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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故事

“如果不是在监狱里,如果不是穷极无聊,如果不是正好那几天和人打了架被关了禁闭……倒是没在书里看到善恶美丑,就是觉得原来这样坐过牢的人还能做市长,真是太牛了。于是那个时候我就立了志向,出去后要做个市长。那时候哪懂,现在这个国家机器每个零部件都精精准准的。中国还没出过坐过牢的市长呢。”乔飞明一笑,拿手比画了下敬礼,“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乔飞明就这样拿到了他人生第一本认真读的书,维克多·雨果写于1862年的《悲惨世界》。乔飞明说,《悲惨世界》在这之前可能已经路过他一万次,然而只有这一次,他伸手翻开了它。

华年被他的调皮样吓了一跳。

老陆头大约是不死心,过段时间又想出来一招,每天早上五点,全体出操,出操时,得大声背三字经。全体抗议。只求只要不出操,继续背监规也是好的。监规已经背熟,这新的却还要练。老陆头还是很坚持,手背在后面,一个个检查。大家背后开始叫他“老不死”,刚背完“人之初,性本善”,转头就商量出去后怎么做笔惊天动地的大买卖。好长一段时间过去,老陆头才发现这套也是行不通。那之后,他才开始发书的。

乔飞明出狱后,当然是没有做市长。但如今他却也是一方豪强,比冉阿让是不遑多让的。冉阿让好像从来没调皮过。

老陆头来了之后,监狱里开始到处挂起他写的毛笔字,都是些孔子孟子语录,规劝怎么做人做事的。并没有任何人理会。孔子孟子甚至斗不过邓丽君。“花儿开在春风里”听的时候骨头酥酥然的。不像明明德,又有什么用?明了就不用蹲在这里?就有姑娘对着你唱甜蜜蜜了?老陆头的字每次贴出来没多久,总是被人偷偷撕掉。

华年细细思量乔飞明说的话,他说起他在监狱里的故事时,倒是没有说一点点监狱里的苦的,只是说就像去当了两年兵。他还说看了《悲惨世界》后,他就开始争取减刑。为了争取减刑,他开始时刻要表现自己,次次都要争第一。华年想起《乔飞明传》里提到过的,说他事事都要争当第一。别人问他为什么,他总是反问别人,第二是没有什么不好的,但是没有第一好,不是吗?看来烙印真的必须用烈焰和钢铁,才能深深扎在血肉里。

老陆头快六十了,每天都把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穿个中山装,在口袋里插支笔。乔飞明以前在电视里看过周恩来,这个老陆头俨然是另外一个周总理。

乔飞明最后果然减了刑。有志者事竟成,乔飞明说。

新来的监狱长是个被下放的省长秘书,大家当面称呼他陆老,背地里叫他老陆头。

从监狱里出来后,家乡肯定是不能待了,在那里,连做个保安都有关系户和你竞争,谁要你一个蹲过班房的?乔飞明一咬牙,带着从朋友那借的两百元,和一群兄弟去了深圳。

乔飞明命运的转机发生在监狱来了一个新来的监狱长,在那之前他并没有比监狱里的其他人更要求上进些。所有人都在混吃等死,他也在混吃等死。

乔飞明陈述到这里时,再一次略过了他当时的艰难,只是说每次都他觉得自己要死掉了,每一次他又活了过来。华年大概可以想象,在这样生死的商场博弈里,那些被他踩在脚下的他曾经的敌人,肯定恨他恨到要剥他肉喝他血的。她听说过,他侵吞过一些公司的资产,为此发神经的,自杀的,要杀了他的,大把人在。华年终于明白他一直给她的无形的压迫感哪里来的。这是常年厮杀在战场里的人,即使洗干净了身体,也洗不掉他灵魂里的血腥气。华年突然就想起了宋星河。和乔飞明截然不同的人生。大家族出身,名牌大学毕业,他的温润如玉,大约也是被他周遭的人养出来的。然而或许也只是看起来温润。华年想到他沉重的忧伤,他零星和华年说过的那些事,那些从小看到大的不见血的厮杀,只怕也不比乔飞明要轻松。要是乔飞明和宋星河斗起来?他们即将斗起来。这次的斗争,华年一点也猜不到结果。他们曾经争斗过吗?华年满脑子都是三年前宋星河在乔宅花圃前的那场忧伤,那场关于明月的忧伤。

“命运假装在高处,实则有时候命运的转变只是因为一件小事,有时候是因为一个人,有时候也可能是因为一本书。”乔飞明叹息。

乔飞明也恰在此时说起了明月,“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是真喜欢她,还是宋星河给我介绍的,说是他们大学所有男生心目中的第一女神,也是,见她的人不都觉得她像仙女一样?”乔飞明说。华年这才知道原来明月竟然也是斯坦福毕业。不可比较的出身。

乔飞明说他第一次读《悲惨世界》就是在监狱里。

“刚开始,我也以为她只是长得好看。我们在一起后,才发现她比我要懂得多得多。在那以前我一直觉得找个这样大家子里出来的,不过是个门面。她却教会了我许多事。那些见识,那些手段……那个时候,够用,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从此要走上巅峰了。事业起色,又有个公认的女神做女朋友。没想到,我又进了第二次监狱……”乔飞明轻笑。

乔飞明一派闲适地说,华年战战兢兢地听。

这段故事,其实早已经被杂志报纸传播得家喻户晓,华年当然也早就知道。乔飞明的第一个投资人周立国,十年前控告他损害公司利益,他被判入狱五年。他在监狱里待了一年。一年后再次上诉,法院改判无罪,他才被放了出来。出来后,乔飞明和周立国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反目成仇。乔飞明诚恳向周立国道歉。周立国也十分大度,竟然再一次成了乔飞明的投资人。乔飞明对外界一直表示,他是从那时候起,才走上了真正创业之路的。许多人都称周立国为“光翼集团之父”。乔飞明和周立国的故事一直是投资界的一段佳话。

华年听到这里,才知道今天的这场对话不同寻常。她没在任何媒体上看到过关于乔飞明的这段经历,甚至也没有在人们的谈话间听到过一点这方面的意有所指。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就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当一个人要和另外一个人说一个天大的秘密时,要么就是要给你天大的好处,要么就是要把你推入地狱深渊。Miss周就曾经和她说过一个秘密。

“明月是周立国的侄女,这很少有人知道。”乔飞明摆了摆手,“远房的。明月家一直优渥,周立国却是穷苦出身,周立国和我说过从小到大明月家也没有帮过他一分钱。没想到后来周立国发达了,明月家倒是落败了。明月的父亲交际上一把好手,找了机会,渐渐与周立国走动了起来。她们家三姐妹,三个人都嫁给了周立国曾经得力的员工。周立国自己没有女儿,这三个女孩就成了他最用得上的人。我就是那三个周家的女婿之一。我们这三个人看着人生轨迹特别像,一样靠周立国起家做企业,一样把企业成功做上了市,一样对他处处马首是瞻。但我和明月在这里却是完全不同的。我是先和明月谈的恋爱,再成为周立国员工的。明月介绍我认识的周立国。有时候顺序倒了,一切也就颠倒了。”

乔飞明十九岁那年第一次进了监狱,并没有什么浪漫的原因,不为爱情不为正义,只因为喝酒打架,能怎么坏就怎么坏。

一个是被安排,一个是接受安排。木偶自己剪断了线跳起舞来,舞蹈再优美,戏偶人又如何能安心观赏?华年明白乔飞明说的。

唯一庆幸的是母亲们还是受了时代的感召,街道两旁满满是红油漆涂上去的“教育从娃娃抓起”。母亲们开始和孩子们说,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读了书,你以后就会有钱,以后就可以顿顿大碗里吃油泼面。然而,大部分人还是不读书。读书要明月,要清风,要西窗。这里却只有黄沙和窝窝头,还有街上大孩子手里转来转去的水果刀。乔飞明也是不读书中的那一部分人。这个事情如今说给谁听,谁又能相信?他顶着著名学府经济学院博士头衔,各个大学抢着请他去做演讲,各个学术研讨会争着请他做主席。

乔飞明苦笑:“第一次受到周立国的打压是在公司第一次盈利的时候……”

穷,太穷,穷到吃不起饭。吃不起饭的社会,谁和你谈文明?

接下来又是华年熟悉的乔飞明的故事。乔飞明一直都以肯拼命出名,夜以继日带着一群人搞地推,竟硬生生推起了一家家喻户晓的互联网公司。公司一天天起色,全公司都开始在讲B轮C轮IPO了,也是在这时,公司实现了第一次大盈利。乔飞明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给每个员工发了一笔数目巨大的奖金。他自己却是一分钱没拿。周立国知道后,发动董事会,削去了乔飞明总裁的位置。从奖金发出去到乔飞明受到处分,不过三天时间,雷厉风行。乔飞明的员工集体为老板讨说法,结果却把乔飞明讨进了监狱。

煞煞北风,横刀立马,漫漫黄沙,英雄无路。

“怪只怪那个时候我不得权利游戏的要领。”乔飞明总结。

在整个乔飞明成长的岁月里,那个小镇都是混乱着的,没有秩序。

钱和野心哪个更重?华年想起宋星河说过的那个利刃的故事。华年又想起汪雷波。汪雷波那天送华年进电梯,他笃定看着华年时的眼神,他没说出口的那些话。他看穿华年,就好像周立国看穿乔飞明。一个人如果连钱都没那么爱了,是不是更可怕些?

1975年的春天,乔飞明出生在一个北方的小县城。

“那件事之后,我就很小心,交了大量律师朋友,让他们日夜帮我盯着。”乔飞明苦笑着说。这次进监狱对乔飞明是致命的打击。他不再是过去无人问津的小县城穷小子,多少人在那等着,等他的一个错处,好送他到万劫不复之地。华年听着都心惊。

那天,华年整整听了乔飞明说了两个小时的故事。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乔飞明说的他自己的故事会是这样。

“如果没有明月,我这辈子恐怕就这样翻不了身了。是明月去求的周立国,她去求她父母,求她的两个姐姐,大家都劝她算了。她还是不放弃,赖在周立国家客厅里。她父亲母亲来,对她又打又骂,她就是不走。就这样,终于求来了周立国的原谅。我出狱那天,明月并没有去接我。她派了司机来,让我回家剪好头洗好澡睡足了觉,才告诉我她定好了餐厅,邀请我共进晚餐,好像我只是出国度了个假。”

“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singing the song of angry man……一切要从这首歌说起。”乔飞明轻声说。他的英语很蹩脚。这首歌华年听过,是《悲惨世界》电影里男主角唱的。休·杰克曼是音乐剧演员出身。

华年接话:“乔夫人体贴,不让人难为情,是为了好再相见。”

乔飞明笑。

乔飞明笑:“起初我也这么以为。到了吃饭的地方,她第一句话却是,我见不得人没出息的样子。”

“维克多·雨果。”华年说。这也是以前留下来的毛病,被乔飞明考惯了,在他面前总要表示自己也是知道的,是极其用功的。

华年默默。

“我最喜欢《悲惨世界》。”乔飞明说。

乔飞明还是笑:“那顿饭,明月和我达成了协议,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如果创业成功,便与我结婚,三年后若是没结果,她便走,她大把的同学校友,找个有出息的很简单。”

“听乔飞明说故事,这个世界上有哪个人会不愿意听?”话刚出口,华年却有些后悔了,拍惯了他马屁,怎么还改不掉?

“是个激励吧。”华年说。

乔飞明喝了一口酒突然问,“我有一个很长的故事,你要听么?”

“要是别人说这话,我可能以为是激励,但我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乔飞明说到这,突然看了华年一眼,“我马上要同明月离婚。明月还不知道。”

乔飞明说这话时,一阵哀伤流淌页过。

华年以为她听错了。

乔飞明说:“宁方瞳走了后,这些天我一直想找人说说话。”

“你想问是不是因为羽梦?”乔飞明接着问。

华年点点头。

华年笑着。

乔飞明笑了笑说,“那你一定知道周立国。”

“同她真没有一点关系。我离不离婚,她都不会和我在一起。她现在正在和一个摄影师恋爱,这几天在布鲁塞尔的一个电音节玩。”乔飞明说。

“每个光翼的员工或者曾经的员工都读过《乔飞明传》吧。”华年回答。

华年领悟过来。如果离婚不是因为羽梦,那么必定只能是因为那个原因。这是个什么都要争当第一的人,也只有那个原因。

“有没有听说过我以前的事情?”乔飞明问。

“这辈子,人最苦的,就是仰人鼻息。”乔飞明看着华年用一句话总结了他今天说的故事。

华年不敢新起话头,只等着乔飞明说话。

故事?人人口中都有一个自己的故事,人人在他人口中又有另外一个故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故事。这些故事鳞次栉比,一个接一个,一个淹没一个,在眼睛里,在嘴巴里,在各种缝隙里,抢着,闹着,要爬上真理的位置。但即便如此,听故事的时候,每个故事还是该当真的来听。起码乔飞明在说这个故事时的感叹和悲伤看起来很真,比当年的洪思晴更真。

人最真实的一面有时候不一定给至交。她与木悠然那次后并没有再联系过。华年对着乔飞明微微一笑。

“所以要做第一,做了第一,就不用再仰任何人鼻息?”华年问。然而这个问题,她不需要答案。

“羽梦前几天还问起你,叫我遇到你时,让你给你朋友传句话,请她别太伤心,保重自己。她说,你是她的至交好友,你说一句,比别人说百句都有用。”乔飞明笑着说。乔飞明总给华年一股威压,他即使笑着,这笑看着也胆战心惊。

乔飞明没有回答。

和乔飞明再次一起单独坐在一个空间里,华年还是有些不自然,面对乔飞明,不像和宋星河在一起时,是可以嬉笑怒骂的。乔飞明打电话约的华年,说是羽梦嘱咐的,要他帮她好好谢谢她。

和乔飞明这次莫名其妙的谈话就在这里戛然而止。乔飞明说到这,便说有紧急会议,要立刻走。华年巴不得他立刻走,好一个人琢磨。所有的一切都在团团迷雾中。

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华年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她知道,开头越简单,后头就越艰难。一定有什么事情在等着她,华年想。

心之所向,极恐极怖。

万木基金成立三个月,已经成功完成第一笔融资,轻而易举,连募资都不用。第一期由宋星河的新阳基金和汪雷波的拓石资本共同注资。新阳做了个两个壳来打掩护,壳公司的名字也是华年起的,一个叫索罗斯,一个叫巴菲特。

一心在彼岸,却不知彼岸就在眼前。

人人口中都有一个自己的故事,人人在他人口中又有另外一个故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