钟之后听到的人永远也忘不了的一句话:
到目前为止,他所料理过的事情中,最头痛的是清理中央旋转区里转动的“棺材”。鲍曼庆幸地想道:好在探测队成员都只是同事,不算亲密的朋友。他们在一起受训不过几个星期,回头想来,鲍曼发现,一起受训这件事主要只是在测试他们之间能否互相配合。
“这个东西是中空的——在无限地延长——还有——上帝啊——全是星星!”
宇宙飞船的动力、导航、推进系统倒没有受到影响。不过,到遇上土星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鲍曼暂且还用不上后两种系统。就算少了宇宙飞船计算机的支持,地球方面隔着远距离,还是可以督导这些作业。进入最后阶段的轨道时,由于需要不断地核对调整,会有点令人厌烦,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40 出口
维生系统是第一优先。氧气流失了很多,但储备量仍足够维持一个人使用。压力和温度调节大部分是自动的,本来就不需要哈尔介入太多。地球那一端的监测装置,现在可以执行许多哈尔这台杀人计算机原先比较高难度的工作——不过情况有变时,需要经过很长的时间差,地球上的计算机才有办法反应。维生系统若出了问题,要好几个小时才会浮现,所以会有足够的警讯——除非太空舱壁严重漏气之类。
星之门开启了。星之门关闭了。
震惊之余,工作总是最好的治疗。鲍曼现在手边的工作,就足够他失去的全体伙伴一起来忙了。首先,从他和宇宙飞船都赖以生存的关键系统着手,他必须让发现号恢复全面运作才行。
在短暂到无从计算的一瞬间里,空间自行反转、扭曲了。
31 幸存
然后,伊阿珀托斯又恢复孑然,一如过去三百万年——除了那艘已经失去主人,但还没有被遗弃的宇宙飞船,朝着建造它的人继续发送一些他们没法相信,也没法理解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