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里没有活动,石板还在分析怎么出了差错。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部落鱼贯经过那块石板,完全漠视它的存在。在第二天,石板又准备好要和他们开始了。
等到新月再度升起的时候,部落又经历了一场诞生和两起死亡。其中一起是饿死的,另一起则发生在一天夜里的仪式上。那个猿人想把两块石头对准敲一下的时候,突然倒地不起。晶莹的石板马上暗了下来,整个部落也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不过倒下的猿人没再动弹,等到早上,当然,尸体又不见了。
四个肥嘟嘟的猿人还在那儿,现在他们做的一些事情就更了不起了。望月者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就要爆掉,很想转头不看。不过,控制他心智的那股力量毫无恻隐之心,不肯放松——他不得不跟着课程做完,虽然他所有的本能都在奋力抗拒。
这是件缓慢而冗长的工作,但晶莹的石板很有耐心。不论这一块石板,或是散布在半个地球上的其他一模一样的石板,都没有预期参与这个实验的几十组对象全部能成功。失败一百次也没有关系,只要有一次成功,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命运了。
这些本能,在过去雨水温暖、土地苍翠肥沃、食物俯拾皆是的日子里,曾经为他的祖先所善用。现在时代变了,传承自过去的智慧都成为愚昧。猿人必须调整自己,不然就没的生存——像是那些早在他们之前就消失的块头大很多的动物,现在骨头都封存在石灰岩的山脉里。
一夜又一夜,那四个肉嘟嘟猿人的景象反复出现,最后导致一种萦绕不去的愤慨,进而刺激了望月者产生强烈的饥饿感。光是他所看到的,不足以产生这种效果,因此需要从心理上再强化。由于他简单的脑细胞正被扭转成新的形态,现在望月者的生命里也出现一些他将再也想不起的记忆缺口。如果他能熬得过去,那这些新的形态就会永恒内化,因为他的基因会将之传送给未来的后代。
因此望月者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晶莹的石板,而他的脑部则开放给仍然还不确定的操控。他不时会感到恶心,但饥饿的感觉更没停过,偶尔,他会下意识地握起拳来——那种握拳的姿势将决定他新的生活方式。
他看到了些什么,并未有意识地记忆下来。不过那天夜里,望月者坐在自家洞口思量时,一面仔细聆听四周的动静,一面头一次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所刺痛——这种情绪还很模糊,但来日将日益强烈。那是一种朦胧又讲不清楚的嫉妒,一种对自己生活的不满。他不明白这种情绪的来由,也不知道如何对待,然而不足的感觉就这样植入他的心中——他朝人性又迈进了一小步。
看着一排疣猪呼噜呼噜、东闻西闻地越过小路,望月者猛然停住脚步。由于双方没有利益冲突,猿人和猪一向互不理会。就像大多数不用争夺同一种食物的动物,他们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然后就没有其他的活动了。过了五分钟,这番景象突然隐退了。晶莹的石板又恢复为黑暗中发光的轮廓。望月者像是刚从一场梦中醒来,摇摇头,猛然觉察到处身之地,就带领族人往山洞走去了。
可是现在望月者站在那儿看着这些疣猪,心里一面掀起一些他没法理解的波涛,一面又没有什么把握地犹豫不决。然后,就好像在梦里一样,他开始在地上搜寻起来——他要搜寻的究竟是什么,就算他有说话的能力也解释不清楚。他看见的时候自然认得出来。
他看到一个和乐的家族,场景和他所知道的只有一点不同。神秘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有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还有两个小婴儿——他们都饮食饱足,皮肤光滑。这种生活条件是望月者从没有想象过的。他不自觉地摸摸自己凸出的肋骨,而他看到的那种生物,肋骨都隐藏在一圈圈肥油之下。他们自在地散卧在一个山洞口附近,不时起来懒洋洋地活动活动。看得出来,他们和外面的世界相处得很融洽。偶尔,那个块头大大的男的,会打一个震天响的心满意足的饱嗝。
那是一块大约六英寸长,尖尖的、沉甸甸的石头。虽然不算很合手,不过还算可以。他伸手挥挥,虽然想不通石头的重量为什么突然增加,但感到一种权力和威望的欣喜。他开始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只猪。
这些景象也许是在晶莹石板里,也许全在他的脑海里。不论如何,对望月者来说,这些景象是全然真实的。但不知怎的,平常他看到有谁侵入他的领域就会自动去驱逐的冲动,却被抚平了。
即使以疣猪不需怎么苛求的智慧来说,这头幼小的猪也是十分愚蠢的。它用眼角瞄到了望月者,不过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根本没把他当一回事。它干吗要怀疑这些无害的生物有什么恶意?它继续吃它的草,直到望月者的石锤抹去它本来就没怎么清楚的意识。其他的猪继续毫无警觉地吃草,因为这场凶杀来得迅速又悄无声息。
有些猿人完全被略过,节目似乎专注在一些最有可为的主角身上。望月者是其中之一。再一次,他感觉到自己的脑子里,有些好奇的卷须沿着未曾使用过的思路,悄悄蜿蜒而下。而这会儿,他开始看到一些景象。
部落其他猿人都驻足看了这个过程,这时他们都带着惊奇的仰慕,围挤到望月者和那个被害者的四周。没一会儿,有一个猿人捡起血迹斑斑的武器,开始捣那只死猪。其他猿人也纷纷随手捞起树枝和石头加入,他们的目标开始血肉模糊地解体。
那天晚上,晶莹的石板又等在那里,播散出脉动的声音和光晕。不过,这次设计的节目有着微妙的不同。
然后他们觉得无聊了,有些猿人走开,有些则犹豫不决地围站在那具没法辨认的尸首四周——一个未来的世界正在等待他们开启。良久良久之后,一名哺乳的女性猿人舔了舔爪子里那块沾满血的石头。
除此之外,这天的例行公事都很正常,没有变化。部落采集到刚好足以让他们再活一天的食物。没有猿人死亡。
望月者尽管目睹了这一切,但是真正了解他再也不必为饥饿所困,则又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溪边,“对方”照常表演他们起不了作用的威胁。他们带头的,是个只有一只耳朵的猿人,块头和年龄都与望月者相仿,但没有那么壮硕。他甚至一度短暂侵入这边部落的领域,挥舞着双臂,厉声叫吼,一方面是吓吓敌手,一方面也是壮胆。溪水没有哪里超过一英尺深,不过“独耳”越是往溪里走,越是没有把握,也越高兴不起来。没一会儿,他就慢慢停下脚步,然后回头,带着一种夸张的威风走回同伴那里。
4 豹子
巨石停止对他们的心灵施以迷咒、对他们的身体加以实验之后,望月者和他的族人对曾经目睹的景象,也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了。第二天出去觅食,经过巨石的时候,他们几乎什么也没多想——现在,这只是他们生活中被漠视的一段背景。他们吃不了这个东西,这个东西也吃不了他们,所以,就不重要了。
他们在无名力量所输入的程序设定下,开始使用的工具都再简单不过,但已足以改变世界,让猿人成为主宰。最基本的工具是可以握的石头,把打击力量增加了好几倍。再来是骨棒,一面拉大攻击的范围,一面又可以抗衡猛兽的尖牙利爪。有了这些武器,徜徉在大草原上的无穷无尽的食物,就随他们取用了。
3 学院
不过他们还需要一些其他的辅助。他们的牙齿和指甲,碰上体积超过兔子以上的东西,就不容易分解。幸运的是:大自然早已经提供了最完美的工具,只是需要懂得取用。
现在,巨大的石板上光芒均匀一致,没有任何图案,立在那里,就像一块叠印在周围黑暗上的光块。一个个猿人好像从睡梦中醒来,摇摇头,开始沿着小路走回他们的栖身之地。他们没有回头,也没有纳闷为什么会有一道奇异的光亮指引他们回家——同时指引他们进入一个对星空而言也属于未知的未来。
开始,是一把很粗糙,但十分管用的刀子或是锯子状的东西。这种形式的工具将足供未来三百万年所使用。说是刀子,其实只是一块还连着牙齿的羚羊下巴骨——到铁器出现之前,这种工具一直没有什么重大改进。再来是一把锥子或匕首模样的东西,也就是瞪羚的角。最后是一种刮擦的工具,用任何一种小动物的完整颚骨就能做得出来。
一个接一个,部落里每名成员都一度短暂不由自己。有的成功地执行了设定的任务,但大多数都失败了。不论成败,各自都获得了适当的回报——一阵阵突然袭上心头,或是快乐,或是痛苦的感受。
石棒、牙锯、角锥、骨刮——猿人为了生存下去,需要这些了不起的发明。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些工具所象征的力量,但是要他们笨拙的手指掌握足以使用这些工具的技巧,或者说意愿,则还要好几个月的时间。
试第四次的时候,他离目标已经只差几英寸。一种没法形容的快乐,几乎像性那么强烈,淹没了他。然后那个控制的力量松开了,除了站在那里等待之外,他不再有想做什么的冲动。
这种把自然武器用作人工工具的想法确实惊人又聪明,如果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也许他们凭自己的努力也想得出来。可是机会对他们太过不利,就算现在,他们还是要面临未来世世代代数不清的失败可能。
再试一遍,那个指示说。他在四周找了一会儿,才又找到一颗小石子。这一次击中了石板,发出像是铃声的回荡声响。他还有待进步,不过准度已经改善了。
猿人已经被赐予第一个机会。不会再有第二个了。未来,名副其实地掌握在他们手中了。
他服从了脑海中无声的指示,笨拙地举起手臂,把石头扔了出去。离目标差了几英尺。
月亮继续阴晴圆缺,婴儿出生,有时能存活;虚弱、无牙,三十岁上下就不免一死。豹子还是在夜里出来吃人,“对方”还是每天在河的对面挑衅,但他们的部落也还是繁荣起来。不过一年的工夫,望月者和他的同伴的模样,就改变得认不出来了。
网格线和那些移动、跃舞的图案都不见了。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同心圆,环绕着一个小小的黑圆盘。
他们的功课学得很好,现在任何给他们看过的工具他们都可以运用了。有关饥饿的记忆,逐渐从他们的脑海中消退。虽然疣猪开始躲他们,但是在大草原上,还有千千万万数不清的羚羊、瞪羚、斑马。所有这些动物,以及其他的动物,都任凭这些新手猎人宰割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弯腰捡起了一块小石头。等再站直的时候,他看到晶莹的巨石上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影像。
现在他们不再因为饥饿而终日昏沉。他们有时间享受闲暇,也有时间展开最原始的思考模式。他们不经意地接受了新的生活方式,但一点也没联想到那块仍然立在通往溪边小路上的石板。就算他们曾经驻足考虑过整个经过,也可能只是自我吹嘘一番,以为改善后的现状全是自己努力的结果。事实上,他们早已忘却其他任何生存形态。
轮到望月者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丝毫的恐惧。因为他的肌肉扭曲,四肢也在不全是他能主宰之下活动,所以他主要的感受,是一种模糊的愤慨。
不过,乌托邦没有尽善尽美的。他们的乌托邦也有两个瑕疵。第一个是来去无踪的豹子。猿人的滋养丰富了之后,豹子对猿人的热爱似乎也愈加强烈。第二个是小溪对面的部落。“对方”不知怎的也存活下来,顽强得就是没有饿死。
接着,其他猿人做了些奇怪又更没意义的事情。有的把双手平直地伸出去,然后设法把两手手指合拢一起——先是睁着眼睛做,再闭着一只眼睛做。有的不自觉地瞪着晶莹巨石里的一道道图案,这些图案的线条越分越细,最后融合成灰蒙蒙的一团。但所有的猿人都听到一个个高低不同的声响——声响很快地变沉,沉入听觉范围之下。
豹子的问题得以解决,一半是碰巧,一半却要归因于望月者犯的一个严重,甚至可说是致命的错误。不过在他想到这个主意的当时,只觉得太过高明,还高兴地跳起舞来。他没能想到后果之严重,也许倒也不能怪他。
另一个猿人活了过来,开始经历同一个过程。这次的选样比较年轻,适应力比较强,原先那个老的没有做到的事,他做成了。地球上第一个生涩的结,就这样打了出来……
那时他们偶尔还是有些倒霉的日子,不过已经不致有存续之危。这天傍晚时分,他们什么东西也没猎到,望月者带着他疲惫又不快乐的同伴回栖身之处,山洞也在望了。就在洞口,他们发现一个大自然里十分珍贵的宝贝。
尽管他如此努力,最后仍然只是把那根草茎一段一段地折断了。随着碎草落到地上,那掌控的力量离开了他,他又再度冻结,一动不动。
一只充分发育的羚羊躺在小径旁。它一只前腿断了,不过斗志还很强。许多胡狼远远地围在四周——它们对羚羊短剑般的尖角仍然十分敬畏。它们可以等,知道只要把时间挨过去就好了。
他并没有离开原来的位置,但是他的身体摆脱了恍惚状态的僵硬,好像被一根根无形绳索所控制的傀儡般活动起来。头往这里转,头往那里转;嘴巴无声地张开,又无声地合起;双手握起拳,又松开拳。然后他弯腰折了一段长长的草茎,试图用他笨拙的手指打成一个结。他像是被什么力量所支配,正和掌握了他身体的神灵或魔鬼挣扎。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努力迫使自己的手指做些他们从没有尝试过的复杂动作,眼里满是恐怖。
但它们忘了还有竞争对手,所以等猿人抵达的时候,就恼怒地嘶嚣着撤退。猿人也同样小心地把羚羊围起来,躲在那对危险尖角够不到的距离之外,然后再拿棒子和石头上前攻击。
现在一个个旋转的光轮开始融合,轮辐也聚合成光柱。光柱一面继续沿着原来的轴线旋转,一面慢慢地后退。然后,这些旋转的光柱又各自一分为二,一分为二的光柱再开始交叉摆动,摆动中又慢慢改变交叉的角度。随着发亮网格线的结合与分离,一个个炫目的几何图案就闪耀而生,摇曳而灭。猿人呆呆地望着——在这闪烁的晶体面前,他们成了失神的俘虏。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是:在这段时间,他们的心智正在被探测,体态正在被记录,反应正在被研究,潜能正在被评估。起初,整个部落仿佛都冻结成石像,一动不动地半蹲在那里形成静止画面。后来,最接近巨石的那个猿人突然活了过来。
他们的攻击不算很有效率,也没有协调,等那头可怜的动物挨了最后一击之后,天几乎全黑了。而胡狼正在重新恢复攻击的勇气。又怕又饿的望月者,慢慢觉察到他们的力气可能都会白费。多留在那里一点时间都太过危险。
一个个光轮转动得越来越快,鼓声的振动也随着加速。现在猿人已经被彻底催眠,只能茫然注视着这场惊人的烟火表演。他们已经忘记了祖先遗传下来的本能,和自己活了这么久所得来的教训。通常,到了这么晚的时候,他们谁也不会离开山洞这么远。四周的灌木林里满是一个个定住的身影和一双双闪动的眼睛,这些夜里的动物为了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暂且按兵不动。
这时,不是头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望月者证明了他是个天才。通过极力的想象,他勾勒出一番景象:死掉的羚羊安全地放在他自己洞里。他开始把羚羊往崖壁的方向拖去,没一会儿,其他的同伴也理解了他的意图,开始帮他。
首先,它不再透明,布上了一层淡淡的乳白色冷光。一个个挑逗又难以言说的魅影,在巨石的表面和内里活动起来。这些魅影先是聚合成一条条光柱和阴影,接着交织出许多轮辐形的图案,慢慢地旋转起来。
要是早知道这件任务有多么艰难,他就不会试了。幸好靠着力气,以及祖先栖身树上所遗传的敏捷,他才得以把那具尸体拖上了陡峭的山壁。好几次他沮丧得哭了起来,几乎要放弃这个战利品,不过一种和饥饿同样深植的倔强,驱动他前进。其他猿人,有时候帮帮忙,有时候帮帮倒忙,更多时候,则只是挡路。不过,最后还是大功告成,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从天边消逝的时候,他们把遍体鳞伤的羚羊拖上去,翻过山洞洞口。大餐开始了。
鼓声更响,夜色更浓。随着影子伸长,天边的残晖一步步逝去,晶莹的巨石开始发出光芒。
几个小时以后,饱食到撑胀的望月者,醒了过来。黑暗中,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同样饱足而横陈的同伴身体间坐了起来,尽力聆听夜色里的动静。
振动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夺人魂魄。这时候,猿人都像在梦游般往前移动,朝那个没法抗拒的声音而去。随着他们的血液响应着后代要在许久之后才会创造出的节奏,他们不时会踩一两下小小的舞步。在彻底出神的状态下,他们聚集在那块巨石四周,忘记了白天的艰辛、即将降临的暮色中的险恶,以及饥饿的肚皮。
除了他四周沉重的呼吸声之外,什么动静也没有,整个世界好像都沉睡了。月亮高挂天空,洞口外面的岩石,在皎洁的月光下白得像是骨头。任何危险似乎都远在想象之外。
声音若有若无,却把他们定在原地。他们站在小路上,一动不动,嘴巴呆呆地张开。那片透明的巨石里,传出一种简单、重复,而令人血脉亢奋的振动,听来为之恍惚。这是非洲大陆上第一次传出鼓的声音——下一次再听到,则是三百万年之后的事了。
接下来,从山崖底下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颗石子滚落的声音。望月者又恐惧,又好奇,于是就爬出山洞的边缘,沿着陡峭的山壁偷偷望了下去。
趁着最后的天光,他们一面紧张地四顾是否有早出的猛兽,一面来到小溪急急地喝了水,开始往上面的山洞爬去。在他们离那块“新石”还有一百码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他看到的景象把他吓瘫了,有好一会儿动弹不得。不过二十英尺下面的地方,两只晶亮的眼睛直直地仰望着他,闪闪发光。他被吓得呆住,根本没有注意到眼睛后面那个花纹斑斑的柔软身体,正无声无息地沿着一块块石头迅捷而上。豹子从没爬到这么高的地方。虽然它一定知道比较低矮处的那些山洞里也有活物,但它根本没理会。现在它是在追另一个猎物,一路循着血迹,追上了月光如洗的峭壁。
今天觅食的情形非常差。为了找一点点食物,他们部落不得不远离山洞,跋涉了好几英里路。在正午时分惨烈的热度下,一名比较虚弱的女性倒地不起,而目及之处没有任何遮蔽。同伴围绕着她,同情地叽叽喳喳了一阵,但谁也使不上任何办法。如果不是累成这样,他们会把她带回去,但现在没有力气做这种善事。不管她能不能靠自己恢复,就只得留在这里。那天傍晚回家的路上,他们又经过那个地点,一根骨头也看不见了。
紧接着,一阵惊慌的嘶叫声撕破了夜空,是那些住在上面山洞里的猿人所发出的。豹子觉察到自己失去了突袭的机会,恼怒地嘶吼了一声,不过并没有丝毫停顿,因为它知道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舔了几口,轻轻咬了几下之后,他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这里面没有任何滋养。于是,就像个理性的猿人一样,他继续走向溪边,朝“对方”展开每日例行的叫嚣,也把那块透明的巨石忘在脑后。
豹子上到山洞外突出的那块窄窄的空地,休息了一下。空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在它细小却凶猛的心头激起了一股强烈的欲望。它毫不犹豫地轻步迈入了山洞。
只经过三四分钟之后,这段无与伦比的抽象思索,帮望月者导出一个他立即付诸测试的结论。那些白白圆圆、像小石子一样的植物都很可口(虽然其中也有些让他们病得死去活来),或许这个高高的东西也……
这时它犯了第一个错误。当它走进月光所不及的范围的时候,就算它的眼睛特别能适应黑夜,还是有那么短暂不利的片刻。部分是因为背着洞口的光影,猿人看豹子,要比豹子看猿人来得清楚许多。猿人都吓坏了,但也不会再坐以待毙。
他聚精会神地想了几分钟,得到一个了不起的解释。当然,这是块岩石,一定是夜里长出来的。很多植物也都这样,有些形状像石子,白白软软的东西,就很像隔夜工夫冒出来的。没有错,那些东西小小圆圆的,不像这个又大又棱角分明——然而就算是日后远比望月者高明许多的哲学家,往往也是抹杀许多同样明显的差异,才提得出他们的理论。
豹子嘶吼了一声,带着傲慢的自信挥舞着尾巴,往前跨进,搜寻渴望的美食。如果是在空旷的地方碰上这些猎物,它什么问题也没有,但现在猿人陷于困境,绝望给了他们挑战不可能的勇气。同时,他们也头一次有了可以达成这个目的的方法。
那是一块长方形的板子,高有他的三倍,但宽仅相当于他展开双臂,质料完全透明。事实上,若不是初升的太阳映出了板子的四边,根本不容易看得出来。由于望月者从没看过冰,甚至也没看过清澈透明的水,所以他没法拿自然界任何东西和这个魅影相比较。这东西确实相当有吸引力,尽管他对大多数新奇的东西都谨慎得宜,但没过多久,他还是耐不住,侧身一步步靠过去了。没什么动静。于是他伸出一只手,感觉到冷冷硬硬的表面。
豹子头上挨了天旋地转的一击时,它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它猛力挥出前爪,听到一声惨叫,感觉到柔软的肉在自己爪子下撕裂。然后一阵剧痛,尖尖的东西刺进了它左右两侧的腹部,一下、两下,再来第三下。豹子急急打转,去攻击四周不停地又叫又跳的黑影。
第一丝晨光中,望月者带着族人来到溪边,终于与那块“新石”面对面。由于那一声之后就再没有其他动静,他几乎把夜里的恐怖都忘在脑后了,因此,他压根没把这块奇怪的东西与危险或是恐惧联系到一起。毕竟,这个东西没有任何一点地方让人心生疑惧。
然后又是一个东西猛砸上它的嘴巴。它的利牙一口咬上一个动得很快的白影,但只白费力气地咬碎了一块死骨头。这时,在一种最终、最难以相信的侮辱中,它发现自己的尾巴被从根部拉住。
接着传来的声响,则不可能是望月者所能听辨的,因为那声音在这个世界上还前所未闻。那是一块金属敲打在石头上的铿锵声。
它打了个转,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加害者甩上了洞壁。然而不论它采取什么行动,都没法躲开四面如雨而下的攻击——一双双笨拙却有力的手,舞动着一些粗糙武器而进行的攻击。它嘶吼的声音,从疼痛转为惊慌,从惊慌转为彻底的恐惧。现在,这个横行无阻的狩猎者,转而成了受害者,一心一意只想撤退。
黑暗中,他在充满恶臭的山洞里坐起,倾听暗夜里的动静。恐惧,慢慢潜入了他的心中。他活了这么久,已经比大多数同类所指望的长了一倍,却从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大猫来得都是悄无声息,只有哪片泥土滑落,或是不经意踩断的树枝才会泄露它的踪迹。然而这嘎吱嘎吱的声音却持续不断,越来越大。听来像是一只前进在夜色中的庞然巨兽,没打算隐蔽身形,也不在乎任何阻碍。望月者清清楚楚地听出一棵灌木被连根拔起的声音。大象和恐兽(dinotheria)经常干这种事,但除此之外,它们的行动和大猫一样悄无声息。
这时它又犯了第二个错误。它在惊恐中忘了自身所在。由于脑袋挨着如雨而下的攻击,或许是昏了头,或许是被打瞎了,不论如何,反正它就猛然跳出了洞口。它一脚坠落下去,发出可怕的一声尖叫。听起来,良久良久之后,它才撞上峭壁半山腰一块突出的石头,发出了“砰”的一声。接着传来的只有一些散落下去的石子声音——这些声音也很快就消失在夜空中了。
那天深夜,望月者突然醒了过来。由于白天一连的奔波和混乱,他累得虚脱,刚才睡得比平常沉了很多,不过,山谷下刚传来第一声隐约的搔爬声响,他就立刻有了警觉。
望月者陷入胜利的狂欢,在洞口又叫又跳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清楚地觉知:他的世界已经彻底改变,面对周围的其他力量,他不再是无能为力的受害者了。
2 新石
然后他回头进入山洞,在他这一生中头一次,睡了不必惊醒的一觉。
有一道灿烂胜过所有星辰的炫目光点,缓缓地升越天幕,上到天穹的最高点,又再慢慢降入东方。如是两次。
早上,他们在峭壁底下发现了豹子的尸体。虽然死了,还是花了段时间才有人敢过去接近这头被击败的怪物,但没一会儿,大伙儿就都带着骨头做的刀子和锯子围上去了。那场活儿很辛苦。那天,他们没出去猎食。
夜深了,清冷,没有其他惊扰,月亮自人类未曾目睹的赤道星座之间冉冉升起。山洞里,在时醒时睡的困乏与担惊受怕的等待中,未来世代的人才会有的梦魇,正在成形。
5 相会于黎明
他有时看看山谷,有时看看月亮,但他一直聆听。他打了一两次瞌睡,但睡得很警醒,最轻微的声响也能吵醒他。二十五岁的他正当盛年,具备所有的技能。如果他的运气一直不错,又能避开意外、疾病、掠食者与饿死的话,他说不定能再活个十年之久。
趁着朦胧的曙色,望月者带着他的部落走向溪边。经过一个熟悉的地点时,他不太确定地停留了一下。他知道,有个什么东西不见了,但是什么东西,却想不起来。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想花什么心思,因为今天早上他心头记挂着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他没成功过,而现在他已经老得可以了解原因。当然了,首先他得找棵够高的树爬上去才行。
像雷电,像云,像日月食,那块晶莹的石板,一如来时的神秘,又离去了。石板消失在未曾存在的过去,再也没有困扰望月者的思绪。
所有曾走在地球上的生物中,猿人是第一批会凝视月亮的。虽说望月者可能不记得了,但在他小时候,他曾经伸手想要触摸那升上山丘的朦胧脸庞。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块石板对他的影响——他的同伴在晨雾里簇拥着他时,也没有哪一个好奇,为什么他在走向溪边的时候,要停留那么一下。
一两天之内,这里不会再有危险,但或许还会有其他敌人利用这个仅在夜里放光明的清冷“小太阳”行动。要是有足够的预警,偶尔可以用吼叫与尖啸吓跑体形较小的掠食者。望月者爬出山洞,爬上洞口旁的一块大圆石,蹲下来俯瞰着山谷。
“对方”站在溪的那一边。在自己从没有被侵犯过的安全领土上,他们第一次把望月者和十来个部落里的男性看成一幅映着天边曙色的活动檐壁[1],他们立刻尖叫起来,展开一天例行的挑战。不过这一次没有回应。
骚动逐渐平息,此刻,望月者能听到尸体被拖过岩石的声响。仅持续了几秒钟,花豹就控制了猎物。它轻松地咬着受害者静静走开,未再发出一点噪音。
望月者和他的同伙,在镇定、毅然以及最重要的沉默中,走下俯瞰河谷的小丘。随着他们的接近,“对方”突然安静了。他们仪式化的愤怒消退,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恐惧。他们隐约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这种场面,过去从没有发生过。望月者这一伙所带的骨棒和刀子没有使他们心生警惕,因为他们根本不明白其作用。他们只知道这群对手的动作中深深地散发着一种决心,以及威胁。
当惊叫与悲鸣从山坡较低处的其中一个洞穴传来时,望月者没怎么在意,他也不需要听到偶然传来的花豹吼声,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下方的黑暗中,“老白毛”一家子正在与花豹搏斗,逐渐死亡,而望月者的脑海里从没想过自己可以多多少少帮点忙。严酷的生存法则排除了这种幻想。而聆听的山坡上不曾响起任何抗议的声音,每个洞穴都寂静无声,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望月者他们在河边打住。有那么片刻,“对方”的勇气恢复了。在“独耳”的带领下,他们有点心不在焉地重新唱起战歌。他们只唱了几秒钟,就在一个可怕的场景下目瞪口呆。望月者高高地举起双手,露出刚才一直隐藏在他同伴毛茸茸身体之间的一个东西。他手里举的是一根又粗又结实的树枝,上面插着那只豹子血淋淋的脑袋。豹嘴已经被一根木头撑开了,在旭日最初的光线下,锐利的豹牙闪动着可怕的白光。
趁着最后的天光,他们部落平安地回了洞穴。望月者把结满浆果的树枝递给因受伤留在洞里的女性,她欢喜地咕哝着,开始狼吞虎咽。树枝上没剩什么营养的东西,不过有助于她撑到被豹咬到的伤口痊愈,那时就可以再度自己觅食了。山谷之上,升起一轮满月,远山则刮来一阵寒风。这天晚上会很冷——不过,冷和饿还算不了大事,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小小背景而已。
“对方”多半都吓得瘫了,动弹不得,但有些则开始蹒跚后退。望月者需要的正是这种鼓舞。他一面继续把那砍下来的战利品高举过头,一面开始渡过小溪。他的同伙犹豫了一下,也跟在他后面溅水而过。
就这样,望月者和同伴嚼着各种浆果、水果和树叶,顶过饥饿的痛苦——就在他们周遭,和他们争夺相同草料的,就是他们想都没想到的潜在食物来源。然而,千千万万吨多肉多汁、徜徉在疏林草原和灌木林里的动物,不只非他们能力所及,也非他们想象所及。他们身处丰饶之中,却逐渐饥饿至死。
望月者上到对岸的时候,“独耳”仍然站在原地。也许他太勇敢,也许他太愚蠢,所以没有跑;也许他根本没法相信这种冒犯当真会发生。不论英雄还是狗熊,当死亡那冻结的咆哮,砸上他难以理解的脑袋时,最后都没有差别了。
对峙持续了大约五分钟,然后场面就来得快去得也快,而每个人都喝足了泥水。面子有了,双方也各自宣扬了对自己地盘的主权。这件大事解决之后,望月者的部落沿着小溪的这一边离去。接下来值得觅食的草场,最近的也在山洞一英里开外——那儿的食物,得和一群块头很大、像羚羊一样的野兽分享,而那些野兽只是勉强容忍他们出现在那儿。这些野兽赶不走,因为它们额头上都武装了凶狠的匕首,这是猿人所没有的天然武器。
“对方”纷纷尖叫,散进灌木林。但他们很快就会再回来,不要多久,他们就会忘记自己死去的领袖。
能发生的事也就如此。虽然猿人之间经常扭打,但他们的争执很少造成真正的伤害。没有尖牙利爪,再加上又有长毛的保护,他们彼此伤害不了什么。更何况,他们根本没什么残余的体力来干这种闲事。想坚定地表达表达自己的立场,不如狠狠地叫两声,摆摆姿势,还来得更有效。
有几秒钟的工夫,望月者有些疑惑地站在他新的牺牲者身上。一头死掉的豹子还可以再要人命,这件事太奇特也太美妙了,他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他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了,但他并不确定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他们大约三十来个,外貌和望月者自己部落的成员无所区分。看到望月者过来,他们就开始在小溪的那一边挥舞双臂,又跳又叫。望月者的同族也照样回应。
不过,他会想出来的。
来到小溪边的时候,他的心满意足消失了。“对方”在那里。他们每天都来,但他们讨人厌的程度却不曾稍减。
6 人类的登场
不过今天是很棒的一天——虽然望月者对过去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记忆,也没法把这一次和其他时候相比较。他在一棵枯树根上发现了一个蜂窝,因而享受了一顿他们族类前所未知的无上美味。傍晚时分,他带着大伙回家的时候,还不时舔舔手指。当然,他也被蜇了好几下,但他没有太在意。现在他几乎可以说从没这么心满意足过,因为虽然还是饿,但已经不会饿得虚软。对猿人来说,夫复何求。
一种新的动物出现在了这个行星上,从非洲的中心往外慢慢扩散。不过,和陆上、海上几十亿只熙熙攘攘的生物比起来,数量还很稀少,因此做个粗略的物种调查的话,可能都会漏过。就这个世界上曾经有那么多比他们孔武有力的野兽都已经消逝无踪来看,目前还没有证据说他们可以生存下去,更遑论日趋繁盛。他们的命运还在摆荡不定。
他的两个配偶、其他洞穴出来的成年同类,以及大多数的少年同类,正沿山谷而上,在那些被干旱摧残的林木间觅食,找一些浆果、多汁的树根和树叶,以及偶尔意外捕获的小蜥蜴和啮齿动物。只有小婴儿和虚弱不堪的老家伙才留在洞穴里。觅食一天之后如果还有剩余,也许还可以喂他们吃一点。如果没有,土狼则很快又要走运了。
那些晶莹石板降临在非洲之后的几十万年,猿人再没创造出任何新的东西。不过他们已经开始改变,并且发展出一些其他任何动物都不曾拥有的技巧。骨棒延长了他们可及的范围,倍增了他们的力气。面对必须一起竞争的猎食者,他们不再无能对抗。碰上比较小的肉食动物,他们可以驱离,留下它们的猎物;碰上比较大的,他们起码可以杀杀对方的威风,有时候也可以把对方赶走。
土狼好像知道他要来,已经在这小山谷和疏林草原的交口上等着了。望月者把尸体丢在一棵灌木下——先前的骨头都已经不见——然后就急急赶回部落。从此,望月者再没有想起过他的父亲。
他们的大牙,长得比较小了,因为不再那么重要。锐利的石头,由于可以用来挖地下根茎,也可以切割结实的兽肉或植物纤维,因而开始取代他们的牙齿,这带来了难以估计的影响。猿人的牙齿就算伤到或是坏掉,也不再会让他们就此饿死;即便是最粗糙的工具,也可以让他们多活许多年。随着大牙消失,他们的脸形也开始转变,凸出的嘴巴往内缩,粗宽的下巴变得比较纤细,嘴巴也可以发出一些比较细致的声音。要讲话,还得再过一百万年,不过算是朝着那个方向开始起步了。
首先他得解决这个老东西,但这个问题不用花什么脑筋。这一季里,死的同伴很多。之前,他自己洞里就已经死了一个。他只要在上次弦月时分扔下那个新生婴儿的地方放下这具尸首,土狼就会解决剩余问题。
然后,世界也开始改变了。四波大冰河期横扫而过,每一波高峰间隔二十万年,在地球到处都留下了标记。热带以外的地方,冰河消灭了贸然离开祖居地的动物,所到之处,没法适应的生物,就一一遭到淘汰。
望月者望过谷地,看看是否有“对方”出现。但没有踪影。也许他们还没有离开自己的洞穴,也许已经沿着山腰去他处觅食了。既然不见踪影,望月者就把他们忘在脑后。他还没有能力同时操心一件以上的事情。
冰河期过去之后,这个行星上的许多早期生物也跟着消失了,包括猿人。不过,不像其他许多生物,他们有了后代——他们不但没有绝迹,还转化了。工具的制造者,被他们自己的工具所改造了。
四下没有危险的迹象,于是望月者沿着洞外近乎垂直的陡坡爬下,身上背的尸体没有造成太大妨碍。部落里其他的猿人,似乎一直在等待他的信号般,纷纷从岩壁下方自己的洞穴里钻出来,急急忙忙赶向那条泥泞的小溪,寻觅他们早上要喝的水。
在使用棒子和燧石的过程中,他们的双手发展出动物世界里仅见的灵巧,这让他们制造出更精巧的工具,而工具又回头再进一步开化了他们的四肢和头脑。这是一个不断加速、累积的过程,其结果就是诞生了人。
比起他的同类,望月者几乎算是个巨人。近五英尺高,尽管营养不良,还有一百多磅重。他毛茸茸的身体,肌肉发达,介于人与猿之间,但他的头,则近乎人而非猿;额头很低,眼窝深陷,不过,他的基因里无疑已具备演化为人类的希望。当他望着更新世这个残酷的世界时,眼神已经远非猿类可及。在他黝黑深邃的双眼里,透着一种逐渐苏醒的知觉——一种不经多代演化不足以具现、要灭绝则快得很的智能,在其中有了最初的闪烁。
第一批真正的人所用的工具和武器,比起他们一百万年前的祖先所使用的,好不到哪里,不过使用的技巧则大有改进。尤其在先前那神秘的世纪间,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创造出一种最重要的工具——虽然这种工具看不到也摸不到。他们学会了说话,因而从时间的手里赢得第一场重大的胜利。现在,一代的知识可以传递给下一代,因而每一代都可以从先人的经历中获益。
现在天色亮得可以出发了。望月者拖着那具干枯的尸体,弯腰钻出头顶有片斜岩延伸出去的洞口。出了山洞,他把尸体扛在肩上,站直了身体——在这个世界上,还只有他这种动物有这个本领。
不像其他动物只懂现在,人掌握了过去,接着还要开始探索未来。
两个孩子饿得一直低声哭泣,望月者吼了一声止住他们。其中一个孩子的妈妈,为了护她没法好好喂养的婴孩,愤怒地朝他回吼了一声。但他连揍她一拳、修理她放肆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也在学习驾驭自然的力量。驯服了火之后,他奠定了科技的基础,远远拉开自己和动物祖先的距离。石头为青铜所取代,青铜再为铁所取代;狩猎为农业所取代;部落演化为村落,村落演化为乡镇。言语可以恒久流传了,这要归功于石头、泥板和纸草上的那些记号。没多久,他就创造出哲学,以及宗教。他在天空中造了许多神——其中倒也不全都是瞎掰的。
他们本来就饿惯了,现在则濒临饿死。当黎明第一道朦胧曙光掩入山洞的时候,望月者发现父亲已经在夜里死了。他并不明白“这个老东西”就是他的父亲,父子关系还不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内。然而当他看到那具羸弱的尸体时,心里还是隐约感到一阵不安——后来,这种不安才会演化为哀伤。
随着他的身体越来越没有防御的能力,他的攻击手段却日益可怕了。靠着石头、青铜、铁、钢,所有可以砍、刺的东西,他都掌握在手。甚至相当早期的时候,他就懂得怎样隔着一段距离,把对手击倒。矛、弓、枪,以及最后的导弹,都给了他无远弗届又无坚不摧的力量。
荒野上的猿人够不上这些条件,所以没的繁衍。再说明白点,他们已经离灭种不远。他们五十来个,盘踞了一些山洞。俯视而下,是一个干枯的小盆地。盆地里流过一条迟滞的小溪,是来自北方两百英里外山上的融雪。干旱厉害的时候,小溪彻底蒸发,这个部落就活在焦渴的阴影里。
虽然也经常使用这些武器来对付自己,但是没有这些武器,人是征服不了这个世界的。他在这些武器里投入了心思和精神。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些武器给他带来许多好处。不过,只要武器存在,他也就活在借来的时间里了。
这时,干旱已经持续了一千万年,可怕的恐龙也早已结束了主宰。在赤道此处,日后将以非洲之名而闻名的这块大陆上,求生之战的凶残,已沸腾到新的高点,胜出者则尚未见踪影。在这片干枯的不毛之地上,想要繁衍下去,或者起码有点存活下去的指望,就得要小,要快,要狠。
[1] 檐壁(frieze),指在古典柱式建筑的柱顶盘上,介于上楣与下楣之间作为装饰用的横条,多雕刻图案、花纹等,也称中楣、腰线、横饰带。
1 灭绝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