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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杨天乐慢慢地走,穿过那些人群,路过一个水果摊子,路过一个冷冷清清的药房,再路过一个便利店,旁边有个卖糖炒栗子的店铺,音箱里,一个女孩用春晚主持人那种声情并茂的声音抒情地吆喝:“走一走,转一转,板栗王里看一看。一斤只要十块钱,十块钱去不了新加坡,十块钱买不了高压锅……”杨天乐被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逗乐了,他进去买了一包栗子,然后慢慢往回走。

小区中心的小花园里,大妈们仍然准时跳着广场舞。“东边牧马西边放羊”,音乐粗犷,动作欢实。领头大妈严肃纠正着一个队员稀松的手臂姿势,后者低着头,努力弯下僵硬的腰肢,脸上的表情愤愤又有点气馁。后面的球场里,一群年轻人在踢球,地面绿油油的,一片塑料制成的假草皮。大爷们围着桌子下棋,烟雾缭绕在他们苍老的头顶,有人沉默不语,有人大放厥词。几乎只有这个时刻,幸福里小区的人们看起来都很幸福。

他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下来。长椅上贴满了租房小广告,“超低价一居”“房东直租”“精装主卧”,字迹幼稚,价格可疑。不远处,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沓租房小广告到处张贴,长椅上、电线杆上、楼门口,他发狠似的把一张张竞争对手张贴的小广告撕扯掉,扔到一旁,再使劲把自己手里的小广告啪啪拍到墙面上,像是与对手示威又像是和自己较劲。

“没事,就我们自己知道,别的同事带看房比较方便。这房子估计有两天也就租出去了,现在房子不多啊,杨哥。”中介说。杨天乐应和了几句。下楼回家。

他向这边走来,和杨天乐对视了一眼,幽暗的路灯下,杨天乐瞥见了他的眼神——交织着倦怠、鄙夷和怨恨,长时间繁重、重复的劳动和无望的生活铸就的神情,在这座城市里屡见不鲜。杨天乐想,在对方的眼睛里,自己或许有着差不多的面容。男人剃着光头,拥有一个让孕妇自愧不如的大肚子,戴一根真假莫辨的粗大金链子。一个黑社会大哥的模仿秀患者,一个真实的底层劳动人民。男人跳起来,把一张小广告拍在了一个楼洞口的上沿,落地的时候发出沉重的闷响和一串钥匙相互撞击的声音。杨天乐看见他长袖T恤下面的脂肪抖动了两秒钟。然后,他默默地走远。

他对中介说:“那行,哥们儿,就这样。你再帮我看看,差不多比这新点的,随时给我打电话吧,我一般晚上下班有时间。”中介锁了门,把钥匙藏在了楼道的变电箱里。杨天乐有点惊讶:“这样没事吗?”

顺着他的脚步看过去,小区里的地下室也纷纷亮起了灯。这些地下室并不是由防空洞和地下仓库改造而来的非法出租空间,它们其实是半地下室,一半隐没在地下,忍受着潮气和黑暗,另一半探头探脑地钻出地面,乞讨一点点斜射而入的阳光。

杨天乐在房子里象征性地走了走,拍了两张照片。每次拍照,中介都努力弯腰让自己不至于入画。几年前租房子的时候,中介惯于口灿莲花,现在都变得比较沉默。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市场很好,什么样的房子都能出手;一方面也是因为中介看得出来,客户对这个房子中不中意。人家看不上,你叨叨半天,只会让人更烦。杨天乐觉得这变化挺好。

在北京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建造的小区里,这样的半地下室是普遍的存在,它们大都有着合法的产权。之前有次看房,一个中介对杨天乐说起过,那些半地下室的房子照样价格不菲,大致是其他正常楼层房价的七折。换句话说,以目前的价格来算,这些潮湿阴暗的房子每平米售价接近四万。黑中介小广告上的所谓“精装婚房”和“超低价一居”大都指向这里。每天都有无数年轻人拥入这座城市,在茫然无措中拨通这些黑中介的电话,付出大笔无法讨回的押金,租下一个又一个爬满蟑螂的单间。

杨天乐就站在那片漆黑里。他仰头看看那座楼,等着中介来接应自己。要看的房子在一栋锯齿楼里。这片一九九六年建成的房子里有很多极具创造力的户型,不知道当年的设计师用哪个器官规划出了这样有魄力的方案,无论卧室、厨房还是客厅,基本上都是多边形。屋里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可疑味道。床垫上有几块颜色错落的棕红色斑块,所有墙面都包裹着暗黄色的护墙板,木板上刻着几匹奔跑的马,右侧还生怕别人不知道画的是什么似的写着“万马奔腾”四个字,有一种自以为是的遒劲。暖气被裹在木板后面,前方的散热口有一排百叶窗一样的木条,其中一半都被掰折了。

杨天乐撕下一张小广告,端详了一会儿,随手团成一团扔在旁边。他抬头看看自家厨房的窗户,灯还亮着。他知道,很快,那里的灯火就不再与自己有关。他剥了一个栗子,扔进嘴里,没尝出一丝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