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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门口微笑的死神

“知道就好。”乐宝突然笑起来。

“我比你坏。”华年摇头。

那年乐宝也是这么笑的,那年她十二岁,总梳着马尾辫,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小粉裙。乐宝爸爸把她送到华年家来吃饭。华年一边给她夹螃蟹一边啰啰唆唆,陈老板买的螃蟹最肥,因为他总是买最贵的,卖螃蟹的高叔靠着他们家吃饭呢,她每次放学经过高叔铺子,高叔远远就要对她笑,看着就好讨厌。乐宝这时不笑了,她的下巴高高地翘起,说,我不喜欢吃螃蟹。然而,她最喜欢吃的还是螃蟹,做成椒盐味。华年有钱了后,每次乐宝要说想吃点好吃的,新天地的桥底辣蟹华年都是提早一个月电话去早早订好位置的。

“你可以不原谅我。”乐宝盯着华年。

那么多年,她骗不过她。而她,又何尝骗得过她?

“不说了,好吗?”华年笑着打断。

华年大笑,说:“今天终于拔了这根刺,颜太太。”

“于成龙结婚的事……”乐宝又开口。

乐宝的眼泪汩汩流。

华年笑起来。其实当年她并没有找白西娅吃饭,那个时候是她哄乐宝的。胖乔治当年在她事败后找她吃饭,她最后对他的嘱托就是帮她去查查白西娅这些流言的背后是什么。他有他的办法。其实不用去查,她也知道。乐宝要想瞒住和颜顺昌的关系,还有比她更好的挡箭牌吗?然而,这些她不过一笑。她有她的心思,她也有她的。所以她们这两年的决裂,是不是绷得太紧的一次泄洪?华年问自己。

华年想起Miss周诬陷她那会儿,乐宝来敲她家门,那时她也是这样流泪,乐宝说是为了骗取她的信任。华年不信。哭这件事情,真的可以说哭就哭吗?更何况对一个不会哭的人。

“白西娅散布的那些流言,也是我。”乐宝继续说,“我总是拿你当挡箭牌,也是久了,就习惯了。你惯坏了我,你明明清楚得很,你一直惯着我。”

她从来不哭,两次为她流泪,她该知足了。

华年撑住自己摇晃着的脑袋。

“还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说,Miss周其实一直身体不好。”乐宝哭着哭着突然说。

乐宝把华年推开,摇了下她醉醺醺的身体说,“华年,当时你已经衣食无忧,我又去打听你妈妈的公司,听说也赚了许多钱。可那个时候我没有了颜顺昌,便一无所有。”

“怎么?”华年吃惊。

“帮我回到颜顺昌身边。”乐宝回答华年叹了口气,“这个条件的确是无法拒绝的。”

“以前有一次我去她家,看到她晕倒在地。去医院后,医生以为我是她家属,把检查报告给了我。她有淋巴癌,是早期。可癌症这个病,迟到是要死的。”乐宝说。

“Miss周给你开出的条件是什么?”华年问。

每天冲在最前线奋勇杀敌的Miss周居然也得了癌症,和陈老板一样。

华年叹了口气。她并不是一开始就怀疑乐宝的,只是这个事实,一点点地,它自己浮出了水面。乐宝怎么会让她父亲签下代持协议?她父亲签下协议的时候她又怎么不会明白这是一场预谋好的算计?就算她不清楚这里面的具体事情,她跟在Miss周身边,学到的第一大本事便是看人心,她不是懵懂无知的蠢少女,她是乐宝。

殊途同归。

乐宝看着华年,“这些年,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自欺欺人。我一直期望你不会知道,永远不会知道。后来期望得久了,我就真以为你永远不会知道。可是我有什么事情能骗过你呢。Miss周那么大额的关联交易,我再蠢,也不会不明白里面的厉害,不会不去想里面的关联。我捧着合同到你家,我还哭了。我知道我哭了,你就会信的,起码那个时候会信。我小时候看书,书里说女人不要轻易落泪,男人看你的眼泪多了,会烦,眼泪就不值钱了。这套在男人身上我没成功过,对你,却是每次都有用。”

华年想起吃那顿饭时她和她说的那些话,生命无常,人生大限。

华年点点头。只是她虽然早就知道,心里还是阵阵疼痛。华年抱得乐宝更紧。

原来她说的是这个意思,她做惯了周立国的女儿,即便人生走到最后,病床头也还是周立国的女儿,要堆着文件的。而这或许又是另外一个让她相信她的原因。死神站在门口微笑时,再完美的理智都会被敲开。

乐宝眼睛蒙上重重的忧郁:“你早就知道?”

“你如果同情她,她知道了,对她才是伤害。”乐宝说。

华年抱住她,轻声哄:“还说这些?”

华年点点头。那样骄傲的周嫣红。这样的公平对决,才对得起她。乐宝的安慰总是最到点上。

乐宝却突然哭起来:“我坏,我最坏,原谅我,不要记恨一点点,好么?”

那天最后,华年和乐宝喝得酩酊大醉。华年和乐宝在一起。这次,她们喝她们自己买的酒。而且,以后都是。

“心肠不软怎么和你这个坏女人做好朋友?”华年笑着。

不知道夜深到几分,恍恍惚惚间,华年一个站立不稳,眼看着摔倒,一只大手牢牢圈住了她。

“你从来不承认自己心肠软。”乐宝说话已经带着醉意。

华年回头。微笑。是宋星河。

“也许居高临下时,就会生出慈悲心。”华年说。

华年抱住他,“你不怕汪雷波对我们起戒心?”

再去女神酒吧,心境却已经是天壤之别,想起小喵和丽姐时,竟然也是带着感情的。

宋星河笑,“那便让他起戒心。”

华年又给乐宝打了电话:“给我庆功,我们痛痛快快喝场酒。”

“和她分手了?”华年再问。

华年打了电话给张天娜,立刻呼啦啦就叫好了一帮子人。

“她还是不肯,但我已经搬出来一个月。不见。”宋星河说。

放松下来,华年才觉得身心疲惫,回家倒在沙发上,想就这样睡到地老天荒去,可是最后还有件事情需要解决,她挣扎着起来。

“那……”

幸好现在她大约已经跳出这棋局。她也学会了下棋,她也有了执棋子的能力,她还有两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合伙人。听说世界上最好的情谊就是从战场上得来的,血肉凝起来的情谊坚不可摧。他们正并肩作战。这段时间,应该是坚不可摧的。

“你怎么总是那么多问题?”

那年,她刚进光翼,日日抱着电脑伪造报表。那年她才几岁?现在却已经开始用遮白发的染发膏。乔飞明的办公室还是那样郁郁葱葱吧?那天,她以为幸运女神选中了她。乔飞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扳倒周立国的?野心有时候或许只是小时候课堂上临时起意的一篇作文,有时候却是深沉的仇恨经年累月滋养出来的。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步一步地踩下去,这样踏实,这样沉着,是日夜都在思量着吧。乔飞明这局棋也终于下完,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筹划的?认识明月那天,他对她是否有真心?那么她呢,这些年那些看似惊天动地的沉浮,如今揭开了所有的面纱,却原来都只不过是他这日夜思量里的小小一部分。小棋子们,用尽力气,跳动挣扎,棋局却在四周给你筑起了高高墙壁。

华年叹了口气,终于踮起脚尖,细细密密吻了他。

华年看着他们微笑。

宋星河第二天便要出差去美国,要一大早出发。昨晚被华年闹到天亮,没睡觉便拎着行李出了门。出发之前,他打电话问华年是否酒醒。

汪雷波还记得华年当年她和他说的笑话。

“现在我可是你男朋友了?”宋星河问。

“可以买几百万个爱马仕,几万辆法拉利。”汪雷波说。

华年摇头,“还有好长一段考验期。”

这个天下最小气的人。

宋星河笑着说:“昨晚你吻了我,记得?”

“可以天天请我吃饭。”宋星河先回答。

华年做出很吃惊的声音:“明明是你吻了我。”

华年问,“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昨晚有人说喜欢外滩的华尔道夫酒店。”宋星河说。

汪雷波对华年眨着眼睛,“你就等着成为亿万富翁吧。”

“无耻!趁着我酒醉,想要轻薄我么?”华年大声恶人先告状。

这就算是对周嫣红的报复了吧。只是这个报复她虽然在脑子里幻想了无数次,如今真的做到了,她却没有一点快感。李莫愁灭人满门后也不过忧伤地吟诗。

“想要轻薄你,现在你已经躺在酒店一丝不挂了。”宋星河说。

当然不能和他们说。女人之间那些你退我进你猜我度的伎俩。然而她真就这么高明?不过一顿饭,稍煽一点风,周嫣红便信了乔飞明一定会和她站在一起?华年不愿细想这当中乔飞明又下了多少工夫,让她完整构建成了他要和她结婚的想象。起码当时那场葬礼后他和她说的那个故事细节那样丰富,那样精彩。枕头下藏着枪这些手段,真是伟人们都擅长的好把戏。

“那你怎么不下手?”华年刚问出口就知道错了。收回已经来不及,脸热辣辣红起来。

华年笑了一下,说:“十分下作的手段,和她当年对付我的差不多。怎么能和你们说?”

“还真有女人催着男人下手的。好吧好吧,等我美国回来,一定下手。”宋星河大笑。

“这点你怎么做到的?”汪雷波也问,“乔飞明找我们合作的时候,一直说最大的难点就是让周嫣红暂时放下对他的警惕。”

华年知道被宋星河抓住语病,必定是没有好下场的。

宋星河说:“周嫣红怎么就相信了乔飞明绝对会和她站在一起?”

华年骂:“人心不古,色魔当道。”

华年听着,心里只佩服他们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宋星河却突然声音柔软下来:“我想,我们第一次应该在你清醒的时候。”

“值得。”汪雷波说,“周嫣红真放松了警惕。找乔飞明那些元老兄弟们谈判,出的价钱比我们平均只高了1%,一个百分点还买不了他们对乔飞明的忠心。也是乔飞明本事,这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反他,把周嫣红周立国瞒了个滴水不漏。”

心头被巨石狠狠撞击了一下,华年说不出什么滋味,全身轻飘飘起来,连脚底板脚指头尖都红了。

“前段时间我申请走的五百万运营费,就为了买这个消息。”宋星河笑。

华年刚来上海那会儿,经常听她租的房子隔壁上海姆妈扯着嗓子骂十八岁思春的女儿,莫要骨头轻,莫要骨头轻。

“你早就有消息?”华年问。

原来骨头轻,是这个感觉。就是轻了,飘到云里去。

宋星河笑:“那两个资方资金要一个月才能到账。周立国提出一个星期到账的要求,那两家趁势居然提出要净拿2%干股。”

还好是在打着电话,华年连忙含混掩饰:“你肯定是嫌酒店贵。”

“多亏华年拖住了周嫣红。周立国已经联系好两家海外资金,打算再收购光翼20%股份。”汪雷波说。

突然那头一阵沉默。这阵沉默把刚才所有的笑闹打散,空气里一粒粒都是尴尬的分子。

一个月后,周嫣红以及所有周氏集团成员就被解除光翼集团董事席位,同时被解除圆融董事长职位。

过了好一会儿,宋星河说:“我不是一贯小气的。”

因此虽然第一大股东周立国虽拥有光翼30%的股份,远远超过乔飞明本身持有的9%股份,可是因为拥有49%光翼股份的万木基金委托乔飞明代理行使管理权,乔飞明成为了光翼实际上的第一大股东。当天,乔飞明宣布正式私有化光翼。一周内,乔飞明完成股市上9%的股份收购,有了光翼2/3股份决策权,完成了私有化光翼最重要的一步。

华年打着哈哈:“我就是开个玩笑。”的确是个玩笑,每次说他小气,不过是女孩子盯着男孩子的一个不值得一提的错处不放,取笑和撒娇有时候是一个意思。

而这个事件里最大的谜团,乔飞明的最后倒戈,成了投资圈茶余饭后经久不衰的话题。各种绘声绘色的版本,人人都是乔飞明本人。这些年周立国如何精心布局,周嫣红如何步步谋算,光翼董事会如何终于成了周家天下,到最后董事会又如何措手不及,如何一招落败,乔飞明又如何前一天还在和Miss周一起组织反收购,第二天却发布公告宣布召开临时董事会,重新选举光翼集团董事,同时参会的有光翼当时最大股东万木资本的联合创始人杜华年,乔飞明又是如何和杜华年联手,以绝对的股份优势,投票通过改选光翼董事会。每个版本的故事都能拍成一部一流的电影。另外据说万木基金最后能成功收购光翼49%股份,有一部分是因为代持了一些跟随乔飞明多年的老员工的股份。

华年听到那头传来催着登机的声音,连忙找了这个借口,挂了电话。

许多年以后,光翼收购案还是投资界教科书里的案例。只不过一个星期,这个案子便漂亮收官。

他是真的马上要在云端飞呢。

枕头下藏着枪这些手段,真是伟人们都擅长的好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