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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十万多一点吧。”

“多少钱一平米?”

杨天乐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竭力压制心里的惊讶,暗想能在这儿排队离婚,也是有门槛的啊。他啃着一套煎饼,钱潇站在一旁喝豆浆。周围的人都拿着早餐说说笑笑,时不时互相喂一口。“一会儿你就是我前妻了。”有人这样开玩笑。周围其乐融融。

“哦哦,那还行。我们是给孩子买学区房,西城的,太他妈贵了。”

八点半了,排队的人陆续归队站成一列。杨天乐从没见过比这更规矩整齐的队伍,所有人的头顶都弥漫着一股自律又彼此监督的气息。他认真数了数,自己排在第十八个。他拍拍前面人的肩膀:“我不是第十九个吗?”

“东边,朝阳。”

“好像还有个大爷,排在第一个,没见着呢。”对方说。

“我知道啊。在这儿排队的有一半都是在北京买房的。”对方笑着说,前面几个排队的都在笑,好像这句话是个充满内部梗的笑话。

杨天乐点点头。他向队伍前方张望了一下,看到第一个人身前放着一把钓鱼用的折叠椅。又过了十分钟,一个老人从马路对面走来。他瞥了一眼后面的人,径直走到第一位的位置,把折叠椅收起来,提在手里,静静地等。

“不用,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卖吃的。”旁边的一个男人说。果然,过了三分钟,来了好几个人推着小车卖煎饼豆浆。大家纷纷买了吃。“你挺熟啊对这儿的情况?”杨天乐和那个男人搭话。“以前来过两次看看情况,前两天排了队发现东西没带齐,今天又来了。”对方半是无奈半是炫耀地说,接着又风轻云淡地补了一句,“你们在哪儿买的房子?”“啊?北京。”

“您几点来的?”杨天乐听见前面有人在问。“昨天下午五点。”大爷扭头说。队伍里一片赞叹之声。“您……也买房?还是给孩子买,还是怎么着啊?”

他觉得好险,今天差一点就办不了了。杨天乐绕到队尾,看了看前面放着的一排小板凳,对钱潇说:“我在这儿排着,你去找地方吃些东西吧?”钱潇摇摇头。这个季节的凌晨已经有了寒意,杨天乐和钱潇都耸着肩。

大爷慢慢转过身子,一字一顿:“我——是——来——办——离——婚——的。”

杨天乐绕到一边,发现墙上用透明胶贴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纸,写着:结婚,左侧排队;离婚,右侧排队。离婚每天办理二十对。

大家这才意识到,大爷是真的要离婚。他是这支队伍里年纪最大、来得最早的一个,看起来应该是对于离婚这种事最在意的年纪,却成了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真离婚的人。杨天乐和钱潇面面相觑。

杨天乐和钱潇刚下车走上民政局的台阶,五六个人就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前面有四对夫妻在排队。杨天乐凑过去问,前面的一个人告诉他:“你们是第十九个,也就是下午第九个。”杨天乐点头,扭头看看钱潇,发觉还是低估了对手。他们本来以为这里又不是上海,不会有那么疯狂的买房离婚潮。但是他们显然忘记了有多少年轻人从这座小城奔赴北京,如他们一样。更何况这座小城也和北京一样有着学区房的地域鄙视链。留下的人,也同样需要为了生活挣扎。

“您要是真离婚,就甭跟我们在这儿捣乱了呗!”队尾突然有人大声喊。杨天乐扭头去看,发现队尾的一个小伙子一脸沮丧和愤怒。按照他排队的位置,今天肯定是离不了了。“谁捣乱,啊?谁捣乱?你们才捣乱呢!我这是真离婚,你们是吗?”大爷转过身子,大声回击。

凌晨五点半的民政局看起来很萧瑟。一座灰色的矮楼,委屈地驻扎在十字路口的东北角。

“您真离婚,就网上预约呗,约到哪天哪天离呗。我们为了买房子多不容易,还得上班,还得请假的。您哪天离不行啊。”

回到老家的这一天,无论在杨天乐家还是钱潇家,吃饭时的气氛都很诡异,父母们唉声叹气,欲说还休。杨天乐和钱潇都不接茬,默默吃饭,哼哼哈哈,把电视音量尽量调大,想赶紧办完离婚手续,回北京拉倒。他们商量好,第二天凌晨就去民政局,无论如何也能赶上第一个了吧,赶紧办,办完直奔火车站。

“不会上网!我排队不行吗?排了多少次都被你们这帮假离婚的给挤出去了,我这次前一天下午五点就来,我看行不行?!”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人感到舒服或格格不入,他说不清楚。气质、精神状态,这些虚幻的词终究会被落实在一个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里。然后,所有细节会被编织在一起产生某种曼妙的化学反应,让你清楚地知道,哪里是都会,哪里是小城。即便你和北京那些傲慢的豪车和高耸的写字楼毫无瓜葛,它们辐射出的某种能量仍会改变周遭很多东西。慢慢地,你就被笼罩在这种漫反射里。一旦熟悉了那种温度、气味和人们的眼神,就再也离不开了。如果说这是幻觉,那就算是幻觉吧,还有哪里能提供这样的幻觉呢?

队尾的几个人都气哼哼地摇头,杨天乐和其他前面排队的人都默不作声。大家明白,像老大爷这个年纪办离婚,按照常理,子女们是不会同意的,更不可能帮老人网上预约离婚号,大爷就只能一次次自己来排队。估计来了很多次,发现都被一群嘻嘻哈哈秀恩爱的年轻人霸占了离婚的名额,这一次实在忍无可忍,决定提前一天彻夜排队,没想到还被人奚落。

一年几千场的演出、话剧、演唱会,杨天乐几年也不会去看一次;那么多一线奢侈品牌,杨天乐一件都不会去买;那么多酒吧、夜店,除了答谢客户,他从来也不会涉足;那么多商机,那么多一夜暴富的传说,夜晚的酒吧门口到处都是轰鸣的玛莎拉蒂,可他不还是每天打卡上班,按时下班,赚着那点工资,到现在连买房都捉襟见肘吗?有时候他想,按照自己这种生活方式,回到老家应该也没什么不适应。但每次回去,现实都在冷酷地修正他。

“是不是又觉得挺荒诞的?”钱潇小声问。

逢年过节回家,杨天乐都觉得自己像个被移植的器官,到处经历着排异反应。故乡排异他,他也排异故乡。每次都盼望着能逃回北京。当站在朝阳路上,看着晚七点过街天桥下几乎一动不动的车流,每一辆车的尾灯连成恢宏的线索,他就会觉得踏实。这真奇怪,他想。到底眷恋北京什么呢?他说不出。这座城市有着无尽的机会和可能性,这些道理他比谁都清楚,可是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我现在觉得一点都不荒诞。这就是现实。”

他也曾坐在出租屋里,看着一个个搬家打包的纸箱,想起那一篇篇“逃离北上广”的文章。不是没动过回家的念头,可问题在于,哪儿又是家呢?如果北京不是家,那渡城更不是家。家,最起码得让你有归属感。自从长大,渡城就再也提供不了这种归属感。

“我觉得挺荒诞的。”钱潇说。

距离北京那么近,渡城却截然不同。那里的生活像被慢放了一样,你没办法盼望这里的人生长出野心,也没办法盼望他们对此理解。这也是杨天乐深知自己永远也无法在故乡安身立命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