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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前段时间,水利厅有位叫陈泽兴的副厅长自杀了,据说他的死与那个项目有关系。”

“细节性的东西?你指的是什么?”

“陈泽兴,”她仰头看着天花板,“这个名字是有点儿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我问过他,他知道一些,但有些细节性的东西他也不知道。”

想了一会儿后,她问我:“这个陈泽兴,是不是当过什么办公室主任?”

“怎么,你爸没和你说?他应该知道的。”

我说“是”,她又说:“我想起来了,他跟我提过这个人。这个项目呢,好像是上面一位对水能开发有研究的部长提出来的。据说陈泽兴能和他搭上关系,对项目的归属起到一定的作用。不过吕明好像挺烦这个人的,他当时属意的是万华地产,那个陈泽兴支持的是江南集团。”

“汉水花园这个项目,具体怎么回事?”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属意万华地产吗?”

“后悔?”她笑了一下,“谈不上。”

“知道一点儿。”她说,“万华送了他不少钱,他原来在蒙特利尔的那幢别墅,差不多就是用那些钱买的。”

我忍不住问:“你后悔吗?”

“没有别的原因?”

“没有。为了他,我和家人闹翻了。虽然后来我和他也出现了一些问题,但这都是我没预料到的。我始终爱他。”

“别的我就不清楚了。”

“那你对去哪儿没有意见?”

按辛思思的说法,我在脑海中大致将事情梳理了一遍:六七年前,万华地产与江南集团争夺汉水花园的项目。万华为了求得项目,送钱给时任建设厅副厅长的吕明。江南集团也不甘示弱,试图通过陈泽兴搭上那位部长的线。吕明将从万华那里拿到的钱用于在蒙特利尔购买别墅,说明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做出逃的准备了。陈泽兴那边,戴森住的房子可能是江南集团送给他的。不过清溪苑的房子建成的时间和汉水花园的时间差了两年多,说明房子并不是江南为了取得这个项目送的。那陈泽兴当时为什么会支持江南集团呢?时隔两年,江南集团又为什么要送套房子给陈泽兴呢?这都是谜。

“这事说来话长。去加拿大是他的意思,原因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一是加拿大地广人稀,生活还是比较舒适的;二是他家人都在那边,他以后可能也会去那边。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蒙特利尔属于双语区,对英语的要求不是那么高,容易适应一点儿。”

另外,时间推到现在,有人想戴森这边出事,然后将矛头引到陈泽兴的身上,这人又会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这也是谜。

“你当时为什么要去加拿大?”

“六年前还发生过一起案子,死者是一对夫妻,男的叫宗越,女的叫卓静,你知道吗?”

我很愿意听辛思思的回忆,但我想我得主动去提及一些事情了。于是第四次见辛思思的时候,我主动问了她一些问题。

“听说过一点儿,这案子不是早就结案了吗?”

再次站到监狱的大门前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监狱的常客,因为就连门卫也会热情地与我打招呼了。汉江省第二监狱执行的是比较宽松的探监政策,亲人、朋友都可去,一个月最多探视三次,每次不超过30分钟,周六、周日不是探视时间。与任何在里面等待重见天日的人不一样的是,我是自由的,我随时都能选择走。然而内心的囚笼是既定的,我无法挣脱,对真相的执着已然变成了一种束缚。选择从不分对错,只看你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真相也许会很残酷,但我的好奇心停不下来,就让好奇害死猫吧。

“结案是结案了,但经过我的调查,这个案子还存在着很多疑点。而且,这个案子发生的时间太巧了,和我父亲入狱是前后脚的事。”我恳切地说,“如果你知道,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而胆小的我,也有许多事必须去做。

她摇摇头:“这个我真不知道。周记者,从跟你说吕明的事情开始,我就做好了坦白一切的准备。只是,这件事情我真不清楚。很抱歉,帮不了你。”

它始终没有撕裂现实的力量,就像胆小的我一样。

她说得很诚恳,让我连不相信的理由都找不到。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坐在婚纱店的沙发上休息。乳白色的婚纱从她脚边垂到地上,随着她的走动拖曳出长长的划痕,划破了空气,好像也划破了我的心。

我对她展颜一笑:“我暂时没有问题了,我们接着上次的故事继续讲吧。”

“你想得美。”她瞥了我一眼,“虽然我喜欢简单,但仪式感还是要有的嘛。”

她点点头,笑道:“好。上次说到哪儿了?”又自顾自地摇摇头,“真是老了,记忆力下降得厉害。我把事情说给你听,就当你帮我记着吧。”

我说:“那如果不是妈妈要求,你会不会直接抱个被子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就算结婚了?”

我说:“好。上次说到……嗯,说到你想抱他。”

她说:“我喜欢简单的东西。”

她笑道:“我是说真的。我不是唐突的人,确定了自己的感情,我才会亲近对方。春节过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接到他的电话。那段时间我很烦躁,总觉得心里憋着一股火气。我知道原因是什么,我只是在等待,在被动地等待。我上火,脸都肿了起来,疼了很长一段时间。疼痛让我找回一些平衡。周记者,你信吗?最能让人清醒的其实就是疼痛,所以我们在这世上总是要受一些苦难的。身体疼也好,心灵痛也罢,这样证明我们还活着,一旦连感知疼痛的能力都没有了,那就真的行将就木、无力回天了。”

有一回我忍不住对付雪霏说:“别的女人对结婚这件事都很热衷,挑个婚纱得好多天,你倒好,不到一个小时就搞完了。”

我深以为然,用眼神告诉她我也对此坚信不疑。

两位妈妈挑起来筹备婚礼的重担。未来丈母娘的精神很好,再也没有发疯的迹象。我和付雪霏正常上下班,休息日便也跟着两位大人张罗周全。付雪霏对于婚礼的事情并不热衷,总是说简便就好;我则更没有什么要求,基本上,整个婚礼都是两位母亲在筹备。

她继续说道:“吃消炎药不管用,我迫不得已去医院输液,巧的是就在医院门口遇到了他。因为口腔内肿着,我说话很不容易。所以他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只是勉强扯开了一个笑容。我看到他坐进车里,车开出了医院大门。输液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揣摩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我一厢情愿地患上了相思病?其实我心里也明白,我和他是不可能的,是不对的,是违反公序良俗的,而违反公序良俗的事情总是没有好结果的。可是我就是耐不住地想他。想到这些,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下定决心一定要放下他。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没有痛彻的决心都是敷衍的,都是说变都能变的。我走出医院大门时,有人等在外面,不是他,是小顾。

宗越在争吵中杀妻,然后自杀,还能成立吗?我深深怀疑。

“他邀我上车,说是吕厅长特意让他等着的。真是见鬼,我当时怎么就上了车呢?我刚下定决心放下他的。这事我到现在都想不通。也许我只是想见他,也许是不甘心,总之是见鬼似的上了车,见鬼似的见到他。

工作日复一日,时间从不停滞,眨眼间半月即过。在这半个月,我辗转找到了一些与卓静、宗越有关的人,多方打听,所得出的结论却惊人的相同:宗、卓二人的感情一向很好,鲜有争吵,虽然已婚多年却无孩子,但两人对此并不是很在意,乐于过二人世界。

“在车上的时候,我忍不住向小顾打听他最近的行踪,小顾却把住口风,滴水不漏,就是不告诉我,还说让我自己问吕厅长。我对小顾没辙,只好问他我们是去哪里,小顾说到了就知道了。我生了小顾的气,坐在后排不说话,从车内的反光镜中看到小顾似笑非笑。我闭上眼睛,靠在车座后背上。可能是之前输液的药力起了作用,我有些困倦,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再睁开眼睛时,车已经停了下来。看到两旁是陌生的风景,我惊慌起来,问小顾这是在哪里,他告诉我是在山脚下。我问他是什么山,他说荒山。我愈加惊慌起来,小顾笑着说这山没有名字,所以他只好叫荒山了。我问他带我到这里干什么,他指指山上,说吕厅长在上面等我。

臻园的事情给了江南集团一次露脸的机会,其代付农民工部分工钱的行为,获得了普罗大众一致的赞赏。主任笑着说这是为我们日后开展与江南集团的合作开了个好头。

“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激动、恐惧,甚至还有些期待。下了车,小顾让我上去,说自己在下面等着。我看看他,抬头看看面前的山,又看看周围荒凉的景象,犹豫了几下,才迈开脚往山上走。说是山,其实也不过是比较高的土堆而已。没几分钟,我就上到上面。他坐在山上的一块大石头上,面朝汉江,并不知道我站在了他身后。我叫了一声‘吕厅长’,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示意我过去。我上前,和他并排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我们就那么坐着。山下的汉江汹涌奔腾,让我想起两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更神奇的是,我刚刚想完,他就说出了这两句话。我一下子感觉我和他是心灵相通的。”

“也是。”我表示同意。建筑在爱情之上的对错与是非,往往带有盲目性,不可用理性的思维去衡量。

“周记者,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她突然停下了回忆。

“不想。我知道她一直是爱他的,她愿意为他受那么多的委屈,我再去追究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

我点点头:“你问。”

“那你想不想去问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吗?还要说得这么……矫情点儿说,这么有诗意吗?”

我问她未来丈母娘会不会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只是一直没告诉她。她搅着面前的咖啡想了半天,最后说:“也许。”

我不否认这一点,辛思思的描述总是带着些美好的味道,不像是日常生活的赘述,而是奔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去的。我一直猜想这是她一贯的表达方式,或者她是想把过去的岁月描述得更美好些,借此安慰如今的灰白的现状。于是我回答她:“你是想把过去描述得更美好些。”

隔天是周六,我约了付雪霏出来,将陈泽兴几年前就离婚了的事情说给她听。她相当惊讶,但保留了固有的一份冷静:“这样也好,至少我会感觉好受一些。”

她点点头:“这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私心。我不希望在你的印象里,直接把吕明定义成一个贪官、大贪官、毫无人性的大贪官。这样不公平。我知道他犯了很多错,难以挽回的错,但他曾经是个好人。所以我在这里忏悔,在这里回忆,我不奢望所有人都能客观公正地看他,但是你作为涉事人的孩子,作为一个记者,我特别希望你能、能别那么恨他。”

我握住了她的手:“再见。”

恨,她用了恨这个字!

她没说话,几秒过后,她推开我:“不要搞得这么沉重嘛,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会尴尬。好了,谢谢你今天送我回家,再见。”她伸出手来,愉悦地笑着,没有婆娑的泪眼,没有未完的留恋,活生生一副剥离过去感情的模样,干净而利落。

我恨吕明吗?恨吗?

歉疚感像汹涌的潮水一样升上来,攫住了我。原来这便是她今天出现得不合时宜的原因。我过去抱了她:“对不起”。

不,我不恨!真的不恨。我只是想探求一个真相。任何成年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我父亲也一样。他明白那个签字代表了什么,即便在深层观念里他或许认为那不值一提。但我一直以来还存在着一个问题,那便是为何辛思思听到我父亲的名字会改变原来的态度。趁此,我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为什么听到我父亲的名字,你会改变对我的态度?”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她的声音很轻很慢,像是缓缓浸过掌心的水。“就当是告别。”她又说,“我希望你幸福。”

“也许是因为觉得见到了熟人吧。”

她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不算这一次的话。

“这可不像个好的借口。”我说,“也许只是因为你记得他。”

两个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外面天色渐暗,已有些朦胧。宋一歆主动提出要我送她回家。我本想婉言拒绝,犹豫了一下,心软了,还是答应了。宋一歆住得不远,从报社大约走十五分钟便到。一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便到了她住的地方。临分别的时候,她叫住了我:“周正。”

辛思思耸耸肩:“也许。你父亲是个很勇敢的人。”

“当然,稿子又不是他撤下来的。”

“这怎么说?因为他没有看到上级的签字后就马上签字?”

宋一歆说:“这事你不能怪主任。”

“有可能。你父亲最初并没有在那张用地批文上签字,是吕明给他打过电话之后才签的。”

我苦笑:“行什么行啊,行的话稿子就不会被撤下来了。”

“这我知道。”

似是怕我难堪,宋一歆又岔开了话题:“听老唐说,你还在调查宗越的案子?你可真够行的。”

“你大概不知道那个电话里,还有一些东西吧。”

我哑然,愣是说不出那个“是”字,只好扯开嘴角笑笑。

“什么东西?”

“其实我想过很长时间,喜欢一个人,那看着他幸福就好了,你说是吗?”她转身看着我。

“那里面,吕明是承诺了一些东西的。若是没有利益交换,你父亲怎么会那么容易动摇?”

“抓不住的东西,何必去抓?”我心念一动,害怕她说的是我。

“他承诺了什么?升官?”

“难过自己抓不住一些东西。”她的情绪陡然低落下来,面颊上虽然泛着笑意,但看上去并不舒心,有些勉强。

“和那差不多,反正就是提拔他的意思。”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念了李商隐的这两句诗后又问她,“你难过什么?”

一直以来,我都忽略了那个电话的内容。的确,辛思思的说法很合理。但我竟有些羞赧和黯然,如有一根刺在心里扎着。

她放肆地笑了:“所有的漂亮都只是我们看上去漂亮罢了。晚霞再漂亮,终要消失,然后迎来的便是漫漫长夜,那才是最难过的时候。”

“其实你不必为他感到不安或愧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光明地死去或是龌龊地活着,都是自己做的选择。”

此刻早过了下班时间,办公楼里再无他人,宋一歆的出现便有些不是时候。我问她是不是有事,她说没有,又回问我在想什么。我摇摇头,也说没有。她踱步到窗前,指着远处的红霞问我:“漂亮吗?”我点点头,说:“漂亮。”

第四次的会面到这里就画上了句号。辛思思最后的话一直在我脑中悬着,直到再次探望父亲,我才知她说的确确实实不假。

“有一会儿了,”她说,“看你在思考问题,就没打扰你。”

我问父亲:“吕明在电话中是不是给你暗示了些什么?”

宋一歆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站在我身后。我转身看见她,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才惊魂未定地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父亲低着头,眼中噙着泪:“你还是知道了。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事情,丢人啊!你看看,你父亲就是一个可以轻易被利益、被官位收买的人,就是这么一个软弱的人,一点儿硬骨头都没有。”

十有八九,电话是方脸打的。我这么想着,又抬头看了看远方,那里,彩霞似乎更绚丽了些。

我恨自己挑起这个话题,然而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吃。

临分别时,我终于找到机会问尹峰那个电话的问题。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说那个电话不是他打的。难道是方脸?趁着他还没走,我过去问,方脸没有回答问题,拍了拍我的肩膀,走掉了。

父亲又说:“周正,你知道给你起这个名字的意思吧?”

我乐得事情解决,爽快地答应了。

“您希望我做人做得周正,外圆内刚。”

“这当然没问题。”方脸说着,又将目光转向我,“周记者,做个见证吧。”

“没错。你不要学我,你父亲是个罪人,他配不上‘存义’这样的名字。”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尹峰也站起身来,“要签个协议。”

我想安慰他,却不知能说些什么。他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我说10月1日,他笑着说赶上全国人民喜庆的大好日子,他在狱中也会为我祝福的。我又零零散散地将宗越的案子、陈泽兴的案子说与他听,同时将自己的分析也说了出来。父亲听罢说:“凡事都是有因果的,越是细微的线索,越可能是事情的关键,甚至有时候当事人也会是稀里糊涂、不明所以的。你想知道这些事情间的联系,恐怕不那么容易。”

方脸转过身,脸上露出笑容来:“尹总是个明白人。”

我说:“不容易,也终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这世界上,不见天日的真相总是极少的。”

眼看着就要出了大楼还未成型的大门,尹峰终于发声叫住了方脸:“好,我同意。”

父亲说:“都说纪委办事是神不知鬼不觉,让你在没有一点儿风声的情况下悄然入局。陈泽兴这个,看上去不像啊!”

“那就算了,我们继续抗议。大不了到政府去、到公安局去。政府是人民的政府,警察是人民的警察。我就不相信,人民政府办不了人民的事,人民警察管不了人民的案子。”方脸梗着脖子说道,同时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像不像,人都已经死了。”我喟叹,“先不说功过是非,如果连真相都被埋没,那死亡的意义在哪里呢?靠着死亡保护别人,真以为有所谓的一死百了的事情吗?”

“如果我不同意呢?”尹峰还在轴着。

9月份的汉江,天气转凉,江州市的大街小巷中,已见来往的行人拉起了衣领。老唐从外面进来,抖出一身的凉意,嘴里不满地说:“汉江这地方,虽然算不上苦寒之地,但气候一直不算好,像这个城市,带着些暴戾。”

看来方脸早就打好了算盘。我像是在看一出戏。

老张似笑非笑地回了句:“又不是宁古塔,算什么苦寒之地?”

方脸说:“江南先拿出一半的钱来,垫补工人的工钱。报案,等钱追回来后,再从里面把这半钱划到江南的账上。”

宋一歆接了句:“又不是被流放的,这里才不是宁古塔。”

尹峰又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宁古塔是清朝流放人员的集中地,环境十分恶劣。汉江的气候无常,最关键的形容词是极端,但我想怎样都会比那时的宁古塔好些。

方脸耸耸肩,没有说话。

上次的打架事件过后,张、唐两人为此僵持了挺长一段时间。办法终归是人想出来的,宋一歆是鬼机灵,拉着大家攒了个饭局,上演了一出喝了杯中酒、过往恩仇一笑泯的佳话。老张与老唐的感情自此更进一步,并常以不打不相知来调侃那段过往。

“你这是想逼着江南拿钱?”尹峰愠怒道。

老唐问我觉得汉江怎么样。我实话实说:“我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我在这里长大,习惯了。”

方脸说:“尹总算盘真是打得精,不过现在是法制社会,不管什么性质的案子,到了警察那里,都是要调查取证的。案子能破,我们的钱当然能追回来,性质也就不重要了;案子破不了,钱追不回来,什么性质也不管用。”

他们都笑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问他们谁不是在汉江长大的。是啊,谁不是在汉江长大的,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在汉江长大的人便会喜欢汉江吗?不见得。这就像知道真相的人并不见得会喜欢真相。

“这不一样。”尹峰说,“你们报案和我们报案,不一样。你们报案,只能算对方赖账不还;我们报案,那就涉嫌诈骗了。”

婚期临近,事情多了起来,我和付雪霏商量,都请一段时间的假,把该办的事情办妥。结婚没什么问题,但我们发现了另外的问题,那就是两个家庭的问题。我父亲在狱中,母亲和我在家住;她父亲已不联系,母亲的精神状态恐怕仍旧有历史遗留问题,婚后怎么居住成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两位母亲倒是达成了一致意见,说是腾出一套房子来给我们结婚,她们住到一块儿去。我和付雪霏当然不同意,但怎么解决,也一时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

“尹总,您这是把我们当猴耍呢?”方脸很不悦,“报案我们自己会报,您这话等于没说。”

后来还是付雪霏有办法,找了中介把她家原来的房子卖了出去,正巧我们对门的那家人要移民,就把人家的房子买了下来,一来一回之间,就将问题解决了。

“你们继续施工,我出面解决挂靠的问题;钱的事,先缓一缓,我们先报案,等警方把钱追回来了,自然会送到你们手里。”

结婚之前,我又去了辛思思那里一趟,听她接着讲之后的事情:

方脸会心一笑:“您请说。”

“那天我和他坐在荒山上谈了很多,他说了许多他的事。春节之后的一段时间,他都陪着上面来的一位部长,在考察汉江及其沿岸的状况。这应该就是汉水花园那个项目提出来的先导条件吧。那位部长精力很好,真的是踏踏实实考察了沿江的地质、植被、人口状况等,他跟着部长一路考察,风餐露宿,其实挺辛苦的。部长回去后,他才有机会闲下来,不巧他母亲又因为生病住进了医院,来来回回折腾了几回,老人家最终还是去了。他让小顾带着他亲自去医院开死亡证明。

尹峰的妥协来得并不突兀。紧锁的眉头松动是他即将妥协的预兆,交缠的十指松开便彻底显出了退却的意图。“我有个折中的办法。”

“那天他的心情很不好,始终弥漫着一股忧伤,我感觉他很脆弱。他坐在大石头上,从口袋中掏出死亡证明来,问我:‘人活一世,到最后剩下的便就是这薄薄的一张纸片吗?’我无言,只默默握住他的手,想给他一些力量。风从我们身边吹过,吹着流逝的岁月,吹着沧桑和悲凉。他反握我的手,握得很用力,甚至握得我有点儿疼。但我一句不吭,默默忍着,很是心疼他。他将头倚在我的腿上,后来他身体慢慢颤动起来,我知道他哭了,我像个母亲一样搂住了他。

我重新将审视的目光投到方脸身上。他面容质朴,装束陈旧,浑身上下散发着常年贴合泥土才有的土腥味,只在双目之间溢出些精干的神色来,一看就是个踏实精明的人。我又将目光落到方脸对面的尹峰身上。他西装革履,白皙的手指交叉相握,目光深沉,同样是个精明的角色。隔着一方桌子,他们对视着。

“等他平静下来后,我们下山。小顾还在底下等着,他先让小顾送我到住的地方,看着我进了楼,然后才离去。

气氛有些僵,我轻咳两声,心里盘算着这个方脸的中年人的身份。他是民工的头,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听他的话。他说话的语气与神态,与之前围着我们的那些人大不相同;他不经意间透出的镇定,完全不像是一个胆怯的农民工所有的;还有这份胆识与谋略,也衬托得他与众不同。

“正是那天,我感觉他是需要我的。

“不敢。”方脸说,“我一个小小的农民工,怎么敢威胁您呢?”

“当晚我接到他的电话,他说白天情绪有点儿失控,让我多包涵。我说没关系,并逗他说他得请我吃饭。他很爽快地答应了。隔天,他就打来电话,邀我吃饭。他说为了表示诚意,他想亲自下厨,问我介不介意到他家里面去。我说不介意,他说了地址,让我过去,并且很抱歉不能让小顾过来接我。

这话带着威胁的味道,戳中了尹峰心中的脆弱地带。臻园是断不能停工的,尹峰还指着它赶快完工,回笼资金、充实现金流呢。“你威胁我?”他沉声问道。

“那是我第一次到他家。因为知道他是一个人居住,所以我也就随便了许多,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看他在里面忙碌。我看着他将土豆切成细条,看着他打鸡蛋,看着他变出一道道菜,心里感觉很温暖。我问他做饭怎么会那么熟练,他说平时不爱在外面吃,只要有机会就自己动手,慢慢就练出了一副好厨艺。对了,他的厨艺真的很好,做出的菜很好吃。我那天还问他以后能不能去他那儿蹭饭,因为我也实在是吃够了食堂的饭。”

方脸冷冷笑着:“那我们也没办法,既然尹总不愿意,那就算了。记者同志,就拜托你如实报道了。我再多说一句,尹总,我们耗得起,你耗得起吗?”

我问:“他怎么说?”

“如果我们不愿意呢?”

“他说很欢迎。他对我始终没有一点儿官架子,像是一个暖心的大哥哥。”

“就凭臻园是你们江南的项目。”

“他对别人呢?”

“好吧,就算以上都不成问题,那还是得绕回原点,我们凭什么替别人擦屁股?”

“那得看情况,一般对下级,还是需要端着点儿的。”

“这好办,只要尹总找到接收的公司,将我们挂在底下就行。”

“大概是因为他喜欢你的缘故吧。”我说

“我们需要一家承建公司,而不是一支工程队。”尹峰说。

辛思思却说:“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他,他说自己也答不上来,反正从一开始就觉得我和他特别亲近,应该就是缘分吧。”

尹峰没有搭话,方脸又接着说:“质量是工程的保障,我们干了这么多年的建筑,明白的道理只有一个,那就是安全第一——人的安全第一,楼的安全第一。没有安全,一切都是扯淡。所以尹总大可不必为这个担心。”

我慨叹“缘分”二字真是奇妙。

“施工质量,我们可以保证。老板跑了,但是我们技术员还在,而且我们盖了这么多年楼,说句实话,自己都快成半个技术员了。”方脸调笑道,“尹总不会以为我们是野鸡工程队吧?”

辛思思又说:“也确实,后来的几个月,我去他那里蹭过好几次饭,我俩的感情,有一大部分也是吃饭吃出来的。”

尹峰说:“不一定吧,就你们现在的状况,有技术员吗?老板跑了,你们就是散兵,怎么保证施工质量?”

我问她:“我记得你们是2001年在一起的,在那之前还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这就好。”方脸说,“只要能付了我们前期的工钱,后期的施工自然不成问题。”

“有的,家里人给我介绍了很多对象,让我去相亲。但每次相亲,都被我搞砸。人一旦心里住进一个人,再想接纳别的人,那就很难了。每次看到那些相亲对象,我都会在内心深处将他们和吕明做比较,是不是像他那样睿智和成熟,是不是像他那样体贴和关心人,但最后没有一个人能敌得过他留给我的印象。所有的相亲都以失败告终,我妈气急败坏地问我究竟想找一个什么样的。我说不上来,只好敷衍说能谈到一起的,但我心里越来越明白我其实就是爱上吕明了。同时我明白我是不能爱他的,可我没能力走出来。很多事情过了若干年后,你再回过头去看,可能觉得云淡风轻、可以一笑而过,但当时你就是过不去,你就是历练不够、修为不够,那有什么办法呢?谁的成长和成熟是能一蹴而就的呢?换句话说,谁的生活不是带着伤呢?”

讲真的,我从没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担子这么重。作为一个记者,我从来只负责客观地报道事实和还原真相,很少去协调事情的解决,因此竟生出些措手不及的慌乱。本着理清思路的办法,我说出了如下的话:“你们要求的是拿到那部分工资,至于之后的事情,还没有做打算;尹总这边,需要的是你们继续施工,后期的工钱由江南来出。问题在于前期被卷跑的工钱谁来付,后期的工程由谁来施工。我想这个问题,还是需要你们自己协商。至于第二个问题,本着一个记者的职业素养,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将如实报道。”

她有些激动,深呼了几口气,说道:“吕明他介入了我的生活,但他从不干涉我的生活。他知道我去相亲,他从来不发表意见,但隔段时间总要问我有没有结果。2000年的中秋节,我去他那蹭饭,他问我是不是已经找到如意郎君了,我耷拉着脸说‘没有’,他调笑着说:‘别找了,一看你就注定得孤老一生的。’我瞪他一眼,侧身去打他,不提防却跌入了他怀里。他抱着我,气息有点儿粗,说喜欢我。我看着他,想去吻他,他却突然推开了我。那天的气氛尴尬而暧昧。两人默默吃完饭,我要去洗碗,他拉住我,认真地问我是不是介意他已婚,如果介意,他会克制自己的感情,即便他真的很喜欢我。我很矛盾。情绪冲动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想,但冷静下来,我知道我和他的差距。这不只是他有没有家庭的问题,还横着一道道德上的坎儿。其实这么多年,我总算看明白一个问题:道德本身就是没有什么尺度的。”

“记者同志,你看怎么办?”方脸将目光转向我,“如果协商不成,你会如实报道吗?”

“道德本身没什么尺度?”我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又说,“这话我不太明白。”

在谈判桌上,方脸代表民工和尹峰谈起了条件。方脸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江南集团代替建筑公司的老板支付民工的工钱,否则工人们将持续抗议并拒绝继续施工。尹峰不同意这个要求,他直言江南集团没有义务替跑路的建筑公司老板料理烂摊子,因此拒绝支付那部分的工钱。但是,只要工人们继续施工,江南集团会负责支付日后的工钱。

“你会明白的,你听完我的故事就会明白的。道德本身就是不可靠的,所有源自于人类内心的东西都有不确定性,都会左右摇摆。”

电话不是尹峰那边打的,这证明有人想利用我的身份来达到某种目的。那么尹峰代表江南集团退让的那部分,就是对方想要达到的目的。

对便是对,错便是错,这个准则我信奉了多年,如今却好像突然垮塌。因为辛思思的话让我意识到,道德本身就是一个不够稳定的东西,所以依据道德生成的对错标准也是不稳定的。道德是我们主观的堆积,而主观之所以叫主观,就是因为它善变,它没有固定的数据可衡量。

所有的谈判其实都是零和博弈,一方得利必然意味着另一方有损失,这和物理学上讲的能量守恒是一个道理。单就这次的博弈来说,尹峰是输了。他的退却,他的妥协,实际上是对我这个记者身份和大众舆论的妥协。

但我仍旧愿意相信,人类社会的习惯道德会让每个人生成一条自己相对固定的底线,而我们都有责任去守卫自己的底线,社会也一样。社会有社会的底线,包容性再强、多元性再强,你也不能去触那条线。那是红线。越过红线,你就是罪人,先是自己的罪人,然后才是社会的罪人。

我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前远眺,思绪不可遏制地飘回到谈判桌上。

可以说,与辛思思的这次会面对我影响颇深,让我在日后看问题时宽容了许多。

已是日薄西山的时候,城市的嘈杂声和往常一样泛滥着。窗外,残阳将半面天空渲染得一片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