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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东西送了几次,钱潇突然不再出现,每周二下午换成了钱潇的一个室友和杨天乐交接。杨天乐问了两次,对方都讳莫如深地说句“她有事”,然后提起一堆东西走了。等到再上大课,杨天乐满阶梯教室地找,也没看到钱潇的影子。

每周二下午轮到杨天乐给女生们送货,那天负责接收的就是钱潇。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了,发现彼此竟然是老乡。他们都来自渡城,一座距离北京不太遥远的小城。

第三周,来取货的姑娘又换了一个,和杨天乐挺熟。杨天乐问她:“钱潇到底什么情况?”对方有点窘,撇撇嘴吐了吐舌头:“失恋啦!”杨天乐恍然大悟。

每天下午四点半,第二节大课之后,学校东门一侧的栅栏周围就会围满学生。女生都在栅栏内,男生都在栅栏外,大家隔着黑色的栏杆聊天、说笑、递送东西。有情侣努力把脸伸进两根栏杆之间狭窄的间隙,长久地接吻。瘟疫时期的爱情。

两天后的公共课上,杨天乐见到了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钱潇。他过去打了个招呼,什么都没提。钱潇说:“下周二,我去拿东西。”然后笑了笑。杨天乐看得出来,她脸色灰暗,笑得费力,用尽全部力气才把嘴角向上提了一点弧度。再到周二,钱潇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准时出现在栅栏后面。杨天乐也像什么都不知道那样,拆开一袋薯片和她嘻嘻哈哈地聊天。

校园里的小卖部根本支撑不住那么多女生的购物需求,每天只能吃食堂也让姑娘们大倒胃口。于是,校外的男生成了她们的物流小哥。女生们每天排班统计自己宿舍姐妹们需要采购的东西,从零食到水果再到卫生巾,一应俱全,男生们则轮流负责采购和供应。

直到几年以后,钱潇去了北京,成了杨天乐的女友,她才对杨天乐提起那段避之不及的感情,提及的缘由是一场争吵。那天,杨天乐很忙,会议接连不断,当他想起看手机的时候,发现已经错过了钱潇的五个电话。他把电话打回去,钱潇一次又一次拒接。杨天乐知道钱潇生气了,但没想到她会生气到这样的程度。晚上下班回家,杨天乐第一次见识了钱潇从没有过的大发雷霆。发泄之后,钱潇坐在沙发上对杨天乐讲起了自己的那段感情经历。

钱潇他们被关在了校园里,像是形式怪异的软禁,杨天乐所在的男生宿舍却在校外。扩招不仅让大学生的就业显得愈发困难,也引发了宿舍不够用的问题,这一点更加急切。于是校方在校外租下了一片空地,盖起了简易的男生宿舍。既然在校外,就没办法限制行动,学校只能要求宿管人员每天晚上熄灯之后点名记录,白天就任由这群男生自由活动,生死由命。

她和那个男孩入学后不久就认识了。彼时,他在学生会负责社团纳新,一个劲儿希望钱潇加入文学社,钱潇百般推脱说自己对文学、诗歌什么的不感兴趣。一周后,他们又在操场上遇到,两个人一点点熟悉起来,后来走到了一起。那是钱潇的初恋。最甜蜜的时候,男孩以交换生身份去了加拿大。最初一切正常,明信片、邮件和越洋电话都很频密。他拍了很多照片,校园里的枫树还有及膝的雪,雪地上写着钱潇的名字,惹得钱潇的室友们都很嫉妒。突然间一切戛然而止,除了一封分手邮件,再无声息。没有解释,没有过渡,连两个人拉锯的过程都没有。钱潇穷尽各种办法想联系到他,但终究杳无音信。那时,钱潇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一切。她像从云端跌落,只知道哭。哭了两周,似乎才真的还魂。从那之后到接下来几年的时间当中,这件事和那个人成了钱潇心里的一个黑洞,绝口不提。

钱潇和杨天乐是大学同学,同专业不同班,在阶梯教室上大课时才会遇见,偶尔打个招呼。他们都不是校园里显眼的人,真正意义上开始认识是因为SARS。那场怪病在当时被称为“非典”。大学封锁了校园,街上寂寥无人,电视里一边播放着电视剧一边在屏幕下方滚动字幕“乘坐K135次列车的乘客如有发热、咳嗽等症状,请速到附近医院发热门诊就医,该列车7号车厢一位乘客已被确诊为SARS病毒携带者”。之后是及时更新的死亡人数,那数字上涨的速度,有如多年之后的北京房价。

那天,钱潇对杨天乐说:“所以,我最怕一个人突然消失。别再不接我的电话,好吗?”杨天乐郑重地点点头。钱潇又问他:“你不会有一天也突然消失吧?”杨天乐愣了一下,说:“不会!”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当时,钱潇还在老家工作。父亲通过一些弯弯绕绕的关系,把她安排进了一家小公司,她在那里每天表面上和同事们嘻嘻哈哈实则如坐针毡,但对于为什么如此别扭也不明就里。她只知道不能这样终此一生,可到底要做出怎样的改变,却毫无头绪。几年之后,钱潇在北京偶然忆起,她觉得,或许,那就叫迷茫。

钱潇不像杨天乐,毕业前一心想去北京,她没什么想法,也不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回了老家。做着一份无聊的工作,每天被父母逼着相亲。

MSN是一种只能在电脑上登录的聊天工具,不像后来,手机如外挂的器官一样直接接通着人们的神经系统,杨天乐去拜访客户或者外出时,就没办法登录MSN。他走在路上、坐在出租车里经常会想,钱潇会不会因为自己没上线而感到焦虑。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给钱潇发个短信,聊聊路上的见闻或者某个段子,好让她知道自己没在办公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维系着这种微妙的情愫,谁都没有说破,即便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几乎再无法回避。

相亲最密集的时候,每个周末能见六个男人。到了周一,钱潇就迫不及待地在网上把周末见到的每一个奇葩相亲对象的故事讲给杨天乐听。那成了杨天乐繁重工作之余最好的调剂。两个人一起嘲讽和奚落那些相亲男的长相和性格,同仇敌忾得久了,关系就莫名地近了。也正是那时候,钱潇发现,杨天乐听得懂自己说话。她第一次清晰地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她想和一个能听懂自己说话的人共度余生。

杨天乐和钱潇最初在MSN上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后来,两个人都盼望着能在早上上班的时候看到对方的图标从灰色变成绿色。他们会互相打个招呼再开始工作,像一种心照不宣的仪式,让他们感到踏实。

渐渐地,钱潇变得焦虑起来,她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相亲对象,又说不出缘由,保持着和小城格格不入的决绝姿态,和父母的关系也愈发紧张。杨天乐清楚,在自己的故乡——那座距离北京并不遥远的城市里,人们对于一个大龄单身女孩的眼神会充满怎样的揣度、嘲讽和恶意。他鼓动钱潇来北京发展。

那时候微信还没有被发明出来,人们上网聊天依赖QQ和MSN。多年之后,MSN已经被彻底遗忘,有如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和它一起被遗忘的还有杨天乐以前一直用的摩托罗拉和诺基亚。不过几年时间,再想起那些,人们的语气就如同谈及上古传说。杨天乐这一代人每天都在经历自我颠覆,经验是无效的,他们的经验被一次次迭代、覆盖和重建,一切都是临时的,一切都是崭新的。他们享受着速度带来的快感,自己对速度推波助澜,也逐渐被速度透支。

当时,李俊已经如愿考上了研究生,从险恶的现实世界回到了平静的校园,杨天乐也搬离了那栋最初落脚的房子。房东告诉他,决定卖掉房子,投入自己的生意。杨天乐后来总会时不时想起这个自己在北京的第一位房东。如果他当年留着那栋房子,资产恐怕已经增值许多倍,不知道他的生意到底做得如何。杨天乐搬家的时候,看了一眼多宝槅上的唐三彩,那匹马仍然无辜地站在那里,蒙受着更多的灰尘,仍然无人解救。

杨天乐开始和李俊分摊房租,每个人比之前多负担了一点,但都可以接受。当时,杨天乐的薪水六千块,在同学之中不高不低,那时候找工作好像还没有像日后一样惨烈。李俊的备考进入了冲刺阶段,杨天乐也开始加班,没有了PS2的诱惑,每天晚上,他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背诵马哲,一个人制作PPT。闲暇的时候,杨天乐会上网看看电影,和同学们聊聊天。同学的日子都过得差不多,渐渐入正轨,渐渐有起色。这些他经常聊天的同学中就有钱潇。

多年之后,一起一次又一次搬家时,杨天乐坐在打包的纸箱上,看着满头大汗的钱潇,总会想,当年自己鼓动钱潇来北京,到底有多少私心呢?他想不清楚。私心一定是有,但比例不详。毕竟那时的他对一切也还都懵懵懂懂、模模糊糊,大概有个方向,有个轮廓,但一切也可能随时飘散如烟。杨天乐觉得北京这座城市里的很多事都难以把握,也难以捉摸,比如,感情。有时,他拼尽全力想去抓住一些什么,打开手掌却发现掌心空空。有时,他从未想过的事,也会突然降临。

几个月之后,郭建的公司决定提前让他回到天津分公司,郭建有如得到大赦一样逃走了。逃走之前,他跟杨天乐交代了一下房东的信息,房租押一付三,所以,之后的事得靠杨天乐去交接,李俊是指望不上的。直到下一次交房租,杨天乐才意识到,郭建让自己每个月多负担了一百多块钱。这件事,他从没问过郭建,他觉得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