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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几分钟后,小杜骑着电动车来了,领带被风吹到了肩膀上。房子在顶层,他们借助手机的灯光一层层攀爬。这种老小区的楼道灯每一层都不一样,有的是白炽灯,有的是一个屎黄色的灯泡,都是各层住户自己装的,通常有一半以上还是坏的。即便房子五万块钱一平米,灯仍然是坏的。

周二晚上,小杜给杨天乐发了条消息,说幸福里三区有一套一居,业主可以收钱,问他要不要去看看。钱潇正在洗澡,杨天乐隔着门冲她打了声招呼,直接下了楼。

“姐!你好。我是链家的。”小杜敲了两下门,站在门口喊。一个主妇样的女人开了门,食指比画在嘴唇上,“嘘。”她说,“有孩子。”杨天乐点点头,打了招呼,穿上鞋套往里走。

杨天乐和钱潇这一代人出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虽然小时候连彩电都得凭票购买,但他们的记忆中其实早就没有了稀缺的概念。在这三十年的生活中,如果非要找出一件稀缺的东西,那或许就是钱。有了钱,几乎可以买到一切——这是这一代人潜意识里的想法。但房子第一次让他们认识到什么叫真正的稀缺。杨天乐终于愿意承认,之前觉得北京房价很快就会大幅度下跌的想法多么幼稚。人们有时候总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美好的希冀当作现实,沉溺的时间久了,离现实就越来越远。

这房子四十多平米,使用面积不过三十多平,所谓的客厅狭小得连双人沙发都放不下。墙壁刷成苹果绿色,一侧放着个单人小沙发,对面摆着一台电视,正在播出一部谍战剧。电视里的女人摆出宁死不屈的表情,啐了口血到敌人的脸上,悲壮的弦乐响了起来。电视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结婚照,照片里的女人比眼前的真人瘦两号。

杨天乐这才明白,前两天和钱潇嘲笑“房主能收钱”时多么无知。他原本以为凑够了钱就能买到东西,但没想到,这想法不适用于稀缺品,比如北京的房子。即便有钱,也未必买得到,买房子根本就不是买方市场。去三四线小城买房子叫去库存,在北京买房子,那是抢资源。

杨天乐走到卧室,发现床上还躺着个小宝宝。杨天乐心里想,为什么每次换房子,不管是租是买,都能碰到家里有刚出生的孩子呢?

“就是好多业主其实是把房子挂出来探探价的,未必着急现在卖。现在这个情况,房子一天一个价,你今天卖了,没准明天涨十万,就亏了,所以人家根本不收定金。”

“您这是要换房子啊?姐。”小杜替杨天乐问房主。房主说,现在有了孩子,这房子肯定是住不开了,准备搬到天通苑去,那边虽然离市区远,生活不那么方便,但是毕竟稍稍便宜一点,添点钱能换个大一点的,没办法。杨天乐释然,明白了为什么每次换房子都会遭遇一个有新生儿的家庭。在这座城市,他能租到和买到的都是那些最普通的房子,里面住着最普通的人,在一个新生命降临之后,空间就变得局促,当他们考虑升级的时候,自己才得以像替补队员那样得到上场的机会。

“什么意思啊?什么叫不收钱啊?”杨天乐有点蒙。

杨天乐看了看厨房和卫生间,各处拍了几段视频,和房主告辞,下楼。晚上的天气已经有一点凉意,蚊子抓住一生中最后的机会,在人类的腿边觅食。杨天乐递给小杜一根烟,两人倚着一辆汽车,聊了起来。“杨哥,您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业主不收钱啊。”杨天乐打电话给房屋中介小杜,告诉对方自己要看的三套房子,每报出一套,小杜就扔给他这句话。

“客厅有点太小。卧室倒是挺大的。”杨天乐回答。

他们经常看见有的房源下面写着“房主能收钱”。钱潇指给杨天乐看:“还有不能收钱的吗?给钱不要吗?”两个人大笑。

“嗯,老房子,格局都不太合理。这个小区里差不多面积的房子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户型。您不是在这边住了几年了吗,情况应该也挺熟的。就这房子,三天内,准出。”小杜吐了一口烟说道,“您考虑考虑吧。跟您这么说,我们有大数据统计的,全北京现在一共有二十五万多人想要买房,但整个北京只有差不多五万套二手房在卖。这五万多套还是把所有户型都算在一起的。五个人抢一套房,价格会怎么样,您自己想。基本上现在卖房子的都是因为要换房、改善。要不然根本不会出手。”

每天晚上吃过晚饭,他们就靠在沙发上,拿着手机给对方看自己选中的房子,评论和吐槽每一条房源信息,好像能随手买下全部楼盘一样。这成了一种仪式。

杨天乐点点头。不远处又有人骑着电动车来了,那人从车上下来,和小杜对视一眼,没说话。杨天乐瞄了一眼对方的领带,是另一家中介。“您看。人家这房子挂了两家吧,至少是挂了两家。还不一定从哪家出呢。”小杜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蹍灭。

这几天,杨天乐突然意识到,筹划买房让两个人在不知不觉间心情好了很多,这几天说的话比以前一个月加起来都多。看房子让两个人变得亲密这件事确实有点奇怪,但毕竟是一件好事。他觉得很多事情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杨天乐觉得买房子的经历如同一次顿悟,几天时间就能洗刷掉自己的诸多执念和偏见。在此之前,他一直认定北京房价高是因为有大规模的人炒房导致的,看了这几天的房子之后才明白,或许根本就没人炒房。外地不好说,游资或许到处流窜,但至少北京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杨天乐和钱潇几乎没什么交流。接连不断的搬家,再加上苏哥和梁姐家里那个让人震惊的事故,让他们觉得精神消耗很大。饭桌上经常是一个无精打采地看电视,另一个下意识地刷手机,其他时间里也都有点心不在焉。聊天也是需要心情的。

对于购买普通住宅的人来说,必须纳税、社保连续满五年才能具备最初的购房资格,只这一点就阻挡了众多有大笔资金但没有资格的外地投资者。更何况,外地户口在北京只能购买一套住房,北京户口最多只能购买两套,哪怕你全款也没可能多买。这样严苛的限制,怎么可能有炒作的空间呢?

他们在手机上安装了几乎所有房产中介的App,每个App都用各自的手机号注册了账号,认真标记每一个合适的房源。他们慢慢发现,和租房子相比,买房的选择余地其实更小。主要还是因为穷。即便如此,相较于为租房头疼,现在仍然是开心的。

几年前,限购条文还没出台的时候,确实有人可以囤积房子,比如杨天乐当年刚刚落脚北京的时候。他到如今仍然记得第一天来到幸福里,在楼下抽烟,抬头看见街对面新开盘的青年嘉园每平米只卖一万一。广告上那对意气风发、一脸憧憬的男女仍然历历在目。那时候,如果有人想投资,买个三套五套、十套八套都没问题,但现在早就时过境迁。对于杨天乐和钱潇来说,一切太过久远的事都和自己无关。如果再往前追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北京的房子还三千块一平米呢,所以想那些又有什么用?再说回来,即便是当年,一万一一平米的时候,和人们手中的钱相比,房价仍然是不可企及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杨天乐宁愿相信新闻里的评论员和网上的牢骚与埋怨,也不愿意去正视现实。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或许沉溺于幻想远远比走进现实要省力气。

自从下决心买房,杨天乐和钱潇就变得很投入,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花在了选房子上。杨天乐已经很久没有玩过游戏,钱潇也再没看过韩剧。他们觉得“在北京买房子”这件事比任何一个网游和电视剧都更刺激,也更富有戏剧性。

小杜要赶去见另一个客户,第二根烟没抽完就忙着和杨天乐告别,骑着电动车一溜烟蹿出去,领带又飞到了肩膀上。杨天乐溜达着往回走。晚上八点五十,初秋,周围有一种独特的静谧。小区里的水果摊子正在收摊打扫;开便民超市的一家人围坐在门前的圆桌上吃饭,有说有笑;烤串摊子前,几个人坐在一堆啤酒瓶中间,有人穿着公交司机的制服,有人穿着出租车司机的淡黄色衬衫,用京腔大声吹牛×。如今在北京的路上,京腔其实像一种少见的小语种了。杨天乐从这群人中间慢慢穿过去,他喜欢这样的烟火气,让人感到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