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问题也是国家政治问题的核心。小布什政府的很多重大提案未曾遭遇过太多反对,直到它试图将社会保障体系私有化之时,才第一次遭到公众的反抗。约瑟芬·普布里克可能不是优秀的理财规划师,但她至少大体知道在她年迈时对社会保障的依赖有多重。布鲁金斯学会的加里·贝特里斯试图研究人们对社会保障的实际依赖程度。他把65岁以上(含65岁)的人口按收入分成了5个等分组(每组包括20%的人数)。在每个收入水平,前4个等分组(0~80%的人数)的非工资收入中有一半以上来自社会保障体系,前3个等分组中这个比例更高。大多数人依靠社会保障生活,这说明了为什么人们强烈反对政府提出的私有化建议,以及为什么社会保障计划如此受青睐。人们依靠它,是因为他们自身的退休储蓄太少。
当然,储蓄不足在多数发达国家是一种普遍现象。在美国的一项调查中,76%的受访者表示,他们的储蓄还不够。另一项调查问了两个问题,一个是“你储蓄了多少”,另一个是“你认为应该储蓄多少”。两个问题的答案大约有10%的差距(相对于收入),这说明人们认为他们应该储蓄得更多一些。为了弥补不足,多数发达国家的政府都大力补贴老年人退休后的生活。此外,大量雇主都要求雇员缴纳养老金,并为其提供资助。很多类型的储蓄还可以享受税收优惠政策。但是,尽管有这些养老支柱,人们一般还是认为,家庭的金融资产仍然远远低于维持退休后消费所需的水平。
本书作者之一阿克洛夫的个人经历也可作为注解。他曾经是2004年克里竞选团队的经济顾问小组成员。选举之前,该小组每两周召开一次电话会议。从第一次直到最后一次会议,阿克洛夫都坚持认为,克里应明确表示支持社会保障体系维持现状。到最后,担任奥巴马总统主要顾问的奥斯登·古尔斯比开玩笑说:“现在我们会收到乔治的来信,他说克里应该向公众煽动社会保障的话题。”但克里并没有抨击小布什的私有化方案,因为他自己根本设计不出一个计划来保持目前的收益规则,除非进行外部注资。我们当时其实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我们觉得那并不重要。根据布鲁金斯学会的研究结果,要保持现在的社会保障水平,须花去应税收入的2%。当时我们认为(而且现在还这样认为),克里的措施让他付出了竞选失败的代价。
同样引人注意的是,因为标准的经济理论框架假设储蓄决策是最优的,所以它不能用来分析某些我们最关注的储蓄问题。按照假设,如果人们的储蓄决策是最优的,那么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他们一定会储蓄合适的数目。然而,这一假设本身就忽略了这一问题。按照我们前文的描绘,人们并不会认真思考他们的储蓄行为,其储蓄决策在很大程度上受各种制度和心理状态的影响。一般来说,结果就是多数人储蓄不足,这就使他们的老年生活缺乏经济保障。
储蓄与国民财富
当然,因为人们确实有储蓄的经济动机,储蓄才会发生。考虑了经济动机而将其他因素排除在外的理论,也能够准确合理地预测最容易观察到的一些消费特征。这就是生命周期中的消费行为理论。该理论成功地预测,美国以及其他地方的大多数人通常会在年轻时储蓄,为将来积攒资金,供老年以后消费。即使对本章所研究的最随意的计划者来说,这也不是什么让人吃惊的发现。即使是拙于规划的储蓄者,其行为背后也存在某些合理性,足以解释这些储蓄模式。不过,标准理论似乎对储蓄为什么如此易变只字未提。在某些主要的方面,它要么不完备,要么不精确。
我们已经讨论了个人的储蓄决策、为什么储蓄具有易变性,以及它对人们退休后的幸福有多重要等问题。不过,关于储蓄还有另一个重要问题。国家的财富有巨大差异,如果按人均收入来算,最富的国家和最穷的国家间有200倍的差距。如果把卢森堡和布隆迪也算在内,差距接近1000倍。[2]国家的收入和财富取决于各国的贸易自由度、人们的技能、地理位置、现在和历史上的战争以及政治和法律制度等。最近,经济学家们一直强调技术变化作为经济增长主要决定因素的作用,但古典经济学家(如亚当·斯密)强调的是来自储蓄的资本积累。
凯恩斯认为多数人根本就没思考过他们应该储蓄多少。他认为,人们只是自动对其收入变化做出反应:人们有一种倾向,作为一种规则,一般来说,当收入增加时消费也增加,但不会像收入增加得那么多。这个消费观点和本章集中讨论的储蓄易变性难题并不冲突。其实,凯恩斯小心插入的这句“作为一种规则,一般来说”,似乎恰恰承认了我们所说的储蓄决策并不精确这一事实。但在凯恩斯之后,经济学家关于消费的观点开始僵化,储蓄是理性最优决策的结果这一假设又重新回到了经济学中。经济学家也在寻找更加精密的模型,以便在这些模型的基础上开展计量研究。从出现最优控制和动态规划理论开始,他们就发展了如下观念:个体会精确地在不同时间点的消费支出利益之间寻求一个最佳平衡点。现在,不论在宏观经济学中还是其他经济学分支中,它都是基本的研究范式。
即使在今天,有些国家(尤其是在东亚)依旧尊崇亚当·斯密的观点。它们采取储蓄战略来摆脱贫困,[3]其中最突出的例子是新加坡。1955年,新加坡开始实行中央公积金制度(CPF)。它与塞勒和贝纳茨的“为明天多储蓄”计划类似,不同的是,担任决策者的是政府。起初,它要求雇主和雇员分别按照雇员收入的5%缴纳公积金,但后来缴纳率迅速提高。1983年以前,缴纳率持续上升,雇主和雇员都被要求缴纳雇员收入的25%(加起来是50%)。缴纳率根据一个复杂的明细表得出,但即使到现在,25~50岁高工资雇员的缴纳率也达到34.5%,其雇主则需要缴纳20%。该体系并非现收现付,而且集中起来的资金也确实用在了投资上。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中央公积金制度,新加坡的总国民储蓄率数十年来一直在50%左右。
以上所有事实,包括储蓄的随意性、不储蓄、储蓄对情景的敏感性,都明显不符合经济学家宣称的储蓄决策理论。
该制度的制定者李光耀曾长期担任新加坡总理,他或许可以称得上是20世纪最伟大的经济思想家之一。他创造的高储蓄经济已经成了中国经济发展的榜样。中国实现了新加坡式的储蓄成就,同时也实现了新加坡式的连续数十年的高速经济增长。中国和美国在储蓄上的差异,正好是储蓄行为的两个极端,这能够说明为什么各国的储蓄行为存在这么大的差别。所以,两国的储蓄者对待消费和储蓄也持有不同的态度就毫不奇怪了。
传统的储蓄理论为什么有误?
中国曾有着世界最高的储蓄率,只是近来才被新加坡和马来西亚超过。中国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取得的奇迹般的经济成就,多半也要归功于高储蓄率。[4]中国的总储蓄(含贬值)包括个人储蓄、企业储蓄和政府储蓄(政府的税收超过支出部分的储蓄)的总和,近年来达到了GDP的一半。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个人储蓄总额超过了GDP的20%,今天仍保持这一高水平。
安娜·玛丽亚·卢萨迪和奥莉维亚·米切尔进行的一项研究发现,人们的储蓄决策十分缺少计划性。因为几乎没有计划,所以储蓄决策对于人们该怎样做、不该怎样做的一些暗示非常敏感。卢萨迪和米切尔在“美国健康和退休调查”中增加了一个关于退休计划的板块。该调查从50岁以上人口中随机抽样。令人诧异的是,虽然这些调查对象年纪都已经不小,事实上其中多数人都已退休,但只有31%的人说他们或其配偶曾试图制订此类计划。在这31%的调查对象里,又只有58%表示他们曾制订过此类计划。只有如此少的人,尤其是老人,肯不怕麻烦花费时间和精力,为支撑他们大部分的成年生活制订计划。这的确是一种异常现象。毕竟,退休生活通常要持续很长时间。按照现在的预期寿命,50岁的男子有48%的概率活到80岁,而50岁的女性有62%的概率再活30年。女性活到90岁也很常见(26%的概率)。
美国政府和中国政府数十年来都致力于推动个人储蓄。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美国就用一些专门的税收激励来推动储蓄,如个人退休账户,401(k)和403(b)计划,以及储蓄债券运动等。
另一个现象也指出了缴费和储蓄决策情景之间的关系。享受税收优惠的401(k)计划的相关规定在1998年被修改了,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行为经济学家的吁请。当时,美国国会允许企业自动让员工加入储蓄计划并以默认的标准缴费,但员工有权通过填写一张表格拒绝加入。从那以后,越来越多的美国公司采用该办法。在自动加入计划的推动下,员工加入的速度快了很多,所以符合条件的员工参加该计划的比例也从75%上升到了85%~95%。最为突出的是,多数员工都按照默认的比例缴费。他们好像并不知道应该存多少钱,索性让默认的选项来替自己决定。
早年的中国没有所得税,因此采取宣传动员的形式激励储蓄。现在,人们还收藏着过去的宣传画。一张1953年的宣传画展示了一群幸福地微笑着的工人在中国银行把现金换成了国库券。1990年的宣传画上,年轻而英俊的英雄雷锋,微笑着在一个钱盒子上写下“储蓄”二字。20世纪90年代,街道上悬挂的大红横幅上写着“储蓄光荣”。这些活动使储蓄成为每个人的爱国义务,为今天中国的高储蓄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其他研究也证实了储蓄决策的易变性,以及储蓄决策对储蓄量相关的各种暗示的敏感性。塞勒和施洛默·贝纳茨设计了一个储蓄计划来克服员工的拖延倾向。他们称之为“为明天多储蓄”计划,并将其付诸实施。被邀请加入该计划的雇员可以事先选择当前工资和未来的提高部分的一部分,作为储蓄金额。塞勒和贝纳茨仔细分析了该计划对一个中等规模的制造企业的影响。即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推动,也引起了储蓄的很大变化。员工们选择从当前收入中拿出相对较小的部分用来储蓄,但他们承诺要把未来工资和收入增长的较大部分用来储蓄。结果,平均储蓄率短期内就翻了一番。
中国的现代经济史开始于毛泽东主席去世两年后的1978年。在中共第十一届三中全会上,邓小平发表了著名讲话,他明确表示政府应鼓励私人投资。中国的经济奇迹时代从此开启。
从上述结论得出,环境和观念显然都对储蓄决策至关重要。其实,如果考虑心理情景,我们就能推测我们的学生和哈佛的助理教授脑子里的真实想法。他们的储蓄行为其实反映出了他们对未来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的看法。想想新到岗的哈佛助理教授,他理所当然地对终于完成博士学业颇感自豪,现在他在世界最顶尖的哈佛大学工作。他脑子里最初全都是实现那些将其带入哈佛大学的期望,而不是填写一份关系到他遥远的退休生活的表格。我们的学生脑海深处也有类似想法:他们非常乐观地认为自己将来会取得成功。按他们当时的心理情景,思考储蓄率会让人觉得他们有些不对头。对他们来说,在职业生涯还未开始之前就考虑未来的退休问题并不合适。
中国的一些小村庄(如华西村和刘团村)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极其成功地投资创办了村办企业。村办企业的成功使这些村庄成了全中国的样板。在这些村庄里,以对村办企业贡献劳动和资金形式出现的储蓄实际上是村里的老人们要求的。我们曾经派一个学生吴迪到刘团村去访问村长邵长学。[5]我们想知道村庄的领导人如何鼓励人们做出贡献,进而推动村庄的经济发展。邵长学领导这个村庄数十年,在此期间,刘团村从一个贫穷的公社转变成全中国的节俭和创业模范。
合理的经济理论应该隐含这样的结论:在所有三种情形下,实验对象把这笔意外之财用于消费的比例应该都是一样的。谢弗林和塞勒认为,上述结果证实了人们会把收入或财富放在不同的“心理账户”(在本例中,是当前收入、资产和未来收入账户)中,并以极其不同的心理来看待这些账户,与这些账户相对应的消费行为也差异极大。他们想要消费多少的决策高度依赖于他们依据什么情景来回答“我应该存多少钱”这个问题。
邵长学的刘团村模式始于1972年他自己经营的金属铸造作坊,这在当时是不合法的。改革使这个作坊式企业合法化后,邵长学在1982年把它交给了村里,村民们成了企业的股东。吴迪问他为什么要把已经很有价值的企业交给村子,这位村长回答说:“这么做有几个原因,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不想在村民面前表现得过于突出。如果他们都很穷,我却比较富,我会觉得不好受。我也希望在村民面前表现得好点儿,我不能在别人都很穷的时候独自过好日子。”
第一种情形是,额外收入是一笔新发放的工作奖金,它将通过下一年里每月发200美元的方式发放。中位实验对象说每个月会花掉100美元,总共花1200美元。第二种情形是,额外的2400美元在当月一次性发给个人,中位实验对象说会立刻花掉400美元,接下来的11个月每月再花35美元,所以总共花掉的只有785美元。第三种情形是,继承一笔2400美元期限为5年的可转让生息存款,5年后可以得到2400美元本金以及各年的利息(所以该笔遗产的现值仍然是2400美元),中位实验对象回答说,今年不会动用这笔遗产。[1]
吴迪注意到邵长学的屋外停着一辆宝马765,他就问村长这车和他的观念怎么能够一致起来。他回答说:“实际情况是,我给儿子买了这辆车。此外,我敢说很多村民都买得起像宝马这样的汽车,他们只是不买罢了。我们老年人真的不喜欢买那些贵的东西,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才想要那些名车和名牌衣服。我们这辈人还是受到节俭、与困难作斗争的传统精神的影响。”
经济学家赫什·谢弗林和理查德·塞勒用一个实验论证了这种想抓住救命稻草的倾向。他们问实验对象,如果在以下三种可能的情形下,他们得到了一笔一次性的意外之财(2400美元),他们会怎么花掉它?
吴迪问他是否曾经提出过爱国主义或集体主义的要求,号召村民们给企业做贡献,这位村长回答说:“确有此事。我基本上有三个理由。第一,国家在变化。邓小平打开了国门,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改变这个国家,让它变得更美好。第二,我告诉他们,村办企业对村子本身有好处,对每个人也都有好处。第三,我告诉大家,我偷偷地经营这个企业已经10年了,懂得应该怎样经营,所以他们可以完全信任我的管理能力。”“他们信任你吗?”“是的。我很感激他们信任我。刘团村的每个人都是好人。他们热爱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村庄,也愿意不遗余力地使它变得更美好。”
人们做出储蓄决策的盲目性和他们对各种暗示的敏感性,共同造成了储蓄的易变性。很多政策建议都是建立在标准储蓄理论,也就是基本经济学原理基础上的,根本没有提到这些暗示,所以这些政策建议常常是错误的。
从这些先驱开始,从像刘团村这样的小村庄的启示里,一个国家的故事、一个关于个人奋斗和贡献的故事开始占据中国人的想象。这些奋斗和贡献都源于个人动机,但它们也受到了共创中国未来美好的爱国情绪的推动。人们感觉到,一个重大的历史新纪元已经开启,它终将把中国再次推上人类成就的巅峰。中国将重回若干世纪前所处的地位,每个人都会通过自己的贡献赢得尊敬。有朝一日,他们会满腔自豪地将奋斗和贡献的故事讲给子孙后代听。
情景的重要性有一个通行的解释:人们很难知道要积攒什么,也难以想象在遥远的将来自己会是什么状况,需要消费多少。他们甚至会认为,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思考这些问题并不合适。所以,人们在做储蓄决策时,很容易受到各种暗示的影响,这些暗示告诉他们应该消费多少、储蓄多少。这些暗示来自他人的行为和看法。例如,他人的行为可能暗示,作为爱国的美国人或中国人,应该消费多少或者储蓄多少。这些暗示还来自我们对不同年龄段和不同环境中的人们应该持有的想法的认知。如果一个人年纪轻轻就在考虑遥远的将来,我们通常会觉得有点古怪。这些暗示还可能是直接的,就好像一手拿着信用卡,它似乎在喊“来消费!来消费”;另一手拿着退休金计划的缴费单或分配条款,它们似乎在提示应该储蓄的数额和方法。
购物中心和信用卡
情景在很多方面都会产生影响。比如在购物中心,人们不假思索地用信用卡购物,但如果稍微思考一下,其中很多东西是本不应该买的。我们也可以在经济实验中看到它的影响,尤其是那些专门用来准确说明不断变化的心理状态如何影响人们的消费和储蓄决策的实验。我们可以在各国的消费差异中看到它的影响,如美国和中国的消费差异。我们还可以从美国个人破产案例越来越多的趋势中看到它的影响,破产也越来越不被看成是个人失败的标志了。
在美国,我们会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象。美国关于购物中心和信用卡的情形说明了美国人对于储蓄的漫不经心,正好和我们在中国看到的相反。美国人对信用卡的热衷用一个简单的统计数字就足以表明:美国人持有的信用卡超过13亿张。这不仅仅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它意味着美国的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儿童都持有4张以上的信用卡。而在中国,人们总共只持有500万张信用卡。
我们认为,储蓄只是标准经济学理论阐述的基本经济动机的部分后果。人们希望退休后有一笔积蓄,想给孩子们留下一点儿遗产,或者给他们的教堂甚至母校一点儿遗赠。不过,标准经济学理论并未解释储蓄的诸多细节。为了理解这些具体的细节,我们必须明白,储蓄取决于我们讲述的关于现在和未来生活的故事,即取决于消费和储蓄决策是在什么情景下做出的。情景决定了人们对以下问题的回答:“我应该再储蓄1美元(或者1元,或者1个第纳尔),还是应该把它花掉?”这些故事和情景都在不停地变化,动物精神的各种元素也就被带入了储蓄决策。
一些经济学家认为,信用卡消费是美国储蓄率下降的一大诱因。让我们看看实验证据。普渡大学研究消费和零售的教授理查德·范伯格通过研究发现,实验对象在接收到拥有信用卡的暗示时,他们会明显加大消费数量,而且决策速度也更快。范伯格总结说,人们已经习惯于把“信用卡和消费联系在一起”。在另一项实验中,德拉任·普雷莱茨和邓肯·西梅斯特向MBA学员们拍卖波士顿本地体育比赛的门票。一种情况是用信用卡支付,另一种情况是用现金支付。实验的设计保证了两种支付方式在便利方面的差别微不足道。在用信用卡支付的情况下,MBA学员们多消费了60%~110%。
目前关于储蓄的标准经济学理论很难解释储蓄差异。按照标准理论,人们会在储蓄和消费之间进行权衡取舍,以达到一个精确的平衡。无论何时,人们都会权衡今天多消费1美元带来的收益和暂不花费带来的未来收益。如果储蓄,他们就可以在将来消费这1美元及其带来的利息,享受到消费这笔钱带来的更多预期收益。我们会看到,在某些情况下,这一理论是有用的,因为它确实反映了储蓄的某些真实动机。不过,我们也会看到,该理论违背了很多有关储蓄的事实。尤其是,它完全回避了储蓄的易变性谜团:为什么储蓄对一些细微的暗示和制度变化这么敏感?为了理解这个问题,我们必须给现有理论作一些补充。
这些实验结果富有启发性,但仅靠它们,我们很难在统计意义上证明信用卡使用的增加是储蓄下降的诱因。储蓄的下降和信用卡使用的增加并不完全对应。但在经济总体上,很多预计会影响消费的其他因素确实在信用卡使用增加时发生了。例如,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期,股票价值和私人房产价值大幅上涨,人们预计这会抑制储蓄。还有,信用卡债务上涨的很大部分可以用分期付款的减少来解释。所以,我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信用卡在多大程度上直接造成了美国的低储蓄率或储蓄率的下降。
各国的储蓄率差别很大,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有些国家的净储蓄达到其国民收入的1/3,有些国家则为负数。美国的个人储蓄率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约为10%,但近年来已经降至负数。伴随储蓄率的大幅下降,美国消费者破产的案例大幅增加,而这显然和不断下降的储蓄率有关。个人退休后的财富也有极大差别,主要也是因为储蓄倾向上存在巨大差异。
不过,即使信用卡并非直接原因,它们也确实反映了美国人的一些特点,这些特点必定是导致低储蓄率以及储蓄率不断下降的主要原因之一。对信用卡和购物中心的热情从更广的角度昭示了美国人对自己是谁、应该怎样行动的认知。[6]
储蓄的易变性
美国的国家认同感在于,美国人对美国作为世界上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而感到自豪。在第三章,我们提到了资本主义的双重本质:在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生产者不仅通过出售消费者想要购买的东西来获利;他们还会激发消费者的购买欲,出售那些不得不出售的东西,以此来获利。在对资本主义的认同上,美国人觉得,接受由资本主义提供并促使自己购买的东西是理所应当的。因此,他应该有一张信用卡。如果在商场看到合乎心意的东西,就不应该拒绝使用信用卡。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全部含义,也是做一个好美国人的全部意义。在这种价值观的支配下,美国居民拥有这么多的信用卡或者说美国的储蓄率这么低,并不令人惊讶,它与这些信用卡本身是不是消费的直接动机无关。
如果这些年轻人无法理解储蓄的基本经济成本和收益,他们将会从别的方面——动物精神——寻找应该储蓄多少的答案。因而,这些答案都和动物精神理论中的以下元素有关:信心、信任、各种警示和恐惧,以及人们讲述的关于现在和未来生活的故事。
一个不寻常的事实似乎也支持上述观点。事实上,例外又一次反过来证明了规律:现在,只有极少数美国人没有信用卡。一般来说,没有信用卡的人比一般的美国人要穷一些,他们的金融资产相对于收入要少得多,因为较富裕的美国人会把大部分收入储蓄起来。不过,我们看到的情况恰恰相反:没有信用卡的人拥有的金融资产明显比收入高。那些以不要信用卡来抵制美国梦的人,似乎用更多的储蓄来宣告他们对美国价值观的蔑视。
我们的学生好像从未考虑过复利的威力在长期中能够给他们带来的各种可能,当我们提醒他们这些事实时,他们无法理解,也给不出应该储蓄多少的确切答案。他们好像根本就没有弄清楚储蓄的最终目标就是为将来作准备。经济理论家认为,人们会通过计算来权衡当前利益和未来利益,而这些可爱的年轻人在此类讨论中的表现则说明,将人们的储蓄行为模式化为对当前利益和未来利益的计算与权衡是多么荒谬。
储蓄对国家的意义
如果他们存了很多钱,就可以给子孙们遗留一笔财富,但他们还是很不明白子孙们拿这些钱干什么。这些财富会给他们的子孙创造巨大的机会,还是把子孙们变成纨绔子弟?如果是后者,储蓄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的子孙会把他们视为英雄,还是根本就不会念及他们?
一国的储蓄政策会产生很多方面的影响。首先,它决定了人们是乐享退休生活,还是不得不和贫穷作斗争。合理的社会保障政策必须反映出人们对于财务规划的厌恶。如果没有这种规划,他们的储蓄决定就都来自环境的暗示。如果没有社会保障,人们的储蓄会面临严重不足,即人们的储蓄根本不足以支撑退休生活。储蓄政策在修正他们的错误方面具有重要作用。目前,社会保障制度在大多数西方国家非常普遍,因为它们正好满足了这样的需求。人们有理由担心,如果都依靠自己,他们可能无法为自己的老年生活攒下足够的钱。在美国,把社会保障体系私有化,让人们的退休生活完全依靠自己的储蓄计划,将会是一场灾难。他们不应该这么做。同时,政府应该鼓励各种能够增加储蓄的暗示,就像不应该鼓励引发消费的暗示一样。
不过,当我们和年轻的学生讨论复利的威力时,他们的眼神暗淡无光。他们明白储蓄和复利或许可以让他们的退休生活更加美好,但又无法想象退休后的生活究竟会有什么不同。他们对老年生活毫无概念,更不知道那时他们想要消费什么。
不过,美国文化认为人们应该多花钱。西欧同属此类,只是程度稍弱。东亚国家(例如新加坡[7]和中国)为消费和储蓄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文化内涵。事实上,这两个国家都把极高的储蓄水平作为实现经济显著增长的主要工具。如同我们看到的,储蓄政策同样是一国经济增长的关键之一。
其实,本书作者之一阿克洛夫就是费尔德斯坦智慧的直接受益者。20世纪70年代,助理教授们一到哈佛大学,学校就立刻给他们的退休账户缴存资金。但只有在受益人填写了投资说明表后,账户资金才会产生收益。这个简单的任务只需要半小时就能完成,但费尔德斯坦观察发现,多数助理教授都是在五六年以后他们离开哈佛大学时(只有少数几位助理教授能够得到终身教职)才填写这份表格。阿克洛夫的妻子珍妮特·耶伦在20世纪70年代就是哈佛的助理教授。因为她听取了费尔德斯坦的劝告,结果仅这些年来利息的自然增长,就使他们多得到了15000美元。对于只需半小时的工作来说,那是相当不错的回报,也让我们见识到了复利的威力。
动物精神理论解释了储蓄随意和易变的难题。因此,理解动物精神,对于判定国家的储蓄政策非常重要。
我们关于斯特凡诺和乌尔里克的假想实验,隐含着伟大的保守派经济学家马丁·费尔德斯坦的经济学理论的关键要素。费尔德斯坦的人生理想就是让每个人以及整个国家都更多地储蓄。由于复利的奇妙作用,只要稍微牺牲一点儿眼前的消费,不断进行储蓄,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退休时你就会收获完全不同的境况。
[1] 对美国家庭进行的消费支出调查数据证实,美国家庭将股息用于消费的比例高于资本收益中用于消费的比例。
以斯特凡诺和乌尔里克的储蓄计划为例:他们在20来岁的时候,每年攒10000美元,连续10年。他们把攒下的钱投入股票市场,以备退休之需。即使他们在今后的工作期间再也不储存一毛钱,到退休时他们仍可以过得很舒服。如果股票市场的表现和20世纪的平均情况相当,他们在65岁时将拥有300多万美元。当然,如果30岁以后还继续储蓄,他们就会更富有。
[2] 未按购买力平减调整,卢森堡的人均GDP是布隆迪的897倍(美国中央情报局,2008)。
不过,有一个办法几乎可以使每个人至少达到中等富裕水平(至少在以前是这样),这个办法就是存很多钱,把它长期投资于股票市场,经过通货膨胀调整后其年均收益率约为7%。
[3] 人们早就认识到,各国历史上国家储蓄率和经济增长率之间存在强烈的相关性(以各国的相关系数衡量)。
致富可以有很多办法:发明传真机;赢得全球大部分计算机操作系统的市场份额,获得近似垄断的地位;买下一个因开采成本过高而倒闭的金矿,然后坐等黄金价格涨到每盎司1000美元;做全美最好的外科医生;做实习律师,打赢一个集团诉讼大案;继承一大笔遗产……确实有人做到了这些事情,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些致富的道路以及其他类似方法,都是因为侥幸才获得了成功。
[4] 在标准的增长核算中,总储蓄对GDP增长的贡献是“资本份额”(通常介于1/4到1/3之间)和资本存量增长率的乘积。如果资本产出比率是3,总储蓄率是1/3,资本存量就会按照1/9的比例增长,储蓄对GDP增长的贡献就是1/27。
长期后果和复利的威力
[5] 以下信息来自吴迪的访谈。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好像都不在乎要储蓄多少,这就给动物精神干预储蓄水平留下了巨大的空间。储蓄水平对经济至关重要。短期来看,外在因素导致期望储蓄率上升仅仅几个百分点,就足以把经济拖入衰退,我们可以在当前的金融危机中看到类似的现象。长期来看,它会造成累积财富的巨大差异。在这个意义上,动物精神对储蓄的影响是我们理解经济波动和未来增长前景的出发点。
[6] 戴维·莱布森等人认为,人们对自己的储蓄“似乎有两种认知模式”。他们对退休储蓄(以流动资产形式持有)和信用卡债务有不同的心理账户。这有助于解释为何在信用卡利率比退体资产可赚得的利率还高的情况下,人们的信用卡债务还是迅速增加。
我们问学生:“为什么不把你们收入的30%或更多储蓄起来呢?”这看起来是个惊人的问题,因为美国的人均储蓄几乎为零。但令人吃惊的是,并没人反对这个问题,学生的一般反应是,这个储蓄率应该不会让他们牺牲太多。他们发现,他们的消费和早在15年或20年前已经毕业的人的全部所得差不多,因为实际收入大概每年增长2%,而且他们也看到过去的人们生活得和现在一样好。
[7] 新加坡应为东南亚国家。——译者注
如果在课堂上和学生们讨论他们将来打算积攒多少钱,我们就能看到,为将来储蓄多少这一非常重要的决策会在多大程度上受动物精神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