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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

华年拍拍她的肩膀。

“是羽梦想到的我。她说宁方瞳的眼神一直飘在我身上,她这几天乱了分寸,到现在才想起来应该就是我。”木悠然说。

“他们一直同我道歉,说是不该让我背负这样重的负担。”木悠然说。

“羽梦说,只是想找。”木悠然回答。

华年突然就对这样一群人产生了浓重的兴趣。这到底是一群怎样的人?最亲的人生死在眼前,却先要安慰其他人。

“为什么要找?”华年问出口就后悔了,这真是个傻问题。

“其实前几天我已经听同事说,最近网上都在传,有个不过三十出头的男人突然猝死,几个专家查了半天都查不到原因。可当时我怎么会想到这种网上传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我身边!”木悠然叹气。

她猜着这句话可以让木悠然放松下,没想到木悠然却号啕大哭。她喊着说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天分开后,宁方瞳便死去了。医生给不出任何答案,只说是猝死。她说羽梦他们几个人已经几夜没睡,一直在寻找最后和宁方瞳在一起的人。

华年只能给她加热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你着意了羽梦,自然只记得羽梦。”华年说。

“你说,我该不该去参加他的葬礼?”木悠然茫茫然问华年。

宁方瞳形容一个人,总是一两句便能把一个人说尽了,她这才想起,宁方瞳并不是只说羽梦,而是把他的各个好友都挂在嘴边。

“葬礼并不要紧的,去不去随心。”华年说。

她是今天才与羽梦碰的面。羽梦突然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她便说了地址,心中暗暗呐喊羽梦的唐突。和羽梦一起来的有三个男人。她虽然没见过,一眼便能分辨出谁是谁。

“我不敢去。”木悠然说。

可是两天过去了,木悠然盼着宁方瞳的消息,消息没有来,又三天五天过去了,木悠然盼着宁方瞳的消息,消息还是没有来。宁方瞳居然就这样杳无音讯了,木悠然心里渐渐堆起了些恨意。美好终究是假名牌的精美包装,他也不过是个浅薄的人。

“那就不要去。”华年说。

那是木悠然那晚记不清第几次,宁方瞳提起羽梦。于是她便试探问他你怎么和羽梦做的朋友?宁方瞳一派坦然和她说羽梦是自家人,你以后做了我媳妇,可要和她好好处。木悠然脸红了,把脸埋在袖子里。宁方瞳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了。最后还是宁方瞳送她回的家,约好了过两日再见。

木悠然却突然抓着华年说,“你帮我去好不好,帮我给他送束花。”

“宁方瞳提出要和我玩古诗接龙游戏。这真的是疯了,现在哪里还有人要玩这个?可在宁方瞳这,却什么都可以。我一直输,于是就听他朗朗背诗。”木悠然眼角落下泪,“我问他,怎么有人这样聪明?竟然什么都考不倒的?宁方瞳说羽梦才是厉害,我总输她。”

华年一点也不犹豫地回答,“好。”

他们的第三次见面是在上周六晚,八天前。木悠然正在吃晚饭,接到了宁方瞳的电话,是约她共进晚餐的。宁方瞳挑了一家法式餐厅,却不是外滩那些张扬着的,而是藏在一个弄堂角落里,自成一派的高傲。木悠然看得出宁方瞳十分讲究。前菜还未吃完,木悠然就已经觉得与宁方瞳的这顿晚饭是她与男孩子最愉快的一次约会。他实在是有趣,上下五千年说得,野闻八卦也说得,看得出是极好的人家出来的,竟又一点架子也不端。

华年就是在这个葬礼上遇到乔飞明的。他旁边站着一个女孩。

木悠然说,真的不容易,上段恋爱后,这辈子,她以为她不会再喜欢任何人。

华年第一眼倒是先看到了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并不是多么光芒四射的,不如明月,只是身上自然的一股潇洒风仪,望之忘俗。

宁方瞳是那种看着就十分爽朗的男人,声音很铿锵,喜欢用短句子说话,虽然也喜欢说粗段子,却都是恰到好处的,可以让女孩子羞红脸掩面而笑,又不至于会起鸡皮疙瘩。他们认识那一天,宁方瞳就一直对着木悠然说笑话。他说一句,木悠然就笑一次。那之后,木悠然与宁方瞳又见了两次面。那两次面后,他就一点点在她心底沉下去了。

华年又去看乔飞明。这是华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乔飞明,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人,一眼便被人看得清清楚楚在爱情里的乔飞明。他十分卖力,在现场当着苦力,跑着去挂花圈收奠仪,看着像是这家人的女婿。

说起来也不过是上个月,她在和朋友吃饭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是个爱情小说作家,笔名叫羽梦。木悠然说她不读其他书,只爱读爱情小说,只是还从未读到过羽梦的小说,之前也没有听过她的名字。因为和羽梦有共同喜欢的电影,所以她与她十分聊得来。羽梦请她去参加一个聚会,在那个聚会上,木悠然认识了宁方瞳。

乔飞明看到华年,也是很吃惊,问她怎么在这。华年便和他说了原因。乔飞明听完匆匆走了,过了一会儿带了刚才他身边那个女孩来见华年。华年听乔飞明说才知道这个女孩就是羽梦。华年看她虽然十分客气,却是勉强的。她显然已经没有了力气,显然是哭得太多。华年纳闷,刚才到现在,她一直没有听到过哭声。华年这才仔细看了下四周,亲属朋友们竟也都只是默默流泪。突然心里一阵刺痛就钻了上来,这静默竟比呼天抢地要哀恸百倍。

木悠然对着太阳,流了一会儿眼泪,才开始和华年絮絮说起她的事。

羽梦对着乔飞明说:“老乔,这是重要的客人,你帮我招呼。”

华年懂。真有知心的朋友,失恋的时候又何至于天天泡在酒吧。

华年还是第一次看人这么自然地使唤乔飞明,她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来。乔飞明却丝毫不以为意。

“也不知道该和谁说?和谁说都不会懂的。”木悠然说。

羽梦说完,便说失陪走开了。

茱莉亚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华年请她到院子里来晒太阳。茱莉亚告诉华年她的中文名字叫木悠然。华年为这个名字好好打量了她几下。

乔飞明抬了下脚,又站住和华年说:“今天太忙,招呼不周。”

见到茱莉亚的时候,她已经哭好了。华年给她铺好被子,倒了一杯热水。

这是葬礼,还提做客?华年连忙摆手说,“你去忙,你去忙。”

“求你了,一个上个星期还和我在一起的人,突然死了……”

乔飞明却又不走了,指指远处一位老者对华年说:“那是宁方瞳的父亲。”

“我最近睡得早……”

华年顺着他手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灵柩前站着一个已经满头银发的黑衣老人,他正对着上前与他问候的人笔挺挺地深深一鞠躬。

“你现在可以出来陪我一会儿吗?”电话那头的声音焦急得很。

“宁方瞳的父亲一生都很艰难,因为家里出的都是大学者,他自己又有大学问,所以年轻的时候坐了牢,那个年代吃的苦,我们是想不到的。他和我们说过他也把像章别进胸口的血肉里过。方老先生被放出来后,四十五岁才结婚。三年了,妻子还不能怀孕。他们夫妻俩就天天早上六点去排队看中医,又是三年,才有了宁方瞳。”乔飞明说。

“是我……”

“真不容易。”华年叹息。

“华年,是你吗?”

“门口的挽联都是他父亲一个人写的。”乔飞明说。

或许是当年听多了茱莉亚的倾诉,华年一接起电话,竟然就听出了她的声音。

华年想起刚才在礼堂门口看到的那些在风中漫天飞舞的挽联。她停住脚步看了许久,每张书法当然都是极好的,各个大家的手笔,百家流派齐集一堂,没想到竟出自一人之手。那位苍苍白发的黑衣老人握着毛笔时的手该是怎样的战栗!

当年看着她,华年就像在照镜子一样,镜子那头却是比她更支离破碎的,所以好几次帮她挡掉了一些实在不入流的人。

生和死是天下最大的一场别离。未亲历死者,或许无畏无感。但一旦死亡在至亲之人身上发生,只要一次,就会明白,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大的悲痛。悲痛过的人才能明白悲痛着的人的悲痛。华年想起遥遥千万里外的陈老板。

早就疑心的。他却又天天和我说对我是认真的,是奔着结婚去的。每次来接我开的也是玛莎拉蒂,就想着总不至于如此。茱莉亚见人就反复这样说,见陌生人也说。

“宁方瞳是羽梦最好的朋友。”乔飞明说。

怎么有这样实心眼的姑娘?竟然只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就爱上了。她说朋友们早就都劝她分了吧,都说是个骗子,别到时候财色两空。茱莉亚说,怎么会!他都向我求婚两次了,车子还是开的玛莎拉蒂。结果真是个骗子。处了几个月,问她借了几次钱,茱莉亚不肯,那个男人就消失了。她到处找他,还是只有那个名字和电话号码,做什么家住哪里统统没有一点头绪。连最早介绍他们认识的那个人,都说他只是玩的时候临时不知道谁叫来凑数的。茱莉亚还不死心,又兜兜转转好几个星期打听了好几圈,最后朋友圈也没有一个知道他底细的人。茱莉亚这才彻底伤了心。

“那你呢?”华年问。

茱莉亚并不是女神的常客,酒量很差,喝醉了总抱着人说前男友。华年当时听她的故事奇特,对她倒是留过心的。

“我是她第二要好的朋友。”乔飞明停了一下说,“宁方瞳前年开始创业,这段时间稍许有些起色,招了十几个人,估摸着今年能做出个一两千万的营收。羽梦很为他高兴,到哪都说他如何如何努力如何如何成功了。”

那场葬礼对华年来说是很意外的事情。那天,她正在敲报销单的章,突然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叫茱莉亚的女孩打来的。茱莉亚是华年在女神酒吧认识的女孩子之一,不算亲厚,半夜接到她的电话,华年很是吃惊。

这番话乔飞明说出来是最好笑的,只是华年此刻笑不出来。

新基金紧锣密鼓筹划中。名字是华年取的。华年说,首先要喜气。她向来不喜欢毛泽东的诗,只有一句“万木霜天红烂漫”,她却是默念了背在心里。万木那该是多少柴火,堆在一起,烧烧该多旺。

“他们认识很久了,还有几个其他的好朋友,一个铁圈子,互相都很要好。羽梦虽然和我也是要好的,我却不在这个圈子里。我和羽梦半个月前和宁方瞳一起过的端午节。宁方瞳来晚了,羽梦说他每次过节都要在家给父母做饭。我和羽梦快吃完的时候,宁方瞳才说他快到了。那天你那个朋友也在,宁方瞳说是刚认识的不错的朋友。没想到,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华年和乔飞明偶然相遇在一个葬礼上。

大约连乔飞明也是很少看到死亡的,竟然郑重地对华年殷殷述说起来。华年最不懂安慰人,这时就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是不是要说些人死不能复生,人有旦夕祸福之类的?还是平常些语气,说些可惜了,这样的大好青年,前途是看着来的之类的?可话到嘴边,又想到陈老板。谁又能替谁伤心?世界上最没意思的就是旁人的话。还好这时,有人来找乔飞明,说是鲜花需要统计下数量。他匆匆走了。

生和死是天下最大的一场别离。

葬礼结束,华年给木悠然打了电话。告诉她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