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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苏哥,这么着,房租呢,我能提前给您,都没问题。我先给您半年的,您看行吗?”杨天乐本来还想着,如果对方不答应,该怎么接。结果对方就说了一个字:“成!”那语气里有一种终于如愿以偿的欢快。

杨天乐等着同事们都陆续离开了办公室,才躲在隔间里打电话。

“这样,我给你个账号,你给我打过来得了。咱互相这还信不过吗?”苏哥说。

在北京,绝大多数情况下,房租都是押一付三,也就是说,一次性交三个月的房租,租期一年的话,可以分四次结清。杨天乐和钱潇找到现在住的这套房子的时候,觉得出乎意料地满意,当时,还有另外一家也看中了这套房子,杨天乐和钱潇不想错过,商量了一下,就和房东提出自己可以年付,一方面可以提升自己的竞争力,另一方面,也觉得可以安稳一些,这样一来在一年内被毁约的概率就下降了不少。而现在,情形这样微妙,又要一次性拿出一年的房租,还不一定真的能住满一年,杨天乐就多少有点担心以后会发生扯皮。所以,他觉得先交半年的房租对自己也算是种保护。

“别别,苏哥,我不是信不过您。咱不还得签合同吗?您得签字啊。您还是受累跑一趟吧。”

“房子是我的名字,你放心,不会让你搬的,这事和你没关系。我这房子长租,离婚了也不可能给他。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好和你细说。”梁姐补充了一句。杨天乐突然觉得有点放松,他舒了一口气,好像事情也没刚才想的那么糟。“好。”他说。

电话那端犹豫了几秒钟,“行吧。”苏哥说,“哎,杨儿啊,这事你别跟你梁姐说了。我们家亲戚病了,她不乐意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杨,麻烦你个事。这样,你就明确和他说,房租先给他半年的,他肯定会答应,你放心,他现在没钱,这笔钱对他很重要。你别给他转账,你说要在合同上签字,让他去找你一趟。”梁姐听起来心思缜密,似乎刚才挂了电话和谁商量过,“等他到了你那儿,你给我发个微信。算你帮我一下,下半年那房租,我给你打折。”杨天乐犹豫了一下,没接茬。

杨天乐心想,我他妈不明白,嘴上说:“明白明白,都懂。”

梁姐的电话终于来了。

他们约在这周五下午,杨天乐原本那天要去三里屯看活动场地,也就露个面的事,但他特意在外出登记单上写了好几行:要和场地经理谈细节,和物业公司协商安全防火措施,等等。总监看都没看,签了字,把单子扔了回来。意味着那一下午他就不用来公司上班了,这是这份工作为数不多的福利。

杨天乐一边等电话,一边开始汇总方案执行的各种细节。领导拍大腿拍脑门想出来的东西,你还得想办法实现,实现不了,他就问你,为什么这么缺乏执行力?因为你傻×!杨天乐越想越来气。活动马上要启动,自己还摊上这么一堆破事。太他妈丧了。

周一晚上,钱潇和杨天乐先后回到家,两个人瘫在沙发上叫外卖。杨天乐把白天和房东两口子沟通的情况和她念叨了一下。“一时半会儿不会搬家的。房子在女的名字下,说得那么肯定,估计梁姐有什么准备吧。”杨天乐说。可能是因为太累,也可能是有点放下心来,钱潇没说什么。

他没心思去吃饭,在饭桌上还得扯一遍刚才会议上的事,说点同仇敌忾的车轱辘话,发泄一点情绪,有什么意思呢?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房子。

周五下午两点半,杨天乐从三里屯看完场地赶回家。刚进屋,就有人敲门。他开门,苏哥乐呵呵地打招呼。杨天乐心里想,这人戏还真不错。

同事陆陆续续过来叫他一起去吃饭:“庆祝一下方案确定啊。”挤眉弄眼掩盖语气里对总监的嘲讽。总监从他们身后快步走过,一副日理万机的奔忙样子,表情凝重。杨天乐也配合着嘲弄的表情,说:“你们先去吧,有点事,走不开,一会儿我叫外卖得了。”

苏哥递给杨天乐一根“点儿八”的中南海。这种烟只有北京能买到,有点城市特供的意思,其他城市只有“彩八”。这种零点八毫克的中南海有一股臭脚丫子味,不知道为什么,在北京竟然卖得很好。

“梁姐,你老公刚才电我了,说房租给他。我问他,你们挺好的吧,他说挺好。”对方沉默了一下说:“你先挂了,我一会儿打给你。”

杨天乐给苏哥点上烟,故意问了一句:“家里老人病了啊?”

过了得有五分钟,钱潇回了一条:“忙呢,实在没工夫想,你先看着办吧。”杨天乐有点丧气,给房东打了个电话。

“嗯,是。”苏哥在脸上演绎了一点沉痛,没多说。

杨天乐想了一会儿,给钱潇发了条微信:“房东她老公来电话了,要房租,你说怎么弄?”

“什么情况啊那么严重,还需要我提前半年的房租看病啊,没事吧?”杨天乐不怀好意地问。

杨天乐挂了电话,拿着手机在手里转来转去,想,这事怎么弄呢?头上的白炽灯有根灯管坏了,一闪一闪,有点嗡鸣,半死不活的样子。大家都假装忙碌,掩盖懈怠。仅仅过了一个上午,人们就一脸烦躁。杨天乐一直觉得,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每个同事的脸,下班的时候都会比上班的时候向下垂一寸。

“嗐,不好意思跟你说,我跟你梁姐闹了点别扭,我家里的事,她不管啊。”

“挺好,呵呵。等你消息啊。”

“哦哦。”杨天乐假装叹息了一声,挤出一点同仇敌忾的表情。“我去拿合同,您签字,我支付宝转给您房租。”杨天乐说完走进了卧室,顺手给梁姐发了条微信——苏哥在我这儿。对方回复得迅雷不及掩耳:“帮我拖二十分钟。另外,他带手机了吗?开着吗?”杨天乐瞥了一眼手机,觉得有点搞笑。转身回到客厅,把合同交给苏哥。苏哥打开手机,用计算器核算租金。杨天乐给梁姐回了一条:“手机开着。”

“行啊,我跟我媳妇商量一下。”杨天乐留了个心眼,“您跟梁姐都挺好的吧?”

苏哥签了字,杨天乐用支付宝给他转账,办完这些,俩人又各自点了一根烟,拉起了家常,表现得很亲切。突然,苏哥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脸色陡变,接着拿起手机,径直进了卧室。杨天乐想起来,屋里的衣架上还挂着钱潇的内衣,他站起来想拦,人已经进了房间。那个瞬间,杨天乐突然意识到,这仍然是人家的房子,根本不是自己的家。

“哦哦,那这么着,你看最近哪天方便,你把房租给我就得了。还差几天嘛不是,我家里有亲戚生病,得用钱,你要是能这几天给我呢,也就不涨房租了。”

苏哥在卧室里对着电话喊:“干吗?我在哪儿?我能在哪儿?啊?我是她爸爸,哎,你能搞清楚吗?我是她爸爸!我还能给她卖了吗?你报警吧,报吧,人家警察管拐卖儿童,不管爸爸带着闺女出去玩,知道吗?懂法吗你?我告诉你梁雪,孩子是我们家的,就算离婚,你也甭想要孩子。你啊,记着,这辈子我都让你再也见不着孩子!我就跟她说,她妈死了。”

“租啊。”

挂了电话,苏哥气哼哼地出来,自顾自地又点了一根烟。点烟的时候,手有点抖。杨天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能尴尬地和稀泥:“夫妻吵架,很正常,别发那么大火。不至于的。”

“哎,杨儿啊,那什么,房子明年你还继续租吗?”

“这娘们,我忍她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他妈带着孩子走,她说我绑架孩子?!我是孩子她爸,我那叫绑架吗?她一天一天不着家,我把孩子扔家里,谁管?”苏哥激动地说了几句,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说,“得了,杨儿,我不跟你多说了,不好意思啊,让你看见这个事,都是家丑,真是的。我先走了,有事电话吧。”说完径直走了。

“苏哥。”杨天乐接了电话。

杨天乐的手机振了一下,他拿起来扫了一眼,梁姐的微信:“行了,我找了人跟着他。谢谢了。”刚才大喊大叫的声音突然消失,这会儿把屋子衬得很静,只有窗外传来的儿童摇摇椅里令人烦躁的儿歌。杨天乐跑到阳台,想看看现实中的跟踪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他看见苏哥背着包,匆匆穿过小区的小花园,后面有好几个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走,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开完扯淡的例会,大家闲散地回到各自座位,准备去吃午饭。杨天乐的电话响了,上面显示:苏哥(房东老公)。括号里是杨天乐自己备注的。哟,他突然觉得有点新奇,好像陷入了某种谍报游戏。

他觉得无聊,悻悻地把自己扔到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说完新媒体的标题,总监把最终的整套方案确定了,毕竟时间不等人。果不其然,选了最平庸的那一款。大家拿着手机在私下拉的小群里互相发贱嗖嗖的表情包,纷纷说终于不负众望选出了最傻×的方案。然后在会议室里凝重地点头表示赞许。方案里还包含一个地面活动,在三里屯做,杨天乐负责。

他是被电话吵醒的,以为是领导问他场地的情况,弹跳起来准备应对,发现是梁姐。

杨天乐偷偷翻了个白眼。

“小杨,真的谢谢你。跟着他去了火车站,他去杭州了。他有个同学在那边,我周末去找他,把孩子要回来,真是急死我了。”说着就哭了。杨天乐听得出来,那哭声里有一种真实的恐惧和终于有些踏实之后的释放。杨天乐还没完全醒过来,只能瞎应付:“哦哦,您别着急。苏哥肯定会把孩子照顾好的。”

过了一轮方案,总监开始了冗长的点评。“缺乏网感啊,同学们。这没有爆点啊!”每个人都知道他会说这句话。大家都低头不语,有人整理衣角,有人擦拭眼镜。“你们组,啊,这个准备投放新媒体的软文,标题问题很大啊。你们说是不是?这标题谁看?嗯?你们自己说,要是你们是读者,刷到这篇,会点开吗?不会嘛,对不对。”总监继续说,“得改啊!改成《他们默默一击,百度哭了,谷歌傻了,马云马化腾都疯了》,这多好,是不是?这就是网感。平时多读,多体会一些。”总监扭过头,冲着策划部的一个小姑娘说:“你盯着,用这个标题啊。以后标题都要有这种感觉,明白吗?年轻轻的小姑娘,做的内容老气横秋。”

“这房子你放心住吧,不会给你涨房租的。”梁姐找补了一句,好像在悲壮地兑现承诺。挂了电话,杨天乐坐在床上想,房东两口子比自己大八九岁,也不是北京土著,在所有限购政策出台以及房价疯涨之前,在北京买下了两套房。苏哥是做电子商务的,这次去杭州也算能随手找份活干;梁姐好像在哪个大公司做财务,俩人都是七〇后,赶上了好时候。那几乎是唯一一代在某个时间段、用一个月工资就能买下好几平米房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先知先觉,还是运气好,如今也算身价不菲。自己现在一个月一万块钱的工资,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杨天乐想,他们过着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为什么还会吵成这个样子?人家厌弃的生活,自己竟然都无法企及。

过了一会儿,总监来了。大家陆续拿着资料去往会议室。总监坐在会议桌的尽头,其他人都默契地做出相似的谦卑的身体语言,努力压抑着蔑视,尽量表演得诚惶诚恐。

杨天乐百无聊赖地刷朋友圈,发现大家都在转黄渤唱的一首歌,他点开,听到黄渤低沉的嗓音:“穿上新买的毛衣,就下起了大雨,明明是我的奖金,却颁给了Tony……也许我人生的字典里就没有好运气……这就是命,不怪自己也不怨别人……”他听了两遍,第一遍觉得心有戚戚,第二遍觉得都他妈是扯淡的鸡汤。他把手机扔在一边,又重新躺下。

杨天乐整理了一下资料,沏了杯茶,等着开例会。他们要做一个给下一轮推出的新产品造势的活动。大家头脑风暴了好几周,还没个定论。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这么多轮头脑风暴,最后一定会把最有创意的方案筛下去,选出最平庸的那一个。这是经过验证的。创意都是有限的,哪儿有那么多可以风暴的东西,风暴最大的作用就是把所有创意都吹散。

太阳沉到最西。楼下传来卖水果和蔬菜的吆喝,孩子们跟着摇摇椅大声叫喊:“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他觉得自己和这座城市的关系,若即若离。

进公司,打卡,把包扔在旁边一个空工位上,这基本上都成了肌肉反应。杨天乐和周围的同事寒暄,好像刚刚度过一个灿烂的周末。几个女孩正谈论着对方新烫的头发和一款保湿喷雾的效果。这是正式开工前,短暂的前戏。地铁上的丧尸,一旦迈出出站口,见到阳光,进入办公室,就都变换成体面的样子,整整头发,理顺领带,咧开嘴角,显得温和又礼貌,你不知道哪种嘴脸才是他们真实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