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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最近这段时间,尹慧在动心思生二胎。“那得换房子吧?不够住啊。”王姐一边吃着饭一边问尹慧。

她们中午经常一起吃饭,不可避免地会聊到房子。王姐的丈夫在一家投行还是银行做金融相关的工作,钱潇不太懂,只是懂得王姐的包、表和手镯,搭着衣服不停地换。对面工位的尹慧,老公在一家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大国企,提起名字人们会会心一笑的那种,职位是公公安排的。老公的家境很殷实,尹慧休完产假,开着一辆崭新的奔驰回来上班。“公公给买的。说有孩子了,安全重要。”尹慧若无其事地摆摆手说,语气里还有点无奈和奚落老人多事的意思。

“是啊。”

在公司里,几个姐妹表现得闺蜜模样,一起八卦调侃某个明星,对上司和老板同仇敌忾,但实际上,她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隔壁格子间的王姐抬手接电话时,钱潇一瞥,右手腕上缠着一个Gucci的经典款手镯,玫瑰金的色泽低调而沉稳。挂了电话,王姐递过一份资料,左手腕上露出一块卡地亚手表。人家若无其事,照样在这儿上班,只是,明显要比钱潇放松很多。对许多东西用不着计较,就会变得松弛。有些事,看在眼里,印在心里,印在心里后,就自然而然会对比。都挣一万块左右的薪水,人家发了工资,直接刷成一双小高跟,或者一身连衣裙,钱潇不行。渐渐地,表面上热络依旧,心底里却沟壑丛生。并不是人家对钱潇如何,是钱潇自己想往外退。

“学区房也是个麻烦事。”

人们都开玩笑说,一九九二年出生的都已经算中年,三十四岁生孩子都算老来得子。钱潇琢磨了一下,妈妈在自己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自己已经读小学了。而现在,她在北京还像个游魂一样生活。有时候,她也觉得好像没什么资格“修正”杨天乐,因为连自己都还像个孩子,不然为什么对周围的一切时常感到茫然无措,无法把控。其实,成熟与否,有时与年纪无关,与能真正把控多少资源有关。周围年长的、同龄人的生活似乎都在变化,只有自己原地打转。

“不考虑学区房了,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反正也得走。”尹慧用叉子插着一片生菜说。她说的“走”,是出国、移民。说起这些时,语气里有点遗憾、落寞和淡然,更多的是轻松。仿佛移民并不是一件需要费力的事,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间,抽空办了而已,最多就是有点琐碎。“上周末去看了看‘北京院子’,北五环外了吧,好像还更远点,还可以啊。周边荒凉点,但是里面真不错。一千七八吧,比学区房值多了。就是价格有点纠结啊。”尹慧说。

后来她发现,好像所有的同龄人都如此。他们乐于谈论失眠、颈椎和肩周,晒娃、埋怨老人、怀念旧时光。好像从心底里厌恶青年的状态,都拼命拖动进度条,想把自己急速快进到中年。他们面容倦怠,眼神势利,动作松松垮垮。从跨出校门起,就急切地变成这个样子。同时他们好像迅速融入了这片丛林,没有迷茫,没有过渡,直接在食物链的中端甚至高端,找到一个位置盘踞。不像钱潇,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战战兢兢。或许,表演沧桑是那群人生长出的一种保护色。

钱潇在旁边听着,插不上话,只能奋力咀嚼鲜虾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虾仁。所有人谈到房子的时候,都会自动舍弃数量单位,比如尹慧说的“一千七八”完整表达应该是“一千七八百万”。一旦把单位省略掉,一切就突然变得很轻巧。

那首《山丘》,钱潇听得心有戚戚,李宗盛缓缓地唱:“也许我们从未成熟,还没能晓得,就快要老了,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她心里真觉得自己还是个年轻人,但是除了自己,谁还会认为她是个年轻人呢?她发现,周围的同学、同事都在表演沧桑,在朋友圈里一副沧海桑田的语气。有同事发一张凌晨机场跑道的照片,写一句“赶个早班飞机,好累,真是年纪不饶人”。钱潇心里“嘁”了一声,比自己还小两岁,装什么老成。然后点了个赞。

那几天,钱潇刚刚买了一部iPhone 6s,粉色的。买之前纠结了一个月。纠结的时候,她每天问杨天乐:“你说我买不买?”杨天乐说:“买吧。其实也没多少钱。”钱潇反击:“没多少钱?就跟你有多少钱似的。”杨天乐就说:“那别买了,反正也都差不多。手机嘛,还能出个什么花儿?”钱潇说:“连个手机都不让买。”杨天乐就不说话,假装忙乎PPT。纠结之后,手机还是买了,买完发现确实挺开心。谁说开心和钱无关呢?钱潇纠结的是手机,尹慧纠结的是别墅。

钱潇终于明白了这一点的同时,还洞悉了另一层真相——自己连年轻的资本都已经没有了。每年校招季为公司筛选新的简历,出生日期一栏写着一九九二年、一九九三年、一九九四年……真年轻啊,她想。但仔细算算,好像也算不上太年轻。如果这年纪都不能大张旗鼓地被称作年轻,那自己呢?她有一种随时会被替换的恐惧,觉得自己就像那些型号老旧的手机,性能良好,但被弃之如敝屣,不过就是因为……因为什么呢?新的型号和款式被生产了出来,人们就认定,必须更新换代。不过如此。

几年前,钱潇觉得,凭借自己和老公的努力一定可以在北京立足,这有什么难呢?他们和同学、同龄人的起步都差不多,但三四年之后,差别渐渐显露出来。有些人迅速开挂,有些人急速跌落,钱潇和杨天乐或许算过得不好不坏的。但北京这座城市只想留存最好的,不好不坏的那部分就变得惴惴不安,随时会被剔除的样子。也正是这样的机制让北京显得如此诱人,也如此残忍。

段子不知真假,但钱潇看到之后,怔了很久,也陷入了谜一样的安静。她觉得自己和那个因为一碗粥吵架的妇女一样,必须和整个世界斤斤计较。她没有豁达的资本。最初她以为自己有,后来想想,真是幼稚,那资本是什么?不过就是年轻。但年轻很快就会被消耗掉,不管你是否在意,也不管你是否愿意,都注定会被消耗殆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年轻根本不是资本。如果不能用它变现,不能用它当作攀爬的阶梯,它就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人人都拥有过的一个普通阶段罢了。那些真的只能把年轻当作资本的人,大都是真正的赤贫者。他们没有任何其他资源可以盘活,思量再三,人性中自我安抚的机制就会启动,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年轻,聊以自慰。不然,还能如何?在生活尚未正式展开的时候就拱手认输吗?

钱潇和杨天乐的逻辑很简单。两个人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都不笨,待人接物大大方方,为人处世光明磊落,在北京不费多大劲就找到了看似体面的工作。他们原本以为,一切会像钟表齿轮那样复杂又精确地一环扣一环运转下去,但突然就被房子卡住了,一切都动弹不得。在房价面前,再体面的薪水都会显得不堪。最初,他们还觉得希望尚存,后来,那光亮摇曳起来,越飘越远,直至如烛火般明灭不定。再后来,人们开始把买房子叫作“上车”,听起来这比喻好像没什么想象力,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感觉到它精准无比,堪称绝妙。

有一次吃饭,钱潇在微博看到一个段子:博主去楼下喝粥,隔壁桌的几个女人因为皮蛋瘦肉粥里面没有瘦肉和老板争执起来。老板说瘦肉已经煮化了。“怎么就这碗化了,其他的都有?十二块钱一碗你还偷工减料,好不好意思啊!”其中一个女人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哭了起来。老板吓住了,表示送一碟点心,算是赔偿。有个年纪大一些的同伴给女人递了一张纸巾,说:“小赵啊,一碗粥而已,不至于的。”女人抹着眼泪说:“我不是哭这个,我难过的是已经三十多岁了,还因为一碗粥跟别人斤斤计较吵了起来。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人生啊。”整家店陷入了谜一般的安静。

房价就像一列高速列车,一直全速行驶,甚至越来越快,你能做的只有把握好时机、掌握好力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备足购买车票的钱。钱潇脑子里经常会浮现这样一幅画面:一列列车兀自狂奔,自己在后面狼狈地猛追,眼见着车越驶越远。最后,她孤独地站定在飞扬的尘土里,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

在恋爱之初、结婚之初,她想象中未来的生活、在北京的生活,不是这个样子的。但到底是哪种样子呢?好像也说不清。最起码不需要像现在这样被到处驱赶;最起码对自己生活影响最大的那个人不应该是房东;最起码应该在北京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住处。如果达到了这些,她是否就会满意呢?仍然说不清。她能说清的,是对现在的生活不满意。

渐渐地,钱潇看明白一件事,那些及时上车的同龄人,车票几乎都不是自己买的。父母为他们负担了至少前半程的车票,自己再努力去补后半程的票而已,至少用不着在地面上绝望地奔跑追赶了。

钱潇其实根本没在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的是什么,她完全就不在意。她只是需要房间里有一点声音,有一点日常的、琐碎的、普通日子的声音,用这些来遮蔽头脑中的胡思乱想。她在想,嫁给杨天乐,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来到北京,又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说不上后悔,也说不上无悔,真实的生活根本没有那么多戏剧性和黑白分明。只是,在一年一年慢慢度过之后,钱潇愈发有了一种钝刀割肉、难以名状的感受,或者说——消耗。

刚刚迈出校门的时候,钱潇和杨天乐有些盲目乐观,他们相信个人的努力会有等值的回报。后来也不能说回报不等值,北京这座城市,总体上是公平的,这也是他们一直热爱这里的原因之一。不过,那只是一种程序正义,在很多事情上,起跑线就差之千里。单靠几年的高等教育和不太笨的自己,跨越不了阶层。明白这一点,就如同明白了年轻不属于资本一样。只是就算明白了,又能怎样呢?

“怎么在看这个?你不是说吃饭不能看这个吗?”杨天乐一边换鞋,一边随口说。钱潇没说话。杨天乐关门下了楼。

钱潇坐在沙发上,对着那半碗冷掉的方便面汤,对着不知所云的电视节目,想着这一切。又问了问自己,如果重新选择,会选择怎样的生活?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发现,还是会选择和现在一样的生活,来北京,和杨天乐结婚。她没有什么别的路可选。

对方有钥匙。杨天乐说自己住在这个小区,现在就能看。他翻身下床,拿了钱包、钥匙,准备出门时看了一眼钱潇,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茶几上放着一个大碗,里面还残留着少半碗屎黄色的方便面汤,电视上播放着纪录片《猎捕》,豹子正在伺机出击,一只鹿独自站立,机警地扭头到处乱看,它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丛林里,注定是食物链的底端。

和杨天乐在一起后,总有人问她,杨天乐哪里好?她说:他听得懂我说话。对方通常一愣,钱潇明白,这样的反应就是听不懂自己说的话。但杨天乐不会,她说什么,杨天乐都能迅速准确地理解,get到那个点。这种事情很微妙。有时候,你掰开揉碎解释八遍,对方或许也能懂了你说的话,但瞬间一切都变得没意思。而你一说,他就懂了,这感觉就完全不一样。这种沟通上的顺畅有一种其他任何事都无法替代的熨帖。即便她经常修正和挖苦杨天乐,但她知道,自己对杨天乐很珍惜。

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重新进入状态了,那种隔两年出现一次的间杂着癫狂、绝望又毫无办法的状态。找房子时的状态。

在办公室,王姐有时候会问钱潇:“你现在和你老公还有话说吗?”钱潇想都没想就说:“有啊。怎么没话说呢?”王姐慢慢点头,眼睛看着地面,焦点却虚了,若有所思又有点将信将疑。钱潇明白,即便手腕上缠着Gucci和卡地亚,也还是有困惑,那困惑很真诚,因为王姐不只问过她一次,每次都是下意识的,有一种真心求教的语气。听了钱潇的答案之后,她却好像更加困惑了。

“你电话响!”钱潇的脸突然出现在杨天乐眼前,杨天乐醒醒盹儿,发现钱潇还真的在拽他。她把电话扔在他胸口,踢踢踏踏地去了洗手间。杨天乐蒙蒙地看了一眼表,发现自己已经睡了半小时。他接了电话:“杨先生您好,打扰一下,您要看幸福里的一套一居是吧?”

钱潇和杨天乐之间不是没有矛盾,也会争吵,也会抱怨,有时还挺激烈。尤其每次搬家之前那段时间,总会气氛不对,时不时互相发点邪火。但是她明白,那些争吵从没破坏过根基,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所以,对于这段感情,对于当下的生活,她并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

杨天乐站在一个单元门前,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钥匙。他叫来开锁公司,对方非要他证明这是他的房子。他说这是他租的房子。开锁公司说,租的房子不是你的房子,我们不能给你开锁。要开锁,要么有房产证证明,要么叫来房东,因为这是人家的房子。杨天乐很生气,说叫不来房东。对方说,房东不来就不能开门,这又不是你的房子。扭头要走。杨天乐开始和锁匠对骂。钱潇一直在拽他,他很不耐烦,甩着胳膊。

钱潇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了。她站起来,端着碗走到厨房,把里面的汤和剩下的面条倒进水槽,认认真真地刷碗,然后一寸一寸清洗水槽,又拿起抹布把台面上的水渍慢慢擦干。即便很快就要搬家,她觉得还是要保持洁净。这是她生活里小小的尊严,即便这生活如此易碎。她擦着手,从窗户向下望,水果摊上拉起了几个电灯泡,氤氲着温暖的光,照不到的地方已经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