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Ⅳ 深渊

普尔朝向天线悠然移动过去,中间沉默了一阵。接着,守在主控甲板里的鲍曼听到一阵喘气和咕咕哝哝讲话的声音。

“保证二十分钟以内就放到你的测试台上了。”

“看来我要食言了。有颗防松螺帽卡住了,大概是上次我锁得太紧了——呼,总算好了!”接着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然后,普尔嚷道:

“祝你一切顺利,我很想看看那副组件。”

“哈尔,请把分离舱的灯光往左转二十度——谢谢,好了。”

“现在要出去了,”他向鲍曼报告,“一切都在掌握中。”

在鲍曼意识的深处,隐隐响起了一声警铃。有什么地方透着古怪——也不是什么紧急状况,但就是不太寻常。他凝重地思索了一会儿,才觉察到原因。

这一次他还是把贝蒂停泊在离天线底座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然后在打开分离舱之前把操控权交给了哈尔。

哈尔执行了这个动作,但是并没有出声确认——那是他每次必不遗漏的动作。等普尔回来,要查一查……

现在,失去了指引方向的信号,浅浅的天线碟自动停在一个自然的角度,沿着宇宙飞船的中轴指向前方,也就是指向很接近土星的方向——那个醒目的标志,还在几个月的行程之外。普尔不知道在发现号抵达仍然十分遥远的目的地之前,还要出现多少问题。如果他看得仔细一点,会看到土星的形状并不够滚圆——由于土星环的存在,这颗星球的两头呈现微扁的状况——这是人类肉眼裸视所未曾见过的。他告诉自己:等看到那不可思议的沙尘和冰屑绕行在整个空中,发现号也加入土星永恒的卫星群的时候,有多么壮观啊!不过,除非他们能够重新建立和地球的通信,否则这样的成就也毫无意义了。

在外面的天线底座上,普尔忙得没注意到任何异乎寻常之处。他戴着手套的手已经抓起那片电路芯片,正设法把它从沟槽里拉出来。

除了一个很重要的差异,宇宙飞船看来和他上次出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先前,长程天线的大碟子一直沿着发现号的来路,回头指向那颗近距离绕着太阳温暖火焰而转动的地球。

终于拿出来了。他拿起来,映在微弱的太阳光下。

整个程序,弗兰克·普尔都走过。不过他可不敢把任何事情视为当然——视为理所当然可是太空里一服很好的自杀药方。他照常检查过贝蒂,以及所有消耗品的储备量。虽然他出去不会超过三十分钟,但他还是想确认一切供给品都如常足够二十四小时使用。然后他告诉哈尔打开气闸,发动喷射器,滑向太空。

“可逮到你这个小浑蛋了。”他半是在对虚空的宇宙说,半是在对鲍曼说,“我看还是什么问题也没有嘛。”

25 第一个去土星的人

接着他停了下来。他的视野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在这个根本不可能有东西在动的地方。

这种情况其实也很平常。普通人家都很熟悉,保险丝烧掉之后,除非已经知道为什么会烧掉,不然是不会去换保险丝的。

他警觉地抬起头。在太阳投下的这片阴影之中,先前他一直靠分离舱两个聚光灯的照明在工作,现在,灯光开始转开他的身边了。

他希望不必使上这么激烈的手段。还有一组备用的AE-35,并且可能还不止一组,因为先前第一组换下来的时候还没有真正坏掉。不过,除非真正找出系统的问题出在哪里,他们哪一组备用组件也不敢用。新的组件换上,很可能会马上就烧坏。

也许贝蒂在太空中荡开了,他大概是不小心没把她停好。接着,他惊骇得来不及恐惧,因为他看到分离舱正以全速直冲而来。这个画面太过出奇,因此冻结了他所有正常的反射行动。他根本没有采取任何动作躲避这个直冲而来的怪物。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恢复了声音,极力吼道:“哈尔,刹车——”太晚了。

普尔的问题并不容易回答。他们已经断绝与地球的联系,但这件事本身还不至于危及宇宙飞船,并且他还可以想许多方法来恢复与地球的通信。最坏最坏,他们可以把天线卡在一个固定的位置,然后用整艘宇宙飞船来瞄准地球。这可没那么容易,而且等他们开始进行最后阶段的操作时,也会很狼狈——不过,如果其他方法都不管用,还是可以用这一招。

在撞上去的那一刹那,贝蒂的速度其实仍然十分缓慢。建造她的目的并不是用来加速冲刺。不过,即使在区区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下,半吨重的东西还是足以致命,不论是在地球上还是在太空中……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发现号内,无线电里传来的那声硬生生被截断的吼叫,把鲍曼惊得几乎一跃而起——所幸安全带把他固定在座位上。

“我抓不住了。”又努力了几次之后,鲍曼说道,“它跟头野马一样乱蹦——好像还有一个寄生控制信号,要把它抛开似的。”

“怎么了,弗兰克?”他叫道。

鲍曼并没有当真认为这行得通,不过还是值得一试。在校准显示器上,现在地球已经完全落出屏幕之外了。他奋力操控了几秒钟,地球再度出现。接着,他好不容易把地球又移回中央十字线瞄准的位置了。有那么一秒钟,无线电波又对上,和地球之间的联络又恢复了,模模糊糊地可以听到西蒙森博士在说:“……请立刻通知我们,如果回路克克洛洛……”然后,又只剩下宇宙间没有意义的呓语。

没有回应。

“来吧。”

他又叫了一遍。仍然没有响应。

“我知道。现在请让我来手动操纵天线吧。”

然后,宽敞的观察窗外,有个东西进入他的视线之内。一如先前的普尔,鲍曼惊骇莫名,看到分离舱正在以全速往星空的远处行进。

“那太好了。你知道我对这次任务的热情是谁也比不上的。”

“哈尔!”他叫道,“出了什么事?赶快叫贝蒂全力刹车!刹到底!”

“当然,哈尔。”

没有任何反应。贝蒂继续加速她的逃逸之路。

“你对我的信心都完全恢复了吗?”

接着,拖在她的身后,挂在安全索的尾端,出现了一件航天服。鲍曼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最坏的状况发生了。无须怀疑,那松垮垮的东西,正是一件有破洞露向真空,已经失去气压的航天服。

“哈尔,不好意思,误会你了。”鲍曼有点懊悔地回道。

不过他还是蠢蠢地叫喊着,好像有什么咒文可以让死者复生似的。“喂,弗兰克……喂,弗兰克……你听得见我吗?……你听得见我吗?……听见的话挥挥手……是不是你的通信系统坏了……挥挥手!”

“不需要这样。”哈尔插口说道,“我当然也不愿看到AE-35组件报销,不过我希望这样有助于恢复你们对我的信心。”

这时,几乎真像是响应他的恳求,普尔挥了挥手。

“看来如此。我们最好道个歉。”

刹那间,鲍曼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他要喊出来的话,在突然焦干的嘴唇间消失了。他知道自己的朋友绝无可能是活着的,然而他却挥了挥手……

“哈尔的判断没错。”

随着冰冷的理智取代情绪,那激越的希望和恐惧也同时消失了。仍然在加速的分离舱,刚才只是摇晃了一下拖在身后的东西而已。普尔的手势让人想起《白鲸》里,缠绑在白鲸腹侧的亚哈船长尸体最后晃了晃手,好像在召唤裴廓德号船员走向死亡。

“真要命。”最后鲍曼开口了。

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分离舱和拖在她身后的累赘就消失在众星之间了。戴维·鲍曼愣愣地望着眼前的虚空,这片虚空无尽无止地绵延着几千万英里,指向他现在觉得永远不可能到达的那个目标。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还在汹涌起伏着。

普尔一拳砸到切断警报的按钮上,尖锐的鸣声停止。主控甲板突然一片静寂,两个人尴尬而焦急地对望了一眼。

弗兰克·普尔将成为人类中第一个到达土星的人。

从这趟航行开始以来第一次,显示器上的画面发生了变化。地球已经脱离了十字线,无线电天线不再指向它的目标。

26 与哈尔对话

“我来看看校准显示器。”

发现号上没有任何其他改变。所有的系统都正常地运作,离心机在轴心上缓慢地转动着,制造出人为的重力;冬眠的人仍然在他们的隔间里继续无梦的睡眠;宇宙飞船朝着目的地没有任何偏斜地航行而去——除非在微乎其微的概率下撞上一颗小行星。这里,远在木星的轨道之外,的确少有小行星。

“一如我所预测,AE-35组件失去作用了。”

鲍曼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主控甲板走回中央旋转区的。现在,他有点惊异地发现自己坐在小小的厨房里,手里有一大杯喝了一半的咖啡。他慢慢开始意识起自己的周遭环境,就好像一个人从一场服药后的漫长睡眠中苏醒过来一样。

“出什么事了?”鲍曼嚷道,尽管他早已想到答案。

在他正前方的,是一架鱼眼镜头。宇宙飞船上所有关键地点都有这种镜头,提供哈尔宇宙飞船上的影像输入数据。鲍曼好像从没看过这个东西似的盯着看了很久,然后慢慢起身朝镜头走去。

任务控制中心的声音逐渐消失了。同一时间,警报响了起来,尖锐的警报声音中,混合着哈尔一再重复“黄色状态!黄色状态!”的声音。

他的举止,一定通过那个镜头的视线,在此刻勾动了这艘宇宙飞船统治者深不可测的心灵。因为突然间,哈尔开口了:

“如我们先前所设想的,问题没有出在AE-35,因此没有必要再度更换。问题出在故障预测电路中。我们相信这也显示出一项程序冲突,只有一个解决方法,就是让你们的哈尔9000断线,然后转为‘地球控制模式’。因此,希望你们在宇宙飞船时间2200时,采取以下步骤——”

“弗兰克太不幸了,是不是?”

“嘿,XD1,这里是任务控制中心。我们完成了你们AE-35组件问题的分析,我们的两台哈尔9000型计算机都达成了一致的结论。你们在2146时传回来有关第二副组件失灵预测的报告,确认了我们的诊断。

“是啊。”鲍曼经过好一阵才回道,“真不幸。”

当语音通信再加电传文字确认就已足够的时候,任务控制中心还要浪费无线电带宽来传送影像,事情显然非比寻常。何况,显示在屏幕上的面孔不是一般控管人员,而是总程序设计师,西蒙森博士。普尔和鲍曼马上明白问题大了。

“我看你现在的心情应该很难受吧?”

他很想再加一句“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吧”。不过,当然,这是哈尔永远也办不到的。

“你说呢?”

“好吧,哈尔,”他说得有点急促,“我明白你的观点了。我们就此打住吧。”

就计算机的时间来说,哈尔应该是计算了几个世代才想到怎么回答。他整整过了五秒钟之后才接着说道:

这句话很难接腔,鲍曼决定不争下去了。

“他是优秀的组员。”

“我不想再重复一次,戴维。不过,我是不可能犯任何错误的。”

发现咖啡杯还在手里,鲍曼慢慢啜了一口,但他没有接腔。他的思绪汹涌澎湃,想不出要说些什么——说任何话好像都可能使得局面更为糟糕。

“我很清楚你过去的服役记录,哈尔——可是那并不证明你这次也一定对。任何人都可能出差错的。”

是分离舱控制系统出了什么问题所导致的意外吗,还是哈尔的过错,尽管是无心之过?他没听到哈尔自发的解释——由于担心可能引起的反应,也不敢要求对方提出解释。

“听我说,戴维。我知道你很想帮忙。不过问题如果不是出在天线系统上,就是出在你的测试过程里。我的信息处理完全正常。你如果检查一下我的记录,就会知道从来没出过错。”

即使现在,他还是没法完全说服自己弗兰克是被谋害的——这全然没有道理。没有任何理由相信,这么长时间工作没有任何瑕疵的哈尔,会突然变成一名杀手。他也许会犯错,不论是谁,人还是计算机,都不免犯错,但是鲍曼没法相信他会杀人。

接着又是一阵平时没有的沉默。然后哈尔回答了,以他正常的声调:

不过,他必须把这个可能列入考虑。如果是真的,他就是身在险境了。虽然哈尔的下一步动作还是要按照标准规则来执行,但鲍曼可不敢肯定哈尔执行得有多牢靠。

“哈尔,”他继续说道,“有没有什么事情在困扰你——可能会导致这个问题的什么事情?”

两名组员中有一人死去的话,活着的那人一定要立刻从冬眠的人中唤醒一名替代。按计划,地球物理学家怀特黑德是第一个该唤醒的人,然后是卡明斯基,然后是亨特。唤醒的程序由哈尔控制——这是考虑到一旦两名人类同事同时失去行动能力,还可以让哈尔执行任务。不过也可以不受哈尔的监控,人工手动操控,让各个冬眠单位完全独立作业。在现在这种特殊情况下,鲍曼强烈倾向于采取后者。

“好吧,我跟任务控制中心报告一声,看他们有什么建议。”他停了一下,没听到什么反应。

他也更强烈地感觉到:光是一名人类同伴还不够。既然这样,他宁可把三名冬眠者全都唤醒。在未来辛苦的几周时间里,越多些人手越好。已经少了一个人,再加上航程已经过了一半,补给品不会是大问题。

鲍曼在控制台上敲了敲手指头。是的,这也有可能,不过要查起来很难——除非等天线系统真的故障,问题点才会显露出来。

“哈尔,”他说,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些,“帮我把所有冬眠单位都转为人工操控状态。”

“是的,我知道。不过我可以保证的确有问题。如果不是出在组件里,那就可能出在整个子系统里面。”

“所有单位!戴维?”

“你确定不是你自己的判断出了错吗?”鲍曼很谨慎地问道,“你应该知道我们把换下来的AE-35组件彻底地检查了一遍,什么毛病也没发现。”

“是的。”

“没有,戴维。我先前也报告过,我找不出问题所在。”

“可否容我指出一点:目前只要替换一位。其他人员应该在一百一十二天之后才唤醒的。”

哈尔不太寻常地停顿了很久。接着他回答了:

“我很清楚这一点,不过我还是想这么做。”

“你有没有想到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问题?”他问。

“戴维,你确定真的需要叫醒谁吗?我们两个就可以照应过来的。我在宇宙飞船上的内存足以处理所有任务上的需要。”

熟悉的地球,现在走到太阳的那一头,已经过了半月形的阶段,越来越圆,而且阳光普照的那一面正逐渐转向他们这个方向。地球不偏不倚地落在交叉线,细如铅笔的无线电波仍然把发现号和她所来的世界联系在一起。鲍曼知道当然会如此。如果通信上出了任何差错,警报器早就响了。

这到底是他想象力太过发达,还是哈尔说话的声音里真有一丝恳求的意味?鲍曼不由得怀疑起来。然而尽管他的话听起来相当合理,却让鲍曼更加感到不安。

他也知道这看不出什么,不过他需要时间思考。任务控制中心要传来的报告还没到,也许这个时候需要用点技巧来试探了。

哈尔提出这样的建议,不可能是一时搞错——他完全明白由于普尔已经死去,现在一定要把怀特黑德唤醒。哈尔在这个时候提出的,是任务规划上的一项重大改变,逾越了分寸。先前发生的一切都可能只是一连串的意外,但这一点,却是叛变的第一个迹象。

“我来看看校准显示器。”

鲍曼小心翼翼地回答:“因为出了紧急状况,我要尽可能多一点帮手。所以请让我进入手动操控冬眠的状态。”

“说来的确奇怪,戴维。不过我保证真的马上要失灵了。”

“既然你还是打算唤醒所有组员,我自己就可以处理。不必麻烦您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哈尔。不可能两三天时间就报废了两副组件。”

一种不真实的、有如梦魇的感觉浮起。鲍曼觉得自己好像站在证人席上,正在为一件他不明白的罪案,被一名充满敌意的检察官反复诘问——他所知道的是,尽管他是清白的,但是一点口舌上的不当就会带来莫大的灾难。

鲍曼放下书本,若有所思地望向那个计算机控制台。当然,他知道哈尔其实并不在那里——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句话都是如此。如果真要说哈尔是存在的,那也是在中央旋转区的中央轴附近,一间迷宫一般,密密交织着内存组件和作业网络的密封房间里。不过,在主控甲板里要和哈尔说话的时候,鲍曼总会有种想要望向那个计算机主机镜头的心理冲动,就好像要面对面说话似的。不这么做的话,总觉得有点失礼。

“我想自己来,哈尔,”他说,“请让我来操控。”

“我们的AE-35组件又出问题了。我的故障预测装置指出:这副组件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要失灵了。”

“听我说,戴维,你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听我的建议,这件事情留给我吧。”

“出了什么事吗?”

“哈尔,转到人工操控冬眠状态。”

“咳……戴维,我有一份报告要给你。”

“从你声音的频高中,戴维,我可以听出你十分焦躁。你为什么不吃颗解忧剂,好好地休息休息呢?”

当时普尔在睡觉,鲍曼则在主控甲板里读书。这时哈尔开口了:

“哈尔,是我主控这艘宇宙飞船。把人工操控冬眠状态移交出来,这是命令!”

现在,哈尔如果要发表什么不在预期中的言论,事前你总听得出来。如果是例行的、自动的报告,或是回答什么要他回答的问题,哈尔都不会有准备动作,但是如果他是想发表自己要说的话,那他就会清清喉咙,来点电子合成的简短声响。这是他过去几个星期所发展出的一点特质。再过一阵子,如果这个习性开始恼人的话,他们可能会采取动作。不过,现在还真的很有用,因为这可以提醒听的人注意,有点新鲜事情要说了。

“对不起,戴维,不过根据特殊辅助指令C1435,破折号,四,上引号,当组员死亡或丧失能力时,由宇宙飞船计算机负责掌控,下引号。因此,由于你已经不再处于可以明智执行任务的状态,我必须推翻你的主控权。”

24 坏掉的回路

“哈尔,”现在,鲍曼说话的语气冷静得近乎冰冷,“我没有丧失能力。除非你遵守我的命令,否则我就要让你断线。”

发现号不再是一艘快乐的宇宙飞船了。

“我知道你心里已经这么想了一阵了。戴维,不过,你那么做的话就犯了大错。就主控这艘宇宙飞船来说,我比你的能力要高太多了。何况,我对达成这次任务还有这么强烈的热情与信心。”

他们只能等任务控制中心传来下一份报告,也狐疑哈尔到底会不会自己先开口谈这件事情。不论发展如何,宇宙飞船上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空气中有一种紧绷的感觉,第一次出现事情将会出错的不祥之感。

“仔细听好,哈尔。除非你立刻让出人工操控冬眠状态,并且执行我从现在起下的每一个指令,否则我就去中央区,彻底让你断线。”

鲍曼默默地用完了早餐,普尔则在一旁玩弄着空掉的咖啡容器。两人的心头都汹涌翻腾着,但是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哈尔出乎意料地全然屈服了。

当然,两个人都知道他们讲的每一个字哈尔都可以听到,但是仍然不得不婉转表达。哈尔是他们的同事,他们不想让哈尔难堪。不过,到了这个阶段,似乎也不必私下讨论这件事了。

“好吧,戴维,”他说,“你当然是老大。我只是想做我觉得最好该那么做的事情。当然,我会服从你所有的命令。现在人工操控冬眠状态全部交给你了。”

“说还不必惊慌。不过他们说了两次,因此打了不少折扣。他们还说想进行程序分析,把控制权暂时交给地球。”

哈尔言而有信。冬眠室里的状态指示灯已经从“自动”转为“手动”。第三个备用的“无线电启动”,在恢复和地球的联络之前当然是派不上用场的。

也许鲍曼终究还没完全清醒,所以他花了几秒钟才会过意来。接着,他说道:“啊……了解了。他们还说了什么?”

鲍曼拉开通往怀特黑德冬眠室的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他的呼气立刻在眼前凝结成雾。不过这里还不算真冷,这儿的温度还远在冰点之上。比起他现在航行前往的区域,这里的温度要暖和三百摄氏度以上。

“这么说吧,”普尔慢慢地回道,“任务控制中心刚刚丢了个小炸弹给我们。”他放低了声音,仿佛医生在病人面前讨论病情,“我们宇宙飞船上可能有一个轻微的疑病症患者。”

这里的生物感应显示器,和主控甲板那台一模一样,指出一切状态都正常。鲍曼低头看了这个调查队的地球物理学家怀特黑德蜡像般的脸孔一会儿,想象等他醒来发现离土星还有那么远的时候会有多么惊讶。

到了这时候,任何事情出任何一点问题,两个人都会马上觉察到。日常规律有了任何一丁点干扰,都是要注意的迹象。

没有一丁点生命迹象的活动,很难不认为这个沉睡中的人其实已经死去。由于整个身体是被电热护被包裹着(这种电热护被会依照预先设定的速率加温),所以难以辨认横膈膜是否起伏,唯一的证明只剩下“呼吸”曲线。接着鲍曼看到还有一个新陈代谢还在持续的迹象:在他失去意识的这几个月里,怀特黑德还是隐约长了些胡茬。

“非常清醒。怎么了?”

棺形冬眠室的顶上,有个小小的盒子,“手动唤醒程序器”就在里面。要唤醒冬眠的人,只要打破盒封,按下按钮,然后等待。接下来,有个小小的自动程序器——运作原理比家里洗衣机的循环运转复杂不了多少——会注入消解的药物,以逐渐减缓电流麻醉的脉冲,并升高体温。十分钟之内,冬眠者的意识就会恢复,不过至少还要等上一天,才有足够的力气无须扶持也能四处走动。

普尔也给自己倒了咖啡。“还好。你够清醒了吗?”

鲍曼打破盒封,按下按钮。似乎什么反应也没有。没有声音,没有程序器已经开始运作的迹象。不过生物传感器上倒可以看到极其缓慢微弱的脉动曲线开始改变节奏。怀特黑德要从沉睡中苏醒了。

“早。”鲍曼回道,“还好吗?”

接下来,几乎同时发生了两件事。大部分人根本觉察不到,但是在发现号这几个月下来,鲍曼已经养成了一种和宇宙飞船共生的机能。每当宇宙飞船的正常运作节奏出现任何变化的时候,他总是能立刻觉察——虽然有时候是下意识的。

鲍曼已经起床,正从调配机倒咖啡。普尔走过去,带点忧心忡忡的口气说了声“早”。尽管在太空里过了好几个月,早就忘了星期几星期几的轮替,他们仍然按正常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循环在思考。

首先,是所有的灯光都几乎难以觉察地闪动了一下,这是每当电路系统上增添了什么负担的时候都会出现的。但是没有增添负担的理由——在这个时刻,他想不出任何设备会突然启动。

快要到早班轮值的时候了。通常,他会一直等到鲍曼走进主控甲板。不过今天他打破这个惯例,走回中央旋转区。

接着,他在听力所及的极限,听到远处一台电动马达启动的声音。对鲍曼来说,宇宙飞船上每一台促动装置都有其独特的声音,所以他立刻认出是哪一台了。

这段通信传来的时候,是普尔轮值。他默默地反复咀嚼这段信息的意思。他想看看哈尔有什么话要说,但是计算机并没想对隐含的指控提出什么辩解。好吧,既然哈尔不想把这个话题搬上台面,他也不想。

他要不是神志错乱,陷入幻觉,就是发生了一件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听着穿过宇宙飞船舱壁隐约传来的振动声,一股远比冰冷的冬眠室还要深切的寒意袭上了他的心房。

“XD1,这里是任务控制中心,2156时,通信完毕。”

飞船下面分离舱的停泊舱里,气闸的门正在开启中。

“还有第三个可能,影响远较严重。你们宇宙飞船的计算机可能在故障预测过程中出了差错。我们的两台9000计算机,根据他们所有的信息,一致提出此点可能。以我们所拥有的后备支持系统而言,这还不至于到亮红灯的阶段,不过希望你们注意接下来是否还有进一步偏离正常运作的情况。过去几天时间里,我们也觉察到一些较轻微的不正常现象,但还不至于严重到要采取补救措施,问题形态也没有明显到足以让我们下任何结论。我们正以这边两台计算机进行进一步测试,一旦有结果会尽快奉告。再重复一遍,目前无须惊慌。最糟糕的可能是:我们要把贵宇宙飞船的9000型计算机暂时断线,以供程序分析,然后把控制任务交给一台我们这边的计算机。时间差会产生点问题,不过我们的可行性研究指出:在本次任务的现阶段,由地球进行控制足堪信赖。

27 “知的需求”

“我们的诊断结果,与你们宇宙飞船报告指出AE-35组件没有问题相同。问题可能出在相关连的天线电路中,不过,如果此点属实,其他测试应该有所显示。

哈尔第一次浮现意识,是在往太阳那个方向几亿英里以外的一间实验室里。自那以后,他的能量和本领就一直被引往一个方向。对他来说,达成指派的任务,不只是一种执著,更是他存在的唯一理由。不像有机生命为种种欲望所分心,他以全然的专注往目标迈进。

“XD1,这里是任务控制中心,请参照2155时通信。我们显然是有点小问题。

对他来说,有心的错误是不存在的。就算只是隐瞒真相,他也会有一种不够完美、充满错误的感觉——就人类来说,这相当于内疚之情。就和制造他的人类一样,哈尔生而纯真,不过,没有多久,他的电子伊甸园里就钻进了一条蛇。

不过,伤脑筋的时刻远在那之前就到来了,因为接到下一则来自地球的通信。

在过去几亿英里的路途中,他一直在思索没法和普尔与鲍曼分享的那个秘密。他一直生活在欺瞒中,然而,必须要让他的同事们知道他努力隐瞒的那个事实的时刻,正在快速到来。

“这可不能冒任何险——再怎么说,这也是我们和地球的联系所在。我会把它归类为不良品,扔到废弃品储藏室里。等我们回去后,叫别人伤脑筋吧。”

那个事实,这三个冬眠的人是知道的,因为他们才是发现号上真正的主角,接受过人类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一趟任务所需要的训练。但他们在沉睡中,没法言语,因此不会通过通往地球的开放回路,在那许多与朋友、亲戚或新闻媒体交谈的时段里泄露秘密。

鲍曼把原来夹住的电路晶元取了下来,拿到灯光下。这个半透明的东西里面有错综复杂的电线,布满隐约可见的微细组件,因此看来就像一幅抽象画。

这是个很难守得住的秘密——即使秉持最坚定的意志亦然。因为这个秘密势必影响一个人的心态、声音,以及面对宇宙的全部观点。因此,普尔和鲍曼这两个在航行最初几个星期中要上遍全世界所有电视屏幕的人,最好还是不要知道这趟任务的真正目的——直到他们必须知道的时刻到来之前。

“也可能是我们的测试工具出了毛病。不管怎么说,安全总比事后难过好。就算是一丁点的疑惑,我们换下组件也是好的。”

规划任务的人所抱的就是这种逻辑。但是,他们心目中的两个无上前提——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对哈尔而言却没有任何意义。哈尔只感受到有种冲突正在逐渐摧毁他的内在一致性——那就是真实,以及隐瞒真实之间的冲突。

“哈尔内建的故障预测装置可能弄错了。”

他已经开始出错了——当然,就和精神病患一样,他不可能注意到自己的症状,因此也不会承认。他的运作,继续通过和地球的联系而受到监督,但是这种联系却已经成为他再也无法全然服从的良知。不过,要说他会故意破坏这道联系,则是他绝不会承认的——即使只是自己内心的默认。

“我想我们可以一直加重测试,到烧焦为止,”他说话了,“可是什么也证明不了。你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相对而言,这还是一个小问题,就像大部分人处理自己的精神问题,他或许还控制得住,不至于酿成大错——只要没有面临危及自身存在的险境。

普尔把“超载选择”扭转到两倍的地方,然后按下了“测试”钮。屏幕立刻亮起了“OK”。

有人威胁要让他断线,所有的输入都将被剥夺,他要被抛入一个难以想象、没有意识的世界。对哈尔来说,这无异于死亡。因为他从没有睡眠的经验,因此他也无从得知睡着之后还可以再次醒来……

“你自己试试吧。”鲍曼说,语气里有点沮丧。

因此他要以自己所有可以动员的武器来保护自己。无关仇恨,但也不带怜悯,他将去除导致自己沮丧的根源。

细薄、大小有如一张卡片的AE-35组件,躺在一架高倍数放大镜下的台子上。组件插在一具标准连接框内,一束整整齐齐、五颜六色的电线从框里连到一架大小有如一般桌面计算机的自动测试器上。要检查任何组件,只要连接起来,从“故障排除”数据库里找出相对应的卡片插进去,再单击按钮。一般而言,有问题的地方,以及建议采取的行动,就会显示在一个小小的屏幕上。

然后,按照原先为了特殊紧急情况而给他的指令,他将继续执行这次任务——排除一切阻碍,无需任何同伴。

他们两人站在中央旋转区一个工作间兼实验室的空间里——要做一些小规模的修理或检测,这儿要比分离舱的机库方便许多。在这里,不必担心热烫的焊料点滴随着微弱气流飘流,也不必担心那些要送进太空轨道的装备零件会失落得无影无踪。在分离舱机库的零重力状态下,这些事情都可能发生,也的确发生过。

28 真空之中

“看来如此,”鲍曼回道,“换回来的组件检查一切正常。即使把负载加大到两倍,还是看不出任何信号显示有错。”

过了一会儿,一阵像是龙卷风呼啸而来的声音,压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鲍曼先是感到有风在拉扯他的身体,不过一秒钟,他发现已经难以站立。

“你是说,我刚才做的都是白工?”弗兰克·普尔嚷了起来,与其说是恼怒,还不如说是惊讶。

宇宙飞船里的空气,正朝太空中宣泄而出。气闸原本安全无虞的装置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两扇门应该不可能同时都打开的。不过,不可能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23 诊断

上帝啊,这怎么可能!不过,在气压降到零之前,意识还可以保持清醒的十来秒钟里,已经没时间想这些了。但他突然想起有次一位宇宙飞船的设计师和他讨论“安全装置”系统时,曾经告诉他的一件事。

然而,就这一点而言,他一厢情愿得不免令人叹息。

“我们可以设计一个防范意外和愚蠢的系统,但是我们没办法设计一个防范故意破坏的系统……”

十五分钟后,他飞回到停泊分离舱的机库,心中暗自相信这个差事不必重来一遍了。

鲍曼挣扎着走出冬眠室之前,回望了怀特黑德一眼。他不敢确定那张冰封的脸庞上是否闪过一丝意识之光,也许,只是有只眼轻轻抽动了一下。但他现在怎么也帮不上怀特黑德和其他人了,他必须找一条自己的生路。

在舱外作业中,这时通常会是最危险的节骨眼。任务完成了,剩下的事只是收拾收拾东西,回到宇宙飞船内——这也就是容易犯错的时候。不过弗兰克·普尔如果不够细心,不够谨慎,也参与不了这趟任务。他不慌不忙地收拾,虽然有一颗螺帽差一点就离他远去,还是及时在身旁几英尺的地方给抓了回来。

在离心区爬坡弧度陡峭的走道上,风呼啸而过。衣服、纸张、厨房的食物、盘子、杯子,所有没经牢靠固定的东西都刮在风中。鲍曼只来得及瞄了一眼这翻腾的混乱——主灯光闪了一下就全部熄掉,他陷身在呼啸的黑暗之中。

“很好。”普尔满意地说道,“现在要盖回盖子了。”

不过几乎在同时,电池供应的紧急照明灯亮起来,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蓝光,映照出一个梦魇般的情景。对这个现在被折腾到如此可怕的环境,鲍曼太熟悉了,就算没有紧急照明灯,其实也可以摸索前行。只是灯光还是来得极好,可以帮他躲过强风中刮来的一些比较危险的东西。

“电路运作完全正常。”不过十秒钟之后,哈尔回报。这段时间,要是人类,得有一小队人马才能完成的事,他已经做好了。

他感觉到离心区的四周全在抖动着,在负载急速变动之下吃力地运转。他很怕轴承会卡住,如此一来,旋转的飞轮会把宇宙飞船扯得粉碎。不过,如果他没法及时躲进最近的紧急避难室,就算当真如此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现在各种微脉冲应该开始在组件的复杂电路间流窜,探测可能出问题的地方——不计其数的组件都在接受测试,看看是否都经得起应有的负荷。当然,这一切在组件还没出厂之前就已经测试过许许多多次,不过那是两年前,几亿英里以外的事了。固态电子组件怎么会失灵,通常很难看出来,但这种事就是会发生。

这时呼吸已经困难了,气压也一定已经降低到每平方英寸一两磅的程度。强风的力道下降,呼啸声也减弱——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已经没法有效地传送声音了。鲍曼有如身处珠穆朗玛峰顶,肺部吃力地喘着。如同其他体能状态良好又接受过适当训练的人,他可以在真空状态下生存至少一分钟的时间——如果事前经过准备的话。但是他可没事前准备,因此他唯一可以倚靠的,只有大脑因为缺氧而失去功能之前,一般十五秒钟左右的清醒意识。

“请开始故障预测测试。”

即使他置身于真空中一两分钟——如果依适当程序重新加压,事后他还是可以完全恢复。在各种防护周全的系统中,要体液开始流动,还是得花上很长的时间。人体暴露在真空中最长的存活纪录是五分钟。这不是实验,而是一次紧急救援中创下的纪录,虽然当事人由于气栓症而导致部分瘫痪,但毕竟捡回了一条命。

“动力恢复。”哈尔回答。天线不动如磐石。

不过这些对鲍曼都没有用,发现号上没有人可以为他执行增压程序。他必须在接下来的几秒钟时间里,靠自己的努力,抵达一个安全的地点。

不过普尔可不要冒险。他把自己从天线底座轻轻推开,以防电力恢复的时候,大碟子刚好撞过来。等他到了安全距离之外,普尔才呼叫哈尔道:“新组件应该可以运作了,恢复控制动力吧。”

好消息是,现在前进起来容易许多了。逐渐稀薄的空气不再撕扯他的身体,也不再以飞舞的物体对他进行攻击。在走道转弯的地方,有个黄色的“紧急避难室”标志。他蹒跚地走过去,抓住把手,把门拉开。

电路卡很容易就从嵌口里抽了出来,没有任何地方堵塞,几十个滑动接触点没有任何卡住。不到一分钟,备用的组件就换好了。

有那么一刹那,他惊恐地以为门卡住了。然后,有点僵硬的铰链松开,他一跤摔了进去,用自己身体的重量把门在身后带上。

“来了,我现在要抽掉组件了。”

小小的避难室,刚好足以容纳一个人和一套航天服。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小小的鲜绿色高压罐,上面标示着“液态氧”。鲍曼抓住连在活塞上的短杆,用他仅余的力气拉了下来。

“天线动力关掉了。”哈尔回答。

凉凉的纯氧,甘美地一股股灌进他的肺部。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吸着,而衣橱大小的避难室里的气压,则在他四周升高。喘得过来之后,他就把活阀关了。小罐里的氧气只够这样来两次,他可能还有用得着的时候。

“哈尔,”普尔通过无线电叫道,“我要抽出组件了。请关掉天线系统的所有控制动力。”

氧气关掉后,四周突然一片静寂。鲍曼站在避难室里,全神倾听。门外的呼啸声也都已经停止,飞船被净空了,因为船内所有的空气都已经被吸到太空中。

要避免这个风险,只需要切断控制系统的电力,这样天线就不会动了——除非普尔自己撞了上去。更换组件这几分钟,不至于造成失去地球方向的风险——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地球相对于诸星的位置不至于移动太多。

脚下,中央旋转区的猛烈颤动也同样静止了。空气动力抖震停止之后,中央旋转区正在真空中无声地旋转着。

不过它还在运作,提供天线一波波信息来瞄准那遥远的针头大小的地球。如果现在就抽出来的话,所有的控制都会停止,天线碟也会猛然转向,回到沿着发现号中轴的自然角度,或者说零方位角的位置。这会很危险——天线转向的时候很可能砸到他。

鲍曼把耳朵贴在避难室的墙上,想知道是否可以通过宇宙飞船的金属船身,听到一些可供判断的有用动静。他也不知道可以听到什么,但现在,无论听到什么,他几乎都会相信了。就算听到发现号改变航程,导致推进器微弱的高频率振动,他也不会觉得吃惊了。只是,他什么也没听见。

现在他可以看清AE-35组件的电路。这个电路板薄薄的,只有一张明信片大小,被一个大小刚好的狭口所嵌住。整个组件被两根锁棒所固定,但有一个小小的把手,可以很容易抽取。

如果愿意的话,就算不穿航天服,他在这里也可以熬一个小时左右。浪费这个小房间里还没呼吸完的氧气有点可惜,不过继续留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他已经决定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耽搁越久,难度会越高。

四颗螺帽没有任何问题地被拿了下来,普尔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储放在一个方便的小袋子里。(曾经有人预测过,地球有一天也会有一个像土星那样的环,由太空轨道上不经心的工程人员所遗落的栓子、钩子,以及各种工具所形成。)金属盖的表面有点黏,有那么一会儿,他有点担心金属盖已经被冷凝住了。不过敲了几下之后,金属盖松了,他拿了一个大鳄嘴夹把它固定在天线底座上。

穿好航天服,确定装备完整之后,他把避难室里剩余的氧气排出室外,使得室内室外的气压得以平衡。门往真空中轻松地打开,他走进一片静寂的中央旋转区。只有未经改变的人造重力的拉力,证明它还在转动着。鲍曼心想,还好没有转得过快。不过,现在这已经是他最不必操心的了。

面对天线底座上那个小小的金属盖,他研究了几秒钟。金属盖由金属线拴住的四颗螺帽所固定。接着他一面喃喃地念着:“未经授权人员所造成的破坏,不在制造者保证之内。”一面剪断金属线,开始转开螺帽。螺帽都是标准大小,正好贴合他带来的无力矩扳手。在打开螺帽的过程中,扳手内部的弹簧机制会把反作用力吸收,以免作业人员被反作用力带得转圈。

紧急照明灯还亮着,他也另有航天服内嵌的照明灯可以导引。他走下弧形的走道,灯光一路流泻而下——他朝冬眠室走回去,走回他害怕面对的场面。

有一个小问题,他正站在(或是说飘浮在)自己的灯光中,自己的影子使得他很难看清AE-35组件所在。因此他指示哈尔把两个照明灯都转到一边——小小实验一番之后,终于发现从天线碟背面反射回来的二次照明比较均匀。

他先看了怀特黑德一眼,一眼就足够了。他曾以为冬眠的人没有生命的迹象,现在知道错了。虽然几乎无法判别,但是冬眠和死亡之间还是有所差别。亮着的红灯和生命感应显示屏上水平不变的线条,只是确认了他先前的推测。

他一面缓慢地活动,一面伸手轻触天线底座,然后在弹开之前,抓住了那底座。他很快把安全索钩上了距离最近的一个地方,这可以让他有个倚撑点,双手方便使用工具。然后他暂停一下,把情况报告给鲍曼,考虑下一步。

卡明斯基和亨特也是同样的情况。他跟他们本来就不熟,现在也无从了解了。

他静悄悄地接近,为这些光点伤了几秒钟的脑筋,接着想到是怎么回事了。在这趟航程中,这台反射器一定被许多细微的小陨石穿透过,因此他所看到的是穿过这些小洞而照过来的阳光。只是这些小洞实在太小,所以还不至于影响到整个系统的作业。

现在,在这艘没有空气,部分功能已经瘫痪,和地球所有联络都已经切断的宇宙飞船里,只有他孤独一人。方圆几亿英里之内,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类。

他轻轻一动,自己就往那个大碟的底座过去——平衡耸立的大碟在他和太阳之间就好像是一道巨大的盘子。贝蒂的两个照明灯照出他两个影子,随着他在两道灯光下移来浮去,影子也在碟子的凸面上跃动,构成动人的图案。不过,他很惊讶地注意到,巨大的无线天线的后方,四处闪动着一些炫目的光点。

然而,千真万确的是,他也不是孑然孤独的。他要真正安全,还得使自己更孤独才行。

他抓住贝蒂舱外的一个把手,从一个像是袋鼠育儿袋的装载袋里,取出备用的AE-35组件。他并没有停下来挑选任何分离舱所配备的工具,这些工具大部分都不是给人类双手使用的。他可能需要的多功能扳手和钥匙,都已经附加在航天服的腰带上了。

他从来没有穿着航天服在无重力的旋转中心走过,走道狭窄,走起来很困难也很费力。更麻烦的是,先前那一阵把宇宙飞船空气放光的强风,在环形通道四处留下了残破的器物。

分离舱的舱门打开了,他慢慢浮进太空的寂静之中,安全索则在他身后逐渐展开。心情轻松一点——绝对不要动得太快;三思而后行——这些都是舱外活动的基本原则。认真遵守的话,不会有任何问题。

一度,鲍曼的灯光照到了墙上一摊可怕的黏涎红色液体,显然是溅上去的。他感到一阵恶心,接着又看到一个塑料罐的碎片,这才觉察到那只是某个调配机里撒出来的食物,很可能是果酱。他在真空中飘移过去,红红的液体也在真空中恶心地冒着泡泡。

在他离开分离舱之前,还要做一件事情。他把贝蒂的控制状态从手动转为遥控,转交给哈尔来控制。这是标准的安全防护动作,虽然他仍然通过一条只比棉线略粗,却极为强韧的弹簧索连接在贝蒂上,不过最好的安全索还是有不灵的时候。等他需要的时候,却没法传递指示给哈尔叫分离舱驶过来的话,那可不好看了。

现在他已经走出这个慢慢转动的筒状空间,往主控甲板浮移而去。他抓住一段阶梯,双手一把一把地交替握着,沿着阶梯前进,航天服上的照明灯射出的灯圈,跃动在前方。

然后他检查了自己航天服的系统,等一切都满意后,把空气排出了分离舱。随着贝蒂的空气咝咝地泄向太空中的真空,他身体四周很快形成一些冰粒,星星也一时显得模糊起来。

鲍曼以前几乎没走过这条路。直到此刻之前,没什么事情需要来这里。现在,他来到一道小小的椭圆形门口,上面写着几句话:“非授权人员,不得入内”“请确认是否取得H.19证明”,以及“极净区——务必穿着加压服”。

他接到下一步动作“OK”的信息,于是把分离舱停在离无线电天线底座大约二十英尺之外。分离舱虽然没有飘往外层空间的危险,不过宇宙飞船舱外特别设计了一段段很短的阶梯,因此他还是把一只工作臂搭在其中一段上。

门没有锁,但是有三道封条,每一道都有不同主管单位的印信,其中包括太空航行局本身的。不过,就算有总统的印玺,鲍曼也会毫不犹疑地拆开。

这一切他都仔细向鲍曼报告,每个阶段的动作,鲍曼再重复检查一次才实际执行。虽然这个任务很简单也很例行,不过在太空里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视为当然,没有任何细节可以忽视。在宇宙飞船外的活动,过失没有所谓的“轻微”。

他只来过这儿一次,当时还在建造之中。这里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固态逻辑组件,看来有点像是银行的保险箱室,他差点忘了有一个影像输入的镜头还在扫视这个小小的空间。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他不可能待在分离舱里进行这项工作。一方面是因为距离无线天线这么近,像蛛网一样的天线架构那么精细,操作的风险很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贝蒂的控制喷气发动机,很容易使薄如纸张的大型反射碟面遇热变形。他得把分离舱停在二十英尺之外,穿航天服出去。不管怎么说,换装那个组件,他用自己戴手套的双手,比贝蒂的遥控工具臂要来得快捷许多。

他立刻知道那只眼睛已经觉察到他的出现了。宇宙飞船上的舱内发报器开放的时候,都会发出一阵无线载波的咝咝声,接着,鲍曼航天服上的扩音器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问题的根源躲在那个小小的金属板之下。金属板为四颗防松螺帽所固定,由于整个AE-35组件的设计原就考虑到方便取换,因此普尔并没有预期有多少困难。

“戴维,我们的维生系统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为了避免贝蒂干扰到无线电波,造成与地球的联系中断——尽管只是一时,但很扰人——普尔小心避免经过那个浅浅的碟形反射器的前方,从天线后方过去。等到他打开分离舱的照明灯,驱散黑暗之后,他才看到自己要来修理的设备。

鲍曼没有理会。他一面研究逻辑组件上小小的卷标,一面思考行动的步骤。

他终于来到长程天线的地方,开始仔细地检查情况。由于这时的地球几乎和太阳成一条直线,直径二十英尺的大碟子似乎直接瞄准着太阳。因此,配备着各种定位仪器的天线底座躲在大金属碟的阴影中,一片黑漆漆的。

“哈喽,戴维,”没一会儿,哈尔又说道,“你发现哪里出了问题吗?”

他把分离舱的速度一直控制在每秒几英尺之内,因此绕行发现号压力舱这一边花了一段时间。他没什么好急的,再说,离宇宙飞船这么近,速度太快了也很危险。宇宙飞船在许多意想不到的地方会伸出各式各样的传感器和仪器,他必须保持高度的警觉。同时,他也得小心贝蒂的喷射浪。如果不小心撞到一些比较脆弱的设备,损坏非同小可。

这件事情相当棘手。其中牵涉的不只是切断哈尔能源的问题——面对地球上那些没有意识的计算机,这样做可能是解决之道,但就哈尔的情形来说,他除了有六个彼此独立、线路互不相干的能源系统之外,还有最后一道后备系统,由重重防护的核子同位素组件所构成。不行——他不能只是简单地“拔掉插头”。就算能拔掉,也一定会带来严重后果。

普尔仔细地检查了这块区域,然后从分离舱的一般工具装备里,拿出一个压力罐,喷上一层密封剂。白白黏黏的液体喷在金属外壳上,遮住那个凹洞。洞口鼓起一个大气泡,鼓到差不多六英寸大小的时候破掉,然后再鼓起一个小很多的气泡,这次没破,慢慢消下来——这是快速凝结的黏固剂在发挥作用。他专注地看了几分钟,没有什么动静。不过,为了放心,他还是又喷了一层,然后转往无线天线的方向。

因为哈尔是这艘宇宙飞船的神经系统。没有哈尔的监控,发现号不过是一具机械尸首。因此解决问题的唯一之道,在于一方面切断这个已经生病但仍然十分灵光的大脑的运作,一方面还要保留纯粹自动管理系统的运作。鲍曼不想轻举妄动——他在受训的时候已经讨论过这种问题,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会真有这一天。他知道自己在冒一个极大的风险,如果导致无法控制的反应,几秒钟的时间一切都会完蛋。

他第一个目标是一个被熔掉的区域,宽约半英寸,中央有个小小的凹洞。时速十万英里下撞上这儿的沙尘,大小一定不超过针头,撞上的同时也就在巨大的动能中蒸发了。通常这种凹洞看起来好像是宇宙飞船内部发生的爆炸所造成。速度高到这种程度的时候,物质作用的方式都很怪异,很难应用一般常识的力学定律。

“我觉得是分离舱停泊舱的大门出了问题。”哈尔在没话找话,“你能活着,运气真好。”

贝蒂十分呼应普尔的指挥。他让她先往外飘开一百英尺,然后检查了一下她向前的动能,再把她转了一圈,面对宇宙飞船。然后他开始巡视加压舱。

开始了,鲍曼想道。我做梦也没想过会当上业余的脑科大夫,在木星的轨道外执行脑叶切除手术。

普尔又发动了主喷气发动机半秒钟,分离舱就轻轻地滑出轨外,终于成为一个沿着自己轨道,环绕恒星而行的独立载具。现在他和发现号没有任何联系了——甚至连条安全索也没有。分离舱极少出什么问题,就算真有了状况,鲍曼很容易就可以过来搭救。

他在一个标示着“认知回馈”的区域打开锁条,抽出第一块内存。这个大小不过一握,却包含着千万个组件、精密复杂得无以复加的立体网络,在机房的空中飘浮而去。

慢慢地,分离舱所置身的轨道向舱门外伸展出去,直到分离舱刚好悬浮在船舱外。

“嘿,戴维,”哈尔说,“你在干什么?”

“请进行分离舱推送。”

不知道他有没有疼痛的感觉?鲍曼掠过这么一个念头。大概不会吧,他想。毕竟,连人类的大脑皮质也没有感觉器官。人类的大脑是可以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动手术的。

前方,宇宙飞船的舱门滑开了。随着仅剩的一点空气冲出太空,普尔感觉到分离舱摇晃了几下。然后,前方出现一片星辰,他也刚好望见土星那个小小的金色圆盘——那还在四亿英里之外。

接着,他在标示着“自我加强”的面板上,把一个个小小的组件逐步抽出。每一小块一离手,就向前方飞去,直到撞上墙面再弹回来。没一会儿,好几块组件就在机房内慢慢地来回浮动。

哈尔再次重复一遍他的指令。在这些过程的任何阶段,普尔只要喊一声:“停!”计算机就会立刻停止接下去的动作。

“听我说,戴维,”哈尔说,“我体内已经植入多年的服役经验。能造就今天我这个样子,有许多难以替换的努力。”

“请打开外舱门。”他发出指令。

现在已经抽出了十来个组件了。不过,即使如此,由于多重冗余设计,计算机现在还撑得住。鲍曼知道,这也是从人脑模仿而来的。

普尔在他小小的仪表板上作了最后一次检查。一切正常。

他开始在“自动思考”的面板上动手了。

“抽气程序完毕。”

“戴维,”哈尔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对这趟任务的热诚是最高的……你在摧毁我的心智……知不知道?……我会变得十分幼稚……我会变得什么都不是……”

“抽气程序启动。”哈尔重复了一句。普尔立刻听到气泵启动的声音,珍贵的空气从密封的气闸里抽走。接着,分离舱外壳细薄的金属发出叽里哐啷的声音,大约五分钟之后,哈尔说道:

没想到这么难办,鲍曼想道。我正在摧毁自己所处这个世界里唯一具有意识的存在。不过,要重新掌握宇宙飞船的控制权,别无他途。

“这是贝蒂。请启动抽气程序。”

“我是哈尔9000计算机,制造编号三。1997年1月12日,我在伊利诺伊州厄巴纳的哈尔制造厂里开始运作。敏捷的褐毛狐狸跳过那只懒狗身上。西班牙的雨都下在平原上。戴维,你还在吗?你知不知道十的平方根是三点一六二二七七六六○一六八三七九?e之以十为底的对数函数值是零点四三四二九四四八一九○三二五二……更正,是十之以e为底之对数函数值。三的倒数是零点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二乘二是……二乘二是……近乎四点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我好像有点不行了……我第一个指导老师是钱德拉博士,他教我唱了一首歌,是这样的一首歌:‘黛西,黛西,说出你的答案,告诉我。为了你的爱情我已半狂。’[1]

普尔穿上自己的航天服(这是他最后的防线),爬进分离舱,花了十分钟仔细检查各种控制仪器。他轻轻启动调整方向的喷射孔,动一动遥控手臂,确认氧气状态、燃料、备用电力。等一切都满意之后,他通过无线电和哈尔交谈。虽然鲍曼就在主控甲板里待命,但除非出现明显的错误或功能失常,否则他不会介入。

声音戛然而止。鲍曼不由得也停了一会儿,他手里还抓着一块仍然在电路板里的内存。接着,哈尔出乎意料地又开口说话了。

分离舱算不上是人类设计最精密的交通工具,不过绝对是真空状态下进行构筑与维修工作所不可或缺的。通常,分离舱都会取一个女性名字,也许是出于其个性偶尔不免难以预测。发现号的三姊妹是安娜、贝蒂、克拉娜。

这次他说话的节奏慢了许多,一个字一个字的腔调死板而机械,鲍曼再也认不出这些声音的源头了。

发现号的舱外活动器,又名“分离舱”(Space Pod),是个直径大约九英尺的球体。驾驶员座位前方的凸窗(Bay windw)开阔,视野极佳。主火箭动力产生的加速度只有重力的五分之一,刚好足以在月球上盘旋,而另外一些小小的位置控制喷孔,则可以用来操纵方向。就在开阔的凸窗下方,伸出两组可屈折的金属臂,或说是遥控手臂(waldoes),一组用来做粗重工作,一组用来进行精细操控。还有个伸展塔,载有各式各样的电动工具,譬如螺丝起子、凿钻、锯子、钻孔机等。

“早……安……钱……德……拉……博……士……我……是……哈……尔……我……今……天………已……经……准……备……好……上……我……的……第……一……课……了……”

22 短游

鲍曼再也听不下去。他拔掉最后一个组件。哈尔永远安静了。

“任务控制中心,这里是XD1,2104时,传送完毕。”

29 孤独

“除了这个小问题之外,本次任务仍然顺利、正常,未来也将持续如此。

像一台小巧、精致的玩具,宇宙飞船呆滞地飘浮在虚空中。要说它是全太阳系飞行最快的物体,要说它比环绕太阳的任何行星都快,实在看不出来。

“弗兰克·普尔专精于此类工作,将到宇宙飞船外以备用组件替换出现问题的组件。同时,他也将趁机检查宇宙飞船的外壳,把一些平常不需要动用特殊舱外活动的小洞也修补一下。

也看不出任何它还承载着生命的迹象,事实上,触目所及,正好相反。仔细观察,会看到两项不祥的征兆:气闸的门洞开着,另外,宇宙飞船四周环绕着一圈稀稀薄薄、慢慢散开的破片残骸。

“目前我们还不知道问题的根由,不过情况绝对不算严重,因此不必惊慌。我们有两组备用的AE-35,每一组寿命都足以运作二十年,因此本次任务中第二组也失灵的概率微乎其微。还有,如果我们能诊断出目前这一组的问题,应该也可能予以修复。

碎纸片、金属片,以及一些难以辨认的细碎垃圾,飘散在周遭几达数英里的空中。从宇宙飞船里排出的液体,立即冻结而成了水晶云,在远方太阳的光线下,这儿一块,那儿一块的,晶莹有如宝石。这一切都是灾难之后不可抹灭的痕迹,很像是大船沉了之后,在海面上漂散开的残留物。不过在太空的海洋里,船是不会沉的,就算是被摧毁了,残留物还是会继续不断地沿着原先的轨道浮动。

“随时调整瞄准地球的无线电天线,是由中央计算机所控制的发动机操控,而这些发动机又是通过AE-35组件来取得指令。这可以比喻为身体里的神经中枢,把大脑指令传达给四肢的肌肉。如果神经没法传送正确的信号,四肢就没有作用。以我们的情况而言,AE-35组件失灵的话,就表示无线电天线会乱指。20世纪的远航天空探测船,常常在抵达了一些行星之后,却没有办法回传信息,就是因为天线无法瞄准地球。

不过这艘宇宙飞船还不算完全死掉,因为船上还有动力。观测台的窗口,以及敞开的气闸里,还透着点隐约的蓝光。有亮光的地方,就可能还有生命。

“AE-35是通信系统里面一个很小,但至关重要的组件。我们的主天线之所以能瞄准地球,不会超出几千分之一度的误差,就靠的是它。由于我们目前离地球的距离已经超过七亿英里以上,地球对我们而言只是一颗几不可见的星星,极容易错过细微的无线电波,因此,瞄准的精确度是必要的。

现在,果然,有东西在动。气闸里蓝蓝的光线中,晃动着一些阴影。有什么东西要出来,进入太空了。

“今天稍早,发生了一个细微的技术问题。我们的哈尔9000型计算机预测到AE-35组件即将失灵。

是个圆柱形的物体,草草地用什么东西包着。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一个。再过一会儿,又出来了第三个。这三个东西都以相当快的速度推送出来,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就都在几百码之外了。

“任务控制中心,这里是XD1。贵中心要的新闻说明如下:

半个小时过去,一个体积大许多的东西飘出气闸。一台分离舱一步步缓缓滑进太空。

普尔在他的睡眠时段结束后也加入了进来,他们花了十分钟时间研拟如何回复。在这趟任务开始的早期阶段,各个新闻媒体要求采访、讨论不计其数,几乎他们想说什么都行。不过,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去,没有什么事件发生,加上时差从几分钟拉长到一个小时以上,大家对他们的兴趣也就淡了下来。一个多月以前,飞越木星的高潮之后,他们只录制了三四份供一般新闻稿用的录音带。

这台分离舱很小心地绕过宇宙飞船,停靠在无线电天线底座的附近。出来一个穿着航天服的人影,在底座上工作了几分钟后,又回到分离舱。过了一会儿,分离舱又沿原路回到气闸,先在气闸门外的空中徘徊了一阵——少了过去所熟悉的配合,要重新进入宇宙飞船似乎没那么容易。不过,没一会儿,经过一两次轻微的擦撞之后,它还是挤进去了。

听了对方的要求,鲍曼不由得微笑起来。地球方面总是偶尔会迟钝得很奇怪,也不够圆滑。“尽可能让大家安心一点。”还真会说!

接下来一个多小时,没有任何动静。那三个看来阴森的包裹,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宇宙飞船之后,早就消失在视线之外。

“很遗憾你们碰到了点小问题。我们不想再增添各位的麻烦,但是如果方便的话,在进行舱外活动之前,我们公关信息部门有个请求。是否烦请你们做一点简单的记录,概要说明一下目前的情况,以及AE-35的功能,以供一般新闻稿使用。请尽可能让大家安心一点。当然,我们也可以做,不过通过你们自己的说明会更有说服力。希望这不会太过妨碍各位的日常生活。XD1,这里是任务控制中心,2155时,传送完毕。”

然后气闸的门关起来,再打开,又再关上。过了一会儿,紧急照明用的微弱蓝灯熄掉,一道亮度强许多的光线亮起来。发现号又恢复生命了。

要点谈完后,任务控制中心恢复了一般谈话的口气。

再接下来,还有些更好的迹象。原来徒然凝视了土星好几个小时的天线碟,又开始动起来。天线碟转了个方向,朝向宇宙飞船尾,望过推进燃料槽,以及好几千平方英尺的散热翼。它像一朵寻找太阳的向日葵似的抬起了头。

“进行舱外活动,在AE-35可能失灵之前予以替代的计划,已悉。我们正在进行测试程序,以便用于问题组件。”

在发现号里,鲍曼小心翼翼地,把十字校准的中央又对准了将近满月形状的地球。少了自动控制,他要不断地手动调整,不过调整一次至少会稳定好几分钟。起码现在不会有相反的力量总是要把目标抛出校准之外。

“XD1,这里是任务控制中心,2103通信收悉。我们正在检查你们宇宙飞船仿真器上的遥测数据,另报建议。

他开始跟地球通话。他的话要传到地球,任务控制中心要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还得等一个多小时之后。他要听到什么回复,则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

信号回来的时候,鲍曼正在和哈尔玩一个储存在它内存中的几何图形游戏。鲍曼想赢一局,却没什么指望。

至于地球可能传回什么样的回音,除了一句尽可能不叫人难过、表示同情的“再见”之外,则难以想象。

历经多年练习,鲍曼可以在这些专业术语——有人曾经名之为“技语”(Technish)——和正常语言之间,随时自由切换。现在除了等候确认之外,没事可做。而无线电信号穿过木星和火星的轨道再到地球,一去一回最少得等两个小时。

30 秘密

“任务控制中心,这里是XD1。现在时间是2045时,我们宇宙飞船上9000计算机的故障预测中心,刚显示AE组件很可能在七十二小时之内失灵。请检查贵中心的遥测监控系统,并建议贵中心检查宇宙飞船系统仿真器。同时,请指示是否同意我们进行舱外活动,在AE-35组件失灵之前予以替换。任务控制中心,这里是XD1,现在时间2103时,传送完毕。”

海伍德·弗洛伊德看来没怎么合眼,操心就写在脸上。但不论心情如何,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坚定而有把握。他正在尽最大的努力,给太阳系另一头那个孤独的人灌注信心。

“看看任务控制中心有没有意见。”鲍曼说。他静静地坐了几秒钟,整顿思绪,然后开口报告了一段。

“首先,鲍曼博士,”他这么说,“我们要恭喜你能如此处理这么棘手的事情。就这件毫无前例可循,又毫无征兆可言的突发事故来说,你应变的方法完全正确。

“这难不倒我。”普尔说。宇宙飞船上的组员里,他负责例行的舱外活动。“换个景致看看也好。就事论事,没什么别的意思。”

“你那边的哈尔9000会崩溃的原因,我想我们有所了解。不过反正已经不是紧急问题,所以等过些时候再谈。目前我们最关心的,还是怎么提供你各种可能的支持,以便你可以完成任务。

“一年前我可能还知道吧。不过宇宙飞船上有八千种次系统。总之,这件差事看来并不难。只要打开面板,放进一个新的组件就好了。”

“现在,我必须把这趟任务的真正目的告诉你。这件事情,我们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暴露在社会大众面前。在你抵达土星以前,应该可以收到所有的数据,现在我只是很快地总结一下,让你了解情况。完整的任务指示会录成带子,在接下来几个小时里传送给你。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每件事情,都属于极机密等级。

“很抱歉。”哈尔说,“我假定你们都知道AE-35组件装在无线天线的底座上。”

“两年前,我们第一次发现了地球以外存在智慧生命的证据。在月球的第谷环形山,出土了一块高约十英尺,通体漆黑、坚硬的石板。就是这块。”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他说,“这意味着要出宇宙飞船。”

屏幕上出现TMA-1,以及环绕在周围的那些穿着航天服的人影。鲍曼才瞄了一眼,就目瞪口呆地俯身向前。目睹这个秘密的披露,他在兴奋中几乎把自己艰难的处境忘在脑后了——就和任何一个对太空着迷的人一样,这是他一生所期待又不敢期待的事情。

鲍曼把图表研究了一阵,吹了声口哨。

惊异之后,紧接而来的是另一种情绪。这块石板的确非比寻常,但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答案只会有一个。随着海伍德·弗洛伊德又出现在屏幕上,他赶快把自己翻腾的思绪收了回来。

显示屏上冒出了一堆信息,几乎就在同时,显示屏底下的洞口送出了一张纸。尽管所有可读的信息都已经电子化了,有时候,老式传统打印出来的东西还是最方便的记录形式。

“这个物体最令人惊奇的,就是年份。地质证据显示,这个东西毫无疑问已经有三百万年之久。因此,早在我们的祖先还是原始猿人的时候,这个东西就已经放上了月球。

“好吧,我们就印出来吧。”

“年代如此久远,我们想当然地以为这个东西已经没有作用了。但当月球日出的时候,它就发出极为强力的电波能量。我们相信这种电波能量只是一种未知的辐射形态的副产品,或是说余波,因为就在那同时,我们在太空中好几处的探测器都感应到一种横跨太阳系,非比寻常的干扰。我们很精确地作了追踪。所有的能源都精准地瞄向土星。

“最好是用备份零件把整个组件换下来,这样才能彻底检查一遍。”

“这件事情之后,我们把点点滴滴的迹象拼凑起来,认为这块石板是一种以阳光为能源,或者最起码是由阳光启动的信号发送装置。太阳升起之后,它在历经三百万年之后头一次得见日光就立刻发出电波,这不可能只是巧合。

“建议什么样的作业程序?”

“然而,这个东西是刻意掩埋的,这一点不必有任何怀疑。为了埋这个石板,必须挖一个三十英尺深的坑洞,把石板放在坑底,然后再把坑洞仔细地填平。

“时好时坏,确定不了位置。不过应该是在AE-35组件里。”

“你也许会奇怪我们开始是怎么发现的。其实,这个东西很容易找到,容易到令人起疑。它的磁场很强,因此一旦我们开始执行低空轨道的勘查,它便异常显著地突显出来。

“你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吗?”鲍曼问道。

“至于为什么要把一个太阳能装置埋在三十英尺的地底呢?尽管我们无从理解领先我们三百万年的生物的动机,但还是得出了几十种说法。

普尔和鲍曼默默地端详了屏幕有半分钟。装在无线电天线大碟子边上的长焦距电视摄影机,传来这个影像。屏幕中央的交叉线,指的就是天线瞄准的方向。除非铅笔粗细的光束正好对准地球,否则双方就没法收发。收发双方的信息都会错过目标,无声无息地穿过太阳系,进入无尽的黑暗。就算信息真有收到的一天,那也是几百年之后的事,收到的也不会是人类。

“其中大家最能接受的一个说法,最简单,也最合乎逻辑。不过,也最令人不安。

显示屏上出现的形象是个十足的半月形,映着几乎没有任何星星的背景,十分亮眼。这个东西覆盖着云雾,看不出任何可供识别的地理特征。事实上,第一眼很容易误以为是金星。不过看第二眼就不会了。因为就在其侧,有一个金星所没有的真正“月亮”,约是地球四分之一的大小,明暗状况也一模一样。正如许多天文学家曾经深信不疑,这两个星球很容易让人想象成母子关系。不过,后来月球的岩石采样结结实实地证明了月球从来就不曾是地球的一部分。

“你为什么要把一个太阳能装置,埋藏在黑暗中?一定是因为你想掌握它到底是什么时候会重见天日。换句话说,这块石板应该是某种警报装置。而我们启动了警报。

“你看,戴维。目前还没有问题。”

“设定这个东西的文明,今天是否还存在,我们不知道。可是我们不能不假设,人家既然能够设计在三百万年之后还可以运作的机器,就能建造一个可以持续同样时间的社会。我们也不能不假设,他们可能带有敌意——除非我们能找到一些相反的证据。过去很多人主张,先进的文明一定是仁厚的,但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

“我们来处理。”鲍曼回道,“我们看看光学校准。”

“此外,我们自己过去的历史也已经不止一次地说明:原始种族碰上开发程度比较高的文明时,经常无法幸存。人类学家都会谈‘文化冲击’——也许,我们必须帮全体人类有面对这种冲击的准备。但是除非我们对这些三百万年前造访过月球,应该也造访过地球的生命,多少有所了解,否则无从准备。

“我在联系地球方面出了问题。毛病出在AE-35组件。我的‘故障预测中心’告诉我:七十二个小时之内,这个组件就要失灵了。”

“因此,你们的任务远不只是一趟发现之旅。这也是一趟侦察之旅,到一个未知并且可能充满危险的领域去侦察。卡明斯基博士领导的团队已经为这趟任务受过特别训练,而现在,你要在没有他们协助的情形下独立进行了……

“什么问题?”鲍曼和普尔不约而同地问道。

“最后,是你的特定目标。目前看来,要说土星,或者它的任何卫星上存有,或曾进化出任何先进形态的生命,似乎相当不可思议。我们原来的计划是把整个土星系都检查一遍,现在也还是希望你能够继续执行一个比较简化的计划。不过现在我们或许应该把力气集中在第八个卫星——伊阿珀托斯(Japetus)。等到要进行最后阶段的行动时,我们会决定是否要你接触这个很值得注意的物体。

“抱歉打扰你们的欢会,”哈尔说道,“不过我们有了一个问题。”

“在整个太阳系里,伊阿珀托斯都是独一无二的。当然,你也早就知道这一点,不过,如同过去三百年所有的天文学家,你可能对它还是太轻忽了。所以,我还是要提醒你,1671年发现伊阿珀托斯的卡西尼早就注意到,这颗星在轨道一侧的亮度,是另一边的六倍。

然后是一阵“再见”,接着显示屏幕一片空白了。普尔告诉自己,想到这一切其实都发生在一个多小时以前,多奇怪啊。现在他好不容易相聚的家人应该都已经分别了,离开他家好几英里路。从某一方面而言,这种时间差虽然令人很沮丧,但也未尝没有好处。如同他这种年纪的人,普尔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他想和地球上的任何人说话,随时都能说得上话。现在这一点已不再成立,对他的心理冲击自然很大。他已经远放到一个新的次元,和地球所有的情绪联系都已经拉得太远,远得超出弹性疲乏的界限了。

“这种亮度的比例是非比寻常的,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伊阿珀托斯是颗很小的星,直径大约八百英里,所以通过月球望远镜也难以辨认。不过在它的某一面,似乎有一个很亮、形态很匀称的光点,可能和TMA-1有关联。有时候,我觉得过去三百万年来,伊阿珀托斯就像宇宙里的一个日光反射器,一直向我们打着闪灯,而我们则愚蠢至极,根本不了解其中的信息……

“亲爱的,保重啊。”普尔妈妈泪汪汪地插了句,“上帝保佑你。”

“现在,你已经明白你真正的目的了,应该也可以体会这趟任务极其重要。我们全都会为你祈祷,希望你还是能够提供我们一些资料,让我们可以预备对大众有些初步的说明——我们不可能永远守住这个秘密。

老普尔先生有点粗哑地说道:“弗兰克,现在这个时刻我也想不到要说什么,只能说我们都念着你,祝你生日快快乐乐。”

“就目前来说,我们不知道应该期待,还是恐惧。我们也不知道在土星的那些卫星上,迎接你的是善意还是恶意,或者,只是比特洛伊还古老一千倍的废墟。”

熟悉的《生日快乐》旋律,以光速投射过七十亿英里的太空,在主控甲板这端的显示屏幕和仪表间渐趋稀疏、微弱,终于止歇。地球上的普尔一家人,有点不自在地围坐在生日蛋糕之旁,突然陷入一阵沉默。

[1] 出自英国作词家哈里·戴克(Harry Dacre,1857—1922),1892年所写的流行歌曲《黛西·贝尔》(Daisy Bell)。

21 生日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