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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想追问,尹峰的声音却不失时机地闯进了我的耳朵:“一定要严把质量关,绝对不能出现偷工减料、粗制滥造的工程,如果发现了,我就让你们去工地上亲自拆了重修。”伴随着这两句话,那扇隔出了另一个世界的门“哐啷”一声开了,两个身着西装的人走了出来,再往后,尹峰也露出了脸。他的心情不错,脸上有笑意,经过会议室时隔着玻璃向我们做了个手势,让我们稍等下。大约两分钟不到,他又折返回来,出现在我们面前。

“至于老唐,”主任吁了口气,“他可能要走。”

一一握了手,坐定,尹峰主动说起刚才的事情:“让两位久等了。李主任、周记者,欢迎你们。”已不是初次见面,尹峰的客套却一如往常。

“我明白,”我说,“这件事大家都这么想过。”

主任说:“尹总真是业务繁忙啊!”

主任说:“纸媒日渐式微,虽然我们极不愿意承认,但这点没法否认。另一个方面,去年的江南集团愿意砸钱,现在看来,是老早就知道了会有大项目。保守估计,今年应该不会再有像江东计划这样的项目了。”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着我,大概想从我脸上找到明白和被认同的感觉。

尹峰说:“哪里。”

我问道:“变化?什么变化?唐老师怎么了?”

主任打趣:“忙是好事,证明有钱可赚。劳动劳动,劳动人民最光荣。”

“早办完,早安心。再者,恐怕今年会有变化。老唐不适合来谈合同。”

尹峰说:“不行啊,你们旱涝保收,我们就不一样了,不劳动,就饿死了。”

“还不到时间吧。”我想起去年的合同并不是这个时候签的,应该再往后推迟一段时间,“怎么不让唐老师来谈?”

“尹总说笑了,现在是市场经济,还不得自负盈亏啊!”寒暄两句,主任切进正题,“这次来找尹总,是有些事情想和尹总通通气,关于……”

“周正,你呀,还是年轻。”主任也压低了声音说,“今天我们得把这一年的合同敲定。”

“让我先猜一下,”尹峰打断主任,抢过了话头,“广告费的事?”

“您不是说是来谈一下怎么增强宣传效果吗?”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重复了主任在我们办公室所说的话。

“尹总猜得很准,果然是商人,就是比我们精明。”主任笑着朝我点头,我回以他同样的动作和表情,他又看向尹峰,“这个春天过了一半了,事情我们得提前商量,万一有什么变数,我也好及时向领导报告,大家也好先做准备。”

“那你猜我们这次来是为了什么?”他又说。

“主任觉得会有什么变数?”尹峰的话让人不好回答。

到城西江南大厦,上了十二层后,又乘坐内部电梯到十六层,带领我们在会议室坐定后,前台小姐很客气地说尹峰那边还有客人,让我们稍等一会儿。等待的间隙,尹峰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总经理办公室传出,夹杂着的还有另外两种压低了的男声。主任让我猜里面是什么人,我摇摇头,无从猜起。

“这不好说,不过我不希望有什么变数,我可是个老顽固。”

我想试着去尹峰那里碰碰运气,探探那位刘小姐是何许人物,正逢主任要去江南集团,想找个人陪他,我毛遂自荐地做了跟班。

我们都被主任口中的“老顽固”三个字逗笑了。我心中清楚,这“变数”自然只指广告费用的下降。纸媒的弱势摆在那里,传播速度慢,范围不及互联网那么大,成本又高。它正走在一条日渐衰微的道路上,宛如垂垂老去的人,不甘,却迟迟找不到回春妙手。

下班的时候,照旧见那个男孩儿来找宋一歆,只是看到我的时候,他低了头,没有打招呼。和我一起走的老唐戳了戳我的胳膊,问是怎么回事,我装糊涂,说不知道,老唐没当一回事,自顾自走了。我轻叹一口气,也起步回家。

尹峰说:“这件事先放放吧,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数的。”

我说:“没什么”。

“难道尹总做不了这个决定?”我插了句进去,“您是总经理,还有人管着您?”我故意用了调侃的语气,也是想试一试是否真的有年轻人所说的刘小姐。

隔天到了社里,我努力将昨晚所见的一幕甩出脑海,却不停观察宋一歆的状态。她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常,我又暗觉是自己犯了疑心病,自嘲地摇了摇头。倒是宋一歆注意到我的动作,问了声:“周老师,无缘无故地摇头做什么?”

“哈,总经理只是个执行者,上面还有决策者呢,再说,还有总部呢。”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将事情告诉宋一歆。平心而论,我觉得这样有点儿冒失,但不说的话又如鲠在喉,不得安心。到家后将事情说给付雪霏听,她也拿不定主意,两人感觉说与不说都不对。付雪霏闻到我身上的酒味,问我去了哪里。我说魅语酒吧,她怪怪地盯了我几眼,问道:“什么时候我们俩一起去呗。”我愣了下,随即应下来,她又说,“我可以一醉方休,你不能。你还得负责送我回家。”这倒也是,多的时候男人不只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女人。

主任说:“那依尹总的意思,这个事情什么时候能定下来?”

大约是察觉到身后有目光,男孩儿猛地转头往我这边看过来。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什么,我赶紧侧下身去,将自己躲进了暗处。再起身时,那对男女已不见了踪迹。

尹峰说:“当初是我说的要每年拿出500万来。我也不是一个什么事都能随随便便说出口的人。但是你们也要理解,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报纸的影响力变得越来越小,而现在如此大数额的宣传经费,我必须得请示总部。希望贵社能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和上面好好沟通下,争取拿出个大家都满意的方案来。毕竟我们去年的合作还是很愉快的。”

两人说完正事,又就着酒意聊了一会儿,从魅语酒吧出来时,已经过了晚上八点。我看着年轻人坐上出租车离去,自己也转身上车打算回家。车子转方向的时候,我瞥到一对男女,男的我认识,是宋一歆的男朋友兼师兄,女的却不认识。他们两人的动作相当亲密,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我脑中停顿了一下,拿出手机想打电话给宋一歆,却又半途收起来,目光随着男孩儿的脚步重新往魅语酒吧而去。

主任说:“好,那我就静待尹总的答复。”

“调查刘小姐的身世、行事风格、过去她与陈厅长的交往,主要是这些方面,还有你刚说的江东计划,我也会关注一下。”

事情提出来,其实倒没有外面想的那么弯弯绕绕。主任带着我来,只是捅破这层窗户纸,究竟合同能不能签下来,还得看上面怎么谈。尹峰所说的,我们当然不怎么相信,去年能那么利落地签下来,今年却说要请示总部,像是闪躲和规避。但双方合作总要你情我愿,就和谈恋爱是一样的,相互看对眼才能携手向前。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既然很多事情都是出于利益缘故,那我们就无法排除因为某种利益链条而导致的附加效应。”末了又问他,“你这次去江南集团总部调查,有方向吗?”

正是中午的时候,尹峰提议要一起吃个饭,主任说还有事,等改天回请尹峰。出了江南大厦,主任长叹一口气:“怕是没那么容易谈下来了。”

“你的意思是,从七年前的汉水花园到现在的江东计划,我们所有想查清的东西,都是围着这两个项目运行?吕明的出逃、宗卓的案子、你父亲的入狱、陈厅长的自杀,一切都是如此?”

我也觉得如此,又想起老唐的事,便问主任是怎么回事。

两人无声坐了几秒,我开口道:“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如今的江东计划和当年的汉水花园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两个项目从根儿上是一样的,竞争项目的主体也没怎么变,还是江南集团跟万华地产。”

“他跟我说要走。”

他的话并没能使我感觉到吃惊,他早在第一次给我消息的时候就调查过我,知道我父亲的事根本不足为奇。

“要走?”我问到。

我哑然,他又说:“其实我和你是同一种人,宁愿遍体鳞伤也要求得真相的人。只不过我比你更强烈的是好奇,而你或许更多的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

“就是要辞职,不干了。”

他反问道:“那你呢?”

“有没有说原因?”

“其实你没必要对这个案子穷追不舍,”我劝他,“反正与你也没多大的关系,就算查清楚了,对你而言又没有什么好处。”

“这个你去问他,我大概能猜到,便不问了。”

“她的角色有点儿像高管中的资本掮客,主要负责为项目找合作伙伴,基本上,江南这几年大一些的与外界合作的项目都有她从中斡旋的功劳。她目前在江南集团总部,所以我准备去那里一趟,明天就走。”

所以姜还是老的辣吗?

“怎么个特殊法?”

老唐果然要离职,这事他没跟任何人说,只告诉了主任。我问他是什么原因,他说没有原因,就是不想干了。又问他离职之后准备干什么,他说等等再看,暂时还没有想法。

“她姓刘,在江南集团的地位很特殊。”

我说:“这不是你的作风啊!”

“是谁?”我急不可待地问。

他笑道:“什么作风不作风的,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我不想再受制于自己的习惯,所以想换个环境。再者,我也想好好照顾小蔻,她已经没有妈了,我这个做爸的更应该多照顾她。”

“这个我不能说,但我只能告诉你,消息绝对准确,而且我已经锁定了打电话的那个女人。”

小蔻就是老唐的小女儿,她确实还需要照顾。

“啊?”我很惊讶地问他,“怎么查到的?”

我问:“具体什么时候走,有日子吗?”

他沉默了几秒,又说:“陈厅长自杀之前接到的那个电话,我查过,只用了那一次然后便消失了。但不久前我查到了更精确的消息,对方是从江南集团总部所在的城市打过来的,而且,是个女的打的。”

老唐说:“三五天吧,明天开始交接工作,完了就走。”

他的推理大胆、复杂、完全说得通,可就是没有证据。而没有证据,一切就是枉谈。

“这么匆忙?”我看着他,不明所以。

他继续说道:“陈厅长死后,我曾认真梳理过事情的脉络,按我的推理:有人想利用陈厅长手中的权力达到某种目的,陈厅长不同意,对方便用戴森的‘贵锦’珠宝店制造缘由,将纪委的目光引到他身上。陈厅长过去虽受了对方的好处,也就是戴森现在住着的那套高档房子,但却在涉及原则的事情上不妥协和退让,于是选择自杀。这一系列的事情,和七年前的一个叫汉水花园的项目脱不了关系。虽然当年陈厅长并没能帮江南集团拿下这个项目,但后来的几年,陈厅长一路扶摇直上,从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升到水利厅实权在握的副厅长,这期间江南集团在他身上投资,送他房子,本来做的就是长远打算。没想陈厅长虽然收了房子,却没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站在他们一边。江南集团那会儿需要的,或许就是刚刚尘埃落定的江东计划的工程。”

“既然决定了,就不打算拖延了。”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得沉重,“走之前,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叫上老张和宋一歆,就当你们陪我吃最后的晚餐。”他故意使气氛显得轻松一些。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想从他脸上察觉出一些东西来。

“那就今晚吧,择日不如撞日,正好他们也都在。”我提议道。

他抬头看我一眼:“怕不止如此吧,宗卓的案子,很可能牵涉七年前吕明出逃的事,你爸爸当年也受了这事的牵连,你敢说你就没有一丁点儿私心?”

“行,那就今晚,我请你们。”

“算是。”我说,“你也知道,这个案子最近传得沸沸扬扬,我看不简单哪!”

这我可不同意了,嗔怪道:“不行,我们请你,为你送行,还能让你掏钱请客?说好了,不准争这个。”

“不算是突然,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我是推理小说爱好者,喜欢干这些事,况且,我的个性其实不适合在政府里待。”他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好似不经意地问道,“听说你在调查七年前的那件案子?”

老唐笑了下,终于点了头。

他真是瞅准了我。我并没有生他的气,也不愿意让自己显得小气,便也落落大方地笑了,复又问道:“怎么突然辞了职要开侦探社?”

老唐要走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办公室里的人都没有预料到。我把消息通知大家时,换来的是一片不可置信的怀疑。老张直接去找老唐问,宋一歆黏着我问到底是不是真的。

“凭我对你的了解。”他又往自己的杯中到了酒,“这个过程或许使你感觉到窝心,但达到了最理想的结果,应该是你喜闻乐见的。既然如此,就别计较了吧。”

后来我们约好晚间去潇湘菜馆吃饭,要几样特色的湘菜,边吃边谈。

“凭什么这么说?”

宋一歆和老张照例问了我问的那些问题,老唐还是笼统地带过,话说的有种形而上的意味,总落不到实地。后来大家默契地不再说这事。为了调节气氛,老唐主动说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

他很客气地笑了,笑声中带着笃定的感觉:“你不会计较的,对吧。”

“二十年前我上大学的时候,学的也是中文专业。用现在的话来说,那时候的我就是一个文艺青年,喜欢新月派的徐志摩、闻一多,也喜欢朦胧派的海子、舒婷、北岛。那个年代所谓的文艺是真正的文艺,是建筑在生活之上的一种浪漫和感性,不是无病呻吟,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不怕你们笑话,当时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作家来着,可惜没这个命。”

他这句话将我吃死了,我所期冀的荣誉感和使命感在一瞬间胜过了被利用的不快,这或许也是一种虚荣,然我对此并不免疫,甚至毫无抗拒能力。人就是这样,当想要的东西将降时,就变成了上帝的宠儿,甚至连暂时被别人掌控命运都可以接受了。可我嘴上依然是强硬的,是不饶人的。“我能不能帮是一回事,怎么帮又是另外一回事。”

“唐作家?听上去不错。”宋一歆加了句。

“我知道你一定会去。除了你,我也找不到别人。”他继续说道,“在其位,谋其政,你是记者,能用这个身份帮助更多的人,何乐而不为?”

“你不是一直想做记者吗?竟然还有过当作家的想法?”我也加了句。

他所说的,大概就是当时和尹峰坐下来谈判的方脸了。现在想来,打电话的那个声音虽然加了掩饰,但依稀能辨出些方脸的味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老唐说,“梦想可以同时有很多个嘛。当作家是我的梦想,当记者也是我的梦想。梦想这东西,只在精神层面的话是很容易谈论的,但一旦落到物质层面上,就打了折扣。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大家都开始考虑自己的前途,我其实是想走记者这条路的,但家里人不同意,说进机关最好,是铁饭碗,又体面,将来也好找媳妇。轮番洗脑,我是被他们说烦了,才别别扭扭进了机关。年轻气盛啊,但凡有点儿不尽人意的事就打抱不平,惹得领导龙颜大怒,我就被晾在了一边。”

他又开口道:“臻园项目里有我一位朋友,搞技术的,你应该见过了,是我让他给你打电话的。”

“好找媳妇,那……”宋一歆笑了起来,然后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迅速收住了。

我挑挑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没说什么。

老唐没在意宋一歆话的话,继续说:“我这辈子看来是没有让领导重用的福分了。在机关几年,看什么都不顺眼,怎么待着就不舒服,后来就找了个机会请调到了咱们报社,一待就是这么多年,也没干出什么名堂来。雄心壮志已经没了,加上又离了婚,我现在就只想带着小蔻平凡地过一生,让她尽可能地感觉到幸福。好丈夫没当成,希望自己还能当个好爸爸吧。”

“我知道这或许让你感觉到不太舒服,但我没有别的办法,还请你见谅。”

老唐说话间带出来阵阵凄凉。生活的苦难逼着每个人进行抉择,有人顺从,有人反抗,有人无动于衷,有人不堪忍受,几乎所有选择都意味着我们放弃了另一部分东西。没办法,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需要我们付出代价,天上会掉馅饼吗?或许会,但能落到你头上吗?也许能。倘使某天有十万分之一的幸运落到你头上,你敢保证它不会把你砸晕?福祸相依,谁知道那究竟是幸福还是危机。老唐选择放弃现在这种生活,也许并非是坏事。历史吊诡,生活亦吊诡。

“可你确实利用我了。”我的语气并不好。

气氛又有些沉郁,四个人都缄默不语。

年轻人腼腆地笑了笑,又说:“我不希望让你产生被利用的感觉。”

“我去拿点儿酒。光吃饭没意思。”老张最先打破了沉默,起身朝服务台走去。

“什么意思,你让人打的?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

“我也去。”宋一歆跟了出去。

“有件事得告诉你。还记得‘臻园’的事情吗?那个电话是我让人打的。”

我反而笑了:“没什么不好,变则通,通则久。或许哪一天,我也会和你一样。”

他的话让我感到惊讶。私家侦探这个职业我没接触过,但稍感会与传统意义上的正规职业有所不同。年轻人放弃了体面的公务员职位,去做这份盈亏自负的自由职业,很需要勇气。

“不,”老唐截住我的话,“你不会的。周正,你太执拗,甚至有点儿偏执,所以你活得不会轻松。听我一句劝,别太较真儿,糊里糊涂要比什么都清楚过得开心。”

“我辞了工作。”他举起杯,示意我干杯,“我打算开个私家侦探社,我比较喜欢这行。”

“你还是不希望我去追查那些事。”我说,“可我知道自己,我停不下来。”

“还没到那个程度,”我笑了下,岔开话题问他,“这么久不见,你都在忙什么?工作还好吗?”

“想停总能停的。我是不希望你掺和到那些事里面去。”

“你想出来?”他追问我。

老张和宋一歆进来,一人拎着一扎啤酒,蔚为壮观。

我接过杯子,同时说:“婚姻就是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

“这是想喝个一醉方休?”我问。

“羡慕你们这些结了婚的人。”年轻人递给我一个杯子,“啤酒。”

“怕你们不尽兴,多要了点儿,喝不完可以退。”

“是不怎么来,就来过那么一次,陪女朋友来的。”上次来魅语酒吧,是付雪霏拽着我来的,她也是第一次进酒吧,那天她说了她妈妈的事,又让我考虑结婚的事,我对此一直印象深刻。

接下来的时间,几人边谈边喝,最后反倒是三个男人喝得有些醉,宋一歆跟没事人一样。酒喝得多,话也就多了起来。老张充分显示了他作为毛泽东同志诗词爱好者的实力:

“我以为你不会到这种地方来,所以想让你体验一下。”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之前来过一次。”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

在魅语酒吧,我果然见到了他。他坐在一处阴影中,我在远处看得并不清晰,近了才发现他憔悴了许多,便问他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他微微点点头,问我:“第一次来?”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神秘兮兮的年轻人这次发给我的短信内容是:魅语酒吧,今晚19点整,见面。我看着短信笑起来,他可真是惜字如金。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据我上次接到那个陈泽兴秘书的短信,已过了半年。

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

两人都笑起来,有种解开了什么结的轻松。

他朗诵得有豪气,和他平日的闲淡出入很大。我预估他内心里有不甘,若非如此,定不会这样。

高远在电话那头轻笑起来:“嗯,我们是朋友。”

老唐半眯着眼睛,靠着椅背,他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来来回回扫视,最后停在面前的酒杯上,浅浅笑着。宋一歆拄着头,听老张朗诵诗词,自己有一口没一口地呡着面前的酒,自斟自饮,自娱自乐。酒意也侵袭了我,听着老张的吟诵,我好像看到了几年前那个我,热烈而富有激情。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吕明和辛思思的案子,会使我找回隐匿已久的激情。我开始心潮澎湃起来,借着手机镜面反射的光,我看到自己脸上的红光更甚了。

回答这个问题有些难,尹峰确实需要想一想。没到汉江之前,他是和高远亲得很,可随着江东计划的推进,他们之间出现了隔阂。这隔阂一半来自顾卫东,另一半则来自他自己。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后来脑海中就只剩了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这次他不能背叛高远。“我当然站在你这边,我们是朋友。”

饭局结束后,大家分头回家,我和宋一歆顺路,老唐和老张一起走。晚间的春风一吹,头脑便比在饭桌上清醒了。说了散场的话,转了身往前走了两步,我和宋一歆又默契地一起回头。老唐还站在原地,看见我们转身,他挥手作别。

高远露了个风声给他,公司上层如今斗得厉害,都试图对江南集团形成绝对意义上的控制。刘小姐卷在这事里拔不出来,情况看上去不是太好。高远说这是在重新洗牌和站队,江南集团里大大小小的领导都少不得要表态的,又问尹峰现在是不是和自己站在同一边。

后来的我们谁都没想到,这竟会是最后一次见他。

还有一件事他也不得不关心。

别了老唐,我和宋一歆沿着回家的路往前走。春意正浓的夜晚,空气中依稀可辨草木的清香,霓虹灯下,桃花盛开,衍出似有似无的蠢动,撩拨一颗颗不安分的心。虽然喝了酒,但我觉得自己这时的神志很清醒。我试探着问宋一歆:“你和他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最近他从公安那边听到了消息,当初带着臻园的相关款项跑路的人被抓住了。消息是好消息,但没给尹峰带来实质性的好处,跑路的人早将手里的钱挥霍了个一干二净,能拿来抵债的,只剩了其名下的一处土地。那块地的位置还不错,只是江南地产并不是此人唯一的债主,所以也没法拿到手。他估计地会进入司法拍卖程序,债款何时能到手,将是一个未知数。

宋一歆的神情忽地就暗了下来:“还没想呢,”她低下头,“谁知道最后能不能走到一起。”

调整销售政策后,江南集团这个季度的销售额有了较大增长,资金也回收了不少,加上从总部拨过来的那笔款,几个新项目的启动资金和前期投入算是有了保障。尹峰在汉江这边当家后,更知油盐柴米之贵,深觉每一分钱都该用在刀刃上,所以在大框架下重新立了规矩,几乎每一笔支出都得从他手底下过。他也听到有人在私下里嫌他不放权,嫌他小气,但他不在意,该抓的事还是照抓不放。

她这话别有意味,莫非她知道那个男孩儿的事了?“怎么这么说?你们怎么了?”我继续试探。

七年前的汉江浮尸案被证明是一起阴谋,阴谋背后迄今为止还是一团团的迷雾。此事虽未见报,但在网上已然是沸沸扬扬,落地之后的口口相传更是了得。不过人们关注点的转移与这个时代的节奏一样,快得令人发指。尹峰和所有人一样,满足了自己基础的好奇心后,就将这则新闻抛诸脑后了。他现在关心的是如何将回拢的资金更加有效地用在江东计划所投下的标上。

“周老师,你说男人是不是都是喜新厌旧的?”

就在尹峰仔仔细细抓工程质量的时候,汉江又出了一件事。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却使得人们议论纷纷。尹峰也是在工作的间隙听员工们议论的时候才知道的。一桩几年前就尘埃落定的案子被抽了出来,还产生了些使得真相重见天日的意思。

“不能这么说,这得分人,但这确实是一个喜新厌旧的年代。”

拿下分段招标后,尹峰不敢大意,更防着出现下面转包的情况。高远犯过的错误,他可不想再犯。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中,他和高远虽然不是同一人,但高远陷入过那片沼泽,他可不愿意重蹈他的覆辙。

“你呢?也喜新厌旧吗?”

两人一齐笑了起来。顾卫东这声冷笑,让尹峰认定,他背后没有其他人。已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消息,尹峰也就干脆放下心来,好好地品茶。两人都感觉到了一阵轻松,茶喝出了罕有的惬意。

“你这话让我怎么回答?”

“呵呵,”顾卫东冷笑了两声,“这点儿小伎俩,哪能逃过尹总的慧眼,不敢当。”

“呵,”她轻笑起来,“随便问一问。”

尹峰最后的疑问就是,顾卫东背后,还有没有别的高人在指点。于是故作高深道:“您这一招儿以退为进,可妙得很啊!”

我在思考要不要把那件事情说给她,事情憋在心里久了,我并没能忘了它,反而觉得成了沉重的枷锁。我装作漫不经心,带着调侃的语气问:“怎么,你家小帅哥喜新厌旧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这个结就算是解开了。

宋一歆的脸上漫上一层落寞:“差不多。”

尹峰知道他说的是联合竞标的事。“算了,顾总也不想这样的。”尹峰不是装大度,这事落谁身上谁都不愿意,还真怪不着顾卫东,要怪,只能怪他们命都不好,同是天涯沦落人,谁又能比谁好多少呢。

天哪,她知道!我紧张起来,嘴唇翕动几下,很想把那晚看到的一幕说给她。

顾卫东接着道:“我还是得向尹总说句抱歉。”

“周老师,你怎么了?”宋一歆见我奇奇怪怪地盯着她,出声问我。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尹峰听着顾卫东倒苦水,心中猛就蒸腾起了这句话。原来是这样,尹峰点点头,表示同意顾卫东的话。

人真奇怪,有时候原本很有勇气做的事情、说的话,在临头的那一刻竟然战战兢兢、不敢出声。“没,没什么。”我还是没有说出来。

尹峰嘴上说没事,心里却在盘算怎么才能从顾卫东这里探出点儿东西出来。没想到投石问路的话还未想好,顾卫东就自己开了口:“尹总一定很好奇,我怎么会打了个转儿又回了万华。我也不怕丢人,就掏心窝子地说句实话,我是没地可去啊!我在万华待了这几年,好不容易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结果又碰到这种倒霉事。可我离了万华,还能去哪儿?人往高处走,我总不能在万华是总经理,跑别的公司当个小职员吧。”

这事情与我的关系何在?我怎么就不敢跟她说呢?怕伤害她?我只能如此理解。

“顺利就好。”

“我很早就察觉出来他对我并非一心一意。只是我想等等看,现在看来,我怕是等不到他了。”宋一歆说完这两句话,抬起头来看我,“周老师,人该学会放弃的,你说对吗?”

“开了,也还算顺利。”

原来她老早就知道。我又想将看到的那幕告诉她,但好似中了魔咒,就是说不出口,嗫嚅几下,最终说出来的话却是:“是,人要学会放弃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要学会坚守属于自己的东西。”

“哈哈,”顾卫东以笑作答,反问尹峰,“听说你们竞标竞得很顺利,工程开工了吧?”

“这话挺有道理,放弃和坚持一样难,甚至有时候,放弃比坚持要更难。”

“没有,老朋友隔段时间没见,出来喝杯茶,难道非得有什么事才成?”

我思考了半晌,才说:“因为坚守是执着于一种信念,而放弃是要硬生生将自己从这种信念中剥离出来。”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是我没这个福气与尹总合作。”顾卫东的感叹到这里主动停止,“尹总今天找我来,真没什么事?”

“坚持只是度过苦难,放弃却是撕毁幸福。这就像悲剧比喜剧更感人一样吧。”

“是大家运气都不好。”

“好了,老话说得对,天涯何处无芳草,你长这么漂亮,还怕嫁不出去?”

“我也记得,上次和尹总在一起是谈联合竞标的事,真没想到转眼就物是人非了。大概是我运气不好吧。”顾卫东叹着,又端起杯子来喝茶。

她莞尔一笑,这次是小家碧玉内敛含蓄的笑:“第一次听你这么夸我,怪不习惯的。”

“记得。”尹峰实话实说。

“第一次看你这么娇羞,我也不太习惯。”

“是。”顾卫东点点头,“上次刚从贵公司出来,就遇到了他们,尹总应该也记得。”

经过这一番话,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送宋一歆到楼下,互相道了晚安,我才姗姗回家。万家灯火闪烁在江州,明里暗里,幸福或痛苦,全在其间。

“记者?是周正他们?”尹峰没理顾卫东的嘲讽,问了该问的问题。他懂得装傻充愣的必要性,不该接的话不接,不该问的问题不问,有时候管住自己的嘴比管住自己的心更重要。

之后的几天老唐一直没来,就连工作也没有交接。我感到奇怪,遂寻了空去问主任,主任却说:“我以为你们知道呢?那天他不是和你们告别了吗?”

七点,尹峰准时到了尚悦,顾卫东已经等在那里。握了手,两人就座,又各自点了茶。顾卫东看着眼前冒热气的茶说:“记得上次来这里,还是与那两个小记者,没想今天有幸能得尹总相邀。”

“什么意思?”

两人约了下午七点在江南大厦附近的尚悦茶楼见面。

“和你们告别后的第二天,他给我来过一个电话,简单说了下他之前的工作,说自己弄了个文档,方便交接。你们也知道,自从上次拿下江南集团的单后,他就没再有什么新动作,要交接的也不过是一些之前的数据。我看他都列得清清楚楚,就没和你们说。他跟我提过,说以后就不来社里了。”

“尹总相邀,不敢不从啊!”

我一下子震惊了,又问道:“那他那些东西呢?桌上那些。难道他不打算带走吗?”

“这不想顾总您了嘛。”尹峰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然后步入正题,“最近发生了不少事,想找顾总聊一聊,不知道顾总能不能赏脸出来喝杯茶?”

“这他也跟我说了,那些东西你们想留就留,不想留就扔掉,他难道没跟你们说?”

电话那头,顾卫东一开口便有些不阴不阳:“哟,尹总,您百忙之中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

我摇摇头:“没有。”

尹峰笑起来,同时给顾卫东去了一个电话。

“他以后估计不会再待在江州了。”主任也叹了一口气,“有时我也想不通,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人的价值有时候就体现在被需要上。万华需要顾卫东来稳住局面,而且没有人比他更合适。顾卫东管理万华有几年了,这几年大大小小的项目他都有经手,稳中求进的策略他一直贯彻得很好。他这次择干净自己,当然是为了脱身而出,脱身之后的辞职,怕是少不了做姿态的想法。顾卫东敢做这种姿态,就是断定万华不能没有他。万华在稳扎稳打,他看似险中求胜,实际却是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当我和老张、宋一歆一齐站在老唐之前的家门口、听到他原来的邻居说他已经将房子转手了时,我们无疑是震惊的。我们意识到,老唐就这么突兀地消失了。是的,消失。他不再来报社,手机也打不通,就连曾经住过的房子也出了手。他走得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在这座名为江州的城市,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放弃了一切与我们有关的东西,不就是躲着我们嘛。

说实话,这件事尹峰并不觉得意外。万华虽然受了重创,其董事长被调查,顾卫东也被请去喝茶。但从顾卫东安全归来就能看出,他并没有卷到那些事情中。也对,当时顾卫东还是个小喽啰呢,自然没人把他牵进去。至于顾卫东后来留在万华,尹峰是这样想的:递交辞呈是以退为进的策略,真正的目的便是更稳地留在万华。

他想彻底和过去的生活划清界限!

对于顾卫东重掌万华的事,尹峰有自己的看法。

我和宋一歆一起转身看他的那一眼,竟成了我们最后的记忆。茫茫人海,何时再有相见之日?黯然销魂,唯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