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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开门的却是一个年轻人,看上去年纪比我还小许多,应当还是在校学生。

服务员走后,我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敲门。

“是周大哥吧,”他将我让进门,伸出手来要与我握手。

我对着她点点头,心里却在想:付先生?付雪霏父亲?

我点点头,伸手与他相握,嘴上问道:“你是?”

“到了,周先生,付先生就在里面。”服务员礼貌性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说来话长,”他笑了,“你一定很奇怪吧,我也姓付。”

婚礼结束,宾客尽散之时,酒店服务员悄声跟我说有位先生要见我。彼时付雪霏正好在我身边,我说有人要见我,她问是谁,我说不知道。她要同我一起去,那服务员却说,那位先生特意交代过,只见周先生一个人。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自己跟着服务员,绕过酒店幽暗的走廊,在拐角处的一间房间前停下。

他倒是坦白。我说:“的确。”

两位母亲握手相泣,她们比我们更激动。

“这么说吧,你今天新娘子的父亲是我爸爸。”他指着房中的沙发说,“你先坐,我慢慢跟你说。”

付雪霏没有哭,她一直笑着。

坐定,他倒了杯水推到我面前:“我应当算是你的妻弟了。”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这像是两个完全单亲家庭的结合,婚礼双方都只有母亲,没有父亲。经验丰富的司仪绝口不提双方的父亲,将一切流程进行得温馨且隆重,喜庆和仪式感充斥着整个婚礼现场。

我问他这话怎么说,他说:“我亲爸爸和我妈妈离婚后,我妈妈与付雪霏爸爸结了婚,他就变成了我现在的爸爸,所以,我应当算是付雪霏异父异母的弟弟了。”

虽然预先已经排练过好几次了,但真当付雪霏穿着乳白色的婚纱向我走来时,我还是感觉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蹿了上来,热热的,鼓鼓涨涨的。

我这次听了个明明白白,同时也更加好奇他为何要找我。当初发请柬的时候,付雪霏不同意往她爸爸那里发,说反正他也不会来的,既然联系断了,那就把感情也割断吧。一个人看重什么东西,那东西往往会伤他最深。所以付雪霏说她要把一切都看得很淡,把一切可能存在的伤害扼杀在萌芽阶段。我不相信一个男人会如此决绝,会完全弃前妻与女儿于不顾,所以偷偷给付雪霏爸爸也发了一张请柬过去。

拿过秘书放到桌前的请柬,他看到了周正的名字。原来是他。尹峰忽然想到上次臻园的事,他还没来得及谢谢他,是该谢谢的。他对他印象不错,那就去吧,反正自己现在没事,就当放松,顺便也沾沾喜气。

我以为他会来的,可在婚礼现场望了一圈,却也没望见个疑似付雪霏爸爸的人。

婚礼?尹峰有些茫然。自己在汉江的朋友也就寥寥几个,没谁说要结婚啊?

原来一个男人真会如此绝情。交换戒指的那一刻,我想到这点,心里一阵疼痛,暗暗发誓绝不做那样绝情的人。

时间总是在指缝中悄悄溜走,转眼刘小姐回去都快半月了。说到刘小姐,尹峰突然想到她昨天来过的电话。她说文件已经在路上了,接下来,就是尹峰大展拳脚的时候了。他正想着,秘书敲了门进来,怯怯地说:“尹总,这儿有一张请柬,是请您去参加一个婚礼的。”

竟是他的继子来见我,有点儿搞笑。

合作定下来之后,刘小姐马不停蹄地回了总部。

“你有什么事吗?”我问,“你爸爸没来?”

一群傻瓜!都被金钱蒙了眼!高远咬牙切齿地骂道。连带着让他骂的,还有尹峰神一般的自信,“真不知道他的自信是谁给的”,高远那天吼了出来。

“没有,他今天有点儿事,不方便来。”

高远知道这边已经敲定了合作,倒也没有冲尹峰发火。他了解尹峰,这个人看上去很温和,但骨子里和他一样,都极其执拗。他对着话筒叹了一口气,对尹峰说:“这是你的选择,我只希望你将来不会为它后悔。”高远还是没有办法。他得承认,自己实在是太势单力薄了点儿。他努力了,在总部奔走呼号了这么久,没人肯听,没人当一回事。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刻薄地说:“女儿结婚也不来,这样的男人,我看不起他。”

风险较之于利益,后者的诱惑明显更大。至于他自己,尹峰有信心。莫说出事的概率很小,就是出了什么事,他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姐夫,”他对我换了个称呼,“你先别生气,听我说。我爸不是不来,是他今天确实来不了,所以他委托我来。”

事情和尹峰预料的如出一辙,万华同意这次的合作。基本上,那次碰面已经是他们不成形式的庆祝了。高远提醒的,尹峰记得,也想过。风险是风险,但是因为风险就放弃合作吗?这不可能!

“委托,这种事情委托就行吗?”我扔给面前的男孩儿一句,又想,自己和他发什么火,他还是个小男孩儿,这事又不是他的错。“对不起,不应该朝你发火的。”

上次高远说过,万华的现状并不好。尹峰在汉江的关系不多,内中情况并不清楚,但看刘小姐如此成竹在胸,加上顾卫东上次的失态,他足以明白万华是断不会拒绝这次的合作的。四成就四成,这么大的蛋糕,谁都愿意上去插一脚的。

他笑笑,没接我的话,掏出一个信封给我:“这是我爸让我带给我姐的,我不方便给,就烦请你转交吧。”

是万华没有选择。

我顺手摸摸,里面有块方形的硬片和几页纸,应当是一张卡和一封信。

顾卫东那天打来电话,邀尹峰、刘小姐一起碰个头。尹峰明白,是万华那里有了结论。不用猜他也知道,万华不会拒绝这次的合作。不是万华没有理由,要理由还不简单?十个八个的都不是难事。再说,场面上混的人,哪个不会找理由?千奇百怪的理由应有尽有,还合理得让你挑不出一丝毛病。

当晚回家,我将信封给了付雪霏。她很诧异,打开信封,里面果然是一张卡和几页信。她看了一遍,什么也没说,又让我看。我拿过信,认真去读,付雪霏父亲在信中说他无颜再见女儿,唯愿她一切安好,听闻女儿结婚,他十分开心。卡里是他这些年为她攒下的嫁妆,也是他的祝福。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把别人的帮忙当成理所当然,殊不知帮忙是情分,而不是本分。

我看罢信,倒也心安,一个男人不会如此绝情。

友情是友情,生意是生意。在这点上,尹峰觉得自己比高远拎得清。

我问付雪霏要不要把信拿给她母亲看,她说改天。我看得出她心情很复杂,定然是还没想好自己该怎么办。

临分别时,她很认真地跟我说“再见”,那种认真,掷地有声。

我回报社上班的时候,上面的红头文件已经下来了。《汉江日报》头版用了大半个版面为此项目进行了报道。这是一个集水能开发、资源环境保护、城市规划建设为一体的计划,意在将汉江潜藏的水能转化为电能,并带动沿岸建设,使城市整体布局趋于合理和高效。因计划的针对范围大部分在汉江东面,因此计划被命名为江东计划。

我们一路往前走,宋一歆一声不吭、死寂地沉默着。她的身影单薄灵动,在秋日的深夜更显瘦削。我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找不到合适的内容,便也随着她沉默。时间在我们嗒嗒的脚步声中流走,再无任何回到过去的可能。

我对着地图仔细看了看,江东计划完全将六年前汉水花园的那块包了进去,并向四周延展,一直到达江州的新城区。计划实施完成后,老城区和新城区将彻底衔接起来。红头文件一下来,意味着项目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接下来的分段招标便成了各家集团和公司大显其能的舞台。我和老唐他们盘算了一下,汉江的几家公司里,万华地产和江南集团是最有可能中标的。

宋一歆没再拒绝,点了点头,跟老张和老唐说了“回见”。

“万华的市场占有率高,在汉江是数一数二的,再说,它是汉江本地的企业,政府一定会扶持的嘛!”老唐说。

这么走了一段,到了分开的路口,老张和老唐踅回来,要我送宋一歆回家。宋一歆却摆手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我看看周围,空无一人,树影在灯光下摇曳婆娑,竟无端生出些阴森的气氛来。“走吧,我送你,你一个小姑娘,大晚上的,我们也不放心。”

老张摇摇头:“那也不一定啊,招商引资也很重要,江南集团是外面来的,上面也肯定希望让它留在这里发展经济。”

接下来我们又玩了几轮,再也没有遇到过两个人点数一样的情形。散场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寂静的街道上涌动着一阵阵凉风,吹得我喝了酒的头闷沉沉的。老唐和老张搭了肩往前走去,我和宋一歆无声地在后面跟着。路灯昏黄却又明亮,脚下的每一粒石子都清晰可见。

我没说话,在心中暗暗盘算着究竟哪家胜算大一点儿。

既然她不介意,那我也不介意,大大方方拎了话筒唱起来:“爱太深,容易看见伤痕;情太真,所以难舍难分。”宋一歆接着唱:“折一千对纸鹤,结一千个心情,传说中心与心能相逢。”我们就这样一人几句地唱完了这首歌。曲终之后,老张又盯着非让我们喝酒,还起哄说要不就直接喝个交杯酒吧,他们可是现成的证婚人。这话让原本大大方方的宋一歆都羞涩起来。她赶忙端了几上的酒,灌了下去。我也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当天晚上激情过后,我拥着付雪霏半躺在床上,那时候她身上的红潮还未褪去,脸上细密的汗珠清晰可见,手指在我胸膛上画着圈。我感觉到痒,拉起她的手,靠得离她又近了些,问她:“妈怎么说?”

她点点头,很肯定地说:“就这首。”

“说什么?”她仰起脸看我。

我让宋一歆点,她点了一首邰正宵的《千纸鹤》,这歌相对暧昧一些。我迟疑了下,问她:“就这首?”

“你爸的事。”付雪霏迟迟没把她父亲的卡与信拿给我丈母娘看,我算是委婉地提醒她一下。

“唱就唱,谁怕谁。”宋一歆拉着我去点歌,留下老唐和老张在身后笑。

她挣开我的手,缩了缩身子:“我还没告诉妈呢,等我想好再说吧。”

“这得一起唱歌吧。”老唐附和着。

我没有逼她的必要。付雪霏却突然问我:“你说,江东计划会不会和陈泽兴的死有关?”

“这得一起喝酒吧。”老张率先说。

我身心困倦,条件反射地问:“什么?”

盅身一起,我就傻眼了,宋一歆三个骰子的点数和我一模一样。

“没什么。”她说,“睡吧。”

“开吧。”我说。

我不愿意想下去,闭上眼就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付雪霏睡得正熟,我脑海中就突然冒出来昨天她说的话,陈泽兴的死会与江东计划有关吗?我瞪大眼睛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最初脑海中乱成一团,后来又变得空空荡荡。手机叮铃响了声,应该是有短信进来,我躺在床上,懒得伸手去拿。付雪霏翻一下身,睁开了眼睛。她用手碰了碰我:“手机响了。”

刚刚摇的结果,老张的点数最大,我的最小,宋一歆的点数要再比我的大,那我就得接受惩罚了。我一个大男人,当然不害怕那点儿惩罚,但觉落到最后一名的话,是我今天的运气不给力。

我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起来一看,果是短信,是陈泽兴原来的秘书发来的。人真是不禁念叨,一个死人竟然这么长久地渗入我的生活。短信很简单,只有四个词,中间用逗号隔着:陈泽兴,汉水花园,江南集团,江东计划。他大约是想提醒我这几个词可能构建了一个故事,可我总是找不到细节去拧出一股粗壮的线索来串出一个故事。

“好了。”她将骰盅按到掌下,“我猜比正哥的点数大。”

人生真是有太多疑问解不开,我多想能活得清楚明白一些。

开了酒,摆好骰盅和骰子,四个人围着茶几玩起来。老唐先摇,老张其次,然后我,最后宋一歆。轮到宋一歆的时候,她先将骰盅在茶几上晃了几晃,然后右手拿起来左右上下翻滚。她细白的藕一样的半截手臂在我身旁抖动,在昏暗的灯光下白得发亮。

付雪霏问我是什么事,我囫囵应了声,说没事。

“不是我带的,刚刚在吧台那看到的,就拿了过来,正好用上了。”

那个秘书,那个年轻人,总是神神秘秘的。自打与他在那间我只去过一次而从此消失了的咖啡厅见过一面后,我们再无联系。我曾经试着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发过几次短信,但他始终没接过我的电话,也没回过我的短信。有天我心血来潮去政府门前等他,等到下班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也没见到他;我失望而归,自此再没去等过他。

我问:“你带着钉子干什么?”

我想着短信中的四个词,踏上了去报社的路。

她哈哈一笑:“没发现吗?我是钉子户。”

宋一歆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称呼也变了。她开始叫我“周老师”,从前她叫我“正哥”,甚至叫我“周正”,现在她喊我“老师”。我明显感觉到一种疏离感,这让我心里多多少少生出些不自在来。但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我知道原因,我结婚了,我是有家室的人,她觉得该跟我保持距离。

老唐问:“你这还带着钉子呢?”

一整天,我都在想那四个词之间的关联。老唐见我眉头不展,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将那条短信的事说给他听,他问我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去问问那个年轻人。我说,打过去,肯定没人接。老唐让我再打打试试,我拗不过他,拨了电话过去,电话“嘟嘟”响了几声,被对方挂断了。我对着老唐耸耸肩,一脸的无可奈何。

宋一歆弯腰去撕啤酒箱上的封口胶带。胶带很牢固,一时还撕不开,她从上衣兜里拿出一个小钉子来,对着胶带正中用力一划,胶带便被割成了两半。

“宗越的案子,有进展了吗?”老唐又问我。

我说:“哟,你挺有经验的啊,看来我们小瞧你了。”

我摇摇头,这段时间忙着婚礼的事,再无心力去跟踪这个案子。之前的走访在心中种下的疑惑越来越深,但到现在还是没找到更有力的证据去推翻当年的案子。沉郁堆积,让我感觉难以获得片刻轻松。

“对啊,这个喝起来不苦。”宋一歆手拿开瓶器在后面说。

事情总得一件一件做,陈泽兴的案子模糊不清,宗越的案子也不知所以,倒是吕明这边,通过辛思思的讲述渐次分明起来。

正说着,宋一歆和老张推门进来。看我们凑在一起,老张问道:“你俩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他说着话,将怀中抱着的一箱子啤酒放到面前的茶几上,茶几上的玻璃杯受了力,脚底晃了两晃才重新落稳。“勇闯天涯,小宋选的,说是好喝。”

我第六次去看辛思思,是在10月中旬的一个明媚的早晨。她打着哈欠坐到我面前,说:“你来了。”语气平淡得像喝了口白开水。

“你还管这个?谁来消化都和我们扯不上关系啊!”老唐白我一眼,“这么大的项目,谁从上面割一块来,也能赚个千八百万的。再说,你看汉江有能力承接大项目的,也就那么几家。”

我看她气色不佳,关切地问:“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没休息好?”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大的摊子,谁来消化?”

她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冬天睡不醒,一年四季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便也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反正难得明白,更难得糊涂,日子会推着你,走向人生的终点。如今在这里,哪里还理会睡得好不好,糊涂度日而已。倒是你,还得好好过日子。结婚的感觉怎么样?”

老唐“嗯”了声,头像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几点。

“也没多大改变,不过是一个人的日子变成了两个人过。”上次临走时,我告诉她自己就要结婚了,她祝福我,并说自己很羡慕。她说她从未正式结过婚,缺少仪式感。我犹记得她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说过的话:“如果结了婚,就一心一意对一个人好。”那天在婚礼上,我脑海中总是冒出这句话来,甚至让我自己都感觉到怪异。一个人还没体验事情前便对事情充满敬畏,这到底是好是坏?

我问:“20个亿?”老唐摇摇头。“200个亿?不会吧。”我心重重跳了几跳。

“好好过吧,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老唐搓了搓双手,说:“这次据说体系十分庞大,涉及水能开发、环境整治、周边拆迁、建设等多个方面,摊子铺得很大,仅就汉江一省,据说上了这个数。”老唐伸出两根手指来。

“你也是。”

“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你跟我讲讲呗。”

她笑了,脸上却是一片惨淡和萧条:“我的路看得见,你的路看不见。”我知道她说的是她目前并不乐观的未来,我想试着安慰她几句,还没张口,她截断我,“一辈子大约也就这样了。我不需要安慰,你也就别挖空心思为难自己了。”

“就这两天,听说红头文件已经在路上了。社里已经做了准备,只等文件一下到汉江,就发稿。”

“没有为难。”我说。

“什么时候的事?”

“那我接着讲吧。”她停顿了下,“他说喜欢我后的那几天里,我都恍恍惚惚的,兴奋大过了忧虑。我曾数次想到该与不该的问题,但爱情有时候就是盲目的,它会让你淡化那些原本你很看重的规则。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我喜欢这个人,甚至说我爱这个人,我想和他在一起,我心念着他,放不下他,想亲近他。我说不介意他有家庭那是假的,但我想我如果和他有一段感情,即使最后分开,我也不会后悔。所以我是在试探,但是现在,你看,结果就是把自己陷进去出不来了。”

“你看你,结个婚,结得连国家大事都不关注了。大修啊,说是上面在规划项目,要在开发汉江水能的基础上,对沿岸进行修整和重建。”

“好吧,我又跑题了。”她自嘲起来,“总之我在不久之后的一个黄昏打定主意去尝尝爱情。那天我打着蹭饭的借口,很突然地杀到了他家门口。我事前已经问过小顾,知道他在家。他开了门,见是我,愣住了,随即又显露出尴尬。我装作什么也没想,大大方方进屋,很干脆地说自己是来蹭饭的。他稍微有些不适应,因为我看到他左手的两个指头在相互摩挲着,我知道这是紧张和不安的表现。他问我想吃什么,我随便说了两样,他便去做了。我还是老样子,倚在门框上,看着他宽厚的背和棱角分明的脸,我很心动。”

“什么大修?”我猝不及防地问道。

我在想,偶像剧中一般这时候女主角应该从背后去抱男主角了。

宋一歆却说:“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输了光唱歌,更不够意思。”完了更是拉着老张去前台要酒。包房里剩了我和老唐两个,他挪了挪位置,凑过来问我:“听说了没?要大修了!”

“但我没抱他。”辛思思像是看出了我在想什么,“生活不是偶像剧,有时候太浪漫会是一种累赘。那顿饭吃得很开心,完了后我说要去洗碗,他不让我去,说是怎么能让客人洗碗呢?于是他去洗碗,我仍然倚在门框上看着。总之,那天我在他那里待了很长时间,后来便没回去。我们聊到很晚,聊彼此的成长经历、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最后聊到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的样子很滑稽,惹得我们大笑起来。宋一歆笑得十分厉害,眼泪都出来了。老张说这么唱歌意思不够,提议我们摇骰子,输了的人罚酒加唱歌。老唐顾虑有女孩子在场,我们放不开,说:“喝酒就算了吧,小宋在,不合适,不合适。”

“这是个很难过的话题,其实我们都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两个人在一起,本来就应该避免聊这种话题的。但芥蒂在心里,不说开就会一直沉积下去。而且他很在意这点,并一直因为这点感觉对我有所亏欠。当然,他也很开心我会同意,他说这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幸福。那天我们聊得很开心,但并没有越界,完全是人与人之间那种心灵相契的沟通。

老唐也学着宋一歆的样子摆摆手:“瞎唱,瞎唱。”

“可以说,我和他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相互渗透和了解,直到我们感觉彼此离得很近了,才水到渠成地成就了那种关系。

“唐老师,你唱歌这么好听,以后可得多亮亮嗓子。”宋一歆夸奖道。

“他与他妻子的关系逐渐变淡,也许是距离,也许是因为我的出现。2001年的春天,他们陷入了旷日持久的争吵当中,因为感情争吵,也因为孩子和钱争吵。他和他妻子的争吵,他总是避免在我面前提及,关于孩子,我倒是知道一些。小男孩儿那时候还在读高中。本来从大陆出去的孩子,在语言上就差一些,跟本地孩子的沟通不是那么便利。他们给孩子花大价钱报了个语言班,原想着能提升一下,可那男孩儿太调皮,又是青春期,跟同班里一个女孩儿厮混在一起,还搞大了女孩儿的肚子。女孩儿的家长火了,要告他们。他老婆当然不愿意让孩子还未成年就留下这么一段糟心的过去,死命地往外砸钱、找关系,最后将事情平了下来,可家里面的积蓄也被散得所剩无几。

轮到老唐,他点了一首齐秦的《张三的歌》。歌我没怎么听过,但觉得老唐唱得别有一番风味,也就记住了歌名,准备下来细细听一听。

“儿子闯下的祸老子背,他认了,但他老婆实在太溺爱孩子了,什么都由着孩子的意思来,他们就经常为此争吵。本来两人岌岌可危的感情,到最后愣是吵得双方像仇人一样。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其实不是,夫妻完全是两个林子里的两种鸟,叽叽喳喳地差不多了才能凑到一起去。他们俩也真是够够的,最后吵得根本都没有心吵了,这才停下来。后来他们协商离婚的事,但事情被小男孩儿听了去,死活不让他们离,说他们要是离了婚,他就自杀,找个高楼跳下去,或者搞支枪来给自己一窟窿。他们当然没能离成,后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老唐也附和道:“就是,就是。”

“我也想过,如果那时他离婚了,会不会娶我。可惜没那么多如果啊!那段时间我和他的关系突飞猛进,算起来我多少有些乘虚而入的感觉,不过我乘虚而入的手法也算高明。我陪着他,从不说他们谁的坏话,一直保持沉默。我有我的立场,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与一个人建立感情的最好方式便是在他困难之时对他不离不弃,男人尤其会感恩这样的人。

我说:“唱得好就是唱得好,别谦虚嘛!”

“那个春天是我家里人逼婚逼得最紧的一段时间。我妈甚至威胁说,如果我不带个男朋友回去,她就和我断绝母女关系。我虽然爱吕明,但也不能这么不孝吧。吕明见我难做,他自己也十分痛苦,说是他害了我,说他没有资格。我比他更害怕他的退缩,他摇摆不定,我会变得十分脆弱。有天晚上我们抱头痛哭,悲戚之极。你知道,脆弱的时候会该感觉更需要彼此。那种深入骨髓的爱和需要是什么都阻挡不了的。至于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我到现在也不后悔。但他不该做那些事,真的不该。

一曲终了,老张要宋一歆去唱,说是还没听过她唱歌,必须得听听。宋一歆说她一个人唱没意思,也要拉着我一起唱。我说刚和老张唱过,得歇歇,另外,必须得坐下来听你唱一首。她不扭捏,起身去点歌,音乐响起来时,我们便知道她点的是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老歌——任贤齐的《心太软》。“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地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宋一歆唱得很好听,也很动情,她的声音圆润,节奏把握得很好,歌声能甩我们三个粗糙的男人好几条街。一曲唱罢,我们情不自禁鼓起掌来,都自叹不如。她倒一下子没了唱歌时的那份镇定自若,摆摆手道:“瞎唱,瞎唱。”

“我尝试过忘记他,也曾想过回归到正常的生活,结婚,然后相夫教子。可是没用,很难成功。有一段时间我故意疏远他,忍着不去联系他,但越是这样便越是思念。有时候我都很痛恨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就是放不下他呢?我妈一再催促,我一拖再拖,两人为这事情吵过很多次,最后我妈发了话,说再也不管我了。我失去了亲情,这是我一生都愧疚难安的。

老张见我进来,拉着我要一起唱,我也只好拿过话筒,跟着唱了起来:“狂笑一声,长叹一声,快活一生,悲哀一生,谁与我生死与共……”

“后来的很多个夜里,我都出神地思考我和吕明之间的关系,从憧憬到绝望,再从不甘到迷茫,最后陷在一团乱麻里出不来。我下过很多次离开他的决心,可每次看他和我在一起时那么开心,看他小心翼翼地维护我们的感情,看他也爱得那么深、那么痴,我就心酸,就不忍心离开他。我说过,我是个心软的人,在爱情中心软的人注定会陷入无休无止的挣扎与纠缠中。太久,真的太久,搭上了半辈子。”

我到的时候,包房里正放着周华健的《刀剑如梦》,老张一手插兜一手握着话筒在跟唱,宋一歆和老唐围着茶几在摇骰子玩。

辛思思的情绪很激动,泪水早从她并不光滑的脸上流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了一下,对我说:“你先回去吧,我今天可能讲不下去了。”

一路上各种嘈杂。江州活像是一个得了失眠症的老太太,睁着干涩的眼睛不肯睡去,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是她脸上的褶子,扒拉开来都能看到一层厚厚的历史沉淀。秋初的街面上零零散散还有不少人,跑步的、摆摊的、趿着拖鞋遛狗的、骑着自行车晃荡的、将汽车笛按得滴滴作响的,众生都在你的面前,没有遮掩,你却始终看不清楚。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让我走。她情绪崩溃的时候,大约只想一个人待着。

我无语,我到底什么时候绷着了?但她笑看着我,让我没法拒绝,只得挂了老唐的电话,往他们所在的KTV而去。

“好。”我顿了下,又说,“照顾好自己。”

付雪霏也怂恿我:“去吧,放松放松也挺好的,你一直都绷得太紧了。”

她点点头,起身离开。

宋一歆这个鬼丫头,非要赶时髦给我办个“最后的单身party”,说我从此就步入婚姻的围城里一去不复返了,老唐他们起哄,也说一定要在我步入围城前来场最后的狂欢。我摆出副誓死不从的状态,奈何他们搭好台子上好音乐,逼得我不能不去。

是怎样的爱,才会让她变成这样呢?我重新开始迷惑,自己也受了辛思思情绪的影响,突然压抑得想哭。出了监狱,我沿着人行道走了很久,最后一屁股坐在了道旁满是灰尘的长椅上。云在天上飘着,时间流逝,挤出一种难言的哀伤。广袤的大地上,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哭泣,一声胜似一声,经久不息。

话是老唐和我说的,时间是我和付雪霏婚礼的前两天晚上,地点是江州一家KTV的包房里。

在这座城市里,我看到善男信女分合纠葛,看到欲望浮动,也看到人性闪耀。我看到高楼大厦平地而起,看到新物蓬勃,也看到旧物没落。我看到这座城市呼吸,也看到这座城市休眠。我看到浩渺的星辰,也看到微弱的尘埃。我看到繁华归于落寞,巨擘起于脚下。我看着朝阳升起,也看着夕阳下落。我看着所有人所有物走向它既定的命运,我看到忍耐、纠结,看到挣扎、反抗。我听到醇厚的欢笑、痛苦的呻吟,以及穹顶之上传来的一声声叹息。

“听说了没?要大修了!”

这世界、这人间,这一切一切,都在历史的长河中周而复始,组成永不停歇的循环。而我们不过沧海一粟,渺小得不值一提。

消息来得太快,如龙卷风一样袭击了这座城市,也袭击了这座城市里来来往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