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食物则是通过化学处理系统及藻类培育得来。长达好几码的透明塑料管里,旋转着绿绿的藻类,虽然对老饕而言不具任何吸引力,生化学家却可以转变为各种只有专家才能分辨真假的肉排。
克拉维斯基地是个封闭系统,像个具体而微的小地球,所有维生所需的化学物质都能再生使用。空气经过一间巨大的“温室”来净化,这间圆形的大屋子建在月球表面的下方,屋顶正好紧挨着地表。夜里用强灯,白天用滤过的阳光,一亩亩粗短而青翠的植物生长在温暖又湿润的环境里。这些都是特别变种的植物,主要目的是用来补充空气中的氧,次要作用才是充当食物。
这个基地的工作阵容,是由一千一百名男人和六百名女人所组成,全都是在出发离开地球之前,精挑细选,又受过高度训练的科学家或技术人员。虽然现在月球上的生活几乎已经没有早期的艰辛、不便以及偶发的危险,不过心理上要承担的压力还是很大,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不该尝试。要从坚固的岩石或凝固的熔岩上切割出一大块地底基地,昂贵又极耗时间,因此标准的一人“起居舱”空间,大约只有六英尺宽、十英尺长、八英尺高。
直到现在,克拉维斯环形山的地表和地底才又新出现了一些奇异的骚动,人类正在这儿建立他们在月球上第一个永久桥头堡。紧急的时候,克拉维斯基地可以完全自给自足。所有维生物资,都可以就地取石,通过压碎、加热、化学处理来提炼。氢、氧、碳、氮、磷以及其他大多元素,都可以在月球内部找到——只要有人知道去哪里找的话。
房间的布置则十分漂亮,看起来很像一间高级的汽车旅馆套房,有沙发床、电视、小型高传真音响,还有一台视讯电话。除此之外,通过室内装潢的一点小技巧,有一面完整的墙,只要单击按钮,就可以转换为一幅逼真的地球风光。有八种景观可以选择。
克拉维斯位于南部高地的中央,直径一百五十英里,是月球表面视线所及的第二大环形山。这个环形山年代久远,历经长期火山运动,再加上受到太空里的小行星轰炸,环形山的内缘和谷底都满目疮痍。不过,从上次小行星带来残骸撞击内行星,形成这里的坑洞以来,月球已经享受了五亿年的宁静。
这种奢华在基地里随处可见,虽然有时候很难跟地球上的人解释清楚为什么有其必要。克拉维斯基地每名男女的训练、交通、居住都花上了十万美元,为了让他们心神自在,再多花一点也是值得的。这和艺术无关,而和神志清醒有关。
10 克拉维斯基地
要说基地生活,或整体月球生活的好玩之处,低重力一定是其中之一。低重力让人产生一种幸福自在的感觉。然而其中也有危险,并且,来自地球的移民者要花上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才能习惯。在月球上,人类的身体得学会一套全新的本能反应。生平第一次,得区分质量与重量的差异。
在没有任何意外,稍微超过一天的时间里,他完成了人类梦想了两千年的不可思议之旅。经过一趟正常、例行的飞行之后,他在月球上降落了。
一个在地球上有一百八十磅的人,会很高兴地发现在月球上他只有三十磅。如果他一直以等速沿着直线前进,会有一种就要飘浮起来的美妙无比的感觉。不过,一旦他想改变路线,或是转弯,或是突然打住,那就会发现他一百八十磅的质量,或是说惯性,一磅不少地存在那里。因为这是固定的,不可改变的——不会因置身于地球、月球、太阳,或空空如也的太空而有所不同。因此,任何人在相当适应月球生活之前,都必须懂得现在所有东西的重量,实质都比表象要笨重六倍,通常这堂课要真学到家,都得经过多次的冲撞和摔倒。因此月球上的老鸟都会离那些菜鸟远远的,直到他们真正适应了水土。
突然,一股回旋而起的灰尘遮住了一切,喷气机作最后一次喷射,穿梭机非常轻微地晃动着,像是在一道小波浪中轻轻摇动的小船。又过了几分钟,弗洛伊德才真正接受了现在弥漫在身边的寂静,以及抓住他四肢的微弱重力。
由于工厂、办公室、库房、计算机中心、发电机、机件修护厂、厨房、实验室,以及食物处理厂一应俱全,克拉维斯基地本身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世界。很讽刺的是,建构这个地下王国的很多技术,其实都是在过去长达半世纪的冷战时期开发出来的。
现在有些山峰已经高过穿梭机,离地面不过几千英尺了。那盏信号灯则像颗灿烂的明星,继续在一群低矮的建筑物和怪异的交通工具上方稳定地闪烁。在这段降落的最后阶段,喷气机似乎在演奏一些奇异的音调——搏动时强时弱,对推力作最后的细微调整。
在特别强化过的导弹基地待过的人,来到克拉维斯一定会觉得很自在。在月球的地底生活,以及应对恶劣的环境,需要同样一套绝活和硬件,只不过已经转化为和平的目的。经过了一万年后,人类总算找到一件有趣不下于战争的事情。
“收到。”月球那边回答。接着降落在无声中继续进行。虽然双方仍然有许多交谈,但都是机器在进行,二元脉冲信号互相闪动,比起它们的制造者缓慢的思考速度,这些机器沟通的速度快了上千倍。
不幸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国家都认知到这一点。
机长按了各式各样的按钮,一些绿灯闪起,他回话了:“所有手动检查完毕。起落架锁、液压、防震垫,全部正常。”
降落之前十分壮阔的山岭,已经神秘地失踪——都隐藏到月球弧度陡峭的地平线之下了。宇宙飞船四周,是一片平坦的灰白色平原,在斜斜照下来的地球光之下十分明亮。当然,天空是一片漆黑,除非眼睛可以有些屏护,不受月球表面的强光干扰,否则只能看到一些比较亮的恒星和行星。
“克拉维斯控制台呼叫十四号专机,你们降落得很棒。请手动检查起落架锁、液压,以及防震垫充气。”
几辆造型很怪异的交通工具朝白羊座-1B号宇宙飞船开来,吊车、起重机、维修车,有些全自动,有些则有驾驶员坐在一间小小的增压舱内。其中大多数是使用低压轮胎前进的,因为这里地势平顺,没有交通障碍。不过有一辆油槽车是靠一种特殊的弹性轮前进——这种弹性轮从履带车改良而来,具备履带车的许多优点,已经证明是月球上多功能交通运输的最佳工具。这种弹性轮由一块块的板子排成一圈,每块板子都独立安装,会分别弹起。车子前进的时候碰上起伏的地形,就会调整形状和直径。不像履带车的是,就算有几块板子不见了,还是可以继续运作。
借着自动控制,穿梭机滑下星光闪烁的天空,朝光秃秃的地面落下——在近乎满月形状的地球余光下,这片秃地一片幽光。客舱里回响着喷气机的嗡嗡声和电子仪器的哔哔声,但现在有个说话的声音压过了这些。
一辆小巴士,带着一条短短的、像是象鼻的延长管,正往上顶着宇宙飞船,热情地挨擦。没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乒乓声响,然后管道连接好,气压进行平衡,又传来空气的咝咝声响。内层气闸打开,欢迎代表团进来了。
这时,环形山进一步扩大了不知多少——环形山四周的内缘已经消失在地平线外,散布在里面比较小一点的环形山则开始看得出实际大小。有些小环形山,从太空的远处看来虽然很小,但实际面积宽达数英里,可以吞没好几座城市。
带头的是拉尔夫·哈佛森,南区的行政官——南区包括的不光是基地本身,任何从基地出去进行探索的团队都包括在内。跟他在一起的,是首席科学家罗伊·麦考斯博士,一位头发灰白、个子矮小的地球物理学家,弗洛伊德前几次来的时候已经认识。另外则是五六位资深的科学家和行政主管。看他们迎接的神色,在尊重中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从行政官开始,很清楚地看出,他们都想找个机会卸下心头的忧虑。
在机长的仪表板上,雷达屏幕闪动着各种灯光,计算机终端机上许多数字明明灭灭,计算着抵达月球的距离。喷气发动机已经开始轻柔而稳定地减速,但要等重力重新恢复,还有不止千里之遥要跨越。接下来似乎过了好几年的时间,月球才慢慢地扩占天空,太阳沉下地平线——终于,视野为一个巨大的环形山所占满。穿梭机朝环形山中央的群峰间降落,这时弗洛伊德突然注意到一个群峰附近有个明亮的光点以规律的节奏闪动。在地球上,这可能是机场的信号灯。弗洛伊德注视着这个光点,喉咙感到越来越紧。这是人类在月球上又建立了另一个据点的明证。
“非常欢迎您的加入,弗洛伊德博士。”哈佛森说道,“来得还顺利吧?”
随着他的眼睛逐渐习惯比较暗淡的光线,弗洛伊德看到这片暗夜大地也不是全然漆黑。有些鬼魅般的红光映照着,峰谷、平地都因而清晰可见。地球,这个对月球而言的月球,巨大而明亮,正朝这儿洒落一片光辉。
“非常顺利,”弗洛伊德回道,“太棒了。机组人员把我照料得非常好。”
下降的飞船几乎正好介于日夜的分界线上,正下方则是一片锯齿状的阴影,以及一个个光亮、独立的山峰,正好捕捉到月球缓慢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就算有各种派得上用场的电子辅助仪器,要在这个地方降落还是太可怕了,不过他们正慢慢地飘开,朝着月球上属于夜晚的那边荡去。
巴士从宇宙飞船边开走,他继续和这些人交换些礼貌上必要的寒暄。大家心照不宣,谁也没提此行的原因。巴士离开降落地点一千英尺左右之后,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
逐渐接近的月球山丘,和地球上的可截然不同。这里没有白雪皑皑的顶峰,没有仿佛大地贴身衣服的绿色植物,也没有飘动的云朵。然而,在强烈对比的光影下,赋予这些山丘独有的奇特美感。地球上的美学在这里派不上用场,这里的世界,是由尘世以外的力量所塑形;这里经历的时间,是年轻又青翠的地球所没有遭遇过的——相对于这里,地球的冰河期可以说转眼才过,海洋迅速地起伏,山脉就像黎明前的晨雾般融解。这里的年代久远到不可思议,但是这里也并不算一个死去的世界,因为在此之前,月球其实从来也没有活过。
欢迎光临克拉维斯基地
他醒过来的时候,月球已经盘踞了半个天空,减速操作也要开始了。乘客区这边弯弯的墙上,是一面宽阔的弧形窗户。现在这面窗外看到的不再是逐渐接近的月球,而是一片开阔的天空,于是他走进了控制舱。在这里,通过后视电视屏幕,他可以看到最后阶段的降落。
美国太空工兵部队
绑好自己以后,弗洛伊德入睡的速度真是快得可以。不过,睡着睡着,他在一种朦胧又昏迷的状况下醒来一次,被四周奇异的景象彻底搞糊涂了。有那么一阵子,他以为自己置身在一盏光线昏暗的中国灯笼里——是其他隔间隐隐约约透过来的亮光给了他这个错觉。于是他很肯定,也很成功地说服自己:“睡吧,孩子。这不过就是一趟平常的月球之旅。”
1994
有段睡觉时间。主舱的灯光熄灭时,弗洛伊德的双臂、双腿都用弹性束条绑紧,以免飘进空中。这个安排似乎很粗陋,不过,在零重力状态下,连这张没有衬垫的躺椅,也比地球上最豪华的床垫舒服。
然后巴士俯冲进一个很陡的坑口,很快就进入地底。前方一道大门打开,又在他们身后关上。又有一道,然后还有一道。等最后一道门关上后,空中传来隆隆声响,他们又回到了大气之内,进入了基地可以只穿衬衫的环境里。
在他面前坦然自在的,只有那位娇小动人的空姐。弗洛伊德很快就打探出她来自印度尼西亚的巴厘岛,虽然已远离地球大气层,但她身上还带着那个仍然污染不多的岛屿的优雅及神秘。美丽的地球变成一弯蓝绿色的新月,衬着这样一幅背景,那位空姐在零重力状态下表演巴厘岛舞步,是他这趟旅程最奇特也最迷人的记忆。
他们走过一小段布满管线的坑道,坑道里空洞地回响着节奏规律的捶击与震动声音,随后来到行政区域。弗洛伊德发现自己又重新置身于一个熟悉的环境:打字机、办公计算机、女性助理、挂在墙上的图表,以及不停作响的电话。他们在一扇标着“行政官”的门外停下脚步,哈佛森彬彬有礼地说道:“弗洛伊德博士和本人要在简报室里独处几分钟。”
机长和其他机组人员不时会走进客舱,和他讲几句话。他们对这位贵宾敬畏有加,对他的任务也毫无疑问地燃烧着好奇,不过却克己以礼,绝不发问,也不作任何旁敲侧击。
其他人点点头,发出些欣然同意的声音,然后就沿着走道走开了。不过在哈佛森还没来得及请弗洛伊德走进办公室之前,还有点插曲。门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到了行政官的身上。
扫读这些小小的电子报头条,经常还会让人勾起一个想法。通信工具越了不起,其内容似乎就越琐碎、庸俗,或者说令人丧气。意外事件、犯罪事件、天灾人祸、冲突威胁、报忧不报喜的评论——亿万个散播进太空的字词里,关切的主题似乎仍然是这些。不过弗洛伊德也怀疑:这一切是否一定就代表糟糕?很早以前他就断定,乌托邦的报纸一定沉闷得要命。
“爸爸!你到上面去了!你答应要带我去的!”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系统还可以怎么改进,或是更方便。不过,照弗洛伊德的猜测,“新闻板”迟早还是会淘汰,被另外一个超出想象之外的东西所取代——就像“新闻板”本身对卡克斯顿(Caxton)或古登堡[1]来说也是不可想象的。
“乖,黛安娜,”哈佛森说道,爱怜的语气中有一丝不耐,“我说的是如果可以的话,就带你去。可是我今天忙着要见弗洛伊德博士。和弗洛伊德博士握握手吧,他刚从地球来。”
偶尔,弗洛伊德会好奇“新闻板”以及其背后的炫目科技,会不会已经到达了人类寻求完美沟通的极致。他在这遥远的太空之外,以每小时几千英里的速度飞快地离地球越来越远,但是却可以在百万分之几秒的时间里,读到任何他所喜欢的报纸头条。(当然,在电子时代,“报纸”这个词已经是过时的残留物。)内容都是每小时自动更新一次,因此就算一个人只会读英文版本,光是从新闻卫星吸收不断更新的信息流,也足以穷其一生之力。
这个小女孩——在弗洛伊德看来有八岁——伸出了一只软耷耷的小手。弗洛伊德一面隐约觉得她的长相很面熟,一面注意到行政官正微笑着看他,笑容里带着一丝促狭。猛然想起怎么回事,他懂了。
他按下停止/排出的按钮,又闭上眼睛。随着转动停止,重力也慢慢消失,铃声连续响了两下,红色的警示灯又亮了。接着厕所门卡进一个恰好的位置,让他滑出去进入客舱,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快黏在地毯上。他早已经没有无重力状态的新鲜感了,因此十分感激尼龙搭扣拖鞋可以让他能几乎正常走动。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那里看看东西,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也太多了。等他读够了那些正式报告、备忘录,还有笔记之后,他就会把一个大开本的“新闻板”(Newspad)插上宇宙飞船的信息回路,把地球上最新的报道扫描进来。他可以一条条地叫出全球各大重要电子报;比较重要的电子报的代码,他都记在脑子里,不必参考“新闻板”背后所列的代码表。转到显示器的短期内存,他可以停在电子报的首页上,然后很快地寻找重点新闻,标记他感兴趣的条目。每个条目都有两位数的索引,单击,邮票大小的四方形会放大到刚好占满整个屏幕,以便他舒适地阅读。读完了,他可以再重新按回完整的首页,另外选一条主题来仔细研读。
“真不敢相信!”他嚷了起来,“上次来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婴儿呢!”
这时灯光转为柔和的白中带点粉红,更重要的是,他又处于重力状态下了。不过,隐隐约约的振动还是说明这是种伪造的重力状态,是整间厕所像旋转木马一样转动所产生出来的。弗洛伊德拿起一块香皂,看着它慢动作掉落下去。他判断现在的离心力大约是正常重力的四分之一。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可以确保所有的东西掉到一个正确的方向——这一点在这个地方最重要。
“上个星期她刚过四岁生日,”哈佛森很得意地回道,“在这种低重力状态下,孩子都长得很快,不过他们的年纪却不会老得这么快——他们会活得比我们还长。”
不远处,一部电动马达转动起来,弗洛伊德觉得自己动了起来。就照说明所建议的,他闭上眼睛等待。过了一分钟,有轻轻的铃声响起,他睁开眼睛看看四周。
弗洛伊德惊异地望着正在点头的小女孩,看出她的容貌有多么高雅,身体的骨架又多么匀称。
弗洛伊德坐下来(就算在无重力状态下,大家还是习惯如此),把告示读了好几遍。确定上次旅程以来没有任何调整后,他按下“开始”钮。
“黛安娜,很高兴又遇见你。”他说。接着,也许纯粹是好奇,也许是客套,他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想不想去地球呢?”
为了您自己的舒适,请仔细阅读以下指示!
她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好大,接着摇摇头。
重要告示!
“那里好脏,摔一跤也会伤到自己。再说,人也太多了。”
厕所的设计,经过一整代无名英雄自动自发的研发,现在已经公认相当容易使用了。无重力状态开始没多久之后,弗洛伊德就亲自探查了一番。他走进一个小小的隔间里,它的配备和一般飞机厕所相同,只是照明的灯光红红的,让眼睛很难受也很不自在。隔间中有一个标示,以十分显著的字体印着这么一句话:
所以,这就是太空诞生的第一代了,弗洛伊德告诉自己,未来几年还会有更多人出生。虽然想起来有点难过,不过这也带来了很大的希望。等地球完全被驯服了、宁静了,甚至有点疲倦了,仍然还有空间给那些热爱自由的人,那些强悍的拓荒者,那些永无止息的冒险者。不过他们的工具不再是斧头、枪、独木舟和马车,而将是核电厂、等离子引擎,以及水栽农场。如同所有的母亲,地球一定要和她子女道别的那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空服人员看来是铁了心,一定要他足足吃满这趟旅程的二十五个小时,而他也不断地挡开一顿顿根本不想要的饮食。在无重力的情况下吃东西并不是大问题,这和早期航天员所恐惧的正好相反。他坐在一张一般的餐桌旁,桌上的盘子都用夹子扣住,和碰上风浪的船上情况一样。所有的菜都有些黏着的成分,以免离开盘碟,在客舱里四处飘荡。因此,牛排是用一种很浓的酱汁黏在盘子上,色拉也用很黏的色拉酱控制住。只要使点技巧、用点心,绝大部分的东西都可以安全地开怀享用,唯一不许的是热汤和非常脆的糕饼。当然,饮料是另一回事,所有的液体都必须装在可以挤压的塑料罐里。
连哄带吓的,哈佛森设法支开了他固执的女儿,带弗洛伊德走进了办公室。行政官的套房只有十五平方英尺左右,不过具备了典型年薪五万美元的部门主管该有的各种摆设与身份象征。一面墙上挂满了重要政治人物的签名照,包括美国总统、联合国秘书长。另外一面墙上,则几乎挂满了许多名声响亮的航天员签名照。
现在弗洛伊德一个人享用的这个客舱,原先是设计给三十名乘客的。看看四周这么多空座位,想到空乘和空姐全心全意地照顾他一个人,更不要提还有机长、副机长,以及两名工程师,实在很怪异。他想过去历史上大概不会有人接受过如此独家的服务,未来也极不可能。他想起一位名声不太好的主教,曾经有过这么一句挖苦的话:“现在教廷是我们的了,好好享受吧。”好了,他可以享受这趟旅程,以及无重力状态的快乐。因为没有了重力,所以他几乎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了。有人说,在太空中,你可能被吓坏,但不必操心。说得真是太对了。
弗洛伊德坐进一张舒适的皮沙发,接过一杯“雪利酒”——这得感谢月球上的生化实验室。
四十五分钟后,白羊座-1B登月船脱离了太空站。这儿的起飞不像在地球上需要那么多动力,搞得震天动地,低推力等离子喷气发动机朝太空喷出电离流之后,只发出一阵渺不可闻的鸣笛声。这股轻柔的推力持续了十五分钟以上,由于加速进行得十分温和,所以并不妨碍任何人在客舱里活动。不过等这一阵结束后,宇宙飞船就不像刚才还在太空站上那样和地球有任何关联了。这艘宇宙飞船已经挣脱重力的锁链,本身成为一颗独立又自由的行星,在其自有的轨道上绕着太阳旋转。
“怎么样,拉尔夫?”弗洛伊德问道。他先是小心啜饮了几口,接着就放心喝下去了。
“我正想去一探究竟呢。”弗洛伊德毅然回道。
“还不坏。”哈佛森回道,“不过,趁还没有进去之前,有些情形你最好先了解一下。”
“说我们会碰上应付不了的事情。”
“什么情形?”
“说中什么?”
“好吧,我看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士气问题。”哈佛森叹了口气。
“博士,你知道,”安全官说道,“我希望不要被他说中了。”
“哦?”
等他们离开休息区,通过美国验照关卡的时候,弗洛伊德说道:“呼……好险。谢谢你帮我解围。”
“还不严重,不过,马上就快了。”
“很高兴遇见你,迪米特里。”他说,虽然不完全是实情,“祝你平安回到地球。我一回去就打电话给你。”
“新闻封锁。”弗洛伊德淡淡地说道。
虽然他知道其实足足还有二十多分钟,弗洛伊德还是急急站了起来。太急了,忘了这里只有六分之一的重力。他及时抓住桌边,才没飘到空中。
“没错。”弗洛伊德回道,“我的人都快耐不住了。再怎么说,多数人在地球上还有家人,家人很可能以为他们已经死于月球上的瘟疫。”
“再过五分钟就要出发了,弗洛伊德博士,”他说,“我看我们要起身了。”
“听来很难过。”弗洛伊德说,“不过谁也想不出更好的烟幕弹了,反正目前还行得通。对了,我在太空站遇见了莫依斯维奇,连他也信了。”
米勒示意地看看手表。
“那安全部门应该会觉得很高兴。”
“那就不要管了。”俄国人回了一记,“你瞒不了我。不过如果你碰上什么自己应付不了的事情,希望不要等到不能收拾了才叫救命。”
“也不必太高兴——他也听说了TMA-1,已经有谣言传出来了。不过,在我们还没搞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尤其我们的中国朋友到底有没有在幕后运作之前,还不能发出任何声明。”
米勒看来差点要被他的饮料呛住,弗洛伊德则沉着许多。他直视着老朋友,平静地说道:“TMA-1?听起来好奇怪。你怎么听来的?”
“麦考斯博士认为他已经掌握了答案,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你。”
“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是TMA-1?”
弗洛伊德擦擦眼镜。“我也迫不及待想听听他的说法。走吧。”
“我只是个前天文学家。我已经好几年不做任何实际研究了。现在我是个‘科学知识分子’,也就是说,我对任何事情都一窍不通。”
11 异象
迪米特里嗯了一声,显然没有被说服多少。“我觉得很突兀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派你,一个天文学家,去月球视察一场传染病的问题呢?”
简报在一间容纳上百人也绰绰有余的长方形大厅里举行。配有最尖端的光学和电子展示工具,本来应该很像个标准的会议室,不过从大量的海报,钉在墙上的清凉美女、告示,以及业余画作来看,则显示这儿也是当地的文化生活中心。弗洛伊德特别为一组标示牌所打动。收集标示牌的人显然颇有爱心,从牌子上可以看到这样一些信息:请勿践踏草地……双数日不准停车……禁止吸烟……往海滩……小心路过牲口……软土路肩……禁止喂食动物。如果这些标示牌都是真的——看来也的确是真的——从地球上运送过来应该所费不菲。在生存这么艰难的环境里,大家仍然可以拿那些自己不得不离弃的事物,并且他们子女再也难以想起的事物寻开心,其中透着一种很动人的昂然。
“很抱歉,迪米特里,目前我们奉命不得透露任何事。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还可以处理。”
有四五十人在等弗洛伊德。看他跟在行政官身后走了进来,大家都礼貌地起身。弗洛伊德一面跟几位熟面孔点点头,一面跟哈佛森悄声说道:“简报开始之前,我想说几句话。”
“可是到底是什么病呢?症状到底是什么?可能是来自外星吗?需不需要我们提供什么医疗协助呢?”
弗洛伊德在前排坐下。行政官走上讲台,向听众席环顾了一番。
“这个——这个隔离啊,纯粹是为了安全上的预防,”他字斟句酌地说道,“我们根本不确定到底是否需要。不过,我们也不认为应该冒任何风险。”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哈佛森开口了,“今天这个场合之重要,已经无须我在此多言。非常高兴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光临。在座各位对弗洛伊德博士都已经久仰,许多人也和他相识。他刚搭乘一艘特殊安排的宇宙飞船来到这里。简报开始之前,他要先跟我们说几句话。弗洛伊德博士。”
弗洛伊德在心底咕哝起来。又来了,他告诉自己。越快登上穿梭机往月球出发,我就会越快乐。
在一阵稀疏的礼貌性掌声中,弗洛伊德走上了讲台。他微笑着端详了听众,说道:“我只想说:谢谢。总统要我转达他对各位杰出表现的肯定与感谢,我们希望世人不久之后就能够了解各位的努力。我也注意到,”他继续谨慎地用词遣句,“在座各位,有些人——甚至也许可以说大多数人——很想赶快把秘密公布。各位如果没有这么想,也就不是科学家了。”
“好吧,”迪米特里开口了,他已经很快地灌下第一杯酒,正在把弄手里的第二杯,“美国区里的传染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本来这一趟我想过去看看,他们告诉我:‘不行,教授,很抱歉,在我们接到进一步通知之前,这里要彻底隔离。’我什么关系都使上了,都没有用。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他瞄到麦考斯博士微微皱起眉头,右颊显出一道长长的疤痕——应该是太空里某次意外留下来的。弗洛伊德很清楚,这位地质学家一直非常反对这种做法,管这叫“故弄玄虚,制造紧张的把戏”。
不过随着太空站在轨道上转向地球属于夜晚的那一面,地球正在暗淡下来。再过几分钟,地球就会成为一个巨大的黑盘子,只点缀着城市的灯光。那时,宇宙就又重归星星所有了。
“不过,我也要提醒各位,”弗洛伊德继续说道,“这个情况极为特殊。我们一定要对自己所掌握的事实有彻底的把握,如果我们现在出了任何差错,就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因此,敬请各位再多耐住一阵性子。这也是总统对各位的期望。
在几乎无形的窗户外,地球和星星在寂静中列阵前进。当下这一刻,太空站的这一边正好转到背向太阳,否则休息区里会一下子充满刺眼的阳光,根本没法望向外面。即使如此,几乎占了窗外半个天空的地球,还是非常明亮,一些光亮不及的星星,全都隐没了。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现在可以开始各位的简报了。”
他们跟着迪米特里走出主休息区,进入观景区,没一会儿就坐在一盏朦胧灯光下的桌旁,一面还可以看到移动的星空全景。一号太空站每一分钟转一圈,如此缓慢的转动就产生一股离心力,因而制造出一股相当于月亮的人工重力。有人发现:这是在地球重力和完全没有重力之间的一个很好的折中之道,何况,这也给要去月球的旅客一个适应的机会。
他走回自己的位子。行政官说道:“非常感谢您,弗洛伊德博士。”接着朝首席科学家随意点了点头。麦考斯博士在示意下走上讲台,灯光暗了下来。
“当然认识。不过,米勒先生,拜托扔掉你手上的东西吧。弗洛伊德博士再没有机会喝点像样的东西了,我们不要浪费这个机会。不,不,我一定要请客。”
银幕上闪出了一张月球的照片。在正中央有一圈十分白亮的环形山。环形山向外,四散出一幅有趣的图案。看来就好像有人往月球表面倒了一袋面粉,朝四面八方溅开。
“呃,没错——我再过半个小时就要起飞了。”弗洛伊德答道,“你认识米勒先生吗?”那位安全官已经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装满咖啡的塑料杯,很有礼貌地站在一段距离之外。
“这是第谷,”麦考斯说着指向中央的环形山,“从这张垂直俯拍的照片看来,第谷要比从地球上看的时候醒目许多。从地球上看,第谷好像比较靠月球的边缘一带。不过从这个一千英尺上空的角度直接看下来,就会知道这座环形山是月球这半球最醒目的东西。”
“你呢,我看你是要上去吧?”迪米特里问道。
他让弗洛伊德多看了一会儿这个众所周知的物体不广为人知的一面,接着继续说道:“过去一年里,我们从低空人造卫星上对这个地区进行了一场磁场调查,上个月才刚完成。这就是结果——一张惹出所有麻烦的地图。”
“都很好。”弗洛伊德亲切地回道,不过口气里有一点点心不在焉,“我们还经常谈起去年夏天你让我们多么快乐呢。”他为自己没法表现得更真诚一点而深感愧疚。去年迪米特里回访地球的时候,他们和这个俄国人在黑海边的敖德萨真的一起度了一周很棒的假期。
银幕上闪出了另一张照片。很像是一张等高线图,但显示的不是海拔高度而是磁场强度。图上大部分的线都大致平行,彼此有相当的间隔。不过在一个角落,这些线突然集中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同心圆,很像是一块木头上显露出节瘤的孔。
“啊哟,海伍德。”说着,他用力地与弗洛伊德握握手,“宇宙可真小。你好吗?还有你那几个可爱的宝贝?”
就算是外行人,也看得出月球这个地区的磁场发生了什么很特别的事情。这张图的底部,用大字写着:第谷磁场异象一号(TYCHO MAGNETIC ANOMALY-ONE,简称 TMA-1),右上方则盖了个章:机密。
这名俄国天文学家高高瘦瘦,一头金发,没有皱纹的脸孔完全看不出已经五十五岁。由于月球这颗直径两千英里的石头,会遮断地球的电波,所以他最近十年时光都在月球的另一边建造一座巨型无线电观测所。
“起初,我们以为这可能是一块露出地面的磁岩。不过所有地质学上的证据都没法支持这一点。就算是一块很大的镍铁陨石,也制造不出这么强烈的磁场。于是我们决定亲自去看看。
9 月球穿梭机
“第一批人什么也没发现。只是寻常的水平岩层,埋在一层很薄很薄的月尘之下。他们在磁场的正中央钻下去,想采集一些岩心标本来研究。钻了二十英尺就钻不动了,于是调查队开始动手挖。当然我可以保证,穿着航天服挖,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迪米特里是弗洛伊德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此时此地他最不想见到的人也就是他。
“他们发现自己挖到什么东西之后,就立刻急急赶回基地来了。我们派出了一支更大的队伍,带着更好的设备。他们挖掘了两个星期——挖掘的结果您已经知道。”
弗洛伊德试图从电话亭里躲开,可是来不及了。他已经被发现了。穿过苏联区入口,朝他走来的,是苏联科学院的迪米特里·莫依斯维奇博士。
随着银幕上的照片换了一张,暗暗的会议室里突然充满一片静寂、期待之情。虽然每个人都看过许多次了,但没有一个人不是躬身向前,似乎想再找到一些新的蛛丝马迹。到目前为止,地球和月球上获准看过这张照片的人,总共不超过一百个。
“你的现金如果不够用,请跟我办公室联络。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们也可以转达给我,不过我会很忙,不见得能回话。告诉孩子我爱他们,说我会尽可能赶快回来。噢,天啊,来了个我不想见的人——到了月球以后再看能不能打电话,再见。”
照片上,一个人穿着鲜红和鲜黄颜色相间的航天服,站在一个挖掘出来的坑洞底部,手里扶着一支以分米为单位的测量员用的标尺。照片显然是在夜里拍的,地点则可能是月球或火星上的任何处所。不过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行星曾经出现这样的场景。
“弗莱明小姐,我是弗洛伊德博士。很抱歉我必须这么匆忙地离开。请你打个电话到我办公室,请他们去杜勒斯机场取一下我的车子,钥匙在资深飞行管制官拜利先生那儿。然后,再请你打个电话给谢维·蔡斯乡村俱乐部,留个话给他们的秘书。下个周末的网球比赛,我肯定没办法参加了。请帮我道个歉,我怕他们太指望我。然后打个电话给‘城中电子’,告诉他们如果我书房里那台录像机到……嗯,星期三还没修好的话,就请他们把那个烂东西收回去吧。”他喘口气,想想未来几天里还有没有什么危机或问题可能发生。
穿着航天服的人后方,直立着一块漆黑质地的板子,大约有十英尺高、五英尺宽。弗洛伊德多少有点不吉利地联想到一块巨大的墓碑。四边方正锐利,漆黑得似乎可以吞没任何照落其上的光线。表面没有任何纹路,根本无法分辨其成分到底是石头、金属、塑料,还是人类尚一无所知的什么东西。
华盛顿还在沉睡之中,天亮还得好几个小时。不过他不会吵到任何人。他的管家睡醒后,会从录音机里收听到他的留言。
“TMA-1。”麦考斯博士几乎带着虔敬的语气声明道,“看来确是前所未见,对吧?有些人认为这个东西的历史没有几年,所以联想到1988年第三次的中国月球远征之旅。我不怪他们这么想,不过,我不相信这种看法——现在,我们从这里的地质证据,已经可以确实地追寻出年代了。
确定了一下美国的区域代码还是81,弗洛伊德按下他家里十二位数字的电话号码,把他的多功能塑料信用卡放进插卡孔里,三十秒钟就接通了。
“弗洛伊德博士,我和我的同事,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愿意以名誉保证,TMA-1和中国人无关。事实上,它和人类无关——因为它埋下去的时候,根本还没有人类。
不论进哪一道入口,一通过那道检验关卡之后,乘客就又可以任意走动在一起,因此,这件事情的象征意义还不算讨人厌。作那个区分,纯粹是为了行政手续上的方便。
“如您所见,这个东西已经大约有三百万年之久。您现在所看到的,是第一个证明在地球之外早就有智慧生命体存在的证据。”
重量申报
12 地光下的旅程
通行许可
大环形山地区:位于月球正面中心以南、中央环形山区以东。坑坑洼洼地密布被撞击出来的环形山。许多环形山都很大,其中甚至有月球上最大的一座。北方,有些环形山在撞击后碎裂,形成雨海。除了一些环形山底部之外,几乎到处都崎岖不平。大部分环形山都有陡坡,大多在十到十二度之间;有些环形山底部则近乎平地。
健康检查证明
着陆与活动:由于地表崎岖,到处是斜坡,着陆的难度通常都十分高;在某些环形山底部的平地,难度则比较低。活动几乎可及于任何范围,但路线必须有所选择。在某些环形山底部的平地,比较容易进行活动。
签证
建设:由于到处是斜坡和地质松散的大面积区域,一般而言都相当困难。在某些环形山底部,挖掘熔岩的难度很高。
护照
第谷:月海形成期之后出现的环形山,直径五十四英里,坑口高出周围地面七千九百英尺;底深一万二千英尺。拥有全月球最突出的辐射状纹路,有些辐射纹延展超过五百英里。
请准备好您的:
(摘自《工程人员月球表面特别研究》,陆军本部工兵署,美国地质学调查,华盛顿,1961年。)
电话亭很别致。离电话亭不过几码的地方,是一道关卡,有两个入口,一个上书“欢迎进入美国区”,一个写着“欢迎进入苏联区”。牌子下方,则是用英文、俄文、中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写着的告示:
现在,活动实验室以五十英里时速横越布满环形山的平原,看来像个架在八座弹性轮上的、超大尺寸的拖车。当然事实远不止如此,这是个自给自足的活动基地,可以容纳二十个人在里面工作、生活好几个星期。真正说起来,它可以算是艘行走于陆地上的宇宙飞船,紧急情况时,甚至可以起飞。遇到断层和裂谷太大或太陡,没法绕道或下去的时候,可以利用底盘的喷射设备跃过障碍。
“没问题,博士。我去拿咖啡,电话在那边。”
弗洛伊德盯着窗外,看到延伸在前方的是一条形状很清楚的轨迹,那是几十辆交通工具在脆薄的月球地面所压出的一条带状道路。沿着这条轨迹,每隔一段距离立着一根高高细细的杆子,顶部都装有一个闪灯。从克拉维斯基地到TMA-1这趟两百英里长的旅途上,就算是夜里,离日出还有好几个小时,要迷路也不太容易。
“我想来一杯黑咖啡,两块糖。还有,我想打电话回地球。”
和新墨西哥州或是科罗拉多州高原比起来,这里头顶的星星多是多了许多,亮度则不见得亮多少。不过,一片黑漆的天空里,有两样东西打破了错以为是在地球的幻觉。首先是地球本身,像一个灿烂的标志,挂在北方地平线的上空。从那巨大的半个圆球泄下的光,远比满月的光还要亮上几十倍,整个地面因而覆盖了一片冷冷的青色磷光。
“我们还要等一会儿,要不要来点什么?”米勒问道,“还得三十分钟才登机。”
空中第二个特异的景象,是一道往东方天际斜射而上,倒锥形的珍珠色微弱光晕。越近地平线的部分,亮度越强,意味着地平线后方藏有烈焰,除了在日全食的那些短短时刻,这种淡淡的天上光华是地球上的人没法看到的。这就是日冕,通报月球上的日出即将到来,不要多久,太阳就要袭上这片沉睡的地面了。
上次来过之后,这个休息区已经重新装潢,也增添了一些新的设备。除了过去那些座椅、小桌子、餐厅和邮局之外,现在还多了一家理发厅、药局、电影院,还有一家纪念品商店,专卖月球和行星风光的照片及幻灯片,以及一些保证真品的宇宙飞船组件——这都是月球号探测器系列、漫游者号系列与勘测者号系列的组件,用塑料盒装得很整齐,价格则高得离谱。
虽然跟哈佛森和麦考斯一起坐在驾驶席正下方的观测室里,弗洛伊德发现自己的思绪正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刚才在他面前展开的那道三百万年宽的时光鸿沟;就和任何具备科学素养的人一样,要他思考更长的时间区隔也没什么不习惯的。不过,那只限于星辰之运行,以及没有生命存在的宇宙缓慢循环。其中不包括心灵或心智的活动——在那久远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触动感觉的事物。
他跟着米勒从中央过境大厅走下一段弧形的楼梯。开始的时候他的重量太轻,因此不得不抓住把手,用力把自己压下去。直到进入这个转动的大圆盘的外层乘客休息区之后,他才获得足够的重量,近乎正常地四处走动。
三百万年!有史以来,历朝君王,兴衰悲喜所构成的无穷长河,在这段惊人的时间跨幅里,占了区区不过千分之一而已。当这个漆黑的谜小心翼翼地埋在这里,埋在月球上这个最光亮也最壮观的环形山下的时候,不光是人类,今天存活在地球上的大部分动物,都根本尚未诞生。
随着速度加快,重力形成一只只隐隐约约、如同鬼魅的手指抓住他,于是他慢慢飘向圆形的墙壁。现在他站在很奇妙的变成了弧形地板的墙上,轻轻地来回摇摆,像是澎湃浪潮里的水草。这时他已经受到太空站转动的离心力影响——虽然在离轴心这么近的地方,离心力还很弱,但是随着他逐渐往外走远,离心力就会一步步增强。
麦考斯博士百分之百地肯定这是埋下去的,并且是刻意埋下去的。“起初,”他这么说,“我宁可希望这个东西可能是某个地底构造的标志,不过我们最新挖掘的结果已经打消了这种可能。它坐落在一大片相同黑色质地的平台上,下方则是没有挖动过的岩石。设计这个东西的……生物,希望这个东西能固定在那里,除非发生大地震。它是为了永恒存在而建造的。”
他上一次处于无重力状态,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现在要在太空中恢复走路的感觉,还得一些时候,因此他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抓着把手走过气闸,进入太空站中心轴的圆形大厅。这个圆形大厅到处都有护垫,四壁嵌着许多把手。弗洛伊德紧紧抓稳了一个把手,整个大厅开始旋转,转到配合上太空站本身的转动。
麦考斯的语气,兴奋中带着怅然。弗洛伊德大有同感。终于,人类最久远的问题之一,有了答案。这个证物打破了所有的疑惑,显示宇宙出现的绝非仅有人类一种智慧生物而已。不过,知道了这一点,再想到绵延无垠的时间,又会有种心痛的感觉。不论打这里经过的是什么,人类都已经与之错过了十万代了。弗洛伊德告诉自己,也许这样也好。只是,我们本来可以从这些生物身上学到多少东西啊——我们祖先还活在树上的时候,人家已经可以横越太空了呢!
他们握了握手。弗洛伊德朝那名空姐笑笑,说:“请替我向泰恩斯机长致意,谢谢他驾驶得如此平顺。也许回去的路上还可以再见到你们。”
月球上的地平线,近得很诡异。再前进了几百码之后,地平线就出现了一块指示牌。牌子下是一个帐篷形的建筑,上面铺满闪亮的银箔,显然是为了防御白昼的酷热。巴士驶过去的时候,弗洛伊德得以趁着明亮的地球光看清牌子上的字:
“很高兴见到您,弗洛伊德博士。我是尼克·米勒,太空站的安全人员。到穿梭机离开之前,我负责招呼您。”
三号紧急补给站
很轻很轻地颠了一下之后,宇宙飞船连接上了太空站。外面有一点金属摩擦的声音,然后短暂传来空气气压在调整平衡的咝咝声响。过了几秒钟,气闸门开了,一名穿着短袖衬衫、轻便贴身裤子的男人走进客舱。这身打扮几乎是太空站人员的工作制服了。
二十公斤液态氧
太空站的中心轴,带着延伸出来的靠接臂,正朝他们慢慢游来。不像太空站本身,这个中心轴并没有随着转动,或者应该说,它正朝相反方向转动,而其速率刚好与太空站本身转动的速率相同。这样,来访的宇宙飞船才能够接上太空站,把人员和货物送进去,而不会被拖着乱转。
十公斤水
猎户三号宇宙飞船从一条比较高的轨道降下,把太空站后方的地球也收进壮观的视野。从两百英里的高度,弗洛伊德可以看到很大一块非洲以及大西洋。遮盖的云雾不少,不过他还是可以辨认出黄金海岸蓝缘的外廓。
二十个MK四型食物包
几分钟后,一号太空站开始映入他的眼帘,不过数英里之遥。这个直径有三百码的圆盘,缓缓地转动着,太阳照在光亮的金属表面上,闪闪生辉。不远的地方,一架后掠型的季托夫五号宇宙飞船飘浮在同一条轨道里,紧靠在一旁的,是几乎呈球形的白羊座-1B。这是太空里负责粗重活儿的机器,有一边伸出四只粗粗短短的支脚,以便吸收降落月球时的震动。
一个B型工具箱
弗洛伊德放下文件,照做了。最后三百英里太空路程很颠簸,要继续阅读是自找麻烦。在火箭动力一阵阵爆发,来来回回推动宇宙飞船的过程里,最好闭上眼睛,放松自己。
一套维修工作服
半个小时后,机长宣布:“我们要在十分钟之内对接太空站,请系好安全带。”
!电话!
8 轨道会合
“你有没有这么想过,”弗洛伊德指着窗外问道,“那个东西会不会是哪个探险队留下来的窖藏补给,但他们再也没回来过?”
等他上了月球,就没时间读了。
“有可能。”麦考斯承认,“磁场一定可以标示出它的位置,很容易找到。不过小了一点,装不了多少补给品。”
“一点也不会。”他回答得很恳切,却不完全符合实情。接着他回头埋进自己忙不完的专业报告里,想要趁着最后时刻再冲刺一下这些平日积压的公事。
“为什么不能?”哈佛森插嘴了,“谁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大?也许他们只有六英寸高,这样的话,那个东西对他们来说就有二三十层楼高了。”
“不管怎么说,谢谢您,博士。很抱歉打搅您。”
麦考斯摇摇头。“不可能,”他不表同意,“有智慧的生物不可能小到哪里去,脑容量有个起码的大小。”
西蒙斯小姐开心地笑了笑,站直身体。
弗洛伊德注意到:麦考斯和哈佛森经常观点相左,不过看来完全没有私人过节或摩擦。他们应该说是相互尊重,完全可以接受对方不同的意见。
“就算有,也不必害怕。不要忘了,1998年那次变种流感病毒大流行的时候,我们就做过了一次隔离检疫。当时感染的人很多,不过没死人。我能说的真的只有这些。”他坚定地下了结论。
就TMA-1,或者“第谷石板”(有些人喜欢这么称呼,保留了原缩写的一部分)来说,任何人之间都很难达成什么共识。弗洛伊德抵达月球六个小时以来,听了不下十种理论,不过没有接受任何一种。神坛、探测标志、墓地、地球物理仪器——这些也许还算是大家比较喜欢的说法。有些人则越来越热衷于坚持自己的理论。很多人更为此下了赌注。等真相最后揭露的时候——如果的确有那一天——大笔大笔的钞票就要换手了。
她摇摇头:“他要离开基地的时候都会告诉我。因为有那些谣言……所以你可以想象我有多么担心。月球上那些传染病,是真的吗?”
到目前为止,麦考斯和同事努力想通过一些比较温和的途径,从那块坚硬的漆黑板块上采样,但都无功而返。他们相信激光束一定切得开它,毫无疑问,没有任何事物能抵抗得了能量那么集中的东西。不过是否要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决策权则在弗洛伊德手里。他已经决定:他要先试X光、声波探测器、中子束,以及其他一切不具破坏性的调查方法,最后才会出动镭射的重装备。只有化外之民碰上他们不明白的东西才会加以摧毁,不过,和那些制造出这个东西的生物比起来,也许人类本身就是化外之民。
“那可真叫人难受。可能他离开了基地,联络不上。”
他们到底来自何方?月球本身吗?不,这完全没有可能。这块不毛之地过去就算真有土生土长的生命,经历了最近一次环形山形成期,月球表面大多呈白热状态之后,也荡然无存了。
“我未婚夫是个地质学家,在克拉维斯基地工作。”西蒙斯小姐谨慎地斟酌自己的用词,“我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他的消息了。”
地球呢?也很不可能。虽然也许不是全无可能。如果真有早在更新世那时就存在的高等地球文明——应该是非人类的文明——那应该也会留下许多其他蛛丝马迹。弗洛伊德想道:我们登上月球之前,早就该有所发现。
“当然。”他回答,一面抬眼从自己眼镜的上方望去。
这么一来,就只剩下两个可能:其他行星或恒星。不过,目前所有的证据,全都不利于太阳系内其他地方存有智慧生命的可能,或者说得更明白些,不利于地球和火星之外有任何生命的可能。内行星太热了,外行星又太冷了——除非能穿过外行星的大气层,钻进气压高达每平方英寸数百吨的内部。
“弗洛伊德博士,我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因此,也许这些访客来自其他星系,但这一点几乎更不可思议。弗洛伊德抬头望向罗列于月球漆黑天幕上的星斗,想起诸多科学家同僚曾经“证明”恒星际旅行是不可能的。从地球到月球之旅已经够可观的了,而最近的恒星,在一亿倍以上的距离之外……任何揣测都是在浪费时间,还是等其他证据出现之后再说吧。
他打开公文包,要拿出文件,空姐却仍然在他身边不安地徘徊。
“请绑好安全带,不要有松开的东西。”观测室的扬声器里突然传来声音,“我们要开始四十度的下坡了。”
“不了,谢谢。”他微笑。每次不得不吸那些塑料吸管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像是个小婴儿。
地平线出现顶端亮着闪灯的标柱,巴士现在已经行走在其间。弗洛伊德才刚整好自己的安全带,车子就缓缓驶过一个陡坡边缘,前往下一道布满石砾、陡如屋顶、极为骇人的漫长斜坡。从后方斜照而来的地球光,现在已无法提供什么照明,于是巴士的泛光灯也打开了。多年前,弗洛伊德曾经站在维苏威火山口往下望进火山内部过,现在他很容易就联想到自己正在往下开进那里。这种感觉可真不好玩。
“您要不要来点咖啡或茶,弗洛伊德博士?”她愉快地问道。
他们正在开下第谷环形山内部的一处台地。下去大约一千英尺之后,地势才又平了。他们一面开下陡坡,麦考斯一面指给他看底下展开的一大片平地。
空姐沿着窄窄的走道,来到右边排得很密的座位旁。她的脚步有点轻飘飘的,双脚在地毯上像是上了胶一样,勉勉强强才能抬开。沿着座船通道和船顶,全程铺着一条亮黄色的尼龙搭扣地毯,她就一直走在这条地毯上。地毯和她便鞋的鞋跟上,都布满了无数细微的小钩子,以便像芒刺一样地钩挂在一起。为了在无重力状态下走路而做的这种设计,确实可以叫晕头转向的乘客放心许多。
“到了!”麦考斯嚷道。弗洛伊德点点头,他已经注意到前方几英里外的地方密密麻麻布满了红红绿绿的灯光。巴士灵活地开下斜坡,他的目光则没离开过那片灯光。这辆庞大的交通工具显然控制得当,不过,直到再驶上平地的时候,他才恢复顺畅的呼吸。
客舱扬声器里传来机长坚定又自信的声音:“请注意所有的0G规定。再过四十五分钟,我们就要对接一号太空站了。”
现在他看到一群加压圆顶屋,在地球光下熠熠生辉,好像一颗颗银色的气泡——这个营地的工作人员都居住在这些暂时性的栖身之所里。不远处,有一座无线电塔、一台钻机、一队停放在那里的交通工具,还有一大堆碎石——这应该是为了发掘那块石板而挖出来的东西。野地里这个微小的营地,在无声环伺的自然力量之下,看来十分孤独,也十分无助。这里没有生命迹象,看不出任何足以说明人类为什么要远离家乡,来到这里的线索。
重量逐渐在减轻,火箭减速下来,宇宙飞船缓缓地进入轨道。引擎的雷鸣先是减低为轻声的隆隆作响,接着化为低柔的咝咝声,再进入一片寂静。如果不是绑着安全带,弗洛伊德会从座位上飘起来,接着他的胃部也有这样的感觉了。他希望半个小时以前,一万英里之遥所吞下的药丸能发挥该有的作用。在他的工作生涯里只晕过一次宇宙飞船,但一次也就够了。
“右边过去,从那座无线电塔过去大约一百码,”麦考斯说,“正好可以看到坑口。”
他用双手护住眼睛,想从指缝间偷偷望出身旁的窗口。窗外飞船的后掠翼映着阳光,像是白热的金属般炽烈夺目。四周则是全然的黑暗。这片黑暗中一定满是星星,但是现在一颗也看不见。
巴士驶过了加压圆顶屋,来到坑口边上。这就是了,弗洛伊德想道。他俯身向前,想要看得清楚点,心跳也加快了。巴士小心地开下一条石子坡道,进入坑口内部。TMA-1,就和他在照片里看的一模一样,立在那里。
不过几秒钟,他们便穿过层层艳红、粉红、金黄、澄蓝的雾纱,飞入白昼刺目的白光。虽然为了减低光线的强度,窗上都上了很重的色,穿射而进的阳光还是慢慢扫过客舱,有几分钟的时间,让弗洛伊德陷入半盲的状态。他现在进入太空了,不过根本没法去看星星。
弗洛伊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眨眨眼,摇摇头,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尽管地球光照得很亮,但是很难看清楚这个物体。第一眼,他觉得很像是一片用碳纸剪出来的平面长方形,看起来简直没有厚度。当然,这只是视觉上的幻觉,他注视的虽然是那个结实的物体,但是由于它几乎没有反射任何光线,因此他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由于宇宙飞船似乎是直立而上,这种情况令人有点晕头转向。在弗洛伊德眼里,因为他坐在客舱的最前方,所有座位像是钉在一面垂直在身体底下的墙上。他努力不去受这种难受的幻觉所影响,这时宇宙飞船外的黎明展开了。
巴士开进坑口的时候,车上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敬畏,以及难以置信之情——在诸多大千世界中,偏偏是这死气沉沉的月球出现如此意外的场景,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现在我们要靠自己了,弗洛伊德想,离进入轨道还有一半的距离。等上节火箭启动,再度加速前进时,这次的推力已经柔和许多——他又感觉到和一般重力相差无几的状态。不过,要行走还不可能,因为要走向客舱前方就是走向“上方”。如果他真的脑袋不清到想离席一下,那一定马上就会摔到后舱的墙壁上。
巴士来到石板前方二十英尺处,侧身停下,让每一名乘客都可以检视一番。不过,除了完美的几何形状之外,这个东西看不出一点所以然。极致的黑中,看不到任何痕迹,任何不匀。这是纯然的凝结成晶的夜。有那么一霎,弗洛伊德当真狐疑起这是不是在月球诞生过程的高温和高压之下,一种异常的自然形成。不过他也知道,这个缥缈的可能,早已经有人验证过,也放弃了。
好了,现在这只大鸟已经起飞了,超出达·芬奇的梦想,而它虚脱的同伴则又飞回地球。这节燃料用光的火箭,将划出一道长达一万英里的弧线滑入大气层,会因距离而加速,最后降落到肯尼迪中心。再过几个小时,经过保养并重新添加燃料,这节火箭又可以再把另一个同伴送往那片它本身永远也去不了的闪烁的寂静中。
坑口四周的探照灯,在示意之下都打开了。明亮的地球光,在更加耀目的灯光下遁形。当然,在月球的真空中,这些光线都完全是隐形的,它们交叠成一个个炫目的白色椭圆,集中打在石板上,而这些白光似乎一落在石板上就被它黝黑的表面给吞噬了。
大鸟将从大鸟的背上起飞,把荣耀归于它出生的巢。
弗洛伊德突然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想到:潘多拉的盒子就要被好奇的人类打开了。盒子里会出现什么呢?
压力和声音猛然减缓下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意识。客舱的扬声器里说道:“准备和下节火箭分离。分离!”接下来有阵轻微的颠簸,弗洛伊德突然想起看过达·芬奇的一段话,那段话挂在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一间办公室里。
13 缓慢的黎明
这些感受很快消退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离开地球,以及他所热爱的一切。在那下方,有他的三个孩子,自从他太太十年前搭上那架飞往欧洲的致命班机后,三个孩子就没有了母亲。(十年了?不可能!不过也太……)也许,为了孩子,他真该再婚的……
TMA-1营地的主加压圆顶屋,直径只有二十英尺,内部拥挤得很不舒服。巴士通过两道气闸中的一道,和主加压圆顶屋连接起来,多出了一些大家求之不得的活动空间。
很难分得清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离开发射台升空的,不过等火箭的咆哮声突然加倍之后,弗洛伊德发现自己在座位的护垫里越陷越深。他知道第一节引擎已经启动了。他很想望望窗外,只是现在连转转头也很吃力,不过,也没有不适的感觉,事实上,加速的压力和发动机震人的巨响,令人进入一种十分亢奋的状态。他在耳鸣,血液在血管里跃动。几年以来,弗洛伊德从没觉得如此活力充沛。他又年轻了,他真想放声高歌——这点一定没有问题,因为现在谁也听不见。
在这个由双重充气墙所构成的半球形空间里,有六名现在已经无限期延长任务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在里面生活、工作、睡眠。里面还有他们大部分的装备和仪器、所有没法留在外面真空状态的补给品、厨具、盥洗设备、地质采样,还有一台小小的电视屏幕——外面营地的状况就随时通过这个电视屏幕来监督。
这真是一种很好的心理,也是生理作用。随着发射道开始把上千吨重量抛向大西洋上空,弗洛伊德感觉到自己吸满了氧气,足以应付任何场面。
哈佛森决定留在加压圆顶屋内的时候,弗洛伊德并不怎么意外。他的理由倒是坦白得令人喜欢。
“十五秒后发射。如果现在开始深呼吸,您会比较舒服一些。”
“我把航天服当作是一种必要之恶,”行政官这么说,“因此一年只穿四次,都是在每季例行装检测试的时候。如果各位不介意的话,我坐在这里看电视就好了。”
现在已经没那套五、四、三、二、一的玩意了,人的神经系统吃不消。
他对航天服的偏见,现在有些已经难以成立了。和最早的登月探险家所穿的笨重盔甲相比,最新型航天服的舒适已经不可以道里计。不用一分钟的时间,也不用别人帮忙,就可以穿好,相当自动化。现在将弗洛伊德密密包裹的这套MK5型,不论昼夜,即使发生月球上最恶劣的情况,都可以保护他。
如同往常,一分钟有如一个小时。弗洛伊德很清楚地感觉到旋绕在四周、正等待释放的巨大力量。在两艘火箭的燃料槽里,还有发射道的动力储存系统里,满蓄着相当于一枚核弹的能量。而所有这些能量的作用,不过是把他送到离地表区区两百英里的空中。
在麦考斯博士的陪伴下,他走进了小小的气闸。等压缩机的振动逐渐停止,包住身体的航天服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硬挺起来,他觉得自己被封在真空的寂静中。
“自动倒数程序一切正常。”机长的声音在扬声器里响起,带着广播惯见的单调节奏,令人心安。“一分钟内起飞。”
这时,航天服里的无线电及时传来声音,驱散了寂静。
他靠进座位,放松自己。据他估计,这一趟花的纳税人的钱,要稍微超出一百万。如果此行没有成果,他就要卷铺盖走人。不过,他随时都可以重回大学,继续先前中断的行星形成研究。
“压力状态没问题吧,弗洛伊德博士?呼吸正常吗?”
弗洛伊德回头望去,高声说了一声:“谢谢。”他瞄到一个略带羞赧,但是十分可人的微笑。
“是的,没问题。”
“我们的航行时间是五十五分钟。最高加速度为2G。我们有三十分钟的时间会处于无重力状态。指示灯亮之前,请不要离开您的座位。”
弗洛伊德的同伴很仔细地一一检查他航天服外面的各种仪表,然后说道:“好了,出发吧。”
看来,即使只为了这一名旅客,她也要坚持走完整个流程。听她执意这样说下去,弗洛伊德忍不住微笑起来。
外门打开,他们面前展开覆满沙尘的月球景观,在地球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
弗洛伊德在座位上坐好,调整腰部和双肩的安全带,把公文包也绑在了邻座上。过了一会儿,扬声器“啪”的一声轻轻打开了。“早安,”是西蒙斯的声音,“这是从肯尼迪中心到一号太空站的三号特别航班。”
弗洛伊德步履蹒跚、谨慎地跟着麦考斯走出了气闸。走起来并不困难。事实上,说来矛盾,航天服让他觉得抵达月球之后还没有如此自在过。航天服的额外重量,以及给他动作添加的一点阻力,多少制造了点地球重力的错觉。
“那就这样好了。”他一面回答,一面朝他们推荐的位置走去。空姐忙着照料他一会儿之后,就回到客舱后部她自己的小隔间了。
他们到此才不过一个小时,外面的光景已经大不相同。虽然天上的星星和半个地球仍然光亮一如往常,但是一个晚上相当于地球上十四天的月球之夜,却几近结束。东方天边上,日冕的光辉像是场冒充的月出,接着,毫无预警地,高伸在弗洛伊德头顶一百英尺的无线电杆,随着接收到隐藏着的太阳的第一道光线,突然炽热得像是着了火。
“再过五分钟就要起飞了。”她说,一面指指可供二十人搭乘的空荡荡客舱。“请随便找个位子。不过如果您想看宇宙飞船进太空站的光景,泰恩斯机长建议您坐左手边前排靠窗的位子。”
他们等这个项目的主持人和他两名助理走出气闸,然后一起慢慢朝坑洞走去。等他们走到时,一弧难以承受的细细白热光,从东方地平线迸现。虽然月球转动缓慢,太阳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会越过地平线,但星星都已经消失了。
“谢谢。”弗洛伊德微笑着说。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空姐讲话,总要弄得像是机器人在导游。
坑洞还在阴暗中,不过坑口四周设置的泛光灯,把坑口内部照得通明。弗洛伊德沿着斜坡,慢慢朝那个黑色的长方形走下去。他感觉到的不只是敬畏,更有一种无助。这里,就在地球的门口,人类正面对一个可能永无解答的谜题。三百万年前,有某种东西打这里经过,留下这个目的不明、未知,甚至根本不可知的记号,然后又回到了他们的行星,或是恒星海之中。
他进入客舱的时候,仪容整洁的空姐迎上前来。“早安,弗洛伊德博士,我叫西蒙斯。非常荣幸能代表机长泰恩斯和副机长巴勒欢迎您登机。”
弗洛伊德航天服里的无线电打断了他的幻想。“这里是专案主持人。请大家都往这边站一排,我们要拍几张照片。弗洛伊德博士,请您站中间——麦考斯博士,谢谢您。”
如某些观察家所言,也许他们只是想挽救自己在走下坡的经济,所以把一些过时的武器系统转化为现金。也许他们发明了极为先进的作战手段,所以不再需要这种玩具——谣传一阵子了,说他们能够经由卫星发射无线电波将人催眠,能够生产控制意识的病毒,甚至能够引发只有他们拥有独门解方的生化疾病遂行勒索。虽然几乎可以确定这些好玩的说法要不是宣传辞令,就是异想天开,然而就此置之不顾也不是安全之道。因此每当弗洛伊德从地球出发的时候都会好奇,等他回来的时候,地球到底还在不在。
除了弗洛伊德之外,似乎没人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好笑的。坦白说,他必须承认自己非常高兴有人带照相机来了。现在这张照片一定深具历史价值,他自己也想要加洗几张。他希望透过航天服的头盔,自己的脸孔还清晰可见。
现在,基于一些高深莫测的动机,某些国家正在向一些贫穷小国家提供全套的配备:五十颗弹头外带火箭发射系统。开价不到两亿美元,而且条件好谈。
“谢谢各位。”摄影师说道。在巨石前面,他们有点不自在地摆了些姿势,摄影师也已经取了十来张的景。“我们会请基地的摄影部门把拷贝送给各位。”
国际合作的需求虽然前所未有地紧急,但是和过去任何时期都一样,疆界依然无处不在。在一百万年的时间里,人类几乎没有去除多少逞凶斗狠的本能。沿着一些只有政治人物才注意得到的象征界线,三十八个核子强权带着好战的饥渴互相监视。他们所拥有的核弹吨数,已经足以把整个地球的表面去一层皮了。虽然很神奇地一直还没有人用过核子武器,不过这个局面恐怕维持不了多久。
然后,弗洛伊德才把全副精神转回那块黝黑的板子上。他慢慢地绕着板子走,从每一个角落端详,试着把它的奇特深刻地印在脑海里。他并没指望会发现任何东西,因为他知道没有一寸地方没有像放在显微镜底下一样地被仔细检查过。
虽然节育方法便宜又可靠,并且由各大宗教所支持,但还是来得太晚,全世界人口已经多达六十亿——其中三分之一在东方国家。有些国家里,甚至立法限制每家最多只能有两个小孩,不过这些强制规定都证明了不可行。结果,每一个国家都食物短缺,甚至连美国都得挨过一些没有肉吃的日子。尽管很多人奋力开发海中农场,或是人工食品,但是根据预测,十五年内将会发生一场大规模的饥荒。
现在,缓慢的太阳终于升过环形山的边缘,阳光几乎洒满了石板向东的那一整面。不过,黝黑的东西似乎把每一丝光线都吸收得无影无踪,就好像光线从没存在过似的。
就他记忆所及,这个“情势”已经久得像是长期危机了。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全世界就为两个问题所牵制,很讽刺的是,这两个问题又有互相抵消的倾向。
弗洛伊德想做个简单的实验。他站到巨石和太阳之间,想看看自己的影子怎样落在光滑的黑色板子上。影子完全无影无踪。这块石板上最少承受了十千瓦的强热,如果里面有什么东西,一定很快就煮熟了。
“哪来的政治情势?”弗洛伊德冷冷地反问。一阵奚落的笑声响起,接着一个人叫道:“博士,祝你一路顺风!”弗洛伊德挤进了登船平台的戒护区。
站在这里,看着这个东西从地球冰河期以来第一次得见天日,真是一番奇异的景象,弗洛伊德想道。接着他又在好奇这个东西之所以漆黑,是不是因为要吸收太阳能——当然,要的话是再理想不过。不过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谁会疯狂到把太阳能驱动的设备埋在地底二十英尺的地方?
“弗洛伊德博士,”一名个子矮小、十分固执的女记者咄咄逼人地问道,“把月球的新闻这样全面封锁,到底有什么正当理由?是不是和政治情势相关?”
他抬头看,地球在晨空中开始由圆而缺了。那儿的六十亿人口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知道有这场发现,等消息最后公布的时候,全世界到底会怎么反应?
“仍然无可奉告。”
政治和社会影响将无与伦比,任何具备一点真正智慧的人,任何视野稍微长远一点的人,都将发现自己的生活、价值观、哲学观要发生微妙的变化。就算TMA-1里发现不了任何东西,而永远成为一个谜团,人类还是会知道,他们在宇宙里并不是仅有的存在。虽然人类和曾经立足这儿的他们错过了几百万年,但他们还是可能会回来,或者,就算他们不回来,也很可能还有其他的。从现在起,所有的未来都将包含这种可能性。
“隔离检疫呢?”另一名记者问道,“还要持续多久?”
弗洛伊德的思绪在驰骋不已的当儿,他头盔里的扬声器突然传出一阵尖锐的电子声音,好像收音机的报时信号由于电流太强而扭曲,极其刺耳。不由自主地,他隔着航天服想用双手挡住自己的耳朵,接着他恢复镇定,拼命去摸他接收器的增益控制。在他笨拙摸索的这阵子,天外又传来四次同样尖锐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归于静寂。
“对不起。”弗洛伊德说着摇摇头。
坑口里,所有人都站着,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所以这不是我的装备出了问题,弗洛伊德告诉自己,每个人都听到了这种尖锐刺耳的电子声音。
“最起码,就月球上是不是爆发了传染病这一点,你能不能说一声‘是’或者‘不是’?”一名电视记者问。他一路快步跟着,努力把弗洛伊德的影像圈进手上的微型摄影机里。
在黑暗中历经三百万年之后,TMA-1终于迎接了月球上的黎明。
“噢——你好,麦克。我恐怕你被白白地从被窝里拖出来了。一切都无可奉告。”
14 聆听者
“不过今晚稍早的时候,你已经见过总统了吧?”一个很熟悉的声音问道。
火星后方上亿英里之处,一片冷寂,人迹未至。“深太空监测者79号”在小行星纠缠交织的轨道间缓缓飘移。三年来,它承接的任务还没出过任何纰漏——这不能不归功于负责设计的美国科学家、负责建造的英国工程师,以及负责发射的俄罗斯技术人员。一台精细的蛛网状天线,截取通过的各种无线电波噪音。在过去远较单纯的年代,巴斯噶曾经天真地称之为“无尽太空之寂静”,现在则是毫无间断的噼啪、唏咝之声。辐射侦测器接收、分析从银河系以及更远的宇宙深处传来的宇宙线;中子和X光望远镜密切注意肉眼视力所及之外的奇异星辰;磁力计观察太阳风所产生的风暴——太阳以每小时百万英里的速度,将纤细的等离子喷向环绕它运行的行星表面。所有这一切,以及其他许多还没谈到的事情,都被“深太空监测者79号”耐心地记录在它澄澈的记忆里。
“非常抱歉——无可奉告。”
在许许多多的天线里(现在已经没有人惊叹这些天线的神奇了),有一根永远对准离太阳不太远的地方。如果这里有人观望的话,每隔几个月,可以看到远方这个目标——那是一颗灿烂的星球,邻近还有一颗光亮略弱的伴侣。不过多半时间,那颗星球都隐没在太阳的光亮中。
“弗洛伊德博士吗?我是联合新闻的吉米·福斯特。可以就这次航行为我们说几句话吗?”
每隔二十四小时,观测器会把自己耐心储存的信息,整齐地汇聚成五分钟的脉冲,传送回遥远的地球。经过十五分钟之后,以光速前进的脉冲会抵达目的地。专门负责接收电波的机器会等在那里,把信号放大、记录,然后汇总到储藏在华盛顿、莫斯科和堪培拉的全球各个太空中心机房长达几千英里的磁带中。
虽然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但在他走向泛光灯照亮的“猎户三号”宇宙飞船的路上,还是有一群记者和摄影师拦截他,其中好几位一看就认得。身为“国家星际航行科学会”的主席,记者会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不过这可不是开记者会的时间和地方,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不要冒犯传播媒体还是很重要的。
第一颗人造卫星大约在五十年前进入轨道之后,从太空汹涌而下的信息脉冲难以计数。这些信息全都储存起来,以备有朝一日有助于知识之进展。这些原始素材中,要处理的只有微不足道的一丁点,但是谁也说不准十年、五十年甚或一百年后的科学家会想到要参考其中哪一点观察数据。因此,所有的信息都要存盘记录,堆放在空调恒温的储藏库里。为了避免意外损毁,还复制三份存放在三个中心。这才是人类真正的宝藏,比起那些锁在银行保险箱里、用处不大的黄金,这才是价值连城。
然后,地面上那些忙碌奔跑的小身影,让他重新恢复了对宇宙飞船实际大小的感觉,光是窄窄的V字形两翼之间,就一定有两百英尺之宽。而那架巨大的载具,正在等着我呢——弗洛伊德心里想着,带点难以置信却又骄傲的感觉。就他所知,整趟任务只为了带一个人上月球,这还是头一次。
现在,“深太空监测者79号”注意到一种相当奇特的信号——一种很微弱,但是很清楚的扰动,如涟漪般传过太阳系,和它过去观察到的任何天然信号都大不相同。它自动地记下了方向、时间、强度,几个小时后,这个信息就会传回地球。
不过,现在这些东西都属于过去了,他正在往未来飞去。随着飞机侧弯,弗洛伊德博士可以看到下方迷宫般的建筑群,接着是一条大跑道,然后是一条又宽又直、横越佛罗里达平坦地面的疤痕——这是一条巨大的多轨发射道。跑道尽头,在各种载具和支架的环绕下,一艘宇宙飞船在一片灯光下闪闪发亮,正准备跃入星空。由于速度和高度的急剧改变,弗洛伊德猛然失去了距离感,觉得自己好像在低头看一只在手电筒灯光下的小小银蛾。
同样地,一天绕行火星两次的“轨道船M15号”,缓慢运行在黄道面上方的“高倾角探测器21号”,甚至“人造彗星5号”也都接收到了——“人造彗星5号”沿着一条远航一千年也到不了的轨道,往冥王星之后的太空荒野中航行而去。它们全都注意到那股突然干扰到仪器的奇异能量,也都及时自动回报给遥远的地球,储存到内存中。
午夜向总统简报之后,他就搭上飞机从华盛顿赶来这里,现在正朝一个全世界最熟悉但也最令人兴奋的地方下降。沿着佛罗里达海岸,绵延达二十英里,横陈着太空时代最早两个世代的建设。往南边看,一闪一闪的红色警戒灯所勾勒出的,是“土星号”和“海王星号”巨大的火箭平台。把人类送上前往诸多行星之路的这两艘宇宙飞船,现在都进入历史了。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沐浴在探照灯下泛着光亮的银色高塔,是最后一架“土星五号”,近二十年来,这是一个全国性的纪念碑,以及朝圣之处。在不远的地方,森然映着夜空,像一座人造山似的庞然巨物,是“载具组装大楼”,仍是地球上最大的单栋建筑物。
这四部太空观测器,从相隔几百万英里的不同轨道,传来各自的信号。计算机也许察觉不到这四组特异信号之间的关联,不过等高达德中心的辐射预测员开始读他的晨间报告时,他一定会知道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太阳系里发生了很奇特的事情。
不论你离开地球多少次,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告诉自己,这种兴奋的感觉都不会消退。他去过火星一次、月亮三次,其他各式各样的太空站更是多得自己都记不清了。不过,就在即将起飞的时刻,他意识到一股升高的紧张,一种惊异、敬畏,当然,还有兴奋不安之情——这使得他比任何一个头一次接受太空洗礼的地球佬都高明不到哪里。
他只读到这段能量轨迹的片段,不过,等计算机把数据投射在“行星现况布告板”之后,这道轨迹将清楚明白,一如飞机横越无云天空所留下的水汽尾,一如初雪之后地上印出的一列脚印。某种非物质形态的能量,投射出喷雾状的辐射,仿佛高速赛艇的尾波,从月球的表面直往深远的星空而去。
7 特别航班
[1] 威廉·卡克斯顿(William Caxton,1422—1492),英国最早运用活版印刷的人;约翰内斯·古登堡(Johannes Gutenberg,1400—1468),西方活字印刷术发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