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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同样,你放弃真相,就是放弃了自由;总有一天,也会有人放弃你。

我们太多的人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冷眼旁观,但是太多的事印证了那句话:“所有人其实就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不要以为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往往站出来呼喊奔走的那个人并不是傻,而是他认识到所有人都是一个共同体,你放任某种糟糕的行为,这种行为或许某天就落到了你身上。

何况,我还是个记者。

这难道不可悲吗?

是的,一个记者,一个还有热血的记者。我想知道真相。这可能并没有什么好处,但我觉得唯有这样追溯下去,我才心安。此刻我更加深切地理解了哈维尔的那句话:“我们坚持做一件事情,不是因为这样做了会有效果,而是坚信,这样做是对的。”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有人起来为我说话了。

但是一个人的坚持总会受到来自各方各面的阻力。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不是工会成员,我不说话;

付雪霏劝我不要花那么多的时间去找辛思思。她的理由很简单:这件事与我没有多大关系,就算找到辛思思,也无法改变谁的命运。

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

我固执地跟她表述我坚持的理由,但她认为一点儿意义都没有,说太虚无,说人得为眼前的生活着想。

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

她要我着想的是生孩子的事。

马丁?尼莫拉牧师的墓志铭这样写道:

这事最早是我妈提出来的。我理解她,但理解归理解,我并不打算马上就要孩子。我很认真地跟我妈谈过,对我的选择,她表示接受,但也仅仅是接受。她不反对,但也没表示同意。

从江北回来,我陷入一种空洞迷茫的状态中。总感觉一个故事读到第九十九页已入迷的时候,却发现第一百页不见了,抓心挠痒地不安。付雪霏说我这是一种猎奇心态,我没否认。但我内心里明白,除了猎奇,还有别的支撑我追溯下去的动因。辛思思和吕明的事情,其实影响了很多人,很多家庭。不只是我的父亲、我、陈泽兴,还有宗越、卓静、石小刀,甚至老唐,他们或多或少、直接或间接地受了这件事的影响。没错,或许大家都能自扫门前雪,但你能保证别人家的雪不会被吹到你家门前吗?独善其身这种事向来都很难。有些人总觉得只要不幸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就能高高挂起,明哲保身。可是别忘了,我们也有需要别人站出来为我们说话的时候。

付雪霏知道我妈的态度。为女人来说,付雪霏似乎也很想要一个孩子。但我总觉得孩子会挤压我们两人的空间。这半年来,我其实已经发现我和付雪霏之间并没能融洽地了解彼此。当初结婚的决定做得仓促,婚后我才发现两人的生活习惯差距很大。比如我习惯在晚上看会儿书,她却严格地坚持十点之前必须上床睡觉,如此,我不得不将看书的阵地由卧室搬了出去;又比如我有时候兴致高涨会想要和她完成一些两人共同才能完成的事情,她却不屑一顾,觉得我幼稚;再比如,有时候我很想和她亲热,但她却冷静地扑灭我的热情,然后转身将所谓的排卵期算得清清楚楚,再做决定。

我有些慌了,赶紧托朋友打听,但与她有关的一切却石沉大海,无人知晓。我不惜驱车前往江北,去辛思思的老家打听。一路的波折自是不可避免,但更遗憾的是,我虽然见到了辛思思的家人,但遭受的全是冷遇,没能得到任何与她有关的东西。后来她老家那里好心的街坊提醒我,辛思思已经成了这一家人的禁忌,他们劝我不要试图从她家人那里得到消息。

总之,各种大大小小的不快充斥了生活。这些虽让我感到心情郁闷,但尚且可以忍受。都说婚姻是相互之间的不断磨合,我一直记得这句话,所以尽可能地调试自己去跟随她的习惯。可是在原则性的东西上,我是铁定不会让步的。关于孩子,我早在结婚前就做了决定。那时候我征求过付雪霏的意见,她并没有反对,甚至是笑着点了头的。可自从我妈提出生孩子的事后,她就完全忘掉了之前与我的无声的约定,将适合受孕的日子算得清清楚楚,然后缠着我要做功课。我有时疲累,推说改日,她却不依不饶,赌气地说那以后都别亲热了。我不在状态,自然表现不佳,她便因此而生气。

辛思思失去了踪迹。

所谓说变就变,难道就是如此?

工作人员说辛思思目前不在汉江省第二监狱。我追问具体的情况,对方警惕地盘问我的身份,并表明这件事不方便透露。一番纠缠下来,我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信息。

大约一周后,有消息传来,辛思思被送进了井山医院。

4月初,我看过父亲后,又去看辛思思。出乎意料,我没见到她。

得知消息后,我来不及想原因,驱车前往井山医院。井山医院在市郊,依山而建,是汉江一家有名的精神病院。

人可真是奇怪的物种。

我的预感很不好,辛思思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可是,我们的确也只是普通同事,这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我怀疑的吗?

井山医院的门卫很负责,一番严格的盘问后才开门放我进去,又在背后对着我嘱咐道:“注意安全,这地方的人可都是疯子。”

付雪霏在此之后又突然对宋一歆起了兴趣,缠着我要我讲与宋一歆有关的事。我心一惊,便有些不自在,怕她知道宋一歆曾对我有那么点儿意思。于是尽可能地讲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没想到却燃起了付雪霏更加浓厚的兴趣,只好在她的逼迫中尽力斟酌言语,做出一副我们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同事的样子。

疯子,这世界上的疯子还少吗?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是个疯子。

“这算不上吧,顶多也就是猜测的乐趣。”我这么回复。

我穿过正对着医院大门的宽阔大道,一路循着指示牌来到门卫大哥所说的疗养中心。疗养大楼并不高,所有的窗子外都加装了铁护栏,就连一楼也不例外。楼道很宽,两侧的半截墙壁刷了淡绿的漆,再往上都是白色,白色的墙体,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天花板,刺眼而惨淡。若隐若现的怪异的声音从周围冒出来,与整栋大楼一起形成了一个阴森的空间。

“当事情明白无误地展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反而没有了兴趣。朦胧美,这应当是算朦胧美吧?”付雪霏在听我讲过这件事后曾这么问我。

我上了五楼,穿过一侧走廊,到了楼道尽头的一间房外。

宋一歆的直白反而让一众人原本明里藏暗(也可以说暗里藏明)的小乐趣失了意味。老张拍了下桌子,叹了口气,好像在惋惜着什么。主任呵呵笑起来。老唐无声地扯开嘴角,给人很慈祥的感觉。宋一歆是理直气壮的,又藏匿着窃喜和坦然。我在他们的脸上来来回回扫了几遍,最后目光定在面前的地板上,也无声笑了。

朋友说,辛思思被安置在了这里。

老唐还想说什么,这时候宋一歆过了害羞的劲儿,反而大方起来:“我也这么觉得。春天万物生长,感情自然也是生长的季节。没错,我谈恋爱了,你们祝福我吧。”

心跳在这刻失了节奏,忽快忽慢。我屏住呼吸向里面看,果然看到了辛思思,她站在窗前往外看,我高悬的心总算落了一半。于是放轻手上的力道,缓缓推开门走过去。辛思思扭头向我看过来,她仍像以前一样淡淡笑着。我跟她打招呼,她点点头换了种笑容,又扭过头往外看。

“是,是,春天来了,该开花了,没错嘛!”老张又说。

我兀自笑笑,走到她身后。这时她转过身走到床边坐下,我随着她也转了个方向。

这种半是暗示半是暧昧的话,窘得宋一歆将头深深埋下了,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她微微翘起的嘴角。老唐是个心善的人,有心为宋一歆解围,干咳了两声说:“不管是桃花还是杏花,春天来了就该开。所谓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时令不可乱,顺序不可坏。”

“又见面了,你可让我好找啊。”我打趣道。

“哦?”主任的语气似问非问。

她只是笑,一句话也没说。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眼神虽然清澈纯净,却无神,也茫然。

宋一歆的脸霎时就红了,老张怪笑了几声,又火上浇油地说:“主任,您怕是鼻子出问题了吧,这明明是春天的气息嘛。桃花要开了,红杏要出墙了。”

我预感不妙,又问道:“我是周正,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我吧?”

那个午后,主任走到我们的办公室,故作严肃地说:“我最近总感觉办公室里的气氛有点儿怪,像春药,让人蠢蠢欲动啊!”

她突然伸出手,像孩子一样拽住我。她手上的劲儿很大,拉得我一个趔趄,身体随着惯性向前踩了两步,差点儿就扑倒在面前的床上。等我稳住脚下时,她却突然跪到了我身旁。她仍旧没有说话,似乎毫无意识,只是茫然地拽着我。

宋一歆的痴狂是青春女孩儿拥抱爱情最常用的姿态:她常常莫名其妙地发笑,笑得甜蜜;也常常莫名其妙地心情低落,带着苦涩。男孩儿每每等在外面的时候,她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钟表的指针刚踩到下班的点,都还没踩实,她就像脚底装了弹簧般一跃而出,奔向他。她的青春,使我们这个暮气沉沉的办公室里多了一抹跳跃的色彩,也多了几分活力。

我半蹲下去,想扶起她,竟没扶动。她自己不出力,就那么瘫在地上,我试了几次都扶不动,索性也瘫坐在地上,与她对视。

宋一歆陷入了一种略显痴狂的状态中。那个男孩儿来过报社几次,都是远远地站在门外等宋一歆,从来没进来过。偶尔我们会故意从他身边经过,用探究的目光看他。他总是低下头,腼腆地躲开我们的目光。从宋一歆那里,我们知道男孩儿是她的校友,正在汉江最知名的学府里读硕士。我对男孩儿最初的印象还不错,除了觉得他略微有些胆小。

“你给我讲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甘心地问。

看清别人,认知自己,这是多难得的事情。可每个人总有被蒙了眼的时候,尤其是感情涌动的时候最容易犯迷糊,最容易两处茫茫皆不见。比如宋一歆。

她不说话,手紧紧拽着我的衣袖,好像生怕我会离开。“辛思思!”我叫她,又展开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连续叫了几声,她依然无动于衷。

这世上的道理,有些人总得历经万般磨难才心有戚戚,有些人却在冷眼旁观中就了然于心。这诚然与天赋有关,有些人天生就有所谓的慧根,观人观事清晰通透。但这不能说苍天不公,一个人想在冷眼旁观中洞悉明达,除了自身天赋,还需要长期的思考、积累与内心挣扎,而且往往后者才占据了决定性地位。后来我才明白,老张之所以能合群合得那么好,不是附和每一个人得来的。他的合群,建立在他看清别人所思所想的基础上,他的淡然,建立在他明白认知自己的基础上。

这时候又有人走了进来,从穿着上就能看出是护士,她端着盘子、戴着口罩,一身白衣。“这怎么回事?”女护士随手将盘子放在手边的桌上,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你是谁?”她朝我问了句,又急切地说,“快,把她扶起来。你这位家属是怎么回事,怎么能让病人坐到地板上呢?地板上多凉你不知道啊?”女护士和我合力将辛思思扶起来,让她坐到床上,然后娴熟地给辛思思打了一针。

我一直没搭话,不是故作高深,而是在想老张是不是已经看透了什么。

打完针,她又扶着辛思思躺下,很快,辛思思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老唐打圆场道:“管它呢,人家有钱,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反正也碍不着我们的事。”

我不解,问道:“这是?”

老张吊人胃口的话招致了一众人不满的目光,但他不为所动,只是摇头晃脑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神情莫测。

“打的是安定。”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略带鄙视,“你真的是她家属吗?这都不知道。”

老张却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来:“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

我摇摇头:“我是她朋友。”

“老张,这话怎么说?”老唐问。

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满脸都是不相信的神情。利落地收拾完盘子,她对我说:“你跟我来。”我心中想着辛思思的状态,脚下却很听话地跟着她走。一路无话,她带着我出了疗养大楼,向着后面的一座小楼走去。

老张也道:“这可说不准,或许这500万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我们去哪儿?”我忍不住问道。

宋一歆搭言:“500万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笔大数字,可以实现很多心愿,但对江南集团来说,或许只要实现某个小小的目标就可以了。”

“我带你去见她的主治医生。”她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来,“你是第一个来看她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既然你是她朋友,你们关系应该不错吧。”见我点点头,她说,“所以啊,我猜你应该想知道她的病情。”

江东计划分段招标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快成为旧闻,尹峰和他所在的江南集团似乎也没那么炙手可热了。这是一个迅速变化的时代,新闻变旧闻所用的周期越来越短。老唐感叹的不止这些,还有那500万:“钱真是不值钱了,500万,就在我们报纸上做了做宣传。江南集团其实也没能买到什么嘛,倒像是花了一笔冤枉钱。”

我道了声谢,问她:“她是什么时候被送来的?”

石小刀回江北之前再次跟我强调,他始终怀疑卓静并非宗越所杀。这点我也一直很疑惑,于是又拜托老唐的朋友留心,看能否找到相关的证据。

“有两周吧。”女护士说。

之后我从老唐那里拿到了他那个警察朋友的联系方式,又寻了个合适的时间,叫上石小刀,三人见了个面。和我的预想一样,这个案子想要翻案,最重要的一环是得找到足够的证据。老唐的朋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最直接的路线,那便是找到张先生口中的那个高个子。若事实果如我们猜想的那样,那高个子的确是这件案子的砥柱环节。可是7年过去了,想找这样一个几乎没什么特征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三个人为此都心事重重的,就连散场也显得十分沉重。

两周,那就是在我去监狱的前一周左右。

石小刀说自己第二天就要回江北,太可惜了,临分别前我跟他商定,有机会的话,约上他去见老唐的警察朋友。

“到了。”女护士停下脚步,“我就不带你进去了,你从这个门进去,一楼左拐第一间就是。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想带着石小刀去见见老唐的警察朋友,又反应过来自己还不知道对方的联系方式,只好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等问过老唐再说。

我按照女护士的指示,见到了辛思思的主治医生。听说我是辛思思的朋友,医生愕然了下,又详细询问我和辛思思的关系。我虽然几次请求,但医生坚持患者的隐私不可向外透露,拒绝告诉我相关情况。我只能从他的不反驳中猜测到:辛思思真的失忆了,不止失忆,她还失语了。

“一个朋友的朋友,是警察,或许能帮到我们。”

从医生那里出来,我不甘心,又进了疗养大楼,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和刚才的女护士打个照面,顺便打听点儿消息什么的。运气不佳,我并没能碰到那位女护士。辛思思沉沉地睡着,仿佛已与这个世界隔绝了。我在她的床前站了一会儿,脑海中闪烁出她之前和我交谈时的语气、神态,她几次说她的记忆力越来越不好了。是呀,她是说过的。我也曾怀疑过她有早发性老年痴呆的可能,可这种念头只是燃起一缕青烟,连小火苗都没生出来就熄灭了。她才四十来岁,怎么可能呢?

“是谁?”石小刀问道。

门被推开,我心头一喜,估摸着是那个小护士,抬头看过去,却不禁头皮发麻开来。来人是一位女警,我在第二监狱探望辛思思的时候见过很多次。她对我的到来一点儿都不感意外,很安然地说了句:“是你?”语气轻得快听不出疑问的味道了,“你消息蛮灵通的嘛,怎么知道她被送到这儿来了?”

我苦笑道:“小刀,你要知道,证词只是证据的一种,况且你和张先生都不是本案的直接证人。再说,就算要提请重审,我和你的身份,也是不合理的。我们既不是当事人的家属或代理人,又不是警方或检方。”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了老唐那位朋友,“对了,我想到了一个人。”

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回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她怎么忽然变成这样了?”

石小刀仰起头问道:“加上我的证词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都是命。”女警察对我没回答她的问话有些不满,言语中夹杂着叹息,同时警告我,“以后别再来了。这次让你钻了空儿,我刚出去一会儿,你就来了,按规定,她这种状况,是不允许见外人的。”

“首先得有足够的能够推翻原判决与裁定的证据。”我说,“我不是没想过这件事,可是我们手里没有足够的证据,仅靠张先生一人的证词,是不足以推翻原案的。我们必须要找到足够充足的证据,并形成完整的证据链,然后才能提请相关机关重审。”

“我不是外人,我是她朋友。”我刻意强调。

石小刀的眉头一动,皱得比之前更紧了些,“怎么样才能重审这件案子?”他问我。

“朋友?”她显示出一种轻蔑来,“你叫她,看她答应吗?”

“你专程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我特意强调了一下“专程”两个字。

我无语,面前的人失忆、失语,被注射了安定,沉睡着,她如何能应我?争执没什么必要,我今天既然能见到辛思思,换个时间我自然也能见到她。“我还会再来的。”我怄气地撇下一句话,然后出了病房。

咖啡上来,我和石小刀各自喝着,他有些沉默,眉头也皱着,不知在为什么发愁。

怏然而归后,付雪霏见我心情郁闷,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说,她追问,还各种猜测。我不愿意听她那些牵强附会的猜测,就将原委说给她听,没想却又惹得她生气。“不是让你别再管她的事吗,正事不干,你成天瞎鼓捣什么?”丢下这句话,付雪霏转身出去了。

真是无巧不成书,关心同一种事物的人好像很容易就能碰到一起。

我原本不快的心情更加沉重。累,累极了,有虚脱的感觉,几乎只想躺在床上睡三天三夜。身体是累的,思维却是活跃的。辛思思的样子不断闯入我脑海中,拉扯着我脆弱的神经,她的一言不发实在是铿锵有力,揪得我的心生出悲凉和痛楚,也生出无奈和感慨。“真是个可怜的女人。”我将身体嵌在松软的床间,对着天花板喃喃说了一句。

“说起来也是巧合。这位张先生最近成了我们公司的客户,恰好他这一块是我负责的。我们闲聊的时候聊到了汉江,又从汉江聊到了宗越大哥的案子上,然后他又说到了你。”

房间的门蓦然推开,我还没翻身起来,付雪霏就走到了床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的话刺耳,也戳心,我甚至觉得有些刻薄。她却浑然不觉,冷着脸对我说:“吃饭吧。”

我点点头:“你怎么找到他的?”我从未对石小刀说过张先生的事。

时隔不久,石小刀来找我,并带来了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

“我这次来,是专程找你的。”他看着我,稍作停顿后又说,“我去见过那位张先生了。听他的描述,你之前已经找过他了?”

张先生口中的那个高个子落网了。

他以为我是在跟他打招呼,便还给我一个微笑。“你来了。”他说着,展开手指了指他对面,“坐。”

事情带了些巧合的性质,高个子的落网并不是因为宗越的案子,而是因为一起入室盗窃案。石小刀直呼上天眷顾,我也很高兴。末了问及原委,石小刀说自己还不是太清楚,都是听蒋警官说的。蒋警官就是老唐的那位警察朋友。石小刀接到蒋警官的消息后,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赶来了江州。他直接来找我,是想让我和他一道去见蒋警官。

第二天上午,我在星巴克见到了石小刀。他壮实的身体和青灰的胡楂儿总让我想起电视剧中的黑社会,于是在还没落座的时候就笑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我们当即去往蒋警官那里。

她启唇微笑了下,低头看着地面:“那我们回去吧。”

蒋警官也有些兴奋,很热情地将我们迎到他家里。直奔主题地说起我们关心的事情:他们原本负责侦破一起连环入室行窃案,抓到犯罪嫌疑人后,那人交代了入室行窃的全过程,他们顺藤摸瓜,又摸出了一条线索,是关于前不久的一桩买凶杀人案件,再往下挖,竟牵出了六七年前宗越的案子。

“没事。”我又说了遍。

犯罪嫌疑人李三个头儿较高,体型偏瘦,他便是那年推宗越入水的人!

付雪霏意识到我落在后面,回头问我怎么了,我收起手机来,说:“没事。”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问:“真没事?”

消息着实让人兴奋。

石小刀说自己到了江州,想见我一面。我们约了隔天见面,地点就约在百汇大厦的星巴克,那离我上班的地方近,又容易找。

蒋警官说,李三指认现场的时候,说的几个细节很值得玩味:首先,根据李三的描述,宗越当天的着装很整齐,这很有可能说明宗越与妻子卓静虽然有争吵,但两人并未动手。当然,也不排除是事后宗越对自己的着装进行了整理。其次,宗越当天走得很慢,也很沉稳,像是在思索什么。李三说自己一度以为是宗越发现了他,故意试探他,后来转念一想,如果是发现他,就应该走得更快摆脱他才是,想通了这点,他才敢跟上去。试想,如果宗越在此之前刚刚杀了妻子,怎么会那么冷静又那么心事重重呢?石小刀说过,宗越是正常人,我在走访中也特别调查过,宗越并无精神病史。以常理揣测,普通人遇到此类事情的反应该是慌乱、害怕,宗越脚步稳健,应当是没有受到多大的刺激,所谓杀妻就有待商榷。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宗越在临死前请求李三不要伤害他的家人。据李三交代,他将宗越推下水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确认宗越的确不会游泳且已经开始溺亡的时候才离开的。宗越在挣扎的过程中曾喊出“不要伤害我的家人”之类的话。蒋警官认为此处的“家人”应特指宗越的妻子卓静。宗、卓两人并没有孩子,两人的父母都在老家,且对两人争吵的事情一无所知。如果真如蒋警官所言,此处的“家人”特指妻子,那么宗越根本就没有杀妻!

我第二次见到石小刀,是在百汇大厦西南角的那家星巴克里。石小刀说他从江北到江州,是专程来找我的。我接到他的电话是在一天晚饭后的散步时间。那会儿我和付雪霏正沿着小花园的石径走,边瞭望春色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手机响起来,见是石小刀的电话,我接起来,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付雪霏后面。

虽然看上去一切都能推翻原案所定的宗越杀妻然后自杀的结论,但就卓静死亡一事来看,我们尚无直接证据证明她不是被宗越所杀。

我没想到,石小刀在不久之后也跟我说了这样的话。

这让我和石小刀陷入了另一种忧虑中。蒋警官很乐观,说既然都有机会找到杀死宗越的人,那也肯定能找到卓静这边的线索。

我不知道老唐所谓的“可惜”究竟是指什么,是因为我迅速多了需要担当的事情,还是我和宋一歆并没能如他所愿地走到一起。虽然有种种疑惑,但我没有去问老唐。人生是一段未知的旅程,也是个不可逆的过程,我们可以纠错,可以回望,但终究没有人能回到过去。

“你们难道不问问,凶手为什么要杀害宗越吗?”蒋警官突然神秘起来。

宋一歆谈恋爱的事很快成了办公室里公开的秘密。大家对这件事保持着相当高的热情,沉浸在一种你来我往相互攻防的试探游戏中,仿佛从猜测别人的故事里获得了相当大的快乐。只有一次,老唐悄悄戳了下我的胳膊说:“我一直觉得你和小宋很合适,没想到你那么快就结了婚,可惜。”

我和石小刀听蒋警官说这几个细节,反而把这么重要的一条线索给忽视了。

这下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就连老张自己也笑起来,之前的尴尬顷刻间就消失无踪了。

“哦,我知道了。”石小刀想到了什么,很是激动地说,“有人买凶杀人!?”

“小帅哥?”宋一歆皱皱眉,若有所思,又用极其认真的口气说,“我还没有儿子呀。”

蒋警官点点头:“这人是个惯犯,进进出出几次了。之前都是些偷鸡摸狗的案子,谁也没想到他身上还背着人命,而且一背就是两条。宗越的案子,因为缺少目击证人,基本就是石沉海底。幸好之前我们有过沟通,我才多嘴问了一句。没想这一问,就真的问出了东西。做了贼的人都心虚,我刚提起个头,他就交代了。”

老张讨了个没趣,不甘心,索性直接问道:“小宋,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你家小帅哥啊?”

“是很巧,”我说,“巧合也是一种必然。”又抬头问蒋警官,“雇主是谁?”

宋一歆自是已经明白了这事瞒不过众人,不过她也没大方承认,而是辗转一笑:“嗯,适合。”

“只说是一个中年男人,具体的他也不知道。他们这行最重要的规矩就是守信和保密,雇主出不出现都行,只要钱到位就可以。”

老张是趁宋一歆不在的时候说给我们听的。我们听了后也都笑了。待到宋一歆进来后,老张首先按捺不住地调侃起来:“春天到了,这季节挺适合思春的,是不是,小宋?”

石小刀问:“没有别的线索?”

后来的事情就有些可笑。那男孩儿牵起宋一歆手的时候,宋一歆挣扎了几下。“那小伙子一看就没有经验,人家稍微抗拒了下,他就吓得放了手。”老张后来这么跟我们说的,“咱们小宋人小,却把那男孩儿搞得一愣一愣的。她往前走了几步,看那男孩呆在原地,返身走到男孩儿面前说了什么,我就看到男孩儿又兴高采烈了。说真的,我在车里都替那男孩儿着急,好在他终于开窍了,上去就亲了咱小宋一口。哈,女孩子嘛,多是看着胆大其实就那样,你们可是没看到,小宋的脸当时就红了,我隔着那么远都能看到。”老张自己把自己说兴奋了,脸上也“唰”地蒙上了一层红,惹得老唐当时就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没有。”蒋警官摇摇头。

最先撞破她的,是老张。据老张自己说,那天下班后他快到家的时候,突然记起给女儿买的辅导书落在了办公室。他本想第二天再带回去,可回家后女儿闹着说明天就要用,他只好拿着包又匆匆赶回报社去。取完书开着车从大门出来不久,他就看到宋一歆与一个男孩儿并排走着。他们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朋友,也像恋人。初春的气氛透出一种美妙的气息,老张的好奇心被激了上来,索性开着车不紧不慢地跟在两人后面。

“那他们怎么联系的?另外,对方出多少钱?”我问。

宋一歆恋爱了。

“联系就靠电话,但是当时的电话记录,我们现在没办法查。买主出价 20万,预付5万,事成之后再付15万。”

与此相反,另一件事情在我们眼前越来越明显。

“那后来付了吗?”石小刀问。

个中情由如何,外界揣测纷纷,但却莫衷一是。出于好奇,也出于工作需要,我曾试着在顾卫东那里碰了碰运气,但他什么都不肯透露。宋一歆对顾卫东印象不佳,便说他是故意做出高深莫测的模样迷惑外界,实际上根本就是兜个圈刷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而已。但我却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顾卫东不是个冲动的人,也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人,这点从他几次和我的会面中都能感觉出来。他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回到万华,定然是有深意的,或许还肩负着某种特殊的使命。然而我作为局外人无法得到确切的消息,只能冷眼旁观,以待日后浓雾尽散,真相显现。

“付了,这种钱肯定要付的。”

辞呈递交不到一个月后,顾卫东很神奇地重新掌管了万华。

“账户呢?对方的账户查了没?”石小刀继续追问。

顾卫东重回万华了!

“对方很精明,是直接打的现金,从境外汇款,查不到账户。”

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万华真的再无转机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觉得颇为奇怪的事情。

“能不能让我们见一见他?”

付雪霏的话猜测的成分居多,但我也无法否认她的说法是否会成为现实。

“不行。”蒋警官很利落地拒绝了我的要求,“这违反纪律。”

我问付雪霏这么认为的缘由,她说:“老牌企业万华地产的倒下,将明显地改变汉江地产行业的格局。只要是竞争,就必然会有个一二三四的排名出来。万华鼎盛的时候,它在领跑,江南居次,或许勉强还能与万华形成竞争之势。万华一衰落,江南就迅速显得突出了,后面的最多也只能望其项背。这次江南集团在江东计划中的收获,几乎等于其余竞标者的总和,这样的局势,我倒真觉得会应了那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我和石小刀有些失望,虽然早就预料到会见不到那人,但真正听到这话从蒋警官口中说出的时候,还是很失落。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付雪霏给出的意见。她对江南集团最近的一系列举动持否定态度。陈泽兴自杀后,付雪霏对这些有着若有若无联系的东西起了兴趣,包括我和辛思思的会面,她也起了兴趣。

石小刀第二天就赶回了江北,临行前他跟我说:“我相信这案子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我不相信是越哥杀了静姐,也不会放弃调查。”

这不奇怪,每年的3月,值两会召开,作为党报的《汉江日报》都会特意加大发行量。今年的3月更是显得不同寻常。头版自然是被两会的消息占据着,副版上则不出意外地有着江东计划和江南集团的消息。尹峰及江南集团汉江分公司频繁地出现在报纸上、网站上,大有领袖群伦之意。

石小刀的执着感染到我,让我找回了刚参加工作时的那种热情和抱负。

《汉江日报》在这个节点进入了发行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