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坐在原位,静待什么事情发生;他也可以打开分离舱,走出去挑战四周景象的真实程度。地板看来是结实的,最起码,已经承载了分离舱的重量。他不太可能跌穿过去——不管这个“地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真实的——不然,也是一种设计得极尽能事的感官幻觉,让人无从区别真实和虚幻。也许,这是一种测验——如果是的话,也许不止他个人,连全人类的命运都端看他接下来几分钟的动作而定了。
但是还有空气的问题,因为就他判断所及,这间套房可能是真空的,也可能含有有毒的大气。他觉得这是不太可能的,因为不可能有人会如此费心张罗之后,却没顾虑到这么根本的细节,但他还是不想冒不必要的危险。不论怎么说,多年的训练使他对辐射污染之类的事情,总是保持警觉,除非确知没有他途可行,否则绝不会把自己暴露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这里看起来的确很像美国某个地方一家饭店的房间。不过,这一点改变不了他在现实中肯定已远离太阳系几百光年的事实。
有好几分钟,鲍曼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他隐约期待四周的影像会消失,但是,所有这一切都继续真实存在,和他这辈子所见任何实在的东西都别无二致。
他合上航天服的头盔,把自己彻底封好,然后启动分离舱的舱门。传来一阵平衡压力的咝咝声,然后他移步踏入这间套房。
就算他的确疯了,这一切幻影未免也布置得太高明了。所有的东西都真真实实,没有一样东西会在他转个身的当儿消失。这个场景里,唯一不相称的元素——当然也是一项重大元素——就是分离舱本身。
感觉起来,他置身在一个极为正常的重力场中。他抬起一只手臂,然后任它垂下。不到一秒钟,手臂就垂回原处。
分离舱停在一片光洁的地板上——这是一间雅致,但再寻常不过的饭店套房,地球上任何大都市都找得到的那种饭店套房。他看到一间起居室,有茶几、一张长沙发、十来把椅子、一张书桌、几盏灯、一个半满的书架,上面放了几本杂志,甚至还有一盆花。一面墙上挂着凡·高的画《阿尔的吊桥》,另一面墙上挂着美国画家韦思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他相信如果打开书桌的抽屉,一定会有一本每个旅店都会有的基甸版《圣经》……
这使得一切更加不真实。现在他穿着航天服,站在一台只能在无重力状态下才能正常运作的太空载具外面——事实上他应该是浮着而不是站着。一个航天员的正常反应全都被推翻了——现在他做每一个动作之前都要仔细思考一会儿。
要面对任何超出想象的场景,他认为自己都已经有所准备。唯一绝不在他想象中的,是一个极为平常的场景。
像个梦游的人似的,他从套房里没有任何家具陈设的这一边,慢慢朝另一边走了过去。所有东西并没有像他原先差点以为的那样,随着他的接近而消失,反而绝对真实地留在原地,并且显然也绝对结实。
着陆在什么东西上啊?鲍曼难以置信地问自己。这时光线回来了,鲍曼的惊异被一种深沉的绝望所取代——因为环顾四周,他相信自己一定是疯了。
他在茶几旁停下脚步。上面放着一台常见的贝尔系统视讯电话,旁边甚至还有一本地区电话簿。他俯身用戴着手套的手,笨拙地拿起了那本电话簿。
光线在暗下去,仿佛有另一场夕照就要降临的感觉。鲍曼不由自主地抬头往上看,但立刻不好意思地制止自己,因为他想起这里的主要光源不是来自天空,而是底下炽热的星球。感觉起来,四周仿佛有一道由暗色玻璃的材质形成的墙,逐渐加厚,隔断了外面的红霞,也朦胧了景象。光线越来越暗,星球上隐约的风暴声也逐渐听不见了。分离舱飘浮在寂静中、夜色中。过了一会儿,感觉到很轻很轻的几下撞击,分离舱好像着陆在某种坚实的表面,然后就静止不动了。
上面用他已经看了千万次的熟悉字体打着:“华盛顿特区。”
这个红太阳的世界,似乎泛起层层涟漪,他觉得自己正通过一道水流在看这个世界。有一会儿工夫,他狐疑这是不是某种折射效果——也许是因为一场非比寻常的强烈振波,穿透他所置身的大气所造成的。
然后他更仔细地看了一下——他总算第一次有了客观证据,证明虽然这一切都可能是真实的,但他并不是在地球上。
白矮星在它的轨道上快速地下沉,很快就触及地平线,燃起一团烈焰,然后消失。一种不是夕照的夕照霎时照临在底下的地狱,在突然转变的光线中,鲍曼注意到四周的空间起了变化。
他能看清的字只有华盛顿,其他的印刷字体都很模糊,仿佛是从报纸照片上影印下来的一样。他随意打开电话簿,翻了几页。质地白白脆脆,虽然看起来很像纸,但一定不是纸的东西上,一片空白。
好像一场扫过地平线的暴风,火柱正消失于太阳的边缘。仍然在几千英里下方的星球表面,匆匆追寻的光珠也停止了移动。在一个可以把他在亿万分之一秒时间里化为齑粉的环境里,戴维·鲍曼在保护下安然坐在分离舱里,准备迎接任何节目。
他拿起电话话筒,抵在头盔的塑料部位上。如果有拨号音的话,他可以从这种导体上听见。不过,不出他所料,听不到任何声音。
44 接待
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虽然精细得令人赞叹。还有,很清楚,这一切安排并不是为了欺骗他,而是——他希望——为了让他安心。想到这一点,他觉得很安慰,不过,到他彻底检视过这房间之前,他是不会脱下航天服的。
他所经历的,是一种新层次的造化,几乎是人类梦想所不及的造化。在陆地、海洋、大气、太空之外,竟然还有这个火的天地,独他一人有幸目睹。现在如果还期待他能够理解这一切,也太过强人所难了。
所有的家具,看来都十分完好、结实。他试了试椅子,椅子承载得住他的重量。不过书桌的抽屉打不开,是做个样子的。
虽然说来近乎荒唐,但也许,他所看到的其实是一场穿越一道火桥的星际移民活动。只不过,这究竟是一群没有什么心智的太空动物,仿佛旅鼠一般在本能的驱使下向前迈进,还是一群高智慧生物在迁徙中汇合成一股洪流,他恐怕是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书和杂志也是。就像电话簿,只看得清书名。选的书有点不搭调——大多是没有什么价值的畅销书,几本话题性的非小说,还有几本知名的自传。没有一本不是出版了三年以上,且谈不上任何知性的内容。不过倒也没有关系,因为这些书根本无法从书架上拿下来。
鲍曼再次望向那道上升的火柱——在牵引它的那颗高质量的小星星之下,火柱此时正沿着地平线升腾。这是出于他自己的想象吗,还是那条巨大的气体喷泉上真有许许多多更亮的光珠在攀附而上,仿佛无数的光珠汇聚成了一片片大陆大小的磷光?
有两扇已经敞开的门。第一扇通往一间很小,但是很舒服的卧房,里面有一张床、一个写字台、两把椅子、一个衣橱,还有真能运作的电灯开关。他打开衣橱,发现面前是四套西装、一件浴袍、十来件白衬衫,还有好几套内衣——全都整齐地挂在衣架上。
也许它们只是一些等离子云,在自然力量的奇异结合下,得以短暂稳定成一个个形体——就像打雷的时候,在天空底下出现的短暂球状闪电,地球科学家到现在不解其成因。这样解释很容易,也多少可以自我安慰,但是等鲍曼低头看看遍布整颗星球的这些串流的光珠,就知道自己接受不了这个解释了。那些闪亮的光珠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它们有目的地朝着白矮星运行天际所勾起的火柱会合而去。
他拿下一套西装,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就他的手隔着航天服手套所能判断的,这衣服多半是毛料而不是棉制品。款式则有点过时——地球上,大家至少也有四年不穿单排扣西装了。
这样的光珠成千上万,鲍曼看得越久,越相信它们的前进是有目的的。距离太远,他看不出构造上的细节。不过,在如此壮观的场景里还能看得见,表示它们的直径应该有几十英里,甚至几百英里长。如果这是一个个有组织的个体,的确算是庞然巨物,配得上它们栖身的这颗星球。
卧房旁边,是一间浴室,设备一应俱全,他很放心地发现它们功能完全正常,都不是装样子的。再过去,是一间小厨房,有电炉、冰箱、橱柜、碗盘、餐具、水槽、餐桌,以及椅子。鲍曼探查这些倒不只是出于好奇,也是因为越来越饿了。
接着,就在他正下方,鲍曼注意到一个确定是新冒出来的景象,因为这个景象如果先前就在的话,他不可能没注意到。在灼热的气海上,有一大片难以计数的明亮光珠在前进。这些光珠以几秒钟为周期,忽明忽暗地发出一种珍珠色的光芒。它们全都朝一个相同的方向前进,像是逆流而上的鲑鱼,有时候路线还会来来回回地相互交错,但光珠本身绝不会相互接触。
他先打开冰箱,一股冷雾泄了出来。冰箱架上摆满了各种罐头和包装盒,隔着一段距离看来都挺眼熟的,但是近看,商品标示上的字就都模糊不可辨认了。不过,鸡蛋、牛奶、奶油、肉、水果,以及任何未经加工处理的食物,全都付诸阙如——这一点倒是颇引人注意。冰箱里装的,只有已经过某种包装的东西。
鲍曼用手挡住白矮星无法直视的强光,把注意力放在被白矮星重力场吸向天空、翻腾不已的火柱。以前他看过一次龙卷风扫过加勒比海面的场面,这道火柱的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两者的大小稍有差异,因为这道火柱的底部,粗细大概比地球的直径还宽。
鲍曼一面拿起一盒熟悉的早餐谷片,一面觉得这东西也要冷冻起来很奇怪。但一等他拿起盒子,就知道里面装的一定不是玉米片——太重了。
地平线越来越亮了,颜色也从暗红色转为黄色、蓝色,再转为炽热的紫罗兰色。白矮星又越过地平线而来,身后继续带着那道火浪。
他撕开盖子,检查一下内容。盒子里装的是一种有点湿湿的蓝色东西,重量和质感都有点像是面包布丁。尽管颜色很古怪,看来倒十分可口。
偶尔还有些云,像是出现在强风之前的一缕烟尘。也许,那也是真正的烟,因为这个太阳的温度相当低,因此可以出现真正的火。在这里,化合物可以诞生,存活几秒钟,然后被四周狂暴的核子力量所拆解。
鲍曼告诉自己:这太荒谬了,可以肯定我一定受到监视。穿着这套航天服,我也一定看来白痴无比。如果这是一场智力测验的话,大概早已经出局了。他不再犹豫,走回卧房,开始松开头盔的栓锁。松开后,他把头盔稍微举起,露出一点缝隙,小心地吸一口气。就他所能感受到的而言,他正在呼吸的是再正常不过的空气。
他先是注意到这个星球的表面,游走着一些小小的,面积可能和亚洲或非洲相仿的气体漩涡。偶尔他可以直接望穿一个漩涡,看到很底下的地方,一些颜色比较深暗,温度也比较低的区域。更奇怪的是,这里似乎没有太阳黑子。也许,那是一种只有照耀着地球的太阳才有的疾病。
他把头盔放在床上,开始庆幸地,但动作也有些笨拙地脱去身上的航天服。脱好之后,他伸伸腰,深深吸了几口气,小心翼翼把航天服挂到衣橱里,和其他那些平常衣物摆在一起。航天服挂在那里很古怪,但是鲍曼和所有航天员一样,都有一点洁癖。他不可能把航天服就随便扔在哪里。
鲍曼的双眼,不再毫无抵抗能力地眩惑于这个奇异又壮观的场面——他开始辨认一些应该本来就存在,但是根本没注意到的细节。这个星球的表面,并不是没有定形的一团混沌——这里的事物也都有其一定的形态,一如大自然所创造的一切。
然后他快步走回厨房,更仔细地检查那一盒“谷片”。
在他的四周,虽然高达数千英里的火焰在慢慢腾起又落下,他和这些狂暴的火焰却完全隔绝。这颗星球的能量在他身边飞腾而过,却好像是发生于另一个宇宙似的。分离舱就在这些火焰之间安详地前进,没有颠簸,也没有烧焦。
蓝色的面包布丁隐隐传出一股香料味,有点像是蛋白杏仁饼干。鲍曼拿在手上掂了掂,然后剥了一角,小心地闻了闻。虽然他现在已经不认为有人会故意向他下毒,不过还是不能排除意外搞错的可能——尤其就生物化学这么复杂的问题而言。
现在分离舱沿着一条几乎和太阳表面平行的浅浅弧线在前进,同时也慢慢朝太阳表面降落。这时,鲍曼头一次听到声音。有一种隐约而持续的隆隆声,间或又被一种听起来像是在撕裂什么,又像是远方雷鸣的声音所打断。这应该是某种难以想象的恐怖声响的最微弱的回音——他四周的大气,一定因为某种足以粉碎万物的冲击而翻腾着。然而,那股保护的力量把他隔离于这种轰隆的巨响之外,一如隔离于高热之外。
他谨慎地咬了几口,嚼过之后咽下。非常可口,只是味道实在很难辨认,几乎难以形容。如果他是闭上眼睛吃,会以为是肉,也会以为是全麦面包,甚至以为是风干水果。除非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否则他不必担心饿死了。
随着那片火海在他底下逐渐扩大,鲍曼应该开始感到恐惧才对,但很奇怪的是,现在他只是有点心神不宁。这不是因为他的心智在种种奇景的冲击下已经麻木,而是理智告诉他:他一定是在某种几近全知全能的智慧的保护之下。现在他和红红的太阳已经太过接近,如果不是有某种隐形的屏幕遮隔,光是太阳的辐射就能在刹那间把他烧为灰烬。还有,在航行期间,他已经承受了可能把他撞得粉碎的加速度——然而他还是毫无所觉。如果这么多问题对他都没有影响,那现在仍然有值得抱着希望的理由。
他才不过吃了几大口这个东西,已经觉得很饱,于是想找点喝的东西。冰箱门后面,有六罐啤酒——又是一个知名品牌——他拿起一罐,压下打开罐盖用的薄片环扣。
他正要降落的这个地狱到底大到什么程度,他也不想去揣测了。发现号航行在那个不知多少亿万英里之外的太阳系里的时候,土星和木星之巨大,已经让他目瞪口呆。而他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都还要再大上一百倍。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凭各种影像一直涌入心头,根本不想加以诠释。
接着,金属罐盖沿着拉环线拉开,和寻常的罐子没有任何两样。但是罐子里装的不是啤酒——鲍曼很意外也很失望地发现,里面还是那种蓝色食物。
现在只剩下红红的太阳占满了整个天空。鲍曼的距离已经够近,不再因为太阳太大,而只觉得它的表面是凝止不动的一片。有些发光的火瘤在来回移动,有些气体升升降降形成气旋,日珥慢慢地朝天空腾起。慢慢地?要他的肉眼看得见,这些日珥上升的速度不可能低于每小时一百万英里……
不到几秒的时间,他开了五六个其他的罐头和包装盒。不管商标是什么,里面的东西总是相同的。看来他的伙食会有点单调,除了水之外也没有任何其他可以喝的饮料。他从厨房水龙头里倒了一杯水,小心地啜了一口。
43 地狱
开始的几滴水都被他喷了出来——味道十分可怕。接着,有点为自己的本能反应感到羞愧,他强忍着把杯里剩下的喝下去了。
他的命运不在这里——而在远远的前方,那个巨大的红太阳。他的分离舱正朝着那个红太阳降落——这是错不了的。
第一口就足以判断这是种什么液体了。味道之所以可怕,是因为没有任何味道。水龙头里供应的是经过蒸馏的纯水。没有露面的主人,显然不想拿他的健康开任何玩笑。
然后,他看到这片废弃的太空停泊场继续以毫未减缓的速度从底下滑过。他正越过它的尾端。停泊场破烂的边缘过去了,不再遮挡住星星。没过几分钟,它已经落在身后很远。
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之后,他很快地冲了个澡。没有肥皂,这是另一点微小的不便。不过有个效能很高的热气吹风机,于是他尽情地享受了一阵,才从衣柜里拿出内裤、背心,还有浴袍穿上。之后,他上床躺下,望着天花板,想要搞清楚他这个奇妙的处境究竟是怎么回事。
算了,也没道理去预期什么其他的。他已经目睹了多少人愿意以生命换来一见的奇景。想到死去的同伴,他实在没有理由好抱怨。
他没理出什么头绪,就又被另一个念头所引开。就在床的正上方,有一台很常见的饭店款式的天花板电视——他本来以为跟电话和书一样,也是装样子的。
他和此地的建造者已错过难以计数的年代。想到这一点,鲍曼突然觉得心一沉。他虽然也不知道能预期些什么,但起码他抱过希望——希望能遇上某个来自星际的智慧生物。现在,看来他来得太晚了。他陷入一个古老的、自动的、设定目的不明,即使建造者早已逝去,却还能运作的机关。这个机关把他(还有多少人?)带过银河系,丢在这片星际的马尾藻海中,等他的空气耗尽,注定很快就要死去。
但是床边旋转臂上的遥控器看来实在太过逼真,他不由得把玩起来。他的手指才一碰上“开”的感应钮,电视屏幕就亮了。
他能确认这一点,不只是因为看不到任何动静,也因为有许多错不了的迹象——像是金属网上的一条条大裂缝,那一定是万古以来蜂拥而来的粗鲁陨石所撞穿的。现在这里不再是太空里的一座停泊场,而是太空里的一座垃圾场。
他兴奋地随意按了一些选台数字,第一个画面几乎马上就来了。
或者应该说曾经是——也许是一百万年前的曾经。因为鲍曼看不出任何动静,这片庞大的太空停泊场,死寂一如月亮。
那是一位非常知名的非洲新闻播报员,正在谈论一些保护他们国家仅存野生动物的措施。鲍曼听了几秒钟,深深着迷于人类说话的声音,根本不管谈的到底是些什么内容。然后,他换了个频道。
由于四周没有任何熟悉的东西可供比较,他所飞过的底下这个场景到底有多大,实在无从判断。也因此,他无法估计那一架架悬浮在空中的宇宙飞船到底是什么尺寸。可以肯定它们都十分巨大,有些一定长达数英里。设计的形状也各式各样——有球形的,有多面晶体形的,有细长铅笔形的,有卵形的,有盘形的。这应该是星际商业活动的集会场了。
接下来的五分钟,他找到了一段华尔顿小提琴协奏曲的交响乐演奏、一段有关正统剧场现况萧条的讨论、一段西部片、一段新出厂头痛药的展示、一段(用某种东方语言玩的)团体比赛游戏、一段心理剧、三段新闻评论、一段足球赛、一段(用俄语讲的)立体几何讲课,还有一些调谐信号与数据传输的画面。事实上,这是从全世界电视挑选出来的一些十分日常的节目。他除了因此精神振奋了一些之外,也借此确认了一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
一个方圆几百英里、光泽暗淡、由无数格子组成的金属网状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塞满了整个天空。在它广阔如一片大陆的表面上,四散着一些大小有如城市,但看来却像是机器的建筑物。许多建筑物的四周,排列着一些体积比较小的东西,一排排、一列列,十分整齐。鲍曼飞越了好几群这种东西之后,才觉察到这是一队队宇宙飞船——他正在飞越一片巨大无比的轨道停泊场。
所有这些节目都有两年左右的历史了。TMA-1也是在那个时间前后出土——要说这两者之间纯粹只是巧合,实在讲不过去。有个东西一直在监控所有的无线电波——那块漆黑的石板,实在比大家想象中的忙碌太多了。
它以意想不到的速度靠近——这时,他才发觉这根本不是一颗星球。
他继续在频道上流连下去,突然认出了一个熟悉的场景。就在这间套房里,一位著名的演员在愤怒地责骂一名不忠的情妇。震惊中,鲍曼认出了那是他刚才离开的起居室。随着摄影机跟着那对愤愤不平的男女走向卧房,他不由自主地望望门口,看是不是有人走进来。
白矮星快要通过太阳球体一半地方的时候——全部转一圈应该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鲍曼终于确定自己也在动了。在前方,有一颗星星越来越亮,衬着背景,可以看出正在移动之中。它一定是颗很小很近的星球,也许他要去的就是那颗星球。
他接受的这场招待,原来是这样准备出来的——这儿的主人,根据地球上的电视节目,产生了安排人类生活的构想。他觉得自己就像置身于电影场景中,还真是实至名归。
那一点炽热的白光,一定是颗白矮星(White Dwarf)——白矮星是那种奇怪又刚强的小星星,大小和地球差不多,但是质量则高了一百万倍。这么一对大小绝不相称的星球配在一起,其实没什么不寻常,只是鲍曼做梦也没想过有一天能亲眼目睹。
目前他已经知道所有他想知道的事了,于是关掉了电视。现在做什么呢?他双手交叉垫在脑后,望着空白的电视屏幕,问起自己。
他想的的确没错。在太阳熊熊燃烧的地平线,升起了一颗大小和星星相差无几,但是亮得眼睛根本无法直视的东西。这个蓝白色的光点,很像一道电弧,正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横越过大太阳的表面。光点一定十分接近它巨大的伙伴,因为它所经之处,引力立刻从太阳表面拉起一道高达数千英里的火焰。火焰像一道波浪般沿着这个太阳的赤道前进,枉然追逐着空中那燃烧的幽灵。
不论肉体还是心理上,他都已经虚耗殆尽。不过要在这么奇异的环境,在人类有史以来还从没如此远离地球的地方入睡,仍然很不可能。只是,舒适的床和肉体自发的智能,联手战胜了他的意志。
那个光亮越来越亮,越来越蓝,开始沿着太阳的边缘蔓延开来。相对之下,太阳血红的颜色很快地暗淡下来。鲍曼脑海里浮现一个荒谬的念头,不由得一面微笑着一面告诉自己:这简直就好像在看一场日出——一个太阳上的日出。
他摸索着关了灯,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不到几秒钟时间,他就进入了梦的领域。
然后,他注意到绯红的日轮边缘,出现一个奇景。那儿出现了一道白光,接着很快地越来越亮。他不知道自己所看到的,是不是那种突然喷发的火焰——大多数星球不时都会碰上这种麻烦。
如此,戴维·鲍曼最后一次入睡了。
他望向前方的天空,想要找出自己正要被带去的目的地——也许是环绕着这个大太阳的某颗行星吧。但是看不到任何可见的球体或特别的光亮——事实上,这里就算有绕行的行星,有这个大太阳当背景,也无从分辨了。
45 重现
分离舱不再转动了,大大的红太阳就停在正前方。虽然已经感觉不到在动,鲍曼相信,那个把他从土星带到这里来的力量,仍然控制着他。和这个把他带向不可想象的命运的力量比起来,地球上的所有科技,都显得原始至极。
家具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于是慢慢融回套房建造者的内心。只有床还保留着,还有四面墙壁——这些墙壁可以保护这个脆弱的有机体,不致被连建造者都没法控制的能量所摧毁。
垂死的太阳!不对——这纯粹是错误的印象,源自人类的经验,以及夕阳余晖或炭火余烬的光亮所勾起的情绪。这是一颗已经过了熊熊青春期的星球,在弹指间过了几十亿年,已经迈过光谱上的紫色、蓝色和绿色阶段,现在已安定下来,进入无限漫长的、平和的成熟期——之前它所经历的时光,和未来比起来,可能连千分之一也不及。这颗星球的故事,才刚开始呢。
睡眠中,戴维·鲍曼一直辗转反侧。他没有醒来,也不是在梦中,但他不再是毫无意识。像是悄悄弥漫进丛林中的雾气,有什么东西潜入了他的心灵。他只隐约意识到这一点——一旦全然明白,那种冲击将必然犹如燃烧在四壁之后的熊熊火焰一般将他摧毁。在那冷静的观照之下,他没有感到希望,也没有恐惧——所有的情绪都已经过滤掉了。
分离舱继续慢慢转动,呈现了另一番更奇异的景象——一轮巨大的红太阳,比地球上所见的月亮要大上好几倍的太阳。鲍曼可以直视这个太阳而不会觉得不适。从颜色来判断,它的热度应该不超过一团燃烧的煤。在这个暗红色的太阳里,四处有些艳黄的河流——这些灼热的亚马孙河,蜿蜒千里之后,消失在这个垂死的太阳的沙漠之中。
他仿佛飘浮在开放的太空中。在他的四周,一条条黑色的细线纵横交叉,构成无边无际的网格,朝四面八方伸展出去,所有的细线上面又流动着许许多多细小的光点——有些移动得十分缓慢,有些飞快。他曾在显微镜里看过人脑的横切面,在那神经纤维的网络中,他瞥见了同样错综复杂的迷宫。但那是死的、静态的,而现在这景象则超越了生命本身。他知道(或者说他相信自己知道),他正在观看一个庞然心智的运作——在这个心智所沉思的宇宙中,他微不足道。
鲍曼知道,这团奇特的光辉,是一丛球状星团。他正看着人类肉眼前所未见的景象——之前,人类看到的顶多是望远镜里一个小小的光点。从地球到最近距离的已知星团有多远,他想不起来,但确定绝不在太阳系周近一千光年之内。
这个景象(或者说幻象)只持续了一会儿。然后,那些晶莹的网格和平面,以及移动光点所交织出来的视觉影像,都一闪而逝——鲍曼进入了一个人类从没有经历过的意识领域。
分离舱在慢慢转动,随着转动,鲍曼又看到一些新的奇景。首先,他看到许多星星形成一团球状的光亮,星星越往中央的地方越为密集,最后形成一片灼亮的球心。外缘则很模糊——星星形成的光圈越往外越淡,不知不觉中,和更远方的星星融而为一。
起初,“时间”本身仿佛在迅速回溯。虽然他已经准备接受这奇异的现象,但他还是过了一阵子,才察觉到一些更细微的真相。
他回头望向自己刚才升出的地方,又吃了一惊。这里看不到许多切面拼组而成的巨大星球,也没有任何等同伊阿珀托斯的星球。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块映着星星的墨黑阴影,像是一道门,让人从一间黑暗的屋子跨进更黑的夜。甚至,在他看着的时候,那道门还关了起来。门并没有远离他而去,但逐渐浮满星星,很像空间结构上的一道裂口被修复回来。然后,在这怪异的天空下,就又只剩他孤单一人了。
记忆之泉被封存起来,不再随意喷涌。在一种控制下的倒带中,他重新活了一次过去。那间饭店套房出现了——然后是那个分离舱——然后是那个火红太阳燃烧的表面——然后是灿烂的银河系中心——然后是那道让他重新回到宇宙的门。还不光是影像,所有的感官印象,当时所有的情绪,都快速地闪过,越来越快。像是一台倒带速度越来越快的录像机,他的一生被重新播放了一遍。
他很希望就是,那么他就不算离家太远。但是,他马上就意识到,这只是个幼稚的念头。他离太阳系已经远得难以想象,因此他是在自己的银河系里,还是在任何望远镜所曾见过的最遥远的银河系里,其实没有什么差异。
现在他再度回到发现号上——土星环占满了天空。再前面——他和哈尔在进行最后的对话;他看着弗兰克·普尔要出最后一趟任务;他在听地球传来的声音,跟他说一切平安无事。
大部分星星集结成一条耀目的光带,环绕天空,构成一个完整的圆圈——黑暗的宇宙尘,则在光带上四处遮蔽出一些断裂。它很像银河,但是比银河亮了几十倍。鲍曼不禁怀疑,这会不会就是他自己的银河系,只不过现在是在非常接近银河系灿烂而拥挤的中心来看它。
即使在他重回这些时刻的过程中,他也明白一切的确平安无事。他在沿着时间之廊溯流而上,一面快速退回童年,而他的知识与经验也同时被抽离。但他没有失去什么,他人生过程中每一个时刻所经历过的,都移转到另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保存。就算这个鲍曼不再存在,另一个也会永恒存在。
他又回到自己所知道的太空,但是才瞄了一眼,他就知道自己置身在离地球几百光年以外。他压根也没想寻找任何一个有史以来一直是人类的朋友、为人类所熟悉的星座——也许,现在他四周这些灿烂的星星,没有一个是人类肉眼所曾见过的。
他越来越快地回到一些遗忘的岁月,回到一个单纯得多的世界。许多他曾深爱的人的脸庞,他以为遗忘再也不复记忆的脸庞,对他甜蜜地微笑着。他也欢喜地回以微笑,不觉痛楚。
在遥远的前方,借着某个仍隐藏的光源所渗下的微光,管道的四壁又开始依稀可见。接着黑暗突然一扫而空,小小的分离舱猛地往上冲进一片灿烂的星空。
现在,终于,一路快速的倒带缓慢了下来,记忆之井,几近干涸。时间流动得越来越慢,来到停滞的一刻——像是一个摆动的钟摆,荡到最高的极限时,似乎冻结在永恒的一个瞬间,然后才开始下一轮摆荡。
42 异空
那一刻永恒的瞬间过去了,钟摆又摆回去了。飘浮在离地球两万光年之远的双星火焰之间,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一个婴儿睁开了眼睛,放声哭了起来。
这是一种宇宙转换装置,让人得以穿越超乎想象的时空维度,来往于星系之间。他正在穿越银河的中央站。
46 转形
然后他发现自己也在朝这巨大星球色泽斑驳的表面降落,另一个长方形管道的洞口马上在他身下张开。头顶的天空关了起来,定时器逐渐趋向静止,再一次,他的分离舱在无限延伸的漆黑框壁间坠落,落向另一片遥远的星域。不过这次他肯定自己不是在重回太阳系。电光石火间,他突然领悟到是怎么回事了——虽然也可能完全是一种错觉。
然后他安静下来,因为他看出他不再是孤独一人。
这个东西飞向身后的时候,鲍曼也转头望向后视系统。它完全没有理会他。他可以看见这个东西从空中下降,潜入那成千上万个洞口中的一个。几秒钟后,它的金光最后一闪,没入这个行星的内部。他又孤独一人置身在那片邪恶的天空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孤绝感,淹没了他。
空中呈现一个有如魅影、泛着微光的长方形。接着它固化成一张晶莹的板子,透明度逐渐失去,通体布满一种苍白的乳光。一些撩人的、难以形容的魅影,在它的表面和内部移动。这些影子结合成一道道的光柱与阴影,然后形成相互交叠的轮辐,配合着现在似乎充塞了整个空间的脉动节拍,开始慢慢转动。
它的两头尖细,看不出有任何推进器在推动的迹象。在人类的眼睛看来,只有一点是熟悉的,那就是它的颜色。如果这个东西真的是结实的人工产物,而不是视觉的幻影,那么它的建造者可能也具备了些人类的情绪。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没有人类的极限——因为,这个纺锤似乎是纯金打造的。
这种奇妙的景象,足以吸引住任何婴儿——或任何猿人的注意。不过,就像三百万年前,这只是一些力量的外在显示——这些力量本身太过微细,是人类意识所不及的。因此这只能算是个吸引感官注意的玩具,真正的作业则在更深沉的心智层次中展开。
起初,很像一个扁平的碟子,但那是因为它直直朝他而来的原因。随着它接近,打分离舱底下穿过,鲍曼看出那是一个纺锤形状,长达好几百英尺的东西。虽然它身上四处有些隐约可见的纵向条纹,却很难集中视线看个清楚——这个东西一路似乎在以很快的速度在颤动着,甚至可能旋转着。
这一次,当新图案的编织工作展开时,作业程序既迅速又确实。经过他们上次相会以来的漫长岁月,设计者已经学会了许多新的事物,而他现在要拿来表现艺术才华的材料,精细度也已改进得不可以道里计。只是,他是否当真要让这种新的材料融入他仍然还在精进中的刺绣里,只有未来才知道了。
接着他就把这堆残破的遗弃物丢在脑后了,因为,地平线正冉冉升起一个东西。
婴儿盯着晶莹石板的深处,眼中带着一种超乎人类注意力的专注,看出(但还不了解)隐藏其后的神秘。婴儿知道自己已经回到家了,知道这里就是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物种的起源。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在此逗留。在这一刻之后,还有另一次诞生,与过去任何一次诞生都无法相提并论的、更奇异的诞生。
然后他注意到:在大约二十英里之外的平原上,有一堆隆起,大略呈圆筒状的残骸,绝对是一艘大船的残骸。距离还太远,所以他看不清细微部分,几秒钟之后,又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但他还来得及辨认船体破损的龙骨,以及橘子皮一般半剥开来,光泽暗淡的金属。他忖度着,那残骸在这片废弃的棋盘上不知到底陈放了几千几万年,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生物曾经驾着它在星际间航行。
现在这个时刻到来了。发光的图案不再呼应石板内心的秘密。随着发光的图案灭去,四面保护他的墙壁也隐没,没入它们曾经从中短暂浮现的虚无之中,火红的太阳又填满了整个天际。
由各种穿了洞的切面拼组而成的行星,在他下方慢慢地转动,但是景致一成不变。他猜想自己离地面大约有十英里,有任何生命迹象的话,应该可以很轻松就看得见。但这整个世界是遗弃的——有智慧的生命来过这里,按其意志打造过这里,然后又前往他处了。
被忘在一边的分离舱的金属和塑料,以及某个一度自称为戴维·鲍曼的人所穿过的衣服,刹那间化为火焰。和地球最后的联系不见了,回归为组成它们的原子。
上帝啊,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鲍曼问起自己。不过,就算他提得出问题,也很清楚他是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看起来,空间是内外翻转了——这不是人类可及之处。虽然分离舱里十分暖和,但是他突然觉得一阵寒冷,几乎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想闭眼,把四周这片珍珠色的虚无遮盖起来,但这是懦夫的行为,他才不屈服。
但婴儿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已经适应这个新环境舒适的光热。这个物质的躯壳,是他汇聚力量的所在,他还需要一阵子。他真正不灭的身体,是他心灵当下的意象——而尽管拥有这些力量,他知道自己仍然还只是个婴儿。因此他将保持这种状态,直到他决定采用哪种新的形体,或者根本就摆脱了对物质形体的需要。
白色天空里的这些黑洞是星星——他很可能是在看一张银河照片的负片。
出发的时候到了——虽然就某个意义来说,他永远也不会离开这个再生的地方;因为他永远都会是那存在的一部分——那个利用这对大小双星来实行其深不可测目的之存在。他命运的方向(虽然还不是他命运的本质),已经很清楚地呈现在眼前,他不必再重新回溯迂回的来路。基于三百万年来的本能,他现在知道,空间的背后并不只有一条途径。星之门的古老机制曾经帮了他很大的忙,但他不再需要那些机制了。
这些黑点很难看得清楚,因为都只是暗暗的点而已。不过一旦看到了,就再清楚不过了。这使鲍曼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十分熟悉却又十分疯狂的事,他实在很难承认其间的关联。只是最后在理性的要求下,他毕竟不得不接受。
泛着微光,曾经看来不过是一面晶莹板块的长方形形体,仍然飘浮在他的面前,和他一样,也丝毫不受底下地狱之火的影响。它盛装着时间与空间深不可测的秘密。但其中有些秘密,起码他现在已经明白,也可以运用了。1∶4∶9,这三个连续的平方数,会是这个板块各边的数学比例,是多么自然,也多么必要啊!以为这个数列会在三维空间里就此打住,又是多么天真啊!
接着,等鲍曼的眼睛逐渐适应充满整个天空的珍珠般光芒之后,他才发觉,这天空其实不是他第一眼看到时所以为的那样净无一物。他头顶散布着无数个小小的黑点,一动也不动,形成显然毫无规则的图案。
他全神贯注在这些几何数字的单纯上。随着他的思绪扫过,原来空无一物的框架里,突然充满了星际之间黑暗的夜色。红色太阳的光焰隐退了,或者说,似乎突然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消逝不见了。他的面前,是光辉的银河漩涡。
和底下不可思议的地面比起来,头顶的天空就更奇特了——可以说,更让人搞不懂了。没有星星,也没有太空中的那种黑。只有一种乳白色的柔光,让人感到那是种无限的距离。鲍曼想起有次听人家谈起南极那种令人敬畏的“乳白天空”(whiteout)——好像置身在一枚乒乓球内部的感觉。如此形容这个奇异的地方,再恰当不过,只是背后的原因一定全然不同。这里的天空可不是因为雪雾弥漫而形成的气象效果,这里是彻底的真空。
也许那是个美丽而精细无比的模型,嵌在塑料方块里。不过,这是真实的——他以远比视觉更精妙的感官,攫住了这真实的整体。只要他想,他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中亿兆个星星中的任何一个。当然,他能做的还远不止于此。
这里没有大气,因为从眼前到那个难以置信的遥远又平坦的地平线,所有的细节他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一定置身于一个十分巨大的行星上空,一个也许比地球大得多的行星。然而除了大小之外,鲍曼所能看到的一切地面,都是由各式各样,每边长达好几英里的切面所拼组起来。这很像是一个巨人以行星来玩的拼图游戏,而许多正方形、三角形、多角形切面的中心,都有一个黑黝黝的管道出口——一如他刚穿出的那种管道。
介于银河灿烂的核心,和孤独地散布在边缘的岗哨星辰之间,有一条许许多多恒星所形成的大河,现在,他就飘浮在这里。他想去的地方,则是这里——空中这条鸿沟遥远的另一端,没有任何星星,像一条蛇一样蜷伏着的黑暗。这片混沌没有形状,只有借着更远方的火雾才能勾勒出边缘,但他知道,这才是还没有使用过的创造素材,未来进化的原料。在这里,时间尚未开始,等现在燃烧着的一切恒星都熄灭良久之后,光亮和生命才会重新改造这片虚空。
他正在从这个通道里冒出来。在此之前,远程一直保持着那个难以明言的距离,不曾趋近,也没有后退,此时却突然开始接受正常透视法则的规范,在他前方逐渐靠近,也逐渐宽广起来。同时,他感觉到自己在往上移动。刹那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跌穿伊阿珀托斯,现在又要从另一头升起了。不过,在分离舱还没升入那开敞的空间之前,鲍曼已经知道这个空间其实和伊阿珀托斯完全无关,也和人类经验所及的任何世界都无关。
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跨越一次那片虚空。现在他必须再跨越一次——这次,要出于他自己的意志。想到这里,他心中蓦然充满一种突然的、冰冷的恐惧,大到有那么一刻他彻底乱了分寸——他对宇宙的新视野也在颤抖,很可能就此粉碎。
前方的长方形开始变亮了。映着越来越亮的乳白色天空,飞散的星光条纹也越来越暗淡。看起来,分离舱在朝一团白云飞去——云团被一个看不到的太阳映照着,光色均匀。
令他灵魂震颤的,不是对银河深渊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不安,源自尚未诞生的未来。因为他已经摆脱了原来人类思考时间的局限,现在,随着他对这一片不见任何星辰的虚空的沉思,他知道自己第一次体会到永恒的意味了。
然而他还是认为,甚至观察到,管道漆黑的框壁在流动,和他错身而过,速度则可能是介于零和百万倍光速之间的任何一种等级。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没感到惊讶,或是害怕。相反地,他怀着一种平静的期待心情,很像从前接受太空医生检测,服用一些幻觉药物时的感觉。他四周的世界奇特又美妙,但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事情。他跋涉亿万英里路来寻找这个谜团,现在看来,谜团也迎向他了。
然后他想起他再也不会孤独,他的恐慌这才慢慢地退去。他又恢复对宇宙晶莹剔透的认知——他知道,这不能全归功于自己。在他第一次蹒跚学步,需要指引的时候,指引已经在那里了。
通常,定时器上显示十分之一秒那一栏的数字,跃动得都非常快速,肉眼几乎难以读取。现在,这些数字却以相当长的间隔在一亮一灭,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跟着读出来。计秒的部分,走得更是慢得难以想象,就好像时间要停顿下来似的。最后,十分之一秒那一栏所显示的数字,冻结在五和六之间。
再度恢复信心之后,他像一名重拾勇气的高空跳水者,要动身横跨光年了。原来被他框在心中的银河,冲开了框架——星辰和星云,以一种无法言说的速度,从他身边流泻而去。随着他像个影子般穿过一个个银河的中心,魅影般的太阳纷纷炸开,又落在他的身后。宇宙尘这种冰冷的黑暗废物,曾经令他惊惧不已,现在则不过是太阳前方飞掠的渡鸦翅膀的鼓动罢了。
他突然觉察到,他现在面对的事情,所牵涉的不只是空间而已。分离舱小小仪表板上的定时器,也发生了怪事。
星星逐渐稀疏,银河耀目的光亮也暗淡下来,逐渐从他相逢过的灿烂光华,化为一种淡淡的魅光——但是将来等他准备好之后,会再度与那灿烂光华相逢。
管道的底端,还是没有任何逐渐接近的迹象。管道的四壁简直就像随着他一起移动似的,把他带向一个不可知的目的地。或者,也许他其实一动也没动,而是空间在他的身旁滑过……
他精确地回到自己想去的那个地方——那个人类称之为真实的空间。
消失的星星,总是有其他的星星补充上来,从一个显然无穷无尽的来源补充进星域的中央。鲍曼很好奇如果有颗星星直接冲过来的话会如何,也很好奇这片星域是否会无止境地扩张,直到他一头栽进一颗太阳表面?但是没有一颗星星来到近得足以显现盘面的距离——星星最后总是会闪向一边,化为光芒,消失于长方形框壁的边缘之外。
47 星童
动的只有星星。开始的时候动得很慢,因此他没有马上就注意到,框框里的星星正一个个往外逃逸。但是再过一会儿,很明显地,这片星域是在向外扩张,仿佛以一种不可想象的速度朝他冲来。这种扩张是非线性的——位于中央的星星看来一动不动,但是越靠外缘的星星加速越快,直到变成一道道光芒,然后消失在视线之外。
他的面前,飘浮着地球和所有的人类——这个闪闪发光的玩具,任何星童都难以抗拒。
也许伊阿珀托斯上的这块巨石是中空的,也许那个“屋顶”根本就是个幻影,或者,只是一种光圈,打开来让他穿越而过。(可是穿越到哪里呢?)就他还可以信赖的感觉来说,他似乎垂直跌入一口巨大的长方形竖井,几千英尺深的竖井。他掉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但是管道的底端一直没有改变大小,也一直没有改变与他的距离。
他及时赶回来了。他可以想象得到:在那个拥挤的地球上,雷达屏幕上一定正闪烁着警讯,巨型追踪望远镜搜寻着天空的每个角落——而人类所熟悉的历史,即将面临终结。他注意到,一千英里的下方,一部蛰伏已久的载具从沉睡中醒来,在轨道上迟钝地转动。它所具有的微弱能量,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但他还是宁可天空清净一点。于是他展现了一下意志,轨道上那个相当于百万吨级核爆的载具在无声中爆炸,给沉睡中的那半个地球带来一场短暂、虚假的黎明。
没有移动的感觉,但是他正一路掉落,朝向那些无可解释的星星——那些闪烁在一个星球黑暗心脏里的星星。不——这些星星并不是真的在那里,他很确信。虽然已经太晚,但是他懊悔自己当初对超空间、超维导管的理论没有花太多心思。对戴维·鲍曼来说,这些都已经不再是理论而已了。
然后他开始等待,一面整理自己的思绪,一面深深思考自己还未经测试的能力。虽然他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了,但他并不确定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41 超级中央车站
不过,他会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