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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没玩,下App呢。”杨天乐平静地说。

钱潇走到厨房,拿了一包从淘宝买的日本方便面,扔到锅里,问杨天乐:“你吃吗?”她扭过头,看看自己的丈夫:“别玩手机了。”

那几个房屋中介公司的App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杨天乐下载到手机上,等找到新的房子又把它们悉数删除。他嫌占内存,更嫌碍眼,总在提醒自己居无定所的现实。

还有学者痛心疾首地说:“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变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语气里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俯视。钱潇不明白,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到底碍着谁了?是碍着你拿项目、压榨研究生、赚经费呢,还是碍着你分房子?那帮教授基本上就没真的进入过真实的生活。年轻的时候经历了一段特殊的历史,就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苦难的人,后辈们再也没有资格谈及苦难,都必须幸福得像花儿一样。可问题是这帮上了年纪的专家、学者、教授一直享受着各种既得利益。房子是分的,工资是稳定的,自己还讲学、出书、上电视,一边拿着旱涝保收的事业单位待遇,一边享受着市场经济的好处,然后,坐在上百平米的学区房里撰写文章声讨年轻人“精致的利己”?这是什么逻辑?

他刚到北京的时候,还没有App这种东西,找房子只能去几家中介的店面留电话。那时候,中介这个职业还显得很可疑;如今,在北京的街头,几乎只能看到两种最显眼的职场人士:打着领带的房屋中介和戴着头盔的外卖小哥。他们骑着同款的电动车,阐释着努力的画面感。

钱潇有时也会跟着杨天乐看看新闻,和杨天乐不一样,她对那些所谓的专家、学者基本上都深恶痛绝。总有一些专家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呼吁年轻人租房,不要买房:“你花费一个北京厨房的钱,基本上就可以周游世界了。等你周游世界再回来就会发现,你的价值观和世界观都已经变了,而你那些买了房子的同龄人的一切努力都只不过是为了还清房贷。”钱潇记得,有个头发花白、有十几个名头的什么经济学家曾经多次大言不惭地这样劝诫。每次听到这些,钱潇就嗤之以鼻地想:“等你周游世界回来,世界观和价值观当然变了,因为你发现自己所有东西都被房东扔出去了。”更荒诞的是,传言这位经济学家在国内有六套房产。

有一次,杨天乐在路边买凉皮,摊子旁边有两个外卖小哥等着取单。胖子问瘦子:“你老家也是东北的吧?”

搬家前的这段时间是最焦虑的。她每次拿起扫把和抹布,就会突然想起马上要搬家,然后沮丧地把东西扔到一旁,不再收拾。过一会儿受不了这样脏乱下去,又站起来继续干活,如此循环往复。兴起之后的沮丧,对一个人的伤害很大。有时候想想,之所以觉得无意义,不过就是因为一切都是“临时的”。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自己都不过是临时存在于这世界上,却总是从精神上追求某些接近永恒的时刻,希望在生活中达到稳定和长久,不然就会感到不安。

“嗯。”胖子递给瘦子一根烟,点上,说了一句,“还是北京好啊,只要努力就能赚到钱。”这句感慨搅拌着方言,从一个外卖小哥嘴里说出来,显得无比真实。他不是抒情,只是慨叹。那个溽热的傍晚,杨天乐觉得好像有些东西在心里涌动,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旁边的小哥在炉火旁奋力地烤着面筋,口罩被熏得乌黑,额头上汗珠密布,身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劣质音箱,歌声伴随着刺刺啦啦的电流声……杨天乐突然觉得这画面像电影里的场景,真实又魔幻,残忍也温暖,一切都不可言说。

每次要搬家的时候,钱潇都感到很荒诞。不同于杨天乐那种自动反刍的无奈感,钱潇觉得的荒诞,体现得比较具体。钱潇看着自己拖过的地板,擦过的厨房桌面,到处摆放的绿植,心里知道,很快,这一切都不再属于自己。她觉得自己像个管家或者用人,悉心维护着一个别人的住所,但不这样做似乎又不行,总不能住在一个邋遢得连自己都没办法接受的地方。她不知道别人是如何处理这一切的。

夏日的傍晚,人们倦怠无语。有人在摊子前缓慢地挑选蔫头耷脑的蔬菜,几棵树上的知了互相不忿地鸣叫着。杨天乐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抽离般俯瞰着自己每日生活的这个小区,一切不快、焦虑和忧愁,都烟消云散。北京,有时让人烦躁,有时令人治愈。这座城市确实充满矛盾,傲慢又谦卑,冷漠又包容,高大上也脏乱差。它性格古怪但魅力非凡,每天排挤一些人,拥抱另一些人,但几乎所有人都想对它谄媚。

他们住在十一号楼,十号楼五门的一楼有一群猫,一个老太太养的,那个两居室只给猫住,老太太住在十四号楼。她每天都兢兢业业地过来换猫砂,给猫喂饭,这事情还一度登上了北京电视台的本地新闻。钱潇喂猫的时候想,自己还没有这群猫的住所稳定。有时候,他们喂猫能碰到那位老太太,人家就笑呵呵地问钱潇:喜欢啊?抱一只回家养?钱潇赶紧摇摇头摆摆手。今天看见猫粮,她又想起了这些事。

杨天乐在几个App上登录完毕,开始刷周边房源。现在这个房子很快就住满两年,他觉得即便涨房租,也不过涨到四千。刚刷了一下发现,周边同户型的房租基本在四千八。他心里一惊,但没出声。又点了一下租房旁边的二手房选项,一组数字开始滚动,然后慢下来,渐渐停在五万五千元上。这是目前幸福里小区以及周边二手房的均价。杨天乐盯着那一串数字,数,个十百千万。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他俩一度想养只猫,但又觉得猫这种动物最讨厌搬家,认地方不认主人,自己隔一两年就得换个地方住,实在对不起猫。更重要的是,有时候找房子,房东还会特意问“养不养宠物?如果养宠物,我们就不租了”。你能怎么办?如果养了猫,只能徒增找房子的难度。杨天乐和钱潇明白,在北京,他们的这种状态,真的也就叫养得活自己,又有什么资本养猫呢?因为这个事,他俩还一度有点沮丧,然后退而求其次,隔三岔五地买一袋猫粮,喂喂小区里的流浪猫。这种自我安慰的本事,也是在北京磨炼出来的。人总得活得高兴一点,得学会给自己找台阶、找退路。

杨天乐有个小外甥,表姐的孩子,三岁多,正是最萌的时候,刚刚开始有数字的概念。在他的小脑袋瓜里,二十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数字,基本等同于成年人世界里的万亿和无穷。小外甥找妈妈要新玩具,他妈妈说,你玩具太多了,自己卖掉一个,再买新的。他就蹲下,把小汽车排成一排,努力挑出一个不太喜欢的,等着杨天乐来买。杨天乐问:“这个多少钱?”小外甥使尽全部力气说:“啊,这个二十钱。”他还不会用量词。逗得杨天乐笑个不停。晚上,他不想让杨天乐走,使劲拉着他的衣角说:“舅舅,你再住二十天。”那意思就是说,你永远也不要走。有时候,杨天乐觉得,自己要是和小外甥一样就好了,觉得二十是个天大的数字,这样一来就能开心很多。但是不行,成年人的世界里,数百万和数千万的钱都好像不算什么。这几天,朋友圈里在疯转王健林的一段采访,“你先定个小目标,先赚它一个亿”。王健林说。仔细想想,王健林也没夸张,这算什么大目标?在北京西城,不够买几套学区房。别的人好像都能以千万计数,随手买下房子,杨天乐却还在纠结几千块的房租。到底有几个北京?

钱潇没说话。把包扔在沙发上,坐在旁边换鞋。她把鞋子摆好,看看周围,这房子一直保持得很整洁。也不是刻意维护,她只是觉得,家就应该如此。沙发旁的绿植叶子有点蔫,她随手把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倒进了花盆,不小心碰撒了旁边的猫粮。

他在几个标注“豪装”“设施齐全”“婚房出租”的房源下面点了“看房”,然后把手机扔在一旁,点了根烟,靠在床头,等待着接起一个个电话。他太熟悉那些声音了,努力掩盖的方言、旁逸斜出的普通话、虚伪的热情、真实的急切以及假装的谦卑。他知道自己将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进入一间间户型奇怪的屋子,面对肮脏的地板、堆砌的旧物以及油腻的厨房。他突然觉得很累。

钱潇进门,看见杨天乐坐在沙发上抽烟。“吃什么?”她随口问了一句。“随便,不饿。”杨天乐说,“房东要卖房。”这两句话接得毫无逻辑,但效果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