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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所以你后来就来了江北?”

石小刀一下子坐不住了,问是什么原因,宗越却口风严实、一丝不露。“他就说让我重新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最好能离开江州,其他的什么都不肯说。”

石小刀点点头:“越哥一向对我很好,他说的话我必须听。”

石小刀说,两人吵得很激烈,卓静甚至拍起了桌子。她拂袖出门的时候看到他,很是吃惊。她盯着他狠狠剜了一眼,旋即甩开膀子就走了。宗越看到他也很惊讶,问他听到了什么。他装傻,说没听到什么。宗越那天非拉着他去喝酒,酒桌上宗越袒露心声,说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可能会牵连周围的人,让石小刀趁早另寻去处。

我问石小刀:“后来他家的事情想必你也都知道,你怎么看?”

又是汉水花园!

“你能来调查这件事,说明你对这个结果有所怀疑,我也一样。老实说,我根本不相信越哥会跳江自杀,至于杀了静姐,那更是无稽之谈。他们之前关系那么好,怎么可能因为几次争吵就闹成这样呢?换你你能信吗?”石小刀恨恨地说,转而又变成惋惜与怜悯,“越哥当时支走我,定然是为了保护我。”

从石小刀那里,我得知了一个让人兴奋的消息。据石小刀说,宗越与卓静在出事之前确实吵过架,但是是在公司而非家里。这事没人知道,他也是偶然撞见的。“他们吵架好像和当时那个叫汉水花园的项目有关。那天我把一份文件落在了公司,晚上回去取的时候,听到他们在争吵。他们反复提到了当时的汉水花园。静姐的意思,好像是不希望越哥插手到里面。但是越哥好像已经陷在里面了,他们就是为这个争吵的。但是具体陷在了什么状况里,我不清楚。”

“那后来警方取证的时候,你没把这些说出来吗?”

我只好说自己是一名记者。他听后撇撇嘴:“我看也像。”

“说了,可是并没有什么用。我感觉,是上面有人不想把这件案子搞大,在往下压。”石小刀很严肃地说,“这也是后来我为什么没有抗议的缘故。你知道,个人的力量总是很有限的,如果后面没有支持,出来抗议便是死路一条,保不齐也会把自己搭进去。不过这些年我也没闲着,可惜,身在局外,几乎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证据。”他叹起气来,将头深深垂下来,看上去十分无奈。

石小刀的样子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他文质彬彬,孰料却是个彪形大汉,唇上还蓄着青灰的胡子,看上去颇为怪异。与他的体型不相符的是,石小刀是一个极其聪明而敏锐的人。他直截了当地说宗越的朋友他之前几乎都见过,没有我这个年龄的。

“在趋利避害的选择面前,我们总是缺少勇气的。”老唐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也许石小刀和他所说的有某些相同,我们最先选择的都是自我保护,这无可厚非。可这世上总有些人,在保护自己的同时,还想保护点儿别的什么,这或许更为可贵。

尹峰也有些激动,一股热流在眼眶中打起了转。他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握住了老父亲的一双枯手。

石小刀的话,确定无疑地将宗越的案子和汉水花园联系起来。于是一切都形成了一种藕断丝连的关系,宗越、陈泽兴、我父亲,他们无不与曾经的汉水花园有关,辛思思、吕明、江南集团乃至万华地产亦是如此。

不激动才怪,急性心梗,就是在鬼门关上徘徊了一圈。

如果吕明并没有出逃,一切会怎样?

妻子来到近前,问他怎么不进去。他手放到门把上一拧,门“吱呀”一声开了,惹得病床上的人将目光投过来。见是尹峰,老父亲一时显得有些激动,发起了怔。

如果未东窗事发,吕明依旧当着他的建设厅副厅长,或者更上一层楼成为更重要的领导;辛思思仍旧陷在一段不可与外人道的感情里出不来;我父亲在官场上春风得意、扬鞭跃马;万华与江南在市场上你来我往、你死我活地争斗……所有人各安其位,或潇洒或痛苦地过着、活着,牺牲的只是真相,一个连当事人都懒得去追究的真相。

愧疚和心疼一齐涌了上来。

没有人愿意真正糊涂地活着,谁都愿意活得清楚明白,可谁都不愿意去承受清楚明白时的那些伤痛,所以我们宁愿糊涂地过着,这就是惰性。

进了医院大门,尹峰直奔父亲所在的病房。隔着木门上的玻璃窗,尹峰看到病房里只有老父亲一人,他半躺着在看一张报纸。他正要推门进去,就看到妻子从走廊一头走了过来,热水壶在妻子的手上箍着,随着她身体的晃动左右摇摆。妻子看到了他,脚下的步子倏地就加快了频率。他松开握着门把的手,定定地看着妻子,她消瘦了些,眼窝周围有些发黑,大约是睡眠不好的缘故。

从江北回来后,我在一个秋雨缠绵的夜晚,与付雪霏进行了一次长谈。我们第一次爆发了争执。

“我明白。”尹峰闷了声。

付雪霏始终不肯原谅她的父亲,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她甚至甩出那封付平让我转交的信来,直勾勾地对我喊道:“钱能买来一切吗?能吗?”我要她冷静点儿,她赌气地不再说话。

“那行吧,如果上面有让人到汉江去的意思,我会争取。但你也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默了一会儿,我说:“如果不是生了病,他会亲自来的。”

尹峰只得重申自己的态度:“总部的形势复杂,上面的事情我们左右不了,就手里这摊子事,你就帮我盯着点儿吧,拜托。”

付雪霏没理我,转身走开了。之后的几天里,她都不肯和我说一句话。

高远却没领悟到尹峰的认真,戏谑地说:“你就不怕我把事情给搞砸了?这活儿当时是你揽的,我本来就不看好它。”

两位妈妈察觉了我们之间的异常,一人一边地说和。我和付雪霏在这件事上很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两位妈妈只当是小两口之间的隐秘之事,遂没有深究原因,只是劝说我们婚姻就是一个逐渐磨合的过程。付雪霏并不打算妥协,我只好充当了认错的一方。我并不觉得自己错在哪里,但她终究是个女人,作为丈夫的我退让了。我向她道歉,并发誓日后绝不在她面前主动提起她父亲的事。

尹峰道:“你就看在咱俩多年的友情上,帮兄弟一把吧,到汉江去,不是让你和顾卫东直接接触,而是在标书上面把把关。我知道你和顾卫东不对付,那你完全可以不理他,反正标书是我们来做,他们就是挂个名而已。”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才进11月,江州的天气就发了疯似的冷起来,气象部门说汉江迎来了五十年里最强的一股寒流。办公室里冷得发慌,主任十分人道地为我们购置了电暖器,于是几个人闲下来的时候就围着电暖器侃起大山来。老唐和老张从印尼海啸、默拉皮火山喷发说到刚刚闭幕的上海世博会,以及刚刚发射的第四颗北斗导航卫星。宋一歆坐在电暖器的一侧,听他们说话,偶尔自己也插一句嘴进去。

高远道:“你知道。我不会和顾卫东合作的。”

这日几人理完手里的工作,照例围着电暖器坐成一个圈,宋一歆给我们每个人倒了一杯热水,说:“天天国家大事,搞得人心情万分沉重,今儿个我们说点儿有意思的吧。”

“总部的人,我就信任你一个。”尹峰认真地说。

老唐问什么是有意思的,宋一歆想了想后吐出四个字来:“吟风弄月。”

尹峰的第三个电话打给了高远。高远听说尹峰回来,惊讶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要约他吃饭,给他接风洗尘。尹峰哪有这心思,嘱咐高远先不要声张自己已经到家的消息。高远很快明白过来,让尹峰放心。接下来,尹峰简要将家里的情况和自己打电话请假的事情告诉了高远。高远问要不要帮忙,尹峰说不用,只让他帮忙盯着总部,必要的时候完全可以让他自己主动申请去汉江主持工作。

“这不行,”老张首先摆起手来,“甭看咱这是新闻媒体,天天跟各种新闻打交道,外面以为我们是文化人,其实我们还真不是。上学时背过的那些诗词歌赋,一到社会上混几年,都会忘得几乎干干净净。每天出门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事,哪里还顾得上吟风弄月?肚子里没墨水,这心里头啊,发虚。”

挂了电话,尹峰又立马给妻子打电话,说自己正在赶往医院的路上。

宋一歆道:“张老师,吟风弄月又不是让你背诗词歌赋。”

有时候程序正义与结果正义是一样重要的。这就好比一个人得了致命的疾病,如果没有家属签字,医生在进行紧急处置的时候就变得左右为难。救活了固然好,也是应该的,但万一没救活呢?医生就可能面临着很大的风险。因为他没有做到程序正义。当然,在这种状况下,人们首先求的结果正义。只要结果正义,那程序正不正义就在其次,但是如果结果没能达到正义,那程序的不正义必然会成为潜在的风险。

我问:“那你说的吟风弄月指什么?”

飞机落地后,他招手叫了车就往医院赶。坐进车里稍微平静后,他才想起工作的事情一点儿也没安排。他平日里的镇定自若早因为家人的事抛了个远。他开了手机,看到秘书打来的几个未接电话和发来的一条短信,短信的内容是问他今天会不会到公司去。尹峰没给秘书回信,而是打了个电话到总部的人事部请假。人事部说这么重要的事,得请示上面才能决定。其实江南的总部就在老家所在的城市,尹峰完全可以直接出现在总部。但他不想乱了程序,越往上走,他越明白程序正义的重要性。

宋一歆道:“吟风弄月这种事,其实就是个托儿,欧阳修有两句词:‘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所以说所谓吟风弄月,也无非就是说说日常生活中那些乱起八糟的事。你不开心了,那就‘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你开心了,那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仅此而已啊!”

江东计划的招标已经开始,尹峰所在的江南集团和顾卫东所在的万华地产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做竞标准备。这个关键点,尹峰本来不想离开的,可是家里的事情缠住了他。老父亲突然晕厥送进了医院,诊断出是急性心梗,已经连夜做了心脏支架手术。血管扩张、抗血凝、溶血栓的药开了一大堆,急得老母亲血压上升也晕倒在了医院。妻子还比较镇定,就是一个人忙不过来,既要照顾医院里的两位老人,还要接送孩子。虽然请了护工,但总觉得不得力,尹峰也不放心,于是接到电话的第二天一早就飞回了家。

“那不还是诗词歌赋。”老唐说。

尹峰回了趟家。

“不一样的,”宋一歆抓起手里的水杯啜了一口,“唐老师,我记得每年你都会给社里的人写对联。这对联也是一门学问,表达什么心情的都有。”

这倒好,我离得这么近,很省事。

老唐道:“嗨,我写的那些对联,都是辞旧岁迎新春什么的,反正是怎么吉祥怎么来,和你说的差得远噢。”

“江北艺术学院的大门附近有家书店,就在那里吧。”

老张来了兴趣:“表达心情什么的我不知道,不过倒是一直记得一副对联,有趣得很,不妨说出来让你们听听。”

“地点呢?”

我们三人齐齐望向老张,他清了清嗓子,慢悠悠说道:“这副对联叫:半夏打动陈皮,防风吹破白纸(芷)。”

“可以。”

我们一时怔住了,一是没懂对联的意思,二是没懂老张说的有趣在哪里。老张见我们不说话,很是得意,“没听过吧。”他将探寻的目光一一扫过我们的脸,最后停在宋一歆脸上。

“我随时都有时间,明天早晨可以吗?”

宋一歆道:“还真没听过,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直接拒绝我,踌躇了几秒说:“我时间不多,明天下午还有事,要么明天早晨,要么后天?”

“其实吧,这是一副十分经典的药联。所谓药联,就是用中药做引子的对联。这联里有四味中药:半夏、陈皮、防风还有白芷。这还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联的意境,你们想想,夏天阳光很大,院里有人晒陈皮,一阵清香;到晚上,纸糊的窗子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眼看着窗纸要被吹破,陈皮的清香就要飘进了屋里。除了意境和完整性外,这对联也十分工整,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联尾的皮和纸还押韵。”

我没说具体的事情,本来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见个面吧,我特意从江州过来的。”

我说:“这么说来,这对联的确是妙,只是外行人听了后就难免一头雾水了。”

“宗越的朋友?”他很惊讶,随即问我,“你想打听什么事?”

老张又道:“所以我说啊,老祖宗的好东西不能丢。当然,我也就知道这一个,拿来和你们嘚瑟一下。”他又打起哈哈来,最后的谦逊也掩饰不了他的得意之色,“怎么样,你们谁能找出一个比这更妙的?”

“是石先生吧,我是宗越的朋友,想找你打听点儿他的事。”我撒了个谎,没有说自己是记者,怕他因此拒绝我。

宋一歆说:“我说一个吧,也许你们都知道: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你好,请问你找谁?”石小刀与我没有通过电话,不知我就是找他的。

老唐道:“这联倒谈不上稀奇,我过去就知道,不过其中意味深远、禅意十足。”

石小刀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插了进来,我跟付雪霏说了句,挂了她那边的线,接通了石小刀。

宋一歆道:“是,这联本是写弥勒佛的,弥勒佛也称笑面佛,总是腆着个大肚子,脸上笑哈哈的。”

晚上躺在宾馆的床上,我打电话给付雪霏,本想说说她父亲的事,话到临头却收住了。付雪霏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欲言又止,追问我是不是想说什么,我慌忙岔开话题,说自己事情还没办完,暂时回不去。她倒也没说什么,只交代我多穿两件衣服,不要着凉。

我说:“容天下难容之事,可不只是肚量的问题,还考验人的心志是否坚定。笑世间可笑之人,你们说,谁不是可笑之人?反正啊,我觉得我是做不到。”

秋日的江北,昼夜温差很大,我找到一家宾馆住下时,天已经嗖嗖地冒起了凉气。我又打了个电话给石小刀,就是材料最后一页的那个人,他曾经在卓越水务公司当过副经理。还是没人接,我收起电话,简单整理一下,下去吃了晚饭。

“就是因为我们做不到,才想做啊!我们羡慕和嫉妒的,大多也就是我们想要却没有的。”宋一歆说。

这个下午,我漫步在江北艺术学院的美丽校园中,心中澄明无物,直到太阳西下,才起了离开的念头。

“这倒也是。”老张笑道,“我跟小宋都说过了,老唐,你和小周也要说个妙的出来。”

一辈子那么短,短到幸福的日子永远不够长;一辈子又那么长,长到哀伤的时光永远无法结束。

老唐无声笑了下,眼神飘忽不定地闪烁了几下,绕口令般说出一副联来:“好(hào)读书不好(hǎo)读书,好(hǎo)读书不好(hào)读书。”

我将车停在路边,下车走入校园。周围钻出来阵阵青春洋溢的气息,和着秋日的阳光,照得人心情好起来,我的脚步不自觉轻快了许多。踏着一地散碎而影影绰绰的铜钱光斑,我心中涌动起海子的《秋日黄昏》中的两句:从此再不提起过去,痛苦或幸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我心知这是明代人徐渭的一副对联。“好”字一音之差,意思却大不相同。有人将其理解为态度与读书的关系:爱好读书但却不认真读,能够认真读书但又不喜欢读书。也有人将其解读为经济状况与读书的关系,说贫穷家庭的孩子喜欢读书但却没有好好读书的条件,富贵人家的子弟有好好读书的条件却又不喜欢读书。关于这副对联的解读还有很多种,全在个人观感。我自己比较倾向于态度与读书的关系。

车子走了不长时间,果见江北艺术学院的大门出现。大门呈不规则的圆弧形,高高耸起,与我之前在网上看到的1999年艺术学院的样子完全不一样。物是人非事事休,十一年前,辛思思就在这儿度过了她人生中的一段日子,那之后她的生活就发生了变化。

几人围着这副联又讨论了一会儿,都道是妙联。轮到我,自己却想不出什么精妙的联子来,只好将陶行知先生的“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拿来充数。没想这么朴实的一副对联却赢得了他们一致的夸赞,说是看似拙朴,实则内藏玄机。

从医院出来,已是将近四点,我试着联系材料最后一页上那个在江北的人。电话通了,却没人接。我来江北的次数很有限,寥寥几次也都是为了工作,这次正好趁着时间还早看看江北的景观,反正回去最早也得第二天了。沿着市区干道走了一会儿,我拐进一条辅路,据说江北艺术学院就在不远处。

“‘真’这个字,古来贤人梦寐以求。老子的《妙真经》中有言:‘自然者,道之真也。’‘真’要求我们自在随性,说真心话,做真心事。不加修饰的东西,是它最本真的样子。”老唐掉了一会儿书袋,又借题发挥道,“你说现在,走在街上,那些卖东西的人,见着男的就叫帅哥,见着女的就叫美女,这真吗?明明很不喜欢某个领导,还得硬着头皮奉承人家,这真吗?人哪,最难演好的角色还是自己。”

“照顾好他。”我拍拍付平的肩膀,拿出一张名片给他,“有事给我打电话。”

“人家叫美女、帅哥,不过是为了让你买他的东西,唐老师,您把这事提到求‘真’的高度上,有点儿高射炮打蚊子的感觉。”宋一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说,“电影《楚门的世界》中有句话:有时候世界虽然是假的,但并不缺少真心对待我们的人。这些真心对待我们的人,才最值得我们珍惜,不是吗?”

“是。”

宋一歆的话说得三个男人一齐点着头。

“所以那天他才让你来?”

晚间在餐桌旁,我跟付雪霏讨论起“真和生活”,她提出一个更加切实的观点:人是活在当下的,不论是真正出自心底的话语与行为,还是不得已不情不愿地奉承与赞美,都只是为了使个体当前的生活过得更为畅快。也就是说,人是为自己活着的,所有自身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自己。我将她的观点归纳为自我中心论,直言这样太过褊狭,并援引自己最近正在读的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中的话来劝慰她:“所有人其实就是一个整体,别人的不幸就是你的不幸,不要以为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

“吃药、休养,以后禁烟禁酒,保持情绪的稳定。”

“丧钟不是为了某一个人而鸣,它是为了整个人类而鸣。但是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谁家死了一个人,我就得披麻戴孝为此哀痛祈福吗?我们最先做的,应该是保全自己,而不是分担别人的痛苦。”

“医生怎么说?”

因为担忧这样下去会再吵起来,我刻意将已经跑偏的题目拉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来,跟她重新谈起“真”这个字来,并由衷感叹道:“如果凡事都能随心,或许做‘真’人会更加容易一些。”

“就在你们结婚的前一天。”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事事顺心只是个愿望,听听就好。”她回我。

“什么时候进来的?”

想想也是。人这一辈子,不能总是好事吧,你总得摊上些你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总得吃些亏,然后才能成长和成熟。

“我爸他经常喝酒,心情好也喝,心情不好也喝,拦都拦不住。最近实在喝得太厉害了,就这样了。”

从原来的每周一个版到后来的每周两个版再到每两周五个版,《汉江日报》对江南集团的宣传力度逐渐加大,官方网站上,也将与江南集团有关的新闻标在显眼位置,似乎处处都在为江南集团摇旗呐喊。整个汉江的报业都好像围着江南集团转了起来,网络上更是繁花似锦,各种转载文章如小树苗一样遍地出芽,逐渐长成一株株繁茂的大树,支起了江南集团宣传工作的一片天。

医院走廊里充斥着苏打水的味道,隐隐让人感觉到一种冷酷。付平并不说话,陪着我下了电梯,出了楼门。我问他他爸具体得的是什么病,他说是酒精肝引起的肝硬化。

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对企业来说,名却是一种必须要有的东西。随着知名度的大幅增加,江南集团迅速成为汉江人民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个发端于江南地区一个省会城市的企业,以其独具特色的文化品位和雄厚的资金实力赚得了汉江人越来越多的关注。根据财经版的商业调查,江南集团在获得市场关注之后,主动调整了销售政策,适当降低了旗下房产的首付额度,将其平摊于月供金额中。此举意在刺激消费者购置房产,属于扩张性的市场政策。

付平将目光投向他父亲,后者微微点点头,付平说:“周大哥,我们走吧。”

专家分析,江南集团是打算回笼资金开拓新的项目,目标很有可能是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江东计划。记者就此事向江南集团汉江分公司求证,却未能得到任何答复。这又让我想起陈泽兴秘书发给我的那条短信来:陈泽兴,汉水花园,江南集团,江东计划。这一切真会如他所料吗?

我点点头,道了声再见,又对付平说:“方便的话,你送我下去吧。”其实我就是想从付平那里问问他爸爸具体的病情。

月中的一个早晨,我打算再次去看辛思思。付雪霏打趣我说:“你不会是爱上她了吧,去的这么勤快?”

门“哗啦”一声被推开,那个叫付平的男孩儿出现在门口。

我有心逗逗她,便装作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有事就忙吧,如果有需要,可以叫付平帮忙,这孩子实诚,靠得住。”他开始“付平,付平”地叫。

付雪霏怪怪地瞅了我两眼,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我不信。”

“我在这边还有点儿事,改天再来看您。”

临走时,她要我代她向辛思思问好。我不解,她从来都没见过辛思思,这算哪门子的心血来潮?正准备问她,她却抬腕看看手表,着急忙慌地出门了。

又闲聊了一会儿,我起身告辞,他婉言道:“不多留几天?现在就走?”

我驱车去往郊区的第二监狱。寒流未过,天气仍旧清冷得可怕,监狱那条寂静的走廊弥散着浓重的寒意,我走过时不觉打了个冷战。

“酒喝多了,肝上出了点儿问题。”

辛思思脸上竟现出了沧桑,这是以往不曾有过的。她看上去有些疲累,仿若刚刚起床的睡眼惺忪的人,精神状态并不好。我问她是不是身体欠佳,她摇摇头,说自己没事,但总感觉记忆力越来越差,可能是最近一直睡得不大好的缘故。她又问我上次讲到哪里了,我回答说讲到吕明和他妻子的感情破裂。她“噢”了一声,便又开始讲:

“什么手术?”

“那个夏天我们过得很快乐,有时间就腻在一起,多是在家里,偶尔也一起出去看个电影。我顾念着他身份不便,也顾念周围人对我的看法,尽量不与他一起出现在有熟人的场合。他仍旧给他老婆和孩子定时寄生活费,我也经常在他那里消磨时间。舞蹈团的工作比较轻松,没有大型演出的话,我是相对清闲的。于是我经常钻进厨房研究美食,他也乐于做小白鼠。一段时间后,我厨艺大涨,做饭的兴致也越来越高。

“没事,小手术而已,不必担心。”他似乎对他的病不甚在意。

“那时候还发生过一件让我记忆深刻的事。有天下午,我刚睡完午觉,开了电脑准备查看一道复杂的菜式的做法时,门铃响了。从猫眼中我看到一个穿着朴素、提着黑色塑料袋的中年男人在门外。我本不想开门,但那人一直按门铃,誓不罢休的样子,让我很是恼火。我判断他是走错了门,我打算开了门,告诉他他敲错了门,让他赶快离开,别再烦我。

他对着我苦笑:“再说吧,我希望会有那一天。”他的脸上有暮色了,那是人变老的征兆和标志。我看着他缺少生机的脸,心好像突然软了下来,语气温和地问:“您的病,真的没事吗?”

“我打开门,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就张口道:‘是嫂子吧?’嫂子,哪来的嫂子,我心里窝着火,不想说太多话,便毫不客气地告诉他他敲错门了。没想他却笑嘻嘻地说没有敲错,绝对没有。又告诉我他是吕厅长的亲戚,从乡下来的,给吕厅长带了点儿土特产来,说着,他将手中的塑料袋塞到我手上,然后转身就走。

老实说,我相信他的话。他特意叫我来,特意叫我帮忙转达,他心怀愧疚,这无可争辩。但“对不起”这样的话,只有当面说才诚意十足,一旦让中间人转达,都会失掉它原有的效果。于是我说:“我可以转达,但我想,这话您自己跟她说,效果会好一些。”

“神经病!我当时在心底咒骂了一声,转身缩进门内,随手将塑料袋放在玄关处的柜子上。但转念就觉察出了不对劲儿,土特产不可能是那种感觉。我解开袋口的绳结一看,那所谓‘土特产’,竟是一捆捆钱,粗略估计大约二十万左右。我当场感觉脑子里有一股血气冲上来。第一反应是追出去想将袋子还给那人。可等我追到楼下时,中年男人早就不见了踪影。我无功而返,站在客厅里给吕明打电话。他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几秒,让我别着急,东西先不要动,等他晚上回家再说。晚上他回来后,打开袋子看了看,然后打了电话。电话我不清楚是打给谁的,也没问。听他的话,是很婉转地跟对方说他是不能收礼物的。打完电话后他对我说要出去一趟。临走时他带走了那个塑料袋。

他很郑重地说:“有这个意思。我和她妈妈离婚,这是双方协商好的,没什么可道歉的,我们没想带给她伤害,真的。”

“我惴惴不安地在家里等他,等了没多长时间,他就回来了,手上已然没有了塑料袋。我问他怎么处理的,他说退给对方了。我问他怎么知道对方是谁,他说最近的项目就只有一个,猜也能猜到是谁送的。不管任何时候,他都得保持自己的尊严。他有他做人的底线,有他的道德信念,虽然做不到视名利如粪土,但也不会为了这些钱就出卖自己的人格。你看,那时候他还算清廉吧。

“转达什么?对不起?”我缓和了下语气平心静气地问。

“这件事之后,我搬出了他家,在外面租了房子住。”

男人略显尴尬地看着我:“实在抱歉。”他顿了顿又说,“这次请你来,主要是想让你帮我转达一句话给雪霏。”

我问:“是他要你搬出去的?”

“我专门给您发的请柬。”我的语气不咸不淡,多少带着几分不客气。

“不算,他没这么说过。只是让我以后在家时,尽量不要开门。他说自己在那个位置上,也会面临很多的诱惑,有些诱惑甚至巨大得快让他没法拒绝。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沧浪之水,濯缨濯足,他会记得扪心叩问,不让自己成为自己的罪人,更不让自己成为社会的罪人。

“雪霏的婚礼我没去参加,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我那天确实是有些事情走不开。何况,我都好几年没和她们联系了,贸然出现在她们面前,不大合适。”

“我想着经常住在他那里不方便,而舞蹈团附近的房子也快到期,于是索性在他家附近又租了套房子,搬了过去。那时候江州的房价还没起来,租套房子也不贵。起先我跟他说要搬出去时,他不同意,后来我就说他还没有离婚,我住在他那里,也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再说两个人天天腻在一起,也并非是一件好事,留点儿距离也没有错。他转身出去在阳台上抽了好几支烟,一支接一支,愣是把家里抽出了一种阴沉沉的气氛。我害怕了,心里发毛,想着要不就算了吧。我轻步走到他身旁,他抽着烟对我笑了笑,说他没事,他尊重我的任何决定。不久之后,我就从他那里搬了出来。

“也挺好。”

“搬出来后,两人见面的次数比之前少了,炽热似乎就慢慢淡然了些。初冬的时候,他身边的秘书从小顾换成了赵成功。他说小顾是自己要走的,我问为什么,他说小顾有野心,不甘于在他身边做个小秘书,已经决意下海经商。”

“她妈妈怎么样?”

“那这位顾秘书现在在哪里,您知道吗?”

“我会的。”

“不是很清楚,”辛思思摇摇头,又补充说道,“听吕明说他辞职后就离开了江州,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小顾很机灵,懂得察言观色,应该能混得不错吧。”

他摇摇头:“没事,就是想见见你。雪霏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你能好好对她。”

我“哦”了一声,没再问。

“挺好的。”我说,“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又接着说:“那会儿赵成功刚刚大学毕业没两年,戴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总让我觉得他有几分木讷,他的话少,也轻易不开玩笑,不像小顾那样放得开,我不是很喜欢他。他换了秘书后,我们更加谨慎。多的是我去他那里,他到我这里来,必然是小顾先送他回家,然后他等小顾走了后自己打车过来。只有一次例外。那天他酒喝得太多,昏昏沉沉中说了我这边的地址。赵成功稀里糊涂就把他扶到了我的门外。我开门的时候和赵成功打了个照面,算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我随口编了个理由,说是吕明的表妹,赵成功当时似乎信了,反正他帮着我把吕明扶进屋后转身就往外走。我说让他第二天不用过来接,他没反对也没质疑,点点头就离开了。

“没事,动了个小手术,”他将枕头垫在身后,半坐起来,“雪霏她还好吧?”

“他睡了一会儿就醒了,是那种迷迷糊糊的醒,迷迷糊糊跟我说了两句话,就又睡了过去。第二天酒醒后,他说昨天晚上实在是喝得太多了。我问是什么情况,他说上面要搞一个项目,底下的公司听到风声,已经开始行动了。过了不久,那个项目就露出端倪来,就是后来的汉水花园。那时候大约是2001年的年底。

我无声笑了下,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项目是那位来汉江考察过的部长提出的,当时的设想是沿着汉江进行水能开发与转换,同时重新布局和整饬江州市的基础建设。不过后来计划并没有按照部长的意思走,原计划投资太大、涉及太广,需要协调的东西太多,就算是上面有扶持,江州当时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进行。打铁还需自身硬,本身的条件太差劲儿,就算有项目给你,你也兜不住啊!这就是当时江州的困局。所以汉水花园那个项目,经过了长达一年反反复复的论证和拉扯,最后的结果是缩小了项目规模,取消了很多原本附带的便民项目,就连水能开发的主体工程也取消了。基本上,和部长的原本规划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

“你坐。”男人指着床边的凳子跟我说。看我坐下,他又说,“实在是不想让你见到我这个样子,谢谢你能来。”

辛思思所说的,让我不由就想起了江东计划。像,太像了!

人总是记得那些对自己重要的人,可我竟连男孩儿的名字都没问过,难道我生性薄凉?还是,潜意识中我根本就没有把他当成对我重要的人?相比于他对我的热情,无论如何我是对此带着愧疚的。

我告诉辛思思,汉江省前不久提出的一个项目,名叫江东计划,和她所说的部长的最初规划很像,但这次似乎更加详尽和细致。

中年男人朝我点点头,我走过去,他要起身,我忙说:“不用,您躺着就好。”我细细观察面前的男人,他脸色看上去青中带黄,显然身体不甚健康。我扭过头看看男孩儿,想从他那里知道具体情况。病床上的男人却说:“付平,你先出去吧。”男孩儿听话地向外走去,关门时还特地看了我一眼。这时候我才知道男孩儿叫付平。

“哦?”她吃了一惊,“还有这种事?具体是什么情况?”

他转身往医院走,我拉住他,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我到了就会知道。我不免猜测是不是付雪霏父亲得了病。医院里人满为患,我跟着男孩儿来到一间病房前,他推开门,我便看到一双探求的眼睛望向门口。男孩儿走到床前,对着病床上的男人说:“爸,他来了。”

我将了解到的消息跟她说了说,她听罢怔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我有种感觉,这个江东计划可能是当年那个项目的延续。”她叹道,“又将是一次腥风血雨。”

第二天向主任请了假,我驱车赶往江北。到江北已过中午时分,胡乱找了个地儿吃完午饭后,我赶到医院附近。停下车,我给付雪霏的父亲打了电话,他让我在原地等着,说马上就过来。不一会儿,我透过车窗看到了那天来见我的那个男孩儿,也就是付雪霏异父异母的弟弟。我下车朝他招手,他小跑到我面前,说:“周大哥,你来了?我带你过去吧。”

“我打过一次胎。”她突然转了话题,神情也变得黯淡起来,“我怀孕是在2002年的春天。是一场意外。我承认我一直很想要个孩子,女人到了一定年龄,身体里的母性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我曾经跟他说笑着提过,他坚决反对要孩子。我明白他的顾虑,老实说,我自己也怕。这怕一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特殊,孩子生下来会有很多难以解决的问题,户口、上学,这都会出现问题;二也是我对分娩有心理阴影。我小姨就是在生我表弟的时候大出血去的,这件事让我一直对生孩子有种惧怕。所以既然他反对,我也就作罢了。可事情就是这么不巧,那年春天,我竟意外怀孕了。这成了一件棘手的事,闹得两个人都有些郁闷和不安。我想打掉,但又舍不得;他想留下,但又不敢留。说起来,我真觉得他很奇怪。我没怀孕的时候,他那么坚决,不希望有孩子,真怀了孕,他又舍不得打掉,好像那是要从他身上割一块肉下来。

幸好付雪霏没再追问,我才松了一口气。

“那几天里两个人都闷闷不乐的,吃饭不香,睡觉不安。他有天晚上甚至梦到了未出生的孩子,半夜里醒来呆坐着,后来还哭了起来。我被他的动静惊醒,赶忙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梦到那是个女孩儿,很漂亮的小女孩儿。他说要我生下来,他会养着她,会好好地照顾她。我心软了,也心动了,但最后还是狠下心打掉了。我不想让未出生的孩子背负我们的过错,我不希望她出生后就要被周围的人指指点点。都说每个人是独立的个体,可你能摆脱这个社会去生活吗?不可能的。人都是社会性的动物,你要生活,就不可避免地跟周围的人产生交集。我的孩子,我不能让她活得幸福,至少不能让她生下来就受苦。”

糟糕,我忘了这点。只好自己打圆场说:“嗯,刚刚已经联系过了。”

“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这是诗人顾城的话,为了避免花一点点地凋落,辛思思甚至连种花都避免了。

躺在床上,我将要去江北的事情告诉付雪霏,她问我去江北干什么,我说:“刚刚这份材料上,有个人现在在江北,我得去他那里了解下情况,可能要在那边待两天。”她“哦”了一声,问我有没有事先与对方联系好。

“我是一个人去的医院,没跟他说,也没跟别人说。孩子拿掉的那一刻,身体的一部分生生被剥离了,我彻彻底底感觉失去了什么,一种极度的空虚蹿上来,眼泪根本不由我控制,噼里啪啦就掉了下来。那个医生跟我说,没事,你还年轻,还会再有的。她说得风轻云淡,就跟随手丢掉了一件没用的东西一样。呵,年轻,那时候我三十岁都过了。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一大半,谈何年轻?

我点点头,思虑着要不要将她父亲邀我见面的事情告诉她,便试探着问她有没有将他父亲的事情告诉丈母娘。她没吱声,自己进了卧室。我便知她还是没有说,遂决定不将事情告诉她。继续翻看材料,在材料的最后一页中,我看到了江北这个地名。正是这份材料,让我起了去江北看一看的念头。

“我和他因为这件事吵起来。他没法接受我不声不响就将孩子打掉了,说我这是谋杀了一个生命,说我残忍,说我不爱他。我被激怒了,所有人都可以说我残忍,唯独他不能。我更不能忍受他说我不爱他,这话的杀伤力甚至比我打掉孩子后感觉到的痛苦更强。要知道,女人是最怕在爱中受委屈的。我所受的那一切痛苦,都是因为我爱他,可他为了那个没有来到世上的小生命完全忽略了我的痛苦与难过。我感觉到阵阵心凉,难以掩饰自己的愤恨与难过,在他面前甩手而去。坐到出租车上,我却更感悲凉,我已无处可去,无处可去啊!司机问我要去哪里,我一时想不出来,便说让他随便开。

晚间到家,我重新翻开老唐之前给我的材料,认真看起来。宗越的案子一直没有进展,我心里也着急。材料上的大部分人我都已经走访过了,仅剩几个不在本地的。看着材料,回想之前的调查所得,却依旧没有什么头绪。付雪霏问我在看什么,我将材料递给她,她看了几眼,问我:“这也是六年前的案子?”

“我后来打电话给刘晓婷,去了她那里。她在王维民的事情过后便来了江州发展。我在刘晓婷那里待了两天,直到团长打电话让我回去,说有演出。我心情很差,断然拒绝,但团长非要我回去,说演出很重要,人手又缺,无论如何都要我回去。我带着一身的疲乏,十万火急地回到舞蹈团,却发现只是个常规的演出。我气团长诓我,团长拍了拍自己光亮的脑门儿,语重心长地跟我讲起他的大道理来。我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了一通,然后从舞蹈团回了租的房子里。两天不在,房间里好像少了生气,灰蒙蒙的。我烧了热水,来来回回地将家里的东西清洁了两遍,又将地擦了个干干净净。做完这些,我呆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收了线,我在原地发愣,宋一歆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没事。”

“门口处传来敲门声,我透过猫眼看见了吕明,他站在门外。我没理他,转身进了卧室躺下。他敲了几下门,停了下来,然后我便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他有钥匙,是我租房后配给他的。他在客厅转了一圈,然后进到卧室,轻声叫了我一声。我闭着没应,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起身出去了。我在刘晓婷那里时连续失眠了两天,很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傍晚。我以为他走了,出来准备做点儿东西吃,没想一出来就被浓重的烟味呛着,咳嗽了好几声。烟雾缭绕中,我看到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身看我,手里还夹着烟。我没理他,开了窗户通风,自己在厨房煮起面条来。他站到厨房门口,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我把他当空气,自顾吃自己的饭,刷自己的碗。他一直沉默着,我吃饭时坐在我对面,洗碗时站在厨房门口。后来我叫他走,并让他以后不要再来了。”

竟是付雪霏的父亲,他邀我第二天见面,地点是在江北市的一家医院附近。我有些犹豫,去江北得专门空出时间来,况且付雪霏的心结一直没能解开。

“那他呢?”

从百汇商厦出来,刚过了马路,踏上南明路的地段,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真走了。”辛思思说着,打起哈欠来,她的状态的确不算好。

近几年经济诈骗案增多,动不动就有人向报社投诉自己遭遇了经济欺诈。我和宋一歆去百汇商厦,就是调查一起经济诈骗案。结束之后,我绕路去了戴森的“贵锦”首饰专卖店,却发现店面早已易主。我打电话给戴森,问是怎么回事。戴森说假货事件以后,店里的生意十分萧条,支撑不下去,就转手了。

我又问:“那后来呢,你们怎么又在一起了?”

去江北的决定做得很突然。

“有天他喝了酒,出现在我家门外,借着酒劲儿跟我说他不能没有我。他说了一大堆很动人的话,这些话我不说,想必你也能猜到。”辛思思叹口气,“我心软,又陷在爱里出不来,很容易便原谅了他。其实还是我自己太软弱了点儿,如果早点儿勇敢忘掉他,他或许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很抱歉,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与我有脱不开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