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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到蒙特利尔后,我按照他的安排住进了当地的一所公寓。独自在蒙特利尔的那段时间,我对吕明的感觉有些淡了,甚至一度想和他做个了断然后开始新的生活。这种想法我曾经有过很多次,那次和之前数次一样,都随着他的关心和问候悄然消逝了。我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留恋他。现在想来,或许内心里是渴望拥有一份炽热的长久地感情的缘故。那年过年的时候,他借着到蒙特利尔看孩子的时间,也顺道在我那里待了两天,并说少则一年,多则两年,他就会抽身出来,再也不回去。他回国后不久就寄了把钥匙给我,也就是别墅的那把。也是我看到别墅之后才明白,他早已经陷进去,抽不了身了。要么他去自首,在监狱中度过下半生,要么孤注一掷,走一条险路。之后他在国内干了些什么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我这边卡上的钱是一天比一天多了,数字大到让我心慌。我毕竟之前没多少钱,我毕竟一直是个穷人。他自己的卡上存了多少钱我不清楚,但我这边最后的数字大约是四千多万人民币。仅仅三四个月的时间,我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富人。”她自嘲地笑了笑,“那是我最富有的时候。”

“让我下定决心去加拿大的,是之后我妈对我凛然的态度。那天我想了很多,想要走的理由,想要留下来的理由。后来我让吕明陪我去了趟老家。我妈连家门都没让我进,我哀求,她拒绝,只说没有我这个女儿,又对着吕明大骂起来。我爸出来拦着她,让我和吕明走,别再来了。那次之后,我感觉再也找不到牵挂的理由了,于是火速在吕明的安排下去了蒙特利尔。

“你知道官方最后公布的数字是多少吗?”我特意问她。

“我内心经过了一番挣扎,主要是想到了我的父母。断了联系之后,我曾偷偷回老家小镇看过他们几次,他们老了许多。有次我妈妈看到了我,但她并没有理睬我,反而决绝地转身进了家门,并甩手关了门。我爸看到我时愣了下,向我走来,但我心中有愧,反而惶惶地逃开了。

“反正过亿了。”她耸耸肩,“六七年前,这足够称得上是一笔天大的巨款吧。2004年5月份的一个早晨,我接到他从机场打来的电话,那时候蒙特利尔的天刚亮,国内的暮色应当还没沉下来。我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他那边有点儿吵,乱糟糟的,偶尔还传出航班播报的语言。我问他在哪里,出了什么事,他说他在机场,就要飞往蒙特利尔。我迷迷糊糊中问了句来干什么,他没回答,只说了什么时候到。我说我去接他,他说了声好,然后很快就挂断了电话。

她见我答应下来,又接着讲:“那天我并没有给他明确的答复,第二天一早他叫醒我,说要去民政局,去领结婚证,说这样能给我安全感。一个成熟男人在你面前像个男孩子一样时,那真是十分可爱的。我当时脑子里有点儿空洞,想笑又没笑,只是盯着他看。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迟疑地问我是不是不想和他在一起了,是不是想离开他了。他的样子委屈而带着绝望。我怕他多想,连忙否认,并软言温语,让他不要多想。他追问我还担心什么,所有的东西他都可以安排妥当的。我让他再给我点儿时间,他皱了皱眉头,去到窗前抽烟。

“我掐着他到机场的点去接他。他到的时候是蒙特利尔下午的四点半左右,5月份的蒙特利尔天气还好,不热,也不算太冷。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他看上去很困顿,情绪也不好,我想他可能是累了。回程的车上,他睡着了,在我肩上靠了一路。大概是在车上睡了一小会儿的缘故,他的精神恢复了一些。我们进了别墅后,他告诉我他不回去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看着我,我清楚记得他的舌头在口腔内搅动了两下,最后他低下头说,可能会出事,他不能再回去了。我问会出什么事,他避而不答,说累了,先休息吧。

我虽不确定我将来会不会有见吕明的机会,但却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

“那之后他也一直没告诉我究竟会出什么事。其实我也不必问,明知不是什么好事,又何必把自己也搞得胆战心惊呢?想通了这点,我便觉得逼着他说出可能发生的事实在是没什么意义的。

“我希望他得到解脱。担惊受怕的日子太折磨他了,也太折磨我了。”辛思思的语气在这刻显得分外低落,“如果你以后有机会见到他,帮我问一问,他恨不恨我。”

“他在蒙特利尔制造了一个假的移民身份,改了名换了姓,时时刻刻关注着国内新闻。他变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稍有风吹草动就坐不安生,常常半夜惊醒,白天也觉得有人在跟踪他。于是他尽可能地不出门。我也不怎么出门,我们在家里宅着,看书、学习,看电视。语言是很大的障碍,虽然简单的英语可以派得上用场,但我和他都得学习基础的英语和法语,以适应当地的交流方式。除了语言外,吃饭也是问题。出了国门,才觉得中国的饮食习惯独特性太强,而且很多我们日常吃的蔬菜,在蒙特利尔根本买不到。我去得早一些,已经相对适应,他却迟迟适应不了,整得人看上去营养不良一般。这都罢了,我觉得对他而言最艰难的便是难以寻找到心理上的安全感,因为缺乏安全感,他常常失眠,并患上了神经衰弱。这种病很折磨人,他看上去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却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有时候很焦虑,有时候很狂躁,有时候却完全陷入抑郁。心理状态差,导致他的身体状态也越来越差。不怕你笑话,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勃不起来了。这对他也产生了不小的打击。

我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也没敢联系他的前妻和孩子,因为怕给他们带来麻烦。我们两个就像万顷大海上的两叶孤舟,漂泊无依又彼此依靠。

她似乎是咬着牙在对我说了这些话,又过了几秒,她紧绷的情绪变得松弛了:“你能想到我为什么要给警方提供消息吗?”

“海外真的不是法外,他出来后根本就没过上几天快活日子。折磨,现在想想,那些日子对我们来说完全是折磨。”辛思思叹了口气,复又轻笑起来,“所以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安心,不怕被谁盯着,不怕谁来找你,还活着,有饭吃,有水喝,真心好。”

“我一开始是不愿意的,心里犹犹豫豫的,也劝他不要冒这个险。但他的态度很坚决,并说我和他之前出去玩的一应消费,其实都是别人支付的。他手里这点儿权力,能为他得到的利益不止于此。”辛思思停顿一下,仰头叹了口气,“其实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沉沦得这么快。他过去说的那些话到现在还记在我心里,可是他所谓的人格底线、所谓的道德信念,为何这么轻易地坍塌了?他的一席话,让我明白了一个长久以来颠扑不破的道理:人的堕落是很容易的,一旦心里面那条底线的脆弱地带受到某种冲击,产生晃荡,便由小及大地扩散开来,一重浪掀起另一重浪,越掀越强,越走越远。周正,你可知道,很多时候我们根本就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定和高尚?而悬崖勒马、立地成佛,永远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我看到她脸上的笑意,那是满意,是淡然,是心灵寻得归属感后的自在与安定。

“要能拦得住,我早就拦了。他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是拿着我的护照跟我说的。他是逼着我离开的。那是2003年的12月初,冬季,一个晴朗的早晨,或许也确实是一个适合摊牌的早晨。没有任何前兆,我在沙发上坐着剥橘子的时候,他将一本护照推到我面前,说是已经为我办好了出国的护照,让我不日就走。我大惊,这是什么情况,我们之前不是用沉默的方式达成协议了吗?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跟我说我必须走,只有我走了,他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放手去干。我问他究竟想要干什么,他摩挲了几下我的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说他要弄钱,要为以后的生活做打算。他过去那么多年,不拿不该拿的一分钱,不收不该收的半份礼,但结果呢?孩子在外面闯了祸需要钱的时候他得倾家荡产;想给我买点儿女人喜欢的东西,他只能望而却步。很多他想做的事都因为钱的限制而无能为力。去国外,只要弄到了钱再把自己弄到国外,一切就都是安全的。一辈子太短,他不愿意再过得委屈。

一个人活多长时间才能抵达自在和安定?不,这无法用时间来衡量,更无法以金钱或者权势来衡量。心之所在,才是归属。

“那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眼看着竞标之期临近,尹峰这边的工作也愈加忙碌。外界风起云涌,江南集团内部看似平静,实则严阵以待。几次开会,尹峰就不同的角度对投标进行了分解和阐释,对标书的很多细节进行了修正。

“嗯。”辛思思点点头,“违法的事情,就会让一个人翻不了身。”

一份几近完美的标书摆在面前,尹峰却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翻不了身?”我重复了这个词,同时也向她表达了我的疑问。

副总以为尚有问题,开口问尹峰是否还需要继续修改。副总这话问得小心而郑重,尹峰只是摇摇头,淡淡地说:“可以了。”副总带着一肚子疑惑出了办公室,关门时还特地看了尹峰一眼。分段投标,再完美的标书,也没法让江南集团拿下大体量的工程。这意味江南集团汉江分公司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也无法摆脱低利润、低效益的现状,也就是说,尹峰在汉江还将经历一个黯淡的时期。

“他说他要做一些事情,一些可能让他翻不了身的事情。”

走一步看一步吧。尹峰这样想,又庆幸自己在万华刚出事的时候就做了Plan B。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华这次的出事,让刘小姐在总部陷入了被动,自己这边也没能讨到好。听说原本有人是想把他从这个位置上弄下来的,还好有高远。高远力争让他留在了汉江。

“什么原因?”我诧异起来。

存亡之际,才见友谊可贵。高远是用自己在汉江的成绩——平淡无奇的成绩来证明他尹峰的能力的。有一个肯否定自己,只为证明你的努力和成效的朋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因为他说出了真正的原因。”

想到这些,尹峰竟也生出些羞愧来。这羞愧来得汹涌澎湃,来得急促有力,也来得理所当然。到汉江后,尹峰一度觉得自己能开拓出一个全新的局面、一副全新的格局,所以他在内心里开始有意识地抹掉高远这些年的成绩,甚至在和刘小姐达成共识后,他在内心里跟高远画出了一条线,一条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对两人友谊有所背叛的线。从另一个角度上说,他在心理上生出了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只针对高远。很奇怪,我们往往只要在某一个与己有关的人面前找到优越感,就好像优于了整个世界,这种错觉在很多时候会支撑我们不断证明自己的观点,哪怕是很可笑的观点。除非有人或有事给你致命一击,让你彻底清醒,然后你才会醍醐灌顶,幡然醒悟,才会痛定思痛,把自己从那条错误的路上牵回来。

辛思思这么说的时候,我的思绪将我牵回了我们的第二次见面。那次我问她,他们两个是不是提前商量好的,一个人去打头阵,一个人稍后过去。辛思思否认了我的这个猜测。可是按她的说法,吕明是有这个意思的,只是她没同意而已。“那后来怎么又突然去了?”我又问她。

高远多次提醒尹峰,和顾卫东合作需要冒相当大的风险。老实说,尹峰从来没把正经看待过高远的这个提醒。高远和顾卫东之间的那些枝枝蔓蔓、恩怨情仇,丝毫不能影响他和顾卫东的合作。他是商人,既是商人,就得有商人的特质。一个对财富没有向往的商人,是不足以称为真正的商人的;一个不追求利益的商人,也绝不是一个优秀的商人。尹峰原以为自己在这点上比高远要拎得清,可现在他发现,他不是拎得清,而是看得浅。好的商人应该重利,但不能唯利,更不能为了利而失去底线。好的商人,是会把握时机的商人,也是会把握风险的商人。尹峰明白,这次没能听高远的意见,将江南集团汉江分公司置于险境中,是他的错误。但在这点上,他不后悔。因为在他看来,好的商人也应当是敢于尝试,又敢于接受失败的。不过这次的事,让他纠正了自己的偏差,也就不算全然无获,再者,不再联合竞标,对他而言其实是挽救了一段友情。

辛思思说:“不是,他儿子突然就同意了,大约是突然想通了吧。我问过吕明,他也感到很奇怪。那之后没多长时间,他就提出让我也到加拿大去。这个事情我之前根本没想过,所以他说出来时我就怔住了。为什么要去加拿大?我一直这么问他。他开始的时候说自己去了几次,觉得加拿大的环境要比国内好些;然后又说他打算过两年辞了职也去加拿大,让我先去那边适应适应。这些理由都没能说服我,毕竟我在汉江生活了那么多年,再说虽然与父母断绝了关系,但血缘上的关系是一辈子都断不掉的。我凭什么为了他这种虚浮的理由去一个语言不通的陌生国家呢?他劝了我近一个月的时间也没能说服我,便开始不再说这件事。”

他叹了一口气,将标书收进办公桌的抽屉,然后转动钥匙锁上抽屉,起身出了门。

“之前不是说他家孩子死活不同意吗?难道他们瞒着孩子签的?”我又问了句。

他要去见刘小姐。

“具体的细节对你说了也没什么用,日常夫妻怎么过活我们就怎么过活,这样一直到那一年的8月末。8月末的时候他去了趟蒙特利尔。对了,之前忘了跟你说,他每半年都会去一趟蒙特利尔。他们夫妻俩的感情虽然没了,但孩子还在,他会去看看孩子。那次他从蒙特利尔回来,告诉我他们签了离婚协议书。很奇怪,我们两个都没有原先预想中的那么高兴和轻松,谁都没有提要结婚的事。”

没错,刘小姐又来了汉江这边。

停了几秒后,她看我没有发问,便接着又说:“2003年那个项目最终的招标出来,他属意的万华地产顺利拿到了标。那时候是5月初,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他突然提出要带我出去玩一圈。我没多想便答应了。那是我们第一次出去玩,去的是杭州西湖。我们玩得很开心,他出乎我意料地准备了很多惊喜和浪漫。旅游结束回到汉江后,他告诉我这是万华给的一次赞助,我惊讶,问他怎么不早说,又担心万华的人知道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他说没事,就是一次旅游而已,让我不要看得那么重,又说他以后会多带我出去走走,看看不同的风景。这话任何一个女人听了都会有点儿感动的,我也不例外。话着实好听,虽然最后我们并没有出去几次。”说到这里她耸耸肩膀,似是十分遗憾。“汉江毕竟是北方,待久了人还是想去南方看看的。在南方溜达一圈回来,我越发觉得汉江的荒凉,便时常念起南方的山清水秀来。于是后来他又抽空带我去了三亚的海边和四川的九寨沟。

听刘小姐说,她这次来,是准备等招标结束之后再回去。尹峰知道,这其实也是对他的监督和不信任。他倒不在意这个,比起这些糟心的事来,他觉得投中标才是最重要的。

“这我不清楚。我到蒙特利尔后,他告诉我他在那边买了套房子,我有空的时候可以去看看。他把钥匙邮给我后,我去过一次。那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房子,很显然是个漂亮的别墅。虽然加拿大本身就是个地广人稀的国家,房价不像国内这么贵,但他那别墅,怎么说也得一大笔钱。我当然问他钱是哪里来的。他没瞒我,但也只说是万华的人送的,至于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人送的,他没跟我说。”

2月底的一天,汉江迎来了2011年的第一场雪。

我插话问道:“你不是说他原来在蒙特利尔的那幢别墅就是从万华那里得到的钱买的吗?这笔钱是他在什么时候收的?”

雪是我们中午吃饭的时候落下来的,不大,却也纷纷扬扬,片刻便盖了一地。

“所以,我们真正想要拒绝什么,就要拒绝得彻彻底底,要不然就会给自己留下机会。”辛思思总结了一句。

宋一歆显得很是兴奋,透过玻璃窗,她指着远处绵延的山势对身后的我们说:“你们看那片山,平时不觉得特别,这会儿看上去还真有些雄壮。”

“那段时间请他的人很多,各方面的都有,反过来也有他请人家的时候。他们具体去了哪些地方我不清楚,但他偶尔会带给我礼物,有戒指、项链,也有丝巾、手表之类的,都是精致而特别的东西。那些东西都不是他平日会买的,我问过他,都是别人送的。我反对他收礼物,再说我虽然喜欢那些东西,但也没到非用不可的程度。但这种事,一旦有了第一次,就势必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会有接下来的无数次。我也曾要他把礼物退回去,但他说既然我这么喜欢,就留着好了,小礼物收一点儿也无伤大雅,只要不犯大的钱财上的错误就可以了。

我隔着窗向外看去,雪已铺满了原本不见绿色的山梁,层层叠叠的白色,层层叠叠的雪。那雪白得有点儿木讷,又白得有点儿晶亮,稀疏而又厚实,似是要将天地全部笼罩。放眼望去,周围高矮不一的建筑屋顶上都有了雪,再往近,楼下还未生出绿意的树枝也敷上了一层雪。风一吹,树枝颤几颤,肉眼便能看到有雪末抖落下去,然后隐匿于北风漫卷的雪花中。这情形让我想起《咏雪》中谢道韫那句有名的“未若柳絮因风起”,于是口中自然而言地问了句:“大雪纷纷何所似?”

“2002年年底,汉水花园的项目被正式定了下来。年节关头的那个月,他特别忙,应酬多得可怕。我记得我还劝他要注意身体,别那么拼命。说起来也正是那些应酬,让他迷失了本性。

宋一歆像是被眼前的雄壮感染,压根儿没理会我这句似问非问的话,竟随口诵起了毛主席的《沁园春?雪》:

“因为那一次人流之后我和他冷战,身心俱疲,伤了身体,导致再无法受孕,我们后来就彻底断绝了这方面的念头。也好,没有负担也没有拖累。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我们和好之后,日子倒也没什么变化,不瘟不火吧。折腾了那么久,其实我很明白我和他是没结果的,也便自己给自己立了条规矩:不争不吵,不打不闹,尽可能让自己开心。其实也是累,吵不动吧。两个人之间的吵架太磨损感情,只会让彼此都更加难受,更加伤情。那会儿真觉得没什么必要。人这一辈子,快乐的日子真心不多,我们又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呢?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谢谢。”她说完这两字,便好似重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她和吕明的世界。

老张是毛主席诗词的忠实爱好者,宋一歆诵完后他率先鼓起掌来:“咱们这位领袖,既有诗人的豪迈洒脱,又有战士的热血与激情,所以诗词写得也是相当不错。”

我说:“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讲,尽可能讲得详细一些,我很愿意听。”

宋一歆转过头看着老张一笑,说:“张老师,你一直喜欢毛主席的诗词,怎么不见你对工作那么有热情?”

“哦。”她点点头,“怎么才到这里?看来我的速度很慢啊!”

老张啧了啧嘴:“你这丫头,瞎说什么,我一向对工作很有热情的。”说完话,他自己却第一个笑起来。

我说上次讲到两人因为孩子分开,后来又在一起的事。

我和老唐也跟着笑起来。老张属于吃得开的那种,他和报社里的每个人都能有点儿交情,不算很近但也不算远;于工作,他认真,不算热情也不能说敷衍,如此下来,倒让他自己活得相当自在。我们唯一难理解的,便是他热爱许多雄壮惨烈的东西,而他平日里却自在舒适,这种反差使得他像是两个不同性格的人。

“我这记忆力真是越来越差了,最近的很多东西总是记不住,反而是已经过去很久的事,却觉得记忆犹新。”她感叹着。

雪下了不长时间便停了。冬末初春的雪总显得那么小气,又不似三九寒天那般坚挺,不到黄昏,雪便消了大半,路上湿哒哒的,汽车疾驰之际带起浑浊的水珠,不断喷溅在道路两边尚未消融的白雪上,竟使那雪也显出了某种龌龊来。

我没着急回答她,先为上次的事情向她道了歉。她很大度地朝我笑了笑,说小事而已,让我不必在意,复又问我故事讲到什么地方了。

宋一歆一下午都有些心不在焉,拿着手机吧嗒吧嗒地不知在和谁发信息。待我们凑过去,她就慌忙遮遮掩掩,藏起手机,好像里面有着天大的秘密。

依旧是老朋友般的感觉,她只字不提上次的不快,问我她的故事讲到哪里了。

临下班时,她显得有些焦躁和不安,面颊也无端涌出两片酡红。魂不守舍的样子,是即将热恋的前兆。我们心里明白,面上谁都没有戳破,只是相互眼神交流过几回。唯有老张看宋一歆呆呆的样子,有心调侃她,便装模作样地问她是不是感冒了。宋一歆“啊”了声,老张又道:“你脸红红的,像个红苹果,我以为你感冒了呢。”

她却笑了下,出去了,这更加使我感到莫名其妙。后来她寻了个办公室没其他人的机会,凑到我身边问我有没有再去看辛思思。这让我想起来我还欠辛思思一个道歉。于是隔天便去了辛思思那里。

“是吗?”宋一歆回问了句,又赶忙否认,“没有,没有。”说着,脸更红了。她的手机很适时地响起来,为她腾出一点儿用来掩饰慌张之色的时间。她接了电话,然后整理东西,在下班的准点冲了出去。

我不解,上眼皮习惯性地挑了一下,就要问她。

余下的人相互对望几个来回,然后都笑起来。

“还不是拜各位老师所赐啊!”宋一歆笑了出来。她的眼光转瞬又落到我脸上,似要问什么。

天气很快转暖,一场返冻的春雪恣意飞扬过后,3月份的投标转眼便到了跟前。

老张啧啧舌:“小丫头,了不得啊,现在说话越来越犀利了。”

竞标的前一天,高远打来电话,问他准备得怎样,他干笑两声:“你觉得目前这个状况,要拿不下那几个标,我还用在公司待吗?”高远那边没有吱声,尹峰又自顾自说道,“放心吧,没问题的。”

“商人的本质就是追逐利益,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宋一歆说,“他们大部分都是聪明人。”

高远“嗯”了声,没再说什么。

老唐很有感触地说:“咱们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最后还是在别人的算计之内,果然是无商不奸啊。”

第二日竞标,江南集团汉江分公司果然不出意料地拿下了几个目标标段。尹峰让副总带着相关人员去庆功,自己去见了刘小姐。

大家似乎都开始明白尹峰慷慨拿出500万的缘由。

刘小姐看上去很高兴,面色明艳极了,不觉让尹峰想到了“人面桃花”这个词。尹峰也高兴,但他的高兴在预料之内,便也始终在可控的范围之内。蚊子再小也是肉,总比没的好。细究起来,尹峰的心里其实泛着些酸楚和失望,退而求其次毕竟不是他的风格。

年后上班不久,《汉江日报》上就频繁地出现江南与万华两家地产公司的消息。关于万华,消息大都是负面的。万华的董事长传出被调查的消息,顾卫东倒是回到了万华,但他随即就向董事会递交了辞呈,行踪不明。江南集团则是一片红旗飘飘之势,臻园连带其他几个项目,都被渲染得前途大好而又极具投资价值。作为汉江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汉江日报》为江南集团做了很有利的舆论造势。偶尔走在街上,我也能听到关心时政的人谈论江东计划,大都是倾向于江南集团将在江东计划中大展拳脚的论调。

但这不是没办法嘛!

我和付雪霏经过元宵节的这顿饭,僵持的气氛变得缓和了许多,彼此都避免提及她父亲的事,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这次和刘小姐的会面在尹峰这里属于例行工作。刘小姐不愿意出现在员工的视线中,她说自己不喜欢热闹,尹峰只好在希尔顿酒店的餐厅里请她吃了顿晚餐。席间刘小姐举杯向他祝贺,他便说了声“同喜”。其实他在腹诽有何可喜的,但面上总是要溢出一些笑意的。刘小姐似是看穿了他深埋心底的那点儿不屑,出言宽慰道:“尹总不用失望。换个角度想想,万华倒了,江南才有机会做大做强,你才有一展身手的机会,对不对?”

她不置可否,绷着脸用沉默否定了我这个美好的愿望。年少时我们常有勇气拒绝不喜欢的东西,年长后却习惯用沉默来表达态度,似乎这比言辞凿凿的拒绝来得更温柔和坚定。可拒绝终归是拒绝,无论方式如何,结果始终是残忍的。

尹峰对着刘小姐言笑晏晏的脸庞,终是说不出否定的话语来。隐约间,他觉得刘小姐的目光有些深意,也蒙蒙胧胧有点儿对他的意思。他差点儿就沉沦进去。

“你原谅他了?”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红酒在口中如他心底的酸涩一样呼啦作响,他忽然就清醒过来。绝不可以,且不说自己已经有了家室,就是单看面前这个人,他也是承接不住的。

虽是我输了,洗碗的时候却是我和付雪霏一道。她的一口长气伴着哗啦啦的水流声抒了出来。我以为她会开口说点儿什么,她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笑言:“其实我觉得妈说得对,毕竟一切都过去了,再提还有什么意义呢?”

神秘,这是刘小姐的标签之一。这神秘中其实含着几分阴冷,让人打心底发怵。

一场风波如此消弭。

工作,这只是工作,尹峰如此告诫自己。于是他很快从那种稍显暧昧的气氛中脱离出来,以很公式化的口气说起了刚刚拿下的标段工程。“这次拿到的工程,您看能有多大的利润空间?”

我看到母亲的目光在丈母娘脸上定格了一瞬,然后她笑着开口道:“我来做裁判。”

刘小姐将前倾的身子稍微往后撤了撤,这样两人之间微弱的某种气氛就完全没有了。她轻轻笑了笑,将心头的一点儿微微的失望拂去,认真分析起工程的盈利空间来。

付雪霏在向我求救。我接了话道:“好啊,咱们看谁猜得准,输的人今天要洗碗。”

这顿饭吃得尹峰很不是滋味。

“妈,事情都过去了,就别再提了。”付雪霏应了句,然后将话题拉到了面前的一桌菜上,“今天的菜真好吃,周正,不如我们猜一猜这些菜分别出自我们家哪位大厨的手?”

说实话,他有些出神。这出神一半源于心底的失望,一半源于刘小姐。他有种恍惚,莫名地,他也有种避开了什么的庆幸。回到住所,他拨了高远的手机。

我不安,怕付雪霏像和我争吵时一样横眉冷对或者缄默不言。

身在总部的高远此刻正窝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电视。江南集团拿下招标的消息早早就传到了他这里,他知道尹峰一定会找他。手机响起,他看到来电显示,会心一笑。

元宵节那天,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除夕那晚的气氛因为我和付雪霏的沉闷而并不欢愉,我们有心补偿,想陪着两位妈妈过一个其乐融融的元宵节,所以事先约好谁都不提之前的那些不快。未曾想半途中我丈母娘却主动提起那个可怜的男人:“人都去了,有些事情再提也没有意义,雪霏,他毕竟是你爸爸。”

尹峰先是向高远说了竞标的相关情况,然后又问了高远的境况。高远总觉得尹峰欲言又止,还有些未尽的意思,于是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还出了什么事?”

我和付雪霏的关系因此变得并不融洽,即便在接下来的年节期间也没能和解,这种不快一直延伸到2011年的元宵节。

尹峰在自己额上按了按,想说点儿关于刘小姐的事,但又不知说什么。

回江州后,我和付雪霏再次爆发了争吵。这争吵围绕着刚刚死去的她的父亲。两个执拗的人互不相让。母亲劝我让着付雪霏,毕竟人都已经去了,而付雪霏也在神情之中显示出了略微的愧意。可我过不去这个坎儿,那是她爸爸,说到底,他并没做什么对不起付雪霏的事,他只是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高远当他是因为没能搞成联合竞标而失望,想安慰却又觉得不合适,便很大而化之地说:“你也不要小看这次的标,整体已经算大工程了,调整得好,还是能有不少收益的,重要的是,它是我们彻底打开汉江市场的一剂药。万华既然出了事,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谋划一下。”

我在江北待了两个星期,陪伴这个可怜的男人度过了他最后的时光。

“这可有点儿落井下石的意思。”尹峰戏谑道,脑海中却浮起了刘小姐在晚餐时说的话。万华衰落,对江南而言,确是一个机会,可以趁此扩大江南在汉江乃至整个西北地区的市场占有率。但具体怎么做,他得好好想想。

付雪霏最终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