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检查宇宙飞船的这个区域,虽然需要到舱外,不过借助一些仪器和遥控的电视摄影机,还是可以完整地了解情况。现在鲍曼就觉得自己对这个散热器、各个仪表板,以及布满其中的每一寸管线都了如指掌。
V字形的尽头,离组员舱三百英尺的地方,是那重重防护的地狱——核能反应器,以及等离子引擎借以产生白热物质的一组聚焦电极。几个星期前,这里的复杂结构就已经发挥功能,把发现号推出了环绕月球的停泊轨道。现在这个反应器只是在小幅度地运转,制造可供宇宙飞船使用的电力,至于发现号在全力冲刺加速状态下会发出樱红色光的散热片,目前则是冷冷暗暗的。
十六点的时候,他会完成检测,向任务控制中心提出详尽的口头报告,一直报告到对方传来已经收听到的信息。然后他会关掉自己这一方的传送开关,听听地球那边说什么,再针对需要回答的问题予以回复。十八点的时候,普尔会醒过来,他就可以交班了。
紧邻在加压舱后方,是一组四个很大的液态氢槽。再后面,是一个长长纤细的V字形散热片,把核能反应器里没有用途的热散发出去。散热片内部布满精细的格状管线,供冷却液流通,看来就像是巨型蜻蜓的两只翅膀,从某些角度来看,这使得发现号乍看之下有点像是古时候的帆船。
他会有六个小时随自己安排的闲暇时间。有时候他会继续自己的学习,有时候听听音乐,有时候看看电影。多半时间他都在宇宙飞船上无穷无尽的电子图书馆里流连忘返。他尤其为人类过去所缔造的各种伟大的探险所着迷——在他的情境中,这是可以理解的。有时候,他会和皮亚西斯[1]一起穿过赫拉克勒斯之柱,沿着才刚从石器时代浮现的欧洲海岸线,一路冒险,几乎接近冰雾深锁的北极。或者,时间向后拉两千年,他会和安森[2]一起追击西班牙的马尼拉桅船,和库克船长沿着澳洲大堡礁未知的险境扬帆前进,也和麦哲伦一起完成第一次环球航行。他也开始阅读《奥德赛》——没有哪一本书可以跨越时间的鸿沟,如此生动地向他娓娓细诉。
球体加压舱是一段一百多码长的箭形结构的尖部。就和所有打算深入外层空间的交通工具一样,发现号要进入一个大气层,或者要和任何一个行星的重力场相抗衡的时候,都太脆弱也太不够流线。她是在环绕地球的轨道上组合起来的,经过月球外的处女航测试,最后在月球上方的轨道上通过检测。她是个纯太空的产物——看得出来。
想轻松一下的话,他会找哈尔玩各式各类半数学性质的游戏,包括跳棋、西洋棋、多方块等等。哈尔使出全力的话,一盘也不会输,不过这样对士气打击太大。因此哈尔的程序被设计为只有百分之五十的胜率,而他的人类对手则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需要的时候,旋转区的转动可以停止,这时,角动量一定要储存在一个飞轮里,等重新开始转动的时候,再转换回去。不过正常状况下,都让它定速转动。因为这个慢慢转动的圆筒状空间里,有一根杆子穿过中央部位的零重力区,即使在转动中,组员只要双手交替握着杆子前进,就可以很容易地进入旋转区。只要试过几次,要站上这个旋转区很容易也很自然,和站上一个电扶梯没什么差别。
鲍曼一天的最后几个小时用来整理舱房和处理一些杂务,然后在二十点的时候再次和普尔共进晚餐。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则可以和地球收发私人通话。
旋转区的边缘上,有五间小小的舱房,五位航天员照他们的喜好各自布置,自己私人的东西都放在里面。目前只有鲍曼和普尔在使用,将来会使用另外三间的人则在隔壁的“电子棺材”里沉睡着。
鲍曼和他所有的同事一样,没有结婚。要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出这么漫长的任务,没有道理。虽然也有许多女士答应一定会等到探测队回来,但没有人相信。开始的时候,普尔和鲍曼一个星期里总会打一通相当私密的电话——虽然明知地球那一端的电话回路上一定有许多人在监听,不免使他们的谈话有所节制。不过,这次出航才不过刚开始不久,他们和地球上的女孩子亲热又频繁的通话就已经逐渐消失了。这是意料中的事——如同过去航海的人,航天员也要接受这种生命里必然的惩罚。
因此,在这个旋转区里有烹饪、饮食、卫浴等设施。要料理一些热饮,只有在这里才安全——在无重力状态下,滚水水珠会一颗颗飘浮,把人严重烫伤,很危险。修面问题也是在这里解决——刮下来的髭须,这才不会四处飘荡,损害电力设备也危及健康。
的确,尽管声名狼藉,海员可以在各个港口里寻找慰藉;不幸的是,在地球之外,却没有热带岛屿,没有肤色黝黑的女郎。当然,太空医生以他们惯有的热情处理了这个问题——宇宙飞船上的药物可以提供一些尽管没那么精彩,但还算适当的替代途径。
球体加压舱的中线区,也可以说是从“南回归线”到“北回归线”那一段,包着一个直径三十五英尺,慢慢转动的圆桶。随着它每十秒钟转动一圈,这个称作旋转木马也好,离心机也罢的东西,会产生相当于月球重力的人造重力。这有助于防止身体在完全无重力状态下逐渐萎缩,也可以让生活起居上一些日常行事,得以在正常状况,或者说是近乎正常的状况下进行。
终止当天与地球的通信之前,鲍曼会再提出最后一次报告,并且检查哈尔是否把这一天所有的仪器记录都传送出去。然后,如果喜欢的话,他会花一两个小时读读书或看看电影,然后在午夜时分入睡。通常,他不需要借助任何电子催眠。
所有的维生系统,以及整艘宇宙飞船的运作心脏——主控甲板——都在这里。加压舱底下,是一个配有三道气闸的小型“太空机库”。需要进行“舱外活动”时,刚好容得下一个人的动力小艇,就可以从这里出去到太空。
普尔的时程和他的一模一样,彼此时间表配合得恰到好处,没有任何摩擦。两个人的时间都排得很满,双方都聪明又懂自我调整,所以根本没有吵架的机会。就这样,这趟航行进入一个舒适又毫无波折的例行过程——只有在数字时钟转变的数字之间,才看得出时间的流逝。
午餐过后,十三到十六点,鲍曼会缓步仔细巡视一遍宇宙飞船,或者说宇宙飞船里的可及之处。发现号的长度几乎有四百英尺,不过组员所占用的小天地,全挤在加压舱直径四十英尺的球体空间里。
发现号这支小队伍的大愿望,就是在未来的几个星期、几个月里,不要有任何事情破坏眼前这宁谧而单调的日程。
他们的菜单,也和这次任务的每个环节一般,精心规划过。食物多半经过冷冻干燥处理,精挑细选,把处理程序简化到最低,风味也一贯绝佳。只要打开包装,倒进小小的自动烹饪器,煮好的时候就会“哔”地响一声通知。他们可以尽情享用各种口感以及观感俱佳的食物。如橘子汁、蛋(各种做法)、牛排、猪排、烤肉、新鲜蔬菜、什锦水果、冰激凌,甚至刚出炉的面包。
18 穿过小行星带
中午时分,他会回到厨房准备午餐,宇宙飞船则交给哈尔。即使在厨房里,他还是可以随时了解状况,因为这个小小的起居间兼餐厅的空间里,摆设了另一台复制的状况显示板,哈尔也可以随时联络到他。普尔会和他一起用餐,然后回去睡六个小时。用餐的时候,通常他们会看一段地球传来的一般电视节目。
周复一周,发现号像是一台奔驰在完全预定轨道上的电车,掠过火星的轨道,继续朝木星而去。有别于那些在地球上横越天空或海洋的交通工具,她一点也不需要有人控制驾驶。她行进的路线是由重力定律所定,不会碰上地图上没有的浅滩,也没有可能搁浅的礁石。在她和无穷远的星辰之间,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起码没有人类打造的),因此也丝毫没有和其他宇宙飞船相撞的危险。
因此,从十点到十二点,有两个小时的时间,鲍曼会和一名“电子教师”进行对话,或是检查一下自己的一般知识,或是吸收一些针对这次任务的特定数据。他会不停地浏览宇宙飞船结构图、电路图、航线表,也会努力消化有关木星、土星,以及其辽阔的卫星群一切已知数据。
然而她目前正在进入的太空,可绝不是一片虚空。前方有一百万颗以上的小行星交织成一片危险地带,其中只有不到一万颗小行星的轨道曾经为天文学家精准地计算过。直径超过一百英里的只有四颗——其余绝大多数不过是些漫无目标的在太空中转动的大石块。
他的决定是对的,正因为他拒绝走专家之路,反而使他独一无二地适于目前的任务。弗兰克·普尔的情况也是大致如此——这个偶尔自嘲为“太空生物学医生”的人,也因为如此而雀屏中选,出任他的助手。他们两个人,加上必要时还有哈尔大量储存的信息,足可以应付这次航行可能发生的任何问题——只要他们保持心智清醒、灵敏,并且不断翻新记忆,确保不忘所学。
他们拿这些小行星一点办法也没有。在每小时数万英里的速度下,就算是最小的一颗小行星撞上发现号,也足以叫这艘宇宙飞船彻底粉碎,不过,发生这种情况的概率微乎其微。一般而言,在左右各一百万英里的空间里,只会出现一颗小行星,因此要说发现号正好会在同一时间来到某颗小行星的同一位置,大概是他们组员最不需要操心的事情。
五十年前,他会被认为是个应用天文学、自动控制,以及太空推进系统方面的专家。不过,他从心底里不承认自己是什么专家。鲍曼一直没法把兴趣只集中在单一学科上。尽管他的指导教授都给过他严重的警告,他还是坚持硕士学位要主修“航天学总论”。这门课的课程设计重点不清,目标天马行空,专门开给那些IQ徘徊在一百三十左右、绝不可能在这一行出类拔萃的人。
第八十六天的时候,他们依照预定行程,前进到最接近一颗已为人知的小行星的距离了。这其实是块直径五十码的石头,没有名字,只有7794这个数字,1997年月球观测所发现以后,除了小行星局那些耐心的计算机外,大家都忘在脑后了。
鲍曼这辈子多半时间都在当学生,到他退休之前还会一路当下去。这要感激20世纪教育训练和信息处理科技的革命,他已经拥有相当于两三个大学教育的学力,更重要的是,他学过的东西百分之九十都可以记住。
轮到鲍曼值班的时候,哈尔马上提醒他这个即将面临的情况——其实,整趟航程就这么一个预定的事件,鲍曼不可能忘记的。小行星相对于各恒星的行经轨道,以及最近距离时候的坐标,都已经显示在屏幕上。同时列出的,还有一些要进行或是要尝试的观测项目。等7794在区区九百英里外,以每小时八万英里的相对速度闪过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十分忙碌。
七点的时候,他会到主控甲板把普尔换下来,从厨房里带一杯挤管式的咖啡给他。如果没有要报告的事情,没有要采取的行动(通常都是如此),他就坐下来检查所有仪器的读数,然后执行一系列用来发现可能故障的测试。十点的时候,这些程序结束,他开始一段学习时间。
鲍曼要哈尔打开望远镜的显示画面,屏幕闪出一片光点稀疏的星域。上面看不出任何像是小行星的东西,就算已经放大到最大,所有的影像仍然只是些没有体积的光点。
接着鲍曼会梳洗一番,做做运动,然后坐下来吃早餐,读无线传真版的《世界时报》。在地球上的时候,他从没有像现在这么仔细地读报纸。就算是最不起眼的社会八卦、一瞬即逝的政治谣言,从屏幕上闪过的时候也令人兴味盎然。
“把目标网格线给我。”鲍曼提出要求。四条淡淡细细的线马上出现,框出一个微小而不可分辨的星星。他仔细看了好几分钟,狐疑哈尔是不是搞错了,接着他看到那个小小的光点在移动,映着背景的星星,缓慢得难以觉察。也许,它可能还在五十万英里之外,不过看移动就可以知道,就太空中的距离而言,它已经近在咫尺了。
他每天第一项职务,就是把主冬眠定时器再拨前十二个小时。如果这个作业连续漏做两次,哈尔就会认为他和普尔都已经失去行为能力,而采取必要的紧急行动。
六个小时后,普尔也进入主控甲板的时候,7794的亮度已经强了好几百倍,现在映着星星移动的速度极快,无须怀疑它的身份了。它也不再只是一个光点,已经开始呈现一个清晰可见的圆盘。
鲍曼的一天,是从六点开始——宇宙飞船上的时间,也是天文学家的通用星历时间。如果起得晚,哈尔有各式各样的声响来提醒他的职责,不过还没派上过用场。为了测试,普尔关过一次闹钟,鲍曼则总会自动醒来。
他们望着太空中掠过的那块小石头,心情好比那些在海洋上长期颠簸的水手,绕过一个他们没法登陆的海岸。虽然他们非常清楚7794只是块没有生命,没有空气的石头,然而心情并没有两样。去木星的路上,两亿英里的距离内,他们再不会碰到其他任何结实的东西了。
鲍曼虽然名义上是这次任务现阶段的舰长,不过,外人可难以推断。每十二个小时,他会和普尔彻底互换一下角色、位阶和责任。这可以让他们两个人都维持在巅峰状态,减低双方摩擦的机会,并有助于达成百分之百不浪费人力的目标。
通过高倍望远镜,他们可以看到小行星的形状非常不规则,一路缓慢地翻转。有时候它看来像是一个扁平的球体,有时候像是一块初具形状的砖头。转动一次,时间刚好超过两分钟。小行星的表面,显然随机散布着一些斑斑点点的明暗光影,结晶物质的平面或凸起不时在阳光下闪动,像是一扇在远方闪烁生光的窗户。
宇宙飞船每天的运作,都已经详细地规划好(起码理论上如此),鲍曼和普尔很清楚二十四小时之内每个时刻自己该做哪些事情。他们作业的模式是十二个小时轮流值班,同一个时间,两个人绝不会都在睡觉。当值的人留在主控甲板里,另一个人则负责一般管家的工作,检查检查宇宙飞船,处理一下总是不断冒出来的杂务,或者只是在舱房里休息。
它以近乎每秒三十英里的速度飞掠而过,他们只有忙乱又兴奋的几分钟可以近距离观察。自动摄影机拍了几十张照片,导航雷达折返的回波也小心地记录下来,以供未来分析——时间只够他们做一次撞击探测。
17 巡航模式
这次的探测器未携带任何仪器,在这种超高速度下相撞,什么仪器也留不下来。他们只是从发现号上,朝着会和那颗小行星相遇的方向,发射一个小小的金属弹丸。
普尔和鲍曼经常打趣,把自己比喻成这艘可以完全自行运作的宇宙飞船上的工友,或是门房。如果他们发现这个笑话里面的真实成分,一定会大吃一惊,并且,应该不只是略有愤慨。
随着时间一秒秒接近撞击,普尔和鲍曼等待的心情越来越紧张。这次实验,虽然基本上很简单,却要把各种设备的精准度都动用到极限。他们是在几千英里的距离外,要瞄准一个直径百英尺的目标……
接下来,如果连地球也没有响应,哈尔就可以采取他认为必要的手段来防护这艘宇宙飞船,继续执行任务。这趟任务的真正目的,只有他自己明白,他那些人类同事则是根本无从想象。
映着小行星阴暗的区域,突然出现一道炫目的爆炸亮光。小小的弹丸以流星的速度撞上之后,在一瞬间把所有的能量转化为热。一股白热的气体短暂地腾入太空,发现号上,摄影机则同时把快速消失的光谱线条记录下来。地球上的专家会加以分析,希望找到足以解读发出白热原子的蛛丝马迹。如此,小行星外壳的成分,将头一次被解析。
甚至到某个节骨眼上,哈尔还可以承担驾驶整艘宇宙飞船的重任。发生紧急情况时,如果没有人回答他的信号,哈尔会借助电子和化学刺激把冬眠中的组员叫醒。如果他们没有反应,哈尔会发送无线电到地球请求进一步指示。
不到一个小时,7794已经又是一颗越来越小的星星,看不出圆盘的模样。等鲍曼下次再来看的时候,已经彻底消失了。
哈尔到底能不能思考,这个问题,早在20世纪40年代,英国数学家图灵(Alan Turing)就回答了。图灵曾经指出:如果有人可以和一台机器展开一场漫长的对话(不论是通过打字机还是麦克风),并且难以区分是机器还是人的回答时,那这台机器就是会思考的——不论怎样来看“思考”这个词的定义。哈尔可以轻松通过图灵测试。
他们又孤独了。他们将持续孤独,直到木星最外围的卫星朝他们涌来——那又是三个月后的事了。
起初的几代计算机,都是靠那些功能强化的键盘来输入指令,同时仰仗高速打印机和影像显示器来输出结果。必要的时候,哈尔也可以这么做,不过他和这艘宇宙飞船的同伴之间的沟通,大多是用说话来进行。普尔和鲍曼可以把哈尔当成一个人一样地讲话,他也可以用地道的英语来回答——他是在为期不过几个星期的“电子童年期”学会的。
19 通过木星
就这次任务,哈尔所受的完整训练,不下于他的人类同事。而他可以接受的指令,则多出太多倍,因为除了他固有的速度之外,还从不需要睡眠。他主要的工作是监测维生系统,持续检查氧气压力、温度、舱壳漏气、辐射,以及宇宙飞船上脆弱的人类所赖以存活的其他一切关联因素。他也能针对航行进行精细而复杂的校正,要改换路线的时候,也可以执行必需的航行运作。他还可以监看冬眠装置里的人,必要的时候调整一下他们的环境,并且仔细地施放静脉注射液来维持他们的生命。
虽然还在两千万英里之外,木星已经是前方天空中最显著的物体了。现在这颗行星像是一个淡橙色的圆盘,相当于地球上看到的月亮一半大小,环绕在行星外的一道道平行黑色云带则清晰可见。沿着木星的赤道线来回穿梭的,是耀目的木卫一艾奥(Io)、木卫二欧罗巴(Europa)、木卫三盖尼米得(Ganymede)和木卫四卡利斯托(Callisto)——这些星球在别处早已自成行星,但在这里却只能跻身为拱绕巨星的卫星。
不论其中的道理如何,最后出现的机器智能,不但可以复制(有些哲学家则还是喜欢用“模拟”这个字眼)人类大脑的大部分活动,速度和可靠性还都远较大脑优越。哈尔9000系列之昂贵不在话下,总共也不过建造了几台,不过那个说什么“粗活劳动最能制造有机大脑”的老掉牙笑话,听来已经有点空洞了。
木星在望远镜里灿烂夺目——这个色彩万千、带着斑点的星球似乎充塞了整个天空。要掌握它实际大小是不可能的,鲍曼只能不断提醒自己,木星的直径是地球的十一倍——但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只是个没有意义的数字。
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搞得清楚,但也没有关系。在80年代,明斯基(Minsky)和古德(Good)已经证明过神经网络如何自动产生——只要配合一个学习程序,就可以自动复制。人造大脑,可以惊人地比拟人类大脑的发展过程,一步步成长。不论是哪种情况,精确的细节永远难以得知。就算可以得知,其复杂程度也远超过人类理解范围千百万倍。
后来,从哈尔的记忆单位里调出带子检视摘要数据时,他看到一样东西,突然理解到这颗行星之巨大到底有多么惊人。那是一张图画:将地球的整个表面剥下来,像一张动物皮似的钉在木星这个圆盘上。衬着这个背景,整个地球陆地和海洋加起来的大小,顶多和地球上印度的大小差不多。
第一次突破是在20世纪40年代,早已经落伍的真空管,造就了当时一些笨拙、高速的低能产品,诸如ENIAC以及其替代品等。然后,60年代,固态微电子学臻于完善。有了这一步突破,有一点很清楚了:要打造至少和人类智能同等威力的人工智能,不过一张办公桌大小的空间就可以解决——只要有人摸清建造的原理。
等鲍曼把发现号上的望远镜调到最高倍数,他发现自己像是飘浮在一座略带扁平的星球上空,俯视着一片片流云——在这颗大星球的快速转动下,这些流云都形成一道道的云带。有时候,这些云带凝结成一丝丝、一团团,甚至大至整片大陆的彩色蒸气;有时候,这些云带之间又被一座座长达数千英里的暂时性云桥所连接。隐藏在这些云带之下的各种物质之丰,睥睨整个太阳系。鲍曼很好奇,除此之外,下面还可能隐藏着什么!
哈尔(HAL),是个简称,代表“启发式程序化演算计算机”(Heuristically programmed ALgorithmic computer),是第三次计算机技术突破之后的杰作。计算机技术似乎每隔二十年就会发生一次突破,想到另一次突破又迫在眉睫,很多人都为之操心不已。
木星真正的地表,永远为这片动荡的云层所遮掩。云层之上,有时候会滑过一个个黑圈圈。这是内层卫星打远方的太阳前面经过,因此影子在无边无际的木星云层上摇曳而过。就算在这里,离木星还有两千万英里的距离,已经有许多其他小得多的卫星。但这都只是一些飞行的巨块,直径不过几十英里,宇宙飞船的行进路线不会接近任何一个。每隔几分钟,雷达发送器会集中力量,传送出无声的振动——然而,虚空之中,没有新发现的卫星所反射回来的回音。传回来越来越清楚的,是木星本身的无线电声音。1955年,太空时代正要展开的前夕,天文学者惊骇地发现:木星可以在十米波段上发送出上千万马力的电波。就像地球有范艾伦辐射带,这个行星也有许多带电的粒子在绕行,只是规模大了许多——这些噪音则是这些形成光圈的带电粒子所带来的。
对于这些,宇宙飞船上的第六名组员可没有任何心思,因为他不是人类。他是极为先进的哈尔9000型计算机——整艘宇宙飞船的大脑和神经系统。
在主控甲板的孤独时刻中,鲍曼不时倾听这些无线电的声音。他会把音量开到整个房间都充塞了这种唏唏咝咝的声音,其中,在不规则的间隔中,又会传来一阵阵好像发狂的鸟叫,短促而尖尖颤颤。这真是一种诡异的声音,和人类的关系是如此漠然——这也真是一种孤寂而无意义的声音,一如浪涛冲上沙滩的沙沙声响,或远在地平线外的隐隐雷鸣。
把这些美景丢在身后,他并没有遗憾。在他三十五年的岁月里,已经一览而尽,而等他衣锦还乡的时候,也一定要再次饱餐秀色。只是目前在这个当儿,隔着遥远的距离,这些美景格外动人。
即使以发现号目前超过每小时十万英里的航行速度来说,要跨越这许多木星卫星的轨道,也得将近两个星期的时间。围绕着木星的卫星,要多过围绕着太阳的行星。月球观测所每年都会发现一些新的卫星,目前总数已多达三十六颗。最外层的是“木卫二十七”——它以不甚稳定的路线,从它临时的主人那儿后退了一千九百万英里。它是木星和太阳永不止息的拔河赛中,互相争夺的战利品。木星会不断地从小行星带里攫取一些俘虏,当作自己短命的卫星,过几百万年后再度失去它们。只有内圈的卫星才是木星永久的臣属,太阳夺取不了。
有些时候,随着月亮在轨道上的来来回回,它会像一盏大灯一样把光线投射在地球黑暗的海洋和陆地上。这时,随着认出来的兴奋,鲍曼往往会瞄到一些熟悉的海岸线,在那道诡异的月光之下闪闪生辉。还有些时候,当太平洋波平如镜,他甚至可以看到月光在海面上粼粼的波光,于是也就回想起那些热带珊瑚礁椰林下的夜晚。
在这场重力场之间的战斗中,现在出现了新的猎物。发现号正循着一条复杂的航道向木星加速行进——这条航道是几个月前地球上的天文学家所计算出来的,然后再由哈尔一路不断地检验。每隔一段时间,当他们就航道进行一些微细的调整时,管控喷射器里就会自动发出一些轻微的推动,轻微到宇宙飞船上几乎没有觉察。
那条一直缩小的光弧,由于云雾的遮蔽,几乎看不出任何可供辨识的地理特征。不过,即使是黑暗的那部分,也还是令人目眩神迷。许多城市点缀成闪亮的光点,有些光点一直稳定地亮着,另外有些随着大气中的一些变化,像萤火虫般明灭不定。
通过跟地球的无线电联系,各种信息都会稳定回传。但他们实在离家太远了,尽管他们的信号已经以光速在前进,还是要花五十分钟才能走完一趟。虽然全世界都从他们身后注视着这一切,通过他们的眼睛和仪器看着木星一步步接近,然而他们所发出的信息却要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能传回地球。
每次轮值的时候,鲍曼都至少会通过架在天线上的望远镜看一遍家乡。由于现在地球远远地隔在发现号和太阳之间,所以是黑暗的这个半球对着发现号。在中央显示屏幕上看起来,地球像是一弯炫目的银牙月,很像是另一颗金星。
宇宙飞船穿越木星的内圈卫星轨道时,望远摄影机一直不停地拍摄——这些巨大的卫星每个都比月球还大,每个都是未知的领域。在通过木星表面前三个小时,发现号以不到两万英里的距离越过欧罗巴。随着欧罗巴越来越大,形状从球形转为新月形,并朝太阳快速移动,宇宙飞船上所有的仪器都瞄准着这颗逐渐逼近的星球。
然而,有一台望远镜却是永远瞄准地球的。这台望远镜好像是准星似的架在宇宙飞船长程天线的边缘上,以便确认这个大碟子精准地锁定远方的地球。只要地球锁定在十字线的中央,保住重要的通信联系,双方的信息就可以沿着无形的电波来来往往——随着宇宙飞船越走越远,每过一天,电波传送的距离就要增加两百多万英里。
到此刻之前,这一片广达一千四百万平方英里的土地,在最强力的望远镜中也没大过针头的大小。但再过几分钟,他们就要越过这颗星球了,因此一定要尽可能掌握这次相遇的机缘,尽可能记录所有的信息。未来几个月里,他们将可以从容回顾。
不过,现在得州已渺不可见,连美国也看不清了。虽然低推力等离子引擎早已经关掉,但发现号纤细的箭形躯体还是沿着一定方向往前滑进,逐渐远离地球。而她的高功率光学仪器则全都对准外层空间的各颗行星,那是她目标所在的方向。
在一段距离之外,欧罗巴像个巨大的雪球,以惊人的效率反射远方太阳的光线。再近一点的观察确认了这一点:不像灰土色的月球,欧罗巴十分雪白耀目,表面大多覆盖着一块块闪动着亮光,看来像是搁浅冰山一样的东西。几乎可以确定的是,这都是由氨和水所形成的——不知怎的,这些水没有为木星的重力场所攫取。
16 哈尔
只有沿着赤道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裸露的岩石——这里是由许多峡谷和巨石构成的崎岖无人之境,形成一道颜色比较深暗的环带,把这小小的世界整个绕了一圈。也有一些撞击坑,不过看不出有火山活动的迹象。欧罗巴显然从没具有任何内部的热源。
虽然他从最深入睡眠,最接近死亡的边境走过一趟,并且安全返回,事实上却只过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等他走出这间冬眠室的时候,他看到的不会是冰冷的土星天空。那是一年以后,十亿英里以外的事。他还在休斯敦太空飞行中心的训练器里,外面是得州的烈日。
早为人所知的是,这里有一丝大气的痕迹。当这颗卫星的黑暗边缘掠过某颗恒星的时候,恒星在淹没之前的一刻,会短暂地暗一下子。某些区域,可以感觉到有云的可能——或许也只是一些液态氨所形成的雾气,被稀薄的甲烷风带动。
卧舱里流进柔和的灯光,映着逐渐拉开的入口,他看到几个活动的影子。刹那间,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他明白自己在哪里了。
欧罗巴刚出现在前方的天际,又已经落在宇宙飞船的后方。现在,距离木星不过两个小时了。哈尔以无比的耐心把宇宙飞船的轨道查了又查,到最近距离的接触之前,已经不需要再进一步调整速度。然而就算有了这种心理准备,一分一秒,看着那颗巨大的星球越来越大,仍然令人心弦逐渐拉紧。要说发现号不是准备直接撞上这个星球,要说木星巨大的重力不会把宇宙飞船一步步吸引到毁灭,实在很难。
“别伤脑筋了,戴维。我是弗兰克·普尔。我正在看你的心跳和呼吸,一切都十分正常。你只要放轻松就好了,不要急。现在我们会开门,把你拉出来。”
现在是要扔下大气探测器的时候了。希望这个探测器能存活得够久,可以从木星云层底下传回一些信息。两个矮胖的炸弹形状的容器,外面包着可抛式耐热罩,慢慢被推进最初几千英里与发现号本身几无差异的轨道。
但是他仍然摸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在另一头讲话的人显然完全理解他的情况。
但是,接着这两枚探测器慢慢地滑开了。现在,光是肉眼也看得出哈尔早已分析的事实。宇宙飞船现在的轨道,近距离掠过木星,但不会撞上——她以些微之差避过木星的大气。所谓些微之差指的是不过几百英里——和一颗直径九万英里的行星打交道的时候,这真是戋戋之数,不过,也足够了。
他为这个问题伤了会儿脑筋。如果他现在真的是在土星的轨道上,那他离开地球后的这几个月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健忘症。很讽刺的是,想到这里,他倒安心了。他既然能想起“健忘症”这个词,脑筋应该还相当不错……
现在的木星充满了整个天空,那种巨大是鲍曼以眼睛和心灵都难以捕捉的,因此两者他都放弃了尝试。如果不是底下大气的颜色太过缤纷,从红到粉红到黄到橘红甚至到猩红不一而足,鲍曼很可能会相信他正在低空掠过地球上空的一片云海。
“嘿,戴维,你恢复得很好啊。现在你可以讲话了。你知道现在你在什么地方吗?”
现在,在旅程中头一次,他们要失去太阳的踪迹。五个月前从地球出发以来,太阳的光亮和尺寸虽然一路都在缩水,但一直是发现号的忠实伴侣。但是现在,发现号的轨道要转入木星的阴影中,并且很快要经过这个行星夜晚的那一面了。
虽然他觉得力气已经开始很快地恢复,不过要不是外界又传来进一步的刺激,一直在那里躺下去也是件很愉快的事。这时候又有一个声音跟他说话了。这次是不折不扣的人声,不再是超越人类的内存所组合出的电子脉冲声音。声音很熟悉,但是要分辨是谁的声音还得一些时间。
一千英里的前方,黄昏的余晖向他们直冲而来,之后,太阳快速地沉入木星云层之中。太阳的光线沿着地平线散发出来,很像两道灼热而下垂的弯角,然后缩小,在一片短暂的缤纷光彩中寂然而逝。夜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金属臂移开,他又休息了一阵子。现在他可以活动手脚,走路也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了。
然而,下方的世界并没有变成一片黑暗。这个世界为一片磷光所淹没,随着眼睛逐渐适应这片景象,磷光也一分钟一分钟地越来越亮了。朦胧的光之河流,从水平线的这一端流动到另一端,很像是船只行经某些热带海域而留下的摇曳光波。这里一处,那里一处,它们聚集成一泓泓液体之火颤抖着,仿佛从木星隐藏的心脏汹涌而出的、浩瀚的海底骚动。这个景象实在令人惊叹,普尔和鲍曼要看几小时都没问题。他们不由得怀疑:这究竟只是底下那口沸腾的大锅里,化学和电气力量所导致的结果,抑或某种超乎想象的生命形态的副产品?等下一个新世纪到来的时候,科学家们仍然可能会为这些问题争辩不休。
他按下按钮,然后等待。过了几分钟,睡铺伸出一道金属活动臂,一个塑料吸嘴降到他的唇边。他热切地吸吮起来,一道热热甜甜的液体流下他的喉头,点点滴滴让他重新恢复力气。
随着他们进入越来越深的木星之夜,下方的光亮也逐渐越来越亮了。鲍曼有一次在北极光最盛的时节飞越过北加拿大。白雪覆盖的土地混合着荒芜与灿烂,和此景差可比拟。但他提醒自己:北极圈的冰原,比起他们现在飞越过的区域,温度起码还高了一百度以上。
鲍曼勉强伸出手指找了找,很快发现了那个梨子形状的按钮。虽然他一定知道那个按钮就在那里,却忘了个一干二净。他还忘了多少东西呢?冬眠真的会抹杀记忆吗?
“地球传来的信号正在快速减弱。”哈尔作了声明,“我们正在进入第一个绕射带。”
“戴维,你右手边有个按钮。如果饿了,就按一下。”
这是他们意料中的事。其实,这也是此行任务之一,因为无线电波被吸收的情形,可以提供木星大气的珍贵信息。但是等现在当真飞进了木星的背后,和地球的通信联络也都切断之后,他们突然感到一片无尽的孤独袭来。
尽管茫然、呆滞,他却有种很满足的感觉。朦胧中他知道一定是救援船到了,所以才启动自动苏醒机制,很快地,他就可以看到其他人类了。很好,但他并没有觉得很兴奋。现在他只觉得饿。当然,计算机已经料到他的需求。
无线电的中断,只会持续一个小时。等他们脱离木星的阻隔重新出现时,就可以恢复与人类的接触。然而,这一个小时,将是他们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小时。
别起来!鲍曼想道。这可好玩了。他很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手指头都动不了了。不过很意外的是,他发现可以动。
普尔和鲍曼虽然还都相当年轻,但已经是十来次太空之旅的老手。不过,现在这一刻,他们只觉得自己像是刚上路的菜鸟。他们在尝试的事情,前所未有。在他们之前,从没有任何宇宙飞船以这种速度航行过,也从没有挑战过如此强大的重力场。在这个关键时刻,航线上只要出一丁点错误,发现号就会一直冲向太阳系的遥远边界,再也没有任何救回的希望。时间一分一秒地缓缓而过,现在,木星成了一道垂直的磷光墙,在他们上方无穷延伸而去,而宇宙飞船则沿着这道闪闪发光的墙面,直直地往上爬。虽然他们也知道自己移动的速度其实够快,木星的重力来不及对他们产生作用,但还是很难不相信发现号已经成为这个诡异世界的一颗卫星了。
“你正在恢复情况中,戴维。别起来,不要有任何剧烈的动作。不要试图讲话。”
最后,远处地平线出现了一道光亮。他们正在脱离这片黑暗,要进入阳光里了。也就几乎在同一时间,哈尔说话了:“我已经恢复了与地球的无线电联络。我也非常乐意知会大家:摄动操作已经顺利执行完毕。我们到土星的时间还有一百六十七天五小时十一分钟。”这段飞行的时间,执行得毫无瑕疵,和预估只有一分钟的出入。宇宙如果像一张撞球台,那么发现号这颗球就刚从木星的重力场上弹跳而过,并且从中获得了动量。无需任何燃料,发现号已经把每小时的速度增加了几千英里。
然后是一个很自在,也很友善,但他知道是计算机制造出来的声音,跟他讲话了。
而其中并没有违反任何力学定律。大自然永远会保持一本平衡账,木星所失去的动能,正是发现号所增加的。木星的速度慢了下来,但是由于它的质量要比发现号大上数十亿兆倍,因此它轨道所发生的转变根本就小到难以觉察。人类想给太阳系留下什么影响,还早得很。
一股股暖风吹过他的身体,除去四肢的寒意。四周一片寂静,但脑后响起轻柔却提神的音乐,音量越来越大……
随着光线快速地在他们四周亮起,缩小的太阳也再度在木星的天空中升起,普尔和鲍曼默默地伸出手来,握了一握。
他躺在那里,还在梦境的晕眩中,完全没法分辨记忆中的真假。他睁开眼睛,可是除了一些密密麻麻的模糊灯光让他迷惑了几分钟之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他认出自己正在看着宇宙飞船状况仪表板上的各种指示灯,不过视线的焦距怎么都对不准,很快他就不再试下去了。
虽然他们自己都没法相信,这趟任务的第一个阶段毕竟已经成功地度过了。
任务已经完成了吗?他们已经抵达土星,执行过探测,也进入了冬眠吗?是发现二号已经来到这里,要带他们回地球了吧!
20 众神之国
他醒来时,感觉好像根本没闭过眼。不过他知道这只是幻觉。不管怎么说,他相信已经过了好几年了。
不过,他们和木星的关系并没有就此结束。在他们身后,发现号射出的那两枚探测器正在接触木星的大气层。
当他的额头贴上了电极,睡眠产生器启动之后,他曾经短暂地看到一阵万花筒似的图案,以及飘流的星星。然后这些影像隐退,他进入无际的黑暗。他完全没有感受到注射,更别说随着体温降低,他身体最初感受到的寒冷——最后,他的体温降到比冰点高不了几度。
有一枚音讯全无,应该是进入大气层的角度太陡,因此还来不及送出任何信息就烧掉了。另一枚则成功多了,切过木星大气的上层,然后又快速飞掠进太空。一如原先所规划,这枚探测器在与大气层接触后速度降低了许多,所以又沿着一条长长的拋物线掉落回去。两个小时后,它又进入了木星日照那一面的大气层——以每小时七万英里的速度移动。
上述这件事,鲍曼也曾亲身经历。在他被选上这次任务之前,曾经测试过对冬眠的反应。他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丧失了一个星期的生命,还是把自己最终不可避免的死亡延后了一个星期。
这枚探测器立刻就被炽热的气体所包住,无线电又中断。就主控甲板里的两人而言,接下来是几分钟令人焦躁的等待。他们难以确定这枚探测器能否存活,不知道外面的陶瓷防护罩会不会在刹住之前就燃烧殆尽。若是如此,那所有的仪器会在转瞬间蒸发不见。
其中最令人赞叹的,还是那些脑电波图(EEG)——犹如生命独特的印记,证明曾经有这么三个人存在过,有朝一日又将再度存在。清醒中的头脑,甚至正常睡眠中的头脑活动,都有起伏的波线,但是这里的波线却几乎完全没有起伏,没有电流暴增。如果说还有任何丁点残留的意识,那已经是超越仪器所能测度、超越记忆所能涵盖的范围了。
不过,陶瓷防护罩终究支撑到了这个炽热的人工流星慢下速度。抛去烧得发黑的碎片后,机器人伸出天线,开始用它的电子感应装置环顾四周。这时在几乎二十五万英里之外的发现号上,无线电则开始接收第一波真正来自木星的信息了。
有时候,鲍曼会把这些监测系统转到声音输出的状态——他很清楚这是多此一举,真有什么问题,自然会有警示音响起。听着三名同事沉睡中极尽缓慢的心跳,看着屏幕上同步缓缓移过的波线,他会感到一种几乎被催眠的状态。
每秒钟涌入的千万道脉冲,报告了大气的组成、气压、温度、磁场、放射现象,以及数十种其他只有地球上的专家才能解读的因素。不过,也有一种信息是可以立即明了的,那就是还在降落的探测器所送回的彩色电视影像。
不过外在世界却在注视着他们——通过生命感应显示器。在主控甲板大量的仪器设备中,有五个毫不起眼的小小仪表板,上面标示着亨特、怀特黑德、卡明斯基、普尔、鲍曼的名字。后面两个还空白,没有动静。要有动静,得是一年后的事了。前面三个,则闪动着许许多多微小的绿灯,表示一切正常。每个仪表上方都有一个小小的显示屏幕,一组组光标移过屏幕,标示出脉搏、呼吸和脑部活动缓慢的节奏。
最先的影像是机器人进入大气层,也丢开了保护罩之后就开始传来的。能看见的是一团黄雾,其中杂有一块块极快速飞过摄影机镜头的猩红色块——随着探测器以每小时几百英里的速度落下,迎面窜流而上。
有时候,鲍曼,发现号的舰长,看着三个失去意识的同事冰冻在宁谧的人工冬眠装置里,会觉得相当羡慕。在抵达土星之前,他们没有烦恼,没有责任,整个外在世界都不存在。
黄雾更浓了。现在因为没有任何肉眼可以聚焦之物,根本无从判断摄影机可见范围是十英寸还是十英里。就电视系统所见,这趟任务似乎是失败了。仪器在运作,但是在这个混乱又有浓雾的大气层里,什么也看不见。
这里的新奇事物,必定足够几个世纪的研究,而他们这第一批探测队只能执行一些基本的勘察。他们探测到的一切都将发送回地球,就算人员再也回不去,起码探测的结果还在。第一百天结束的时候,发现号会关机。所有工作人员都会进入冬眠,只剩下最基本的维生系统继续运作,宇宙飞船上永不疲累的计算机则会负责监督。发现号就会如此一直绕着土星转动,转动的轨道则经过妥善的测定,就算是一千年后才有人来,也能很清楚地知道怎么找出这艘宇宙飞船。不过,照目前的计划,只要再过五年,发现二号就会抵达。就算多过个两三年,宇宙飞船上沉睡的人员也不会觉得有何差别。因为到时候时间对他们而言将是停止的,一如时间对怀特黑德、卡明斯基、亨特三个人已经停止。
就在此时,突然之间,浓雾消失。探测器一定是跌穿过一道高空的云层,然后进入晴朗的区域,也许是一片几乎只有纯氢,只夹杂稀疏的氨结晶的区域。虽然还是不可能判断任何影像的尺寸,但是摄影机显然已经可以看到几英里之外了。
发现号将会进入环绕土星的停泊轨道,成为这颗大行星的新卫星。她会沿着一条两百万英里长的椭圆形轨道来回梭行——这条轨道会让她接近土星,也穿过所有主要卫星的轨道。他们会有一百天的时间测量、研究土星——这颗星球的面积是地球的八十倍,周围环绕着最少十五颗已知的卫星,其中一颗甚至有水星的大小。
这个景象太过奇异,有那么一阵子,对已经熟悉地球上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肉眼而言,几乎是毫无意义。在遥远的下方,有一片无边无际、层次斑驳的金色海洋,海面散布着一道道应该是平行巨浪的波峰。然而这一切又静止在那里——这场景太大,大到看不出其中的任何动静。这一片金光闪闪的影像不可能是一片海洋,因为深测器还高高地位于木星的大气之中。顶多只可能是另一片云层。
到宇宙飞船最后进入环绕土星的轨道之前,这整段向外飞行的过程中,探勘队有三位成员无须参与,可以一直沉睡。这样可以省下大量食物及其他消耗品。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等他们醒来进入工作岗位的时候,可以精神抖擞,不会有航行十个月的疲惫。
然后,摄影机捕捉到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朦胧得令人心急。许多英里之外,这片金色景物拱出了一个形状很像火山,但是对称得很诡异的圆锥形。圆锥形的顶部,一群蓬蓬的小云朵环绕成一圈,全都一般大小,各自独立。其中透着某种很不自然,也令人想不明白的东西——当然,如果对这个令人敬畏的景象还可以用“自然”这种字眼来形容的话。
如同所有航向未知的旅程,其中的风险也是经过估算的。不过,半个世纪以来的研究,已经证明人工冬眠是完全安全的,并且也开启了太空旅行许多新的可能性。只是直到这次任务,人工冬眠的利用才发挥到淋漓尽致。
接着,由于在迅速变厚的大气里碰上一些乱流,探测器转往水平线另一处——有那么几秒钟,整个画面除了一片模糊的金色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后来稳定下来了,那片“海”也更近了,只是神秘如旧。这时可以看到“海”上到处不时出现一个个黑块,应该是通往再下面层层大气的洞口或缺口。
在太空航行局所有的说明和文件里,“救援”是个应该小心避用的字眼,因为这里面隐含了计划失败的意思。大家同意的术语是“重取”。如果当真出了什么差错,在远离地球几近十亿英里之外,根本没有什么救援的指望。
探测器的任务并没有设定到那么下面。每下降一英里,探测器四周的气体浓度就会加倍,随着越来越接近隐藏在底下的木星地表,压力也越来越大。等他们看到影像预告性地闪动了一下,接着全部消失的时候,探测器离那片神秘的海洋其实还有很远的距离——地球来的第一个探测器,已经被自己上方好几英里厚的大气所摧毁。
就发现号而言,这是趟有去无回之旅,不过就宇宙飞船上的人员而言,他们并没有自杀的意思。如果一切顺利,七年内他们还是会回到地球——其中五名,在等待目前还没建造的发现二号造好后去拯救他们的过程中,会觉得只不过是刹那间睡了场无梦的冬眠。
在它短暂的生命中,帮大家瞄见了也许只有木星百万分之一的景象,离抵达木星的表面也还遥远得很——因为那还隐藏在几百英里以下的浓雾中。看着影像从屏幕上消失,鲍曼和普尔只能呆坐在沉默中,心头翻涌着同样的思绪。
发现号还是会去木星,但那不会是终点。航行穿过幅员辽阔的木星卫星系时,她甚至不会降低速度。相反地,她会将这个大天体的重力场当作一种投掷的力量,把自己抛向离太阳更远的地方。像一颗彗星一样,她会掠过太阳系的外缘,来到那个终极的目标:光辉的土星环。她不会回航。
的确,古人以“朱庇特”(Jupiter)这个众神之王的名字来为这个行星命名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棒的选择。就算那下面的确存在着生命,还要多久才能发现他们啊!之后,人类要想追随这第一个先驱者前进的话,还不知又要花上多少个世纪,要坐什么样的宇宙飞船啊!
五年前开始的时候,这个计划本来叫作木星计划,是前往这颗最大行星的第一次载人来回旅程。当时为了这趟为时两年的旅程,宇宙飞船几乎准备妥当了,不过后来有点突兀地,任务内容作了些更动。
不过,对发现号及其组员而言,这些事情都无关紧要了。他们的目标是一个更陌生的世界,离太阳的距离几乎比木星还远一倍——他们还要再跨越五亿英里的路,路上只有虚无,以及幽荡于虚无中的彗星。
弗兰克·普尔承认有同样的感受,他有时候会开玩笑地感叹说,就算要找最近的精神医师,也远在六七千万英里路以外。不过这种孤绝疏离之感,是很容易理解的,其实也没有任何不正常之处。从人类开始探索太空五十年以来,还没有哪次任务可以和这次任务相比。
[1] 皮亚西斯(Pytheas),公元前4—公元前3世纪的古希腊探险家、地理学家,第一位记录月亮会影响潮汐的人。
宇宙飞船离开地球才不过三十天,戴维·鲍曼已经不时觉得很难相信除了发现号这个小小的封闭世界外,自己还接触过任何其他生命。这么多年来的训练,在这之前所有前往月球和火星的任务,似乎都是上辈子另一个人的事情了。
[2] 乔治·安森(George Anson,1697—1762),英国著名海军将领,两次出任英国海军大臣,曾参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和四国同盟对西班牙战争。
15 发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