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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生日的气球

妈妈突然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放,轰隆一声,小姑娘吓了一跳。

所有的希望轰然倒塌,小姑娘哭了起来。她想起她以前认识的一个对她很好很好的叔叔,想起那个叔叔最后跳进的家门口的那条奔腾的江,她还想起她班上那个父亲欠钱逃走后交不出班费的同学,想起他残旧的铅笔盒。她也和其他同学私下笑话过他,笑他身上几天不洗澡的臭味。

妈妈说,有出息的人遇到事情不会哭。

欠了许多。妈妈说。

可是欠了钱怎么办?小姑娘问。

阿宝说我们家欠了很多钱。小姑娘飞奔到妈妈面前问。

欠了钱便赚了还上,妈妈回答。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头发已经被风吹乱,汗嗒嗒地粘在脸上,可是她的眼神却十分坚定,是立在寒风中的松。小姑娘一点点安下心来。

败家,今天是真的败了家了么?

阿宝说过的,有你妈在不会有事的。小姑娘不哭了。妈妈扶起自行车,给它上了锁。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才看到妈妈推着自行车晃悠悠的影子。妈妈一直骑自行车,每次她看到爸爸的各式汽车都会皱眉头,总说半桶水就要抖起来,总有一天败家。

后来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小姑娘现在想来好像电光火石。

送走阿宝以后,小姑娘便坐在大门的台阶上。空荡荡的大门,引来一阵阵好大的风。小姑娘瑟缩了一下身体。是啊,那年是小城最大的一个台风季,这个狂热的小城即将要被清洗。小姑娘那个时候并不知道。

阿宝说的小姑娘家不会出事的话还响在她的耳边,她家却又出了许多事。

那天阿宝接下来说了什么话,小姑娘已经不记得了。她心里只想着妈妈早点下班回家,她必须要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妈妈一定会和她说,没有的事,然后再严厉责问她,怎么没在写作业!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那晚晚自习回家,小姑娘在家门口不远处停了下来,她看到家里一楼的客堂里满登登坐着人。小姑娘仔细看这群人。以前她以为流氓应该像香港电影里的古惑仔,叼着烟满口脏话刺着各种大佛凤凰飞龙麒麟。原来,这些港片都是些笑话。

阿宝说,我家不一样,我没有妈妈。你有你妈在,不会有事情的。

真正的古惑仔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所以你们要逃到上海去?小姑娘这才心里一揪。仔细想来,阿宝说的话,每次都是真的。

他们抽烟,但不一定每个人都有文身,他们打人,但是他们没有功夫,所以他们用木棍一棍一棍扎实打在肉和骨头上,爸爸说他们不带刀子来,是因为他还算在社会上有些交情,和他在派出所的交情一样。他们前一分钟还彼此间谈笑风生,看着不过是晚饭后围坐在你家他家门口的闲散大叔,下一分钟转头就对你瞪出吃人的眼睛。眼睛怎么会吃人呢?普通善良大众的当然不会。可是他们的会,而且是生吞活剥的,淋漓着血肉的。

然而阿宝却很认真,你爸爸股份多,欠得比我家还要多呢。

妈妈早就在门口等着小姑娘,看见她在远处站着,连忙跑上去,一把抱住她,带着她穿过他们,匆匆跑上楼。

开国际玩笑。小姑娘不相信。阿宝怎么也和那些看热闹的人一般见识!

小姑娘数着心跳,麻着头皮,一夜无眠,满脑子都是那些猩红的吃人的眼睛。

阿宝说,你还不知道?昨天闹起来,就是来讨债的。你爸爸和我爸爸做生意亏了,欠了好多好多钱。

在那个漫长的夜晚,小姑娘提心吊胆,以为这样的眼睛,会让她恐惧一辈子。

小姑娘笑着说,以后我爸妈会给我好多好多钱,我分一半给你就好。

可小姑娘没想到,没过多久,她竟然习惯了。习惯是件恐怖的事情,更何况是习惯恐怖。然而习惯又是件好事,习惯恐怖,就不会再害怕恐怖。

阿宝和小姑娘一起蒙在被子里,听范晓萱的歌。阿宝还和小姑娘说,他们要搬到上海去了,阿宝说上海有很多发财的机会。

那天以后,那些人就变成了小姑娘家的常客,刚开始她对他们的每次出现都胆战心惊。渐渐地,她便觉得他们只不过是家里的一个摆设,与沙发上的那只提花坐垫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小姑娘已经知道他们是来讨债的。

第二天,阿宝一大早来了小姑娘家。小姑娘才知道,昨天她被接走后,她也被她一个亲戚接走了。阿宝对小姑娘说,昨天也是她去派出所领了她爸爸出来的。

妈妈几次想把小姑娘先送到亲戚家去。小姑娘都笑着和妈妈说,吃惯了爸爸做的饭,其他人做的吃不下。渐渐地,妈妈也习惯了。一家子人都习惯了。小姑娘照常上学,妈妈照常上班,爸爸照常游荡。一日三餐,一顿没误过。

回到家,那天妈妈和爸爸破天荒没有吵架。大家都累极了,早早便睡下。

只在偶尔噩梦时,小姑娘会看到他们的眼睛,那些眼睛真的在吃人,一口口吞下去,有时候有血,有时候没血。没血的时候,便是黑白的,像卓别林的默片;有血的时候,便是五光十色的,是三岁时她爷爷买给她的万花筒。小姑娘几次尖叫着醒来,都是半夜三四点之间。习惯了也没用,它们一直都在那里,一只一只正慢慢长在了小姑娘的心上。

爸爸并不以为意,轻轻打了一记小姑娘的后脑勺,骂了一句猴崽子。

那时候,小姑娘经常还要做一件事情,便是被妈妈叫到她公司办公室拿一捆捆的钱。

小姑娘十分讨厌他这样子,浮夸到天上去也是浮着的,于是便学着妈妈平日里的语调冷冷地问,那你怎么会被关起来的?

小姑娘认真地一张张把钱数好,将钱拿回家里,再当着他们的面一张张把钱数好,然后按着妈妈给的纸条上的名字一个个发给他们。小姑娘喊一个名字,一个人就站起来领钱。和老师点名一样。

爸爸被小姑娘领出来后,一路上都不消停,一个劲儿大声说,这些警察都是好兄弟怎么怎么样的,刚刚在里面给的都是好茶好烟。

他们会一边数钱一边对她裂开嘴巴笑,小丫头很能干小丫头鬼灵精。小姑娘甜着嘴巴,一口一个叔叔叫着,一口一个叔叔是大好人夸着,还给每个人倒上泡得热腾腾的茶。

小姑娘大着胆子拿眼睛去巡了他们一圈,发现爸爸并不在这些人里面,稍稍放了点心。小姑娘闷头闷脑地被文武叔带着走了好几个办公室,每次都要拿出身份证核对,然后再签个字。派出所的民警送爸爸出来的时候态度还算客气,只说了几句,老大不小了,别再闹事。小姑娘看到爸爸衣服还是完完整整的,脸上身上也并没有血迹,总算松了口气。

妈妈和小姑娘说,那些人吃了人还要剥骨头的,他们要是看到我和你爸,就要一口气把我们全吞了。她和小姑娘说她的办法,拖着,等过了这个年,或许能再拖些时日。妈妈每次说到这些,都会叹着气,摸着小姑娘的头,只是苦了你。

那个年代的派出所还没有办公窗口,一进门,小姑娘就看到几张大方桌,几个穿着花衬衫二十出头的男人被单手扣在几根铁栏杆上,一式地低着头,浑身脏兮兮的。

这样又过了一小段时间,就开始陆续有人上门打听是不是要卖房子卖店铺卖公司。

“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这句话一直伴随着小姑娘度过童年和少女时代,现在小姑娘想起来这句话当然是多么的珍贵,是再也不会有人同她说了。但那个时候,小姑娘却最讨厌别人与她说“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小孩子家当然要问那么多,因为小孩子家也知道欠债是要还钱的,打架是要坐牢的。

又有一天晚上。那晚小姑娘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窗外有月光,凉风习习,是小城舒爽的初春夜晚。

文武叔一挥手说,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跟着我去办个手续就好,对了,把你身份证带上。

小姑娘不自觉就走到妈妈房间,趴在她床头,看着妈妈睡觉。过了好一会儿,小姑娘终于忍不住摇醒了妈妈。小姑娘问,我们全卖了吧,全卖了是不是就可以还钱了?

小姑娘想对着文武叔笑一下,一开口却带着哭腔,我爸怎么了?

妈妈说,卖了,这家就真的败了。

小姑娘出来找文武叔的时候,他正在站在花坛下抽烟。看到小姑娘出来,便急忙说,这几天帮着隔壁家的老黄叔去外地跑了趟生意,刚回来就听说了这事,立刻就过来了。

爸爸这时却从床里头一下坐起身子问,能卖多少钱?

在门口等小姑娘的叔叔不是她的亲叔叔。是小姑娘姑奶奶的表侄子,姑奶奶儿子都死了之后,他认了姑奶奶做干妈。他的名字叫文武,小姑娘平日里叫他文武叔。文武是小姑娘爸爸的学徒。小姑娘的爸爸教学徒十分严厉,一不听话,就一个巴掌呼过去。爸爸时常和小姑娘说,她爷爷当年也是这么教他,在外面打赢了是光荣,打输了不准回家哭。文武叔在外面也是个暴脾气,和那个时候小城里的大部分青年一样,经常与人打架。爸爸虽然巴掌伺候文武叔,但每次他来家里,爸爸又会把留给小姑娘的河鳗螃蟹全拿出来,特特做了给他吃。

妈妈也一下坐了起来,指着爸爸脑门大喊,要卖了,就离婚!

小姑娘这才看到缺了玻璃的空荡着的两扇大门。刚才的飞溅着鲜血的画面又汹涌到她的脑子里。这又怎么会是场梦?小姑娘笑自己。笑完自己,小姑娘以为自己会哭。可她只是平静地朝妈妈点点头说知道了。

爸爸从床上蹿了起来,就要往门外冲。爸爸吼,我去死好了。

妈妈点点头说,你爸被带到派出所了,你叔在门口,你跟着他去把你爸领回来。

妈妈说,你死了也没用,你死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

小姑娘摇了下头回答,没有疼。

爸爸软了下来,走过来坐在了床沿说,他们这几天要我去算账。

妈妈问小姑娘,头有没有疼?

你去算啊。妈妈语气轻飘飘的。

妈妈的语气十分平和,是平时小姑娘考了出乎她意外的好分数才有的那种。

那些账目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他们肯定是要骗我的。爸爸说。

小姑娘看到她妈妈。妈妈正背对着她,赤脚站在窗户旁,夕阳的余晖照在她微微褐色的头发和脖颈上,发着光。和她小时候看到的她一样,沉静而又美丽。她好久没看到这样的妈妈。妈妈正在擦着窗户。小姑娘喊了声妈,她转过头来,神态与平常并没有两样。

你让我现在帮你去算账,他们见到我,便要全部的钱。妈妈说。

客厅的红木地板干干净净,没有一粒玻璃碴。刚才一定是做梦。小姑娘再次肯定。

爸爸看着妈妈问,那怎么办?

她轻手轻脚地起来,穿上整齐摆放在床边的拖鞋,蹑手蹑脚走到一楼。

妈妈默默无语。爸爸也不再说话。

刚才那一切应该只是发场梦吧。小姑娘这样想。

这个时候,小姑娘却站起来,大声说,我帮你们去算。

醒来时,小姑娘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熟悉的温暖的带着柑橘香味的床单,床头柜上她爸爸给她买的粉红色珠串丝绒台灯,发出让人安定的微微亮光。

这些日子,小姑娘并没有看妈妈哭过。好几次,她看她咬着牙瞪着眼,却并没有掉下过一滴眼泪。可就在小姑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姑娘却看到妈妈的眼泪汹涌而出。

小姑娘对那个场面最后的回忆就是这样。然后一切空白成了一片,小姑娘漂浮在了棉花糖里,暖洋洋甜丝丝的。

爸爸低着头说,你好好读书去,这些事情,爸爸妈妈会处理的。

阿宝爸爸缓缓地放下了那片玻璃,用血红的双手将小姑娘重重往外一堆,大喊,快走。

妈妈却擦了眼泪说,她长大了,她是这个家的女儿。

阿宝爸爸听到了小姑娘的声音,回过头来,小姑娘看到他竟然对着她微微一笑。这是个十分奇异的笑容,那之后,她一辈子都没有忘记过这个笑容,和刚才的那声巨响一样,留在了她最深的梦魇里。实际上,那天发生的事情小姑娘都一辈子没有忘记过,所有的细节,连鲜血飞溅在罗马柱上的位置,小姑娘都牢牢记在了脑子里。

她说完,看着小姑娘又说,并不是很难,和你数学课上教的应用题一样的。

小姑娘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冲了上去,她从后面抱住阿宝爸爸,大喊,叔叔,不要在我家里杀人!

爸爸低头又不再说话。

阿宝爸爸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倒在一地的碎玻璃上,只发生在瞬间。他在离大门最近的地方,所以小姑娘看得更真切。他倒下去时,四周顿时殷红成了一片。阿宝爸爸再站起来时,手里已经抓着一片长着尖角的玻璃,这片玻璃像极了一把尖刀。

第二天,妈妈就拿来了账簿,开始一笔笔教小姑娘算账。小姑娘很用心学,不久就掌握了要领。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看着好像很繁琐,但妈妈和小姑娘说了两次,她便都懂了。真的不过是些数学应用题的组合。小姑娘虽然平日里数学成绩很一般,但这次不知道什么原因学得很快,她试着在这些账目里套上XYZ,不仅次次都能迎刃而解,速度竟然还很快。爸爸很佩服小姑娘。

她看见家门口那两扇金光灿灿气派至极的玻璃大门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地剔透的玻璃在太阳下跳动。她家大厅一览无余。爸爸、和爸爸也是好朋友的阿宝爸爸还有几个经常出入她家的爸爸的朋友们正和一群人扭打在一起。所有人的牙齿眼睛都呲裂成一团,混沌成一片,那些罗马柱,欧式雕花,大马士革墙纸,红木地板上到处是飞溅上去的血迹。

小姑娘和妈妈一起理好账目一共也不过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竟然被她们发现好几处漏洞,如果争回来,爸爸不至于欠到现在这个数目。

她宁愿永远挤不到前面。

浑水就有人想摸鱼,是小姑娘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懂得的道理。

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能不能让开?你们懂什么,欠债?你全家欠债!小姑娘越来越愤怒。她用最大的力气推他们,努力要将小小的身体再往前挤。

小姑娘开始期待过几天的那场清算。所有的希望都到这场清算上。这是爸爸是家里最后的机会,或许她可以和书上那些少年侠客一样,力挽狂澜。小姑娘想。

怎么?这是欠了多少,闹成这样?他家小汽车都好几辆……

等了好些天,才终于等来了那个大日子。那天小姑娘被带到她爸爸已经空置好久的厂房里。厂房是用妈妈的存折买的,刚建好的时候和她家的小洋房一样,说不出的气派。爸爸特特买了两只警犬拴在大门口。买警犬这事爸爸大约又被骗了。两只大狗看着彪悍,终日却只知道吃肉和朝每一个路过的人留着哈喇子狂吠。这件事是小姑娘之后去了香港机场才发现的。香港机场的缉毒犬文静却敏锐,那股聪明劲儿,爸爸那两只大傻狗是望尘莫及的。

听说是讨债的。

好气派的厂房如今空空荡荡,只有当中摆上了一排长长的桌子,桌子两头都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做大生意的,平日里那个花钱哟……

小姑娘被爸爸和文武叔带着坐到了桌子的一边。她看着桌子对面的人。他们和那些在她家客堂里坐着的人一样,瞪着吃人的眼睛。

怎么惹了这祸?

小姑娘低下头,开始努力地算账簿上那一串串冗长的数字。她听不见他们互相之间的呵斥声,听不见他们对她计算结果的质疑声,她在数字的世界里,很平静很安全。她一心以为这最后计算出来的结果对爸爸一定是至关重要的,爸爸一定是被人欺骗了的,一定是被人愚弄了的。爸爸那么笨,每次下围棋打扑克都赢不了她,她要为爸爸申冤。有她在,一定是可以计算出一个对他公平的结果,为他申冤的。可是这场计算终于还是半途而废了。

小姑娘怎么也搞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平日里爸爸在家里宴开八方的时候没有他们,爸爸带着她出去逛让她给每个他的朋友打招呼的时候没有他们。可现在这些人,把她家门围得水泄不通的这些人,却带着与小姑娘家熟悉无比常年来往的口吻,窸窸窣窣地在讨论着她们家。

不知怎么的,他们便吵了起来。这次他们带着刀。刀和数字在同一个世界里时,刀是比数字重要的,只是在那之前,小姑娘不懂,只懂生意的妈妈不懂,只懂刀的爸爸半懂不懂,半懂不懂就会生出侥幸的心。

家门口已经围满了人。陌生人。没有一张是小姑娘熟悉的面孔。她看不见家里的情况。小姑娘拼命往前挤。没有人让她。这群人。小姑娘到现在有时候还是会想起这群人。大概上天专门造了这么一群人,终生最大职业便是看热闹,不管他们是幸灾乐祸,还是扼腕叹息,他们的眼睛都一致地灼灼闪动着光芒,心里那点叫嚷着再来点好戏的心思掩饰不住地都写在了脸上。

小姑娘被文武叔护在身后,拉出了那个地方。

跑到离家五米左右远时,她却突然站住了。

小姑娘坚决在大门口不走。文武叔以从未有过的严厉态度骂了她几声。小姑娘看着他,他瞪着的眼睛原来也是猩红的可以吃人的。可小姑娘还是坚决不走,文武叔拿她没办法,只好转身匆匆跑回去。

小姑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发狂似地往家的方向奔去。

小姑娘看着他的背影,她想他再也回不来了,爸爸也是再也回不来了,和英雄电影里的男主角们一样,穿着迎着风飞舞的大风衣,背影消失在夕阳里。

这戏剧性的爆裂的声音到现在为止还一直响在小姑娘的耳旁,好几次深夜的梦魇,小姑娘抓狂着大叫醒来,都是在这声巨响里。

只是现实中,应该还有鲜血的,爸爸和文武叔穿的也只是平常的POLO衫,那种柔软的棉布做的,可以吸好多沉甸甸的血,可血还是太多,于是会蔓延开,蔓延开……围着爸爸和文武叔躺在地上的身体蔓延开……

小姑娘听到那一声轰隆巨响时,刚走到家门前一个转弯口的地方。

小姑娘是被妈妈带到医院里去的。妈妈并没有像电视剧里女主角一样撕心裂肺地大叫,爸爸也并没有倒在血泊里,只不过和以前一样,手上脚上缠上了点绷带。小姑娘看到受伤的爸爸,想起以前每次爸爸受伤时外婆炖的猪脚汤,可是外婆,那个传说里无所不能打不倒的外婆,已经离他们远去了。

叔叔婶婶刚给小姑娘吃了饭,这会儿早已经手拖手出去打麻将了。于是她便对着叔叔家的小孩嘱咐了几句不准玩不准看电视好好写作业的话,就出了门往家的方向走去。

爸爸没事,隔壁床住着的文武叔却从此瘸了一条腿。听说那天文武叔替爸爸挡了几棍子。那几棍子都是往爸爸头上敲去的。而他腿上的伤,就是帮爸爸去挡棍子时,被人下的黑手。小姑娘泪眼婆娑地给文武叔喂粥。文武叔却依旧笑呵呵的,只是说以后不知道娶到的老婆是不是不漂亮了。

忍到了晚上,小姑娘心里就像被一万只猫挠过一样的难受,非得立刻奔回家去看看不可。

爸爸出院以后,家里清静了许多。

从小大到大,小姑娘总说自己是个混世魔王,每次只要听到不用读书天塌下来也不怕,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小姑娘竟然有了些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不安。叔叔虽然是她亲叔叔,可小姑娘从小到大也没在他家里住过一天,这次怎么就要在他家住个几天?她心里模模糊糊更加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卖了所有的房子和店铺,自己买的和外婆的统统都卖掉了。外婆留下的一个好漂亮的钱箱子和八仙桌也都被北方来的古董商收走了。这钱箱子和八仙桌一直放在外婆以前住的老宅子里。前两年每到小城祭祖的日子,妈妈和爸爸就会带着小姑娘到老房子里,细细把它们擦拭好几遍,和外婆当年一样。

叔叔拉着小姑娘和老师请了假,把她往他摩托车后座上一塞,就往他家去了,一路上没和小姑娘说话。到了他家,婶婶把小姑娘安顿在他们的卧室里,让她这几天可以不用去读书,在家温习功课就好。

那天古董商来的时候,还是小姑娘去给开的门。看着钱箱子和八仙桌被人抬着往外搬时,小姑娘这才懂什么叫“都卖了”。小姑娘很想大叫一声“别动”,可张开嘴巴,却发现声音是哑的。她没有力气,那是一种所有血液都被抽干了的感觉。整个青春在那一刻整齐地被剜掉了。小姑娘有时候会想,妈妈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让她亲眼看到,故意让她记住这种感觉,活生生败了家的感觉。当然,这些都是小时候想的。长大后,有人问小姑娘的青春时光。小姑娘只是笑着说,被狗吃了,家全卖了之后,虽然还是抵不了债务,那些人总算又被暂时安抚住了。只是妈妈还是怎么都没有卖公司,爸爸提了好几次把公司也卖了,这样彻底还了债,日子可以宽松些。妈妈都没有答应。

小姑娘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写纸条的事情东窗事发,她倒不怕在教室被罚站有多丢人现眼,但实在当心回家后妈妈要对她发飙。但叔叔怎么会来?除了每年过年见一次,小姑娘纳罕,平日里她是不与这个叔叔见面的。

他们搬到了爸爸和妈妈之前住的那个小房子里去,那个没窗户,暗蒙蒙,团团一转身就到底的房子里。妈妈更加早出晚归。

小姑娘的叔叔就是在这时匆匆跑进教室的。

那天,小姑娘是跟着几个同学去的乡下。同学们说,那里拍写真比城里要便宜许多。几个女孩笑笑闹闹着到了轮渡口的时候才发现闯了祸。最后一班渡轮半小时前就没了。女孩们没了办法,周围也没个电话亭,便在码头边的小亭子里蹲了一晚上。

那天小姑娘和她的好朋友阿宝就是因为这个在课堂上吵了起来,她们一起在教室后排罚站。在这样严厉的重点中学的老师眼里,她们当然成了祸害社会的异端,当然是比新闻里的本拉登还要恐怖的恐怖分子,罚她们站在教室角落一个下午已经是宽大处理了。老师说,希望这样能激发起她们最后的羞耻心,也希望其他好学生千万要以她们为戒。

后来小姑娘听爸爸说,妈妈那晚一家家敲小姑娘同学家的门,找不到小姑娘,于是就坐在江边叫了她一夜的名字,哭着说她一定掉在了江里。妈妈从小吓小姑娘到大的故事最后终于吓到了她自己。

其实那个时候小姑娘想用什么气球就用什么气球。那个时候,她家里很有钱。

你这样对得起你妈?爸爸第二天一早看到吊儿郎当惺忪着睡眼斜背着书包站在家门口的小姑娘时,气得已经说不清楚话。

小姑娘有个好朋友叫阿宝。阿宝帮着小姑娘一起想。阿宝觉得生日会一定要用软绵绵的粉红色的丝带,而小姑娘觉得黑气球更酷些。所有歌星的MTV里都用了黑气球,粉色已经退了潮流。

他生平第一次抽了小姑娘一下,他的手重重地落在小姑娘脸上,小姑娘这才明白,原来以前他们从未真的打过她。然而小姑娘并不为那次的事情后悔。

故事发生在离上海遥远的炎热的南方小城的一个小姑娘十七岁生日的前五天。小姑娘满脑子都在想怎么问她爸爸讨钱好好办个生日派对。

每个少女在毕业季都应该有一本写真集。

“故事发生在离上海遥远的炎热的一个南方小城……”华年终于也笑起来。

她们在这些写真集里挑出自己最满意的照片,写上最可爱又最可笑的祝福,分发给那时的小伙伴。于是少女的少女时代便被永远地封存在了这些照片里,和少女长满阳光的笑容一起,和少女父母腻烦透了的打骂声一起。

“最好你永远发呆发傻。”宋星河笑。

只是,小姑娘还有另外一部分,和大部分人不同,那些长在心上的一只只猩红眼睛,居然,也一起,永远地封存在了她的少女时代里。

华年好久回过神,“不好意思,发了呆。”

无数年以后,当小姑娘也在波云诡谲的商海沉浮时,有人曾翻出了这些猩红的眼睛,和她说,这就是你身体里的一颗种子。

华年看着她前方一个老妇人笑着用眼睛和她打了个招呼。老妇人大约五十多岁,穿着华年昨天刚在MIUMIU橱窗里看到过的一件黑色蓬蓬袖低胸长裙,戴着一整套祖母绿耳环项链。这几天,她每天都看到她,同一个时刻坐在同一个位置吃同样的早餐,永远一个人。

小姑娘又气又好笑,如果让你用现在的全部身家去换一段青春韶华,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但愿这个问题,每个人都能公正去想。

“真的要和你说。”华年回答宋星河。那时正早上九点,地中海温和的阳光洒在Danieli的露台餐厅上。华年和宋星河坐的位置正好可以俯瞰海景和密密麻麻一堆堆游客的海边街道。人倒是比海更像风景,华年想。

华年说到这,对着宋星河一笑:“这个故事说完了。”

宋星河在前头领着华年参观。华年在来的路上买了一盆花,手掌般大小,红色的,她并不知道什么名字,只是看着喜庆可爱,就一直捧着。有人经过和她打招呼,新婚快乐。宋星河看着华年笑。华年扭头。捧着花就是新婚,那看着蛋糕就真能发胖了。宋星河指着大堂里一张沙发说,这里是安吉丽娜·朱莉回眸的地方。华年说,女人要么一次次被抛弃,要么就成为所有人的女神。宋星河挑眉,安吉丽娜来敲我门,都不稀罕。华年说,说的好像安吉丽娜会稀罕你一样。宋星河眨眼,你稀罕我就好。

宋星河拍拍华年的头,什么也没有问。

小时候奶奶总和华年说很久以前她出生的那个小城到处都是河,那个时候,他们是住在水上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水就都变成了水泥。那个时候,小城没那么热。华年把外婆说的话告诉了宋星河,第二天,他们就在了这里。宋星河说威尼斯人也住在水上,你以后可以在梦里和你奶奶说你也在水上住过了。方鸿之那天说过的,投资人都是在周末打着飞的去海岛度假。方鸿之羡慕。现在她成了让方鸿之羡慕的人,她梦里都该笑醒的,华年却不怎么做梦了。

离开威尼斯的那天晚上,宋星河说,以后我们好好在一起恋爱,以结婚为前提在一起恋爱。

华年伸懒腰。威尼斯的Danieli酒店,她不过在船靠岸时新鲜了一下。他们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船夫啪一下打开了木轨船的筒灯,照得船身的核桃木更加锃亮。宋星河在华年耳边轻轻说快到了,华年猝不及防,一抬头,迎面便是一扇巨大的嵌着琉璃的木门,中世纪威尼斯过分的奢华味道便扑面而来了。这里的每个裂缝都在吟唱着时间,俏妞。意大利船夫对着华年吹了个口哨,准确地把船停在了酒店狭长的码头。一个穿着和查尔斯王子军装差不多华丽的制服的门童已经在门口笑着接过他们的行李。你好啊,密斯特宋,门童和宋星河打招呼。倒是常来,华年笑。从来没和女人出来旅行过,宋星河也笑。

宋星河问,现在你喜欢粉色气球还是黑色气球?

“你真要和我说?”宋星河还是不确定地问华年。

明天是华年的生日。

华年和宋星河说的这个故事,她没有和未然说过,没有和于成龙说过,没有和她来上海后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说过。因为她知道这个故事太长太长,又太乏味太乏味,华年怕他们听着听着要睡着。宋星河是那个唯一。她不怕宋星河睡着,因为宋星河每次都很认真听她说话,再多的话他都听着,从来没睡着过。

现在我喜欢你。华年回答。

小姑娘笑着说,青春被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