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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尹峰用命令的口气说:“赶快过来,我在工地上等你。”

副总一个激灵,知道瞒不过去,嘴里“嗯嗯”了几声,也没“嗯”出个所以然来。

打完电话,尹峰要开门下车,司机关切地说:“尹总,您一个人去不安全,我陪您一起吧。”

“我在工地上,怎么没看到你?你人究竟在什么地方?”

尹峰心里一热,点点头,两人一道下了车,朝着民工聚集的地方走过去。民工们往往架势拉得很大,但说话却没什么底气。见有人走了过来,正在牌局中鏖战的一个方脸的站起身来,警惕地问道:“你们是谁?”

他打电话给副总,问他人在哪里。副总不知尹峰已经到场,糊弄着说:“我在工地上呢。”

“我是江南集团汉江分公司的,听说这里的项目出了问题,上面派我来了解一下情况。”尹峰说。

尹峰隔着车窗,观察了下现场的情况,暗暗感觉不妙。

民工们听说是江南的人来了,扔下手里的牌就凑了过来,将尹峰和司机围在了中间。司机凑到尹峰身边,紧紧贴住尹峰。尹峰回头看他一眼,微微点点头,示意不必担心。

“来了,来了。”有人拿过来一个大喇叭,打牌的人也放下手里的牌,凑过去捣鼓起喇叭来。没多少时间,“还我血汗钱”的声音就在整个工地上空飘散开来。

“情况就是,老板跑了,我们现在拿不到工钱;拿不到工钱,我们就不会上工。”最先走过来的方脸说。

现场乱糟糟的,建材随地堆着,裸露的大楼上不见一个工人的身影。工人们分两拨活动着:一拨支起两张桌子,在玩扑克牌;一拨拉起大红色的横幅,横幅上书——包工老板卷款潜逃,打工农民讨薪无门。

尹峰说:“我们事先也不知道这个事情,我们也被包工头坑了,上个阶段的钱都给他打过去了。”

第二天,尹峰一早就出发,赶到了臻园的施工现场。

“怎么回事我们不管,反正我们辛辛苦苦给你们修楼,如果拿不到工钱,那我们图什么?”说话的还是之前那个领头人,周围的人也纷纷附和,说拿不到工钱就不会上工。“反正我们是给江南集团修楼,江南就必须给我们钱,不给钱,我们就在这儿抗议,大不了闹到政府、闹到公安局去,谁怕谁,大伙儿说对不对?”这句话煽动性不小,周围的民工们一听,群情激昂,都嚷着要去找政府讲理。

高远闷声应下尹峰的要求,挂了电话,转身就给施工方的人打过去。很不幸,奇迹没有出现,手机提示对方已经关机了。

“大家听我说,听我说。”尹峰使劲亮起嗓子,但是人群嘈杂的声音将他的声音完全淹没。民工们说到激动处,纷纷指着站在中心的尹峰和司机,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星子乱飞。尹峰感觉有种被大山压住的感觉,快喘不过气来。司机一面护着他,一面向外退,人群随着他们的后退而后退。圈子越来越紧凑,他们可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逼仄。

“你可真能给我找事。”尹峰哼唧两声。现在抱怨谁都没有用,重要的是解决问题,他能分得清轻重缓急。“你再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人,现场那边,我去安抚。这事情处理不好,你和我都会有麻烦。”

大喇叭嘶哑的喊声招来了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地堵在了通往外面道路的门口处。

没想到后来尹峰被派到了汉江。

这时候突然有人将圈子撕开了一条口子。尹峰抬头一看,撕开圈子的,是急急赶来的副总,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他认识,是报社的记者周正。

话虽如此,倒也没谁希望真的出事。上面要调高远回去的时候,并没有通知说会从别处调个人到汉江接手工作,所以几位副总都有可能到高远的位置上。人都是很现实的,高远一走,与他们就没有了利益争夺,那出了事就成了麻烦事,保不齐还得他们收拾烂摊子。

我承认,那个年轻人跟我说的话不无道理。

得知臻园的施工方跑了,高远呆了。臻园的单子,确实是他提出更改施工方的,虽然几位副总都点头同意了,但谁不是看他快走了卖给他面子?人一旦要离开某个位子了,位子附近的人就会对这人变得尤为客气和宽容,对这个规则大家心照不宣。况且最后签字的是高远,出了事也是他的事。既然出了事有人担着,他们也就落得做个顺水人情。

从咖啡馆回来,我叫上宋一歆去找戴森,想从他那里得到些线索。宋一歆问我:“上次不是说暂时不去吗?怎么现在去?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线索?”

尹峰哼了一声,说:“别和我扯什么顾卫东,先把眼前的事情摆平再说吧。”接着,尹峰将这边发生的事告诉了高远。

我简要将事情向她叙述了一遍。她看上去有些兴奋,脸红彤彤的:“好啊,这事一看就不简单,肯定是个大新闻。”一路上,她都像是被注射了肾上腺素,周身散发出了迫不及待的气息来。

“阴阳怪气!”高远骂道。

我感受着她的热情,忽地想起几年前的自己。我也曾那样激动过。

尹峰冷笑了一声,明刀暗箭一齐戳向高远:“您高总不是消息很灵通吗?怎么会不知道?您高总不是很有本事,单子想给谁就给谁吗?”

一路走来,满面风霜,吃亏,然后渐渐成熟。

高远被这话砸得有点儿蒙,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最后愣愣地问了声:“什么?”

有什么比热爱更值得珍视的东西呢?我热爱这个世界,即便在我促狭的人生里充斥着失望与忧伤、苦痛与难堪,即便我在每个日落之际就注定要步入黑暗,即便我终得日复一日地看着这个世界不安地搅动,但我还是热爱。我喜欢阳光喷薄的温暖,喜欢两只手紧紧相握的信任,喜欢一切美好而光明的东西,就如喜欢那残酷的真相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源于我还活着,都源于我执着着、热爱着。我多少次想放弃,最终又放弃了放弃的念头。于覆灭中重生,这便是更深层次的热爱。

“臻园,你干的好事!”尹峰直接扔给高远一句话。

我这样想着,不自觉咧开了嘴。宋一歆以为我在笑她,怪怪地看了我一眼,问道:“怎么了?”

高远对这边的状况一无所知,扯了嗓门儿问尹峰还会不会和顾卫东合作。尹峰满肚子的气就像高温密闭空间里即将被点燃的粉尘一样,预备炸成一朵带血的美丽的花。

我挠挠头,掩饰道:“没什么。”

女秘书得了赦令,转身快步出去。尹峰靠在椅子上,闭上眼,思虑该怎么化解这次的事情。恰在这时,高远打电话过来。好啊,我还没找你,你倒先找上我来了。尹峰想着,接起了电话。

戴森在家里等着我们。女主人热情地将我们迎进去,端上茶后便退入卧室。

尹峰心头一片烦躁,朝着女秘书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戴森问:“周记者,事情怎么样了?”

女秘书原本就已经颤颤巍巍的,被尹峰这一吼,更是无限委屈,霎时眼泪就盈上了眼眶,但看得出来在努力忍着。

“有人告诉我,这套房子是江南集团的人为了拉拢陈厅长而送给他的,事情和六七年前的汉水花园有关系。”我说。

女秘书哪见过温文儒雅的尹峰发这么大的火,怔了几秒,抱着怀中的文件往外走。尹峰暗暗责怪自己,对着一个小姑娘发什么火,便又温声叫住她,问是什么事。女秘书拿出一张单子来,说是臻园下期的施工款预付单,需要他签字。这话无疑是给尹峰加了一把火。他将单子反扣在手掌下,吼道:“人都跑了,还要什么钱?以后臻园的单子都不要拿给我,明白了吗?还有什么事?没事的话就出去吧。”

“怎么可能?”戴森惊呼一声,“表哥跟我说这房子是他朋友便宜卖给他的。”

“出去,谁让你进来的?烦不烦?”尹峰对着小姑娘吼了起来。副总一走,他越想越生气,火气都压不住了。

“嗯,其实我对这个说法也有疑问,你三年前搬到这里的时候,这房子建成还不到一年,那会儿汉水花园那个项目早就过去了。”时间差的问题是我早晨在去咖啡馆的路上想到的,就是这个细节,让原本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不成立。

副总应了声,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女秘书正有文件要找尹峰签名,眼瞅着副总出来,自己赶忙溜了进去,没想到正好撞到了尹峰的气头上。

“对啊。”戴森点头道,“我三年前住进来的,那个项目都过去好几年了,这怎么可能?”

“你到工地去,先把人给我稳住,一个都不能放走。”尹峰很快反应过来,做出了应对。

宋一歆问出了我想问的话:“戴先生,你一直都知道这个项目?”

副总调整了一下呼吸,颤颤地说:“建筑公司的老板卷款跑路了,底下施工队的人得到消息,不干了,现在正闹着要散了队伍回家。”

“知道啊,”戴森说,“这个项目在当时挺有名的啊!”

“知道什么?”尹峰火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吞吞吐吐的,说啊!”

“陈厅长有没有说过一些与这个项目有关的话?”宋一歆继续问道。

“谁知道,”副总叹了一口气,“谁知道……”

戴森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副总说,原本臻园的项目是承包给一家合作了不短时间的施工方的,后来不知为什么,高总提议将合约给一家新的建筑公司。当时他们把过关,新公司的资质没有问题,他们也就做了顺水人情,同意了高总的提议。

线索又断了!

“停工?”尹峰当时就蒙了,愣了半晌才问道,“怎么回事?”

“不如你们去问问我表嫂吧。”戴森说,“很多事情,表哥都不会跟我说。”

高远一走,臻园就接二连三地出问题。先是工地上伤了一个工人,这事可大可小,尹峰有这方面的经验,责成相关负责人,安抚赔偿,很快便将事情处理妥帖;然后是一批钢筋的型号出现了问题,对建筑行业来说,这是致命伤,还好发现得早,撤换了负责人,用了合格的钢筋,问题也就解决了;可是这次,盯着臻园的副手过来汇报,说是臻园停工了。

我一想也是,戴森毕竟只是陈泽兴的表弟,这些事情他不知道也能理解。我于是请戴森给陈泽兴妻子打了电话。

他来汉江的时候,高远告诉他,臻园是他最看好的项目。

因为事前打过电话,所以陈泽兴妻子对我们的到来并不意外。简单寒暄了两句后,她说陈泽兴确实对她提过汉水花园的项目,但只是简单提一提而已。

泄了火,他的情绪却陡然低落下来。没有人规定内敛谦和的他不能大发雷霆,就像没有人规定有前景的项目就一定能赚钱一样。让尹峰生气的不是女秘书,也不是损失掉的钱,而是高远。

“他经常出去应酬,大部分是乱七八糟的局,是没有什么意义但又不能不去的那种。我也习惯了。有段时间他的应酬特别多,连着几晚都出去,回来都是夜里一两点。有天晚上他回来后,半天没有进卧室,也听不见洗澡的声音。我起床披衣来到客厅,看到他一手支着头,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我坐到他身边,轻轻碰了他一下,他睁开眼睛,我问他是不是累了,他点点头。我说累了就上床睡吧,他应了一声,然后去洗了澡。躺到床上后,他一直没睡着,不停地翻身,搅扰得我那天晚上也没睡好。第二天他说最近上面在规划一个叫汉水花园的大项目,有两家公司在争这个项目。我问他这个项目与他有什么关系。”

斯文人用豪迈的语气说话,显得滑稽而可笑,但是斯文人发起脾气来,远比呼天抢地的人更加可怕。尹峰哪里顾得上什么风度,拉起脸,几乎是吼叫着将进来请示工作的女秘书轰出去的。

“他怎么说的?”宋一歆问。

尹峰觉得今年自己的运气简直是糟透了。

“他好像只说这个项目与水利上面有点儿关系,他没说具体是什么关系。”

在浓郁的树荫下发了一阵呆,我打消了去找年轻人问个清楚的念头。昨天他主动约我,关于自己却什么都不肯透露,我再找去,也只能无功而返。

我问:“那他有没有提到江南集团或者万华地产之类的词?”

临走时,他告诉我,我是这间咖啡厅最后的客人,从此,它结束了它的命运。我于是免不了对这间咖啡厅也感到好奇。晚上回到家,上网搜了半天,却一丁点儿关于它的信息也没有搜到。第二天早早出门,又到那里看了下,发现咖啡厅已经关闭,这愈加使我感到迷茫。

“好像没有吧,”她不确定地说,“他在家里很少谈工作。”

于我而言,所要验证的不止这些。这个自称是陈厅长秘书的年轻人,缘何告诉我这些,他又是如何得知的?这一样是需要解开的秘密。

我们又围绕着陈泽兴聊了聊。从女人的嘴里,我们得知她丈夫是个温和的人,懂得照顾家人,与同事相处融洽。这些和我从付雪霏嘴里听到的相吻合。她还谈起子女的情况,儿子在欧洲留学,马上就要毕业了,女儿刚刚嫁为人妻,总之听上去一切都挺圆满的,除了陈泽兴的死亡。

我发现他的思维远比我要敏捷和跳跃。之前我无法将“贵锦”事件、陈泽兴、江南集团连到一起,现在经他这么一说,一切好像真的成了一个体系。然而这个体系正确与否、稳定与否,需要验证。

再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我和宋一歆对视一下,决定起身离开。

“这个,”他思索了一下,“会不会是有人想用这件事,将关注点引到陈厅长身上?”

“好的,谢谢您。”我说,“那我们就先走了。陈太太,您节哀顺变。”

“戴森的‘贵锦’珠宝店因为假货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件事和陈泽兴的死亡会有什么关系吗?”

“节哀顺变。”宋一歆也跟着说

“什么事?”他问。

我和宋一歆起身,要告辞。

“还有一件事,我想听听你的分析。”

她怔了一下,也站起身来:“其实我们几年前就签了离婚协议,早就分居了。”

“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知道真相,不是吗?”他停了下来,看着我,又说,“虽然这只是一个猜测,但我认为,这可能是最合理的猜想。”

这次换我和宋一歆怔住了。我马上想到了付雪霏,同时想到的还有我的未来丈母娘。

他的话毕竟只是猜测。我这样想着,遂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见我们发愣,进一步解释说:“别人都不知道这事,我们原本是打算等孩子都工作了再跟他们说,没想到他会……唉!”

“不排除这个可能。”

宋一歆碰碰我的胳膊。我纠结了一下,壮着胆子问:“方便告诉我们离婚的原因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套房子是江南为了拉拢他而送给他的?”

她微微笑了一下,说:“没什么不方便的,感情淡了,就离了。不过我身体不好,他为了照顾我,还住在这边。戴森也不知道。”

“那套房子,是江南集团开发的楼盘里的,而江南当年可是争过汉水花园的项目的。”

大约是怕我们以为戴森有所隐瞒,所以她帮着解释了一句。女人送我们到门口,临出门的时候,她又说:“周记者,我也很希望你能查清楚真相,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汉水花园?”

其实我真的想问一下她是否知道陈泽兴和付雪霏母亲的事,但宋一歆在场,我只得作罢。

“你别忘了还有一个词。”

当晚我原本打算给戴森去个电话,告诉他这件事,但转念一想,既然当事人没有说给戴森听,那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我又想着给付雪霏也去个电话,告诉她其实我未来丈母娘从来就不是第三者,但想了想还是掐了这个念头。这事当面说更合适。正准备收起手机睡觉,手机却响了。

“那你所谓的非正常渠道,是指什么呢?”

陌生的号码,是固定电话打过来的。我接起,陌生的声音传来:“是周记者吗?”

“大局中,制胜的往往是小人物,虽然最后江南并没有拿下项目。”

我应了声“是”,对方又说:“明天江南集团下属的臻园项目的工地上,会有新闻,你有时间的话,过去看看吧。”

“问题是,汉水花园那个项目出来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能有多大的能量去左右项目的争夺?”

“请问你是谁?”

“三年前他还不是。”

没人回答,电话被挂断了。“精神病!”我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然而第二天早起,我还是坐上了去臻园的车。真是可笑的职业习惯!

“他是副厅长。”

拐过一条弯,前面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带,透过车窗我看到不少人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司机停下车,说了句“到了”,并指着人群团成一团的地方说:“那就是臻园。”

“周记者,你怎会不知道?你最近不是调查过吗?”他反问我,“戴森住的房子,是陈厅长名下的。你觉得以陈厅长的收入,如果没有非正常收入,能买得起那样的房子吗?”

我问司机师傅这是怎么回事,师傅说他也不知道。我下车后,出租车打了个转向,屁股后面冒着一溜儿青灰色的烟开走了。我想过去问问是怎么回事,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下。转身,我看到一张陌生的中年男人的面孔。

“那他表弟是怎么一回事?”

“周记者,是周记者吧?”他问我。

“是已经在调查了。这件事陈厅长本人也知道。说是秘密调查,但哪有不透风的墙,消息早传出来了,风向也转了。不过里面捂得紧,你不知道再正常不过。”

我点点头,开口问道:“您是?”

“纪委是要调查他吗?为什么我之前没有得到风声?”

中年男人说自己是江南的副总,上次我和老唐去江南集团的时候他碰巧看到了,所以记得我。我问他面前是怎么回事,他恍然大悟,想起什么似的,急急拉着我就往前走。整个工地吵成一片,人群闹哄哄的声音夹杂着嘶哑的“还我血汗钱”的声音。中年人奋力往前突,我来不及问情况,只好跟着他,一路挤了进去。等进去了,才看到尹峰被围在了最中央。

“嗯,”他沉沉应了声,“旋涡。”

中年男人拉着我和尹峰站到一起。围着的人见中间多了两人,停止了说话。一个方脸的站出来问:“你们是谁?也是江南集团的人?”

“旋涡?”

我看到尹峰狠狠剜了副总一眼。尹峰大声说道:“这位是《汉江日报》的记者,我请他来做个见证。臻园是我们江南的项目,请大家放心,无论如何,大家的工资我们一定照发。所以,咱们先把活儿干起来,好不好?”

“他在遗书里,说他对不起妻子和儿子;另外还提到对不起表弟,悔不该将他也拉入旋涡中。”

方脸问:“谁是记者?”

纪委介入,陈泽兴铁定是有问题的。汉水花园,这问题可能与汉水花园有关。可父亲说,那时候陈泽兴还只是一个办公室主任,他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

我只得往前一步,拿出记者证来:“我是。”

纪委、汉水花园,我默默将这两个词念了几番。

“不会是他们找来的托儿吧?”我听到有人在小声问着。

“我不是很清楚。但是那天他打电话时,我从隔壁办公室里听到了他与人争执的声音。他提到了两个词——纪委和汉水花园。”

“我是《汉江日报》的记者,这里的情况,谁能说一说?”

“电话是打给谁的?”

又是方脸站出来:“我相信你。情况是这样,我们盖的楼是江南集团下属的臻园项目的,前几天到了我们发工钱的时候,可工程队的老板怎么都联系不到了。那我们不能白干吧,所以只好停下来,先要到工钱再说。”

“他跳楼前打过一个电话,他还有一封遗书,是留给他家人的。”

我点点头,又转头望向尹峰。

“这我知道。”

“之前的工程款我们已经结过了,他们老板带着钱跑了。”尹峰说。

“陈厅长是自杀的。”

方脸说:“反正我们没有拿到工钱,你们给没给过那狗日的老板钱,我们哪知道。”他又将目光转向我,“记者同志,你说,这事怎么解决?”

他省略掉后面的话,然而他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我没有兴趣去探究他为何就相信我了,嘴中拙劣地吐出一句话:“请说吧。我听着。”

他以为我是能为民发声的人,是能解决问题的人。

“因为我认为你是可以相信的人。”他直直盯着我,“所以……”

可我没什么办法,只看得到眼前乱糟糟的一片。江南集团拿不拿钱,我没办法,民工们复不复工,我也没办法。或许我能做的,仅仅是用我这个还算说得出口的身份,平息双方这躁动的心绪。“这位大哥,你们这样在这里抗议,也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我看不如大家先冷静下来,坐下来好好谈谈。尹总,你说呢?”

“那现在呢?为什么现在决定要和我说?”

“我这边没什么问题,本来今天过来,就是想解决具体问题的。”

“我之所以没有在事发后马上就找你,是因为我没想清楚到底该不该跟你说,另外,我还得确认你到底可不可靠。”

方脸迟疑了一会儿,说:“我们需要商量一下。”

我不置可否,静静等着他继续说。

“可以。”尹峰说。

“是的。”他点点头,“所以才问你这样的问题。”

我点点头,带头的方脸连着身边的几人退到了圈外。我想问尹峰那个电话是否是他找人给我打的,但又觉得时机不对,只得作罢。尹峰这时候逮着机会,问副总去了哪里。副总惶惶地说自己只是去吃了个早餐。尹峰叹了口气,也罢,反正人多也不一定管用。

虽是盛夏,咖啡馆却有些瘆人的凉意,可能是久无人气的缘故,所以我并不觉得他的动作有怪异之处。反而是他问的问题,让我感觉莫名其妙。“不是说关于陈厅长死亡的事情,你想和我沟通一下吗?”我主动切入正题。

静默了一会儿,方脸又带着几个人挤进来,径直对我说:“记者同志,我们同意你的说法,可以坐下来谈一谈,但是我们需要你在场。”

“我明白。”他用双手捂着盛满咖啡的温热的杯子,频繁地点头。

“可以。”是我提出的意见,我义不容辞。

“真相便是真相,不管残酷或者美丽,都是真相;而谎言永远是谎言,再美丽的谎言,也没办法代替真相。”我说得毫无逻辑,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便又补充道,“我只是喜欢真相,仅此而已。”

尹峰问方脸:“能不能先让你的人撤了?这么闹哄哄的,也解决不了问题。”

“为什么?”他追问。

方脸转身看了看,扬了扬手,喊了句:“大家都散了吧。”

“残酷的真相。”我想了想后说道。

十分钟后,在一楼内架起了两张桌子,作为临时的谈判桌。桌子一侧坐着方脸和两名民工,一侧坐着尹峰、那位副总。我被安置到了他们之中的另一侧。这个画面多少有点儿诡异,作为仲裁人的我其实根本就没有能力去仲裁这场争论,唯一的倚仗便是他们双方同样具有解决问题的愿望。

他笑了下,是那种公式化的笑,笑完之后,他的脸色突然变得肃穆,很庄严地问我:“残酷的真相和美丽的谎言,你会选择哪个?”

透过空洞的窗框,我看到外面的人群渐渐散去,吼着“还我血汗钱”的大喇叭也被掐了电,宛如烦人的公鸡被割断了喉咙。

我啜了一口面前的咖啡,不烫嘴,温度正好,甜度又适中,浓醇可口,着实不错。我由衷地夸赞道:“很好喝。”

顾卫东的电话打来时,尹峰刚刚从臻园的施工现场回来。

“随便,这不重要。”他说。

工人是稳住了,臻园也重新复工了,但事情并不算就此归置妥当。卷款跑了的那人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他不得不重新联系与江南有合作的施工公司,请人家接下这摊子。但是进行到一半的工程,谁接手都是一件棘手的事。另外,寻找的接收者还得接收原来的那一拨工人,这就更加大了难度。

我问道:“怎么称呼你?”

这个世界上聪明人太多了。正因为人人都聪明,都懂得计算和算计,许多事情才会变得难缠。

他却什么都没说,耐心看着两个杯子装满从咖啡机中出来的咖啡,然后绕过吧台,将咖啡端到桌上,将一杯放到我面前。“尝尝,应该还不错。”说话间,他端着另一杯咖啡坐到我对面。

尹峰交代副总去公安局报案,自己坐了车回来了。

我好奇地盯着他,猜想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在回程的路上,他接到了高远的电话,高远在电话中向他详细说明了臻园更换施工方的原因。一席话说得尹峰连火气都没有了。

“你果然来了。”他微笑着,走到我面前,同时伸出一只手,示意我坐,“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然后他到吧台前,动手煮起咖啡来,手法颇为熟练。

高远也冤,臻园的事情,真怪不了高远。并不是他愿意把合约给那人,实在是上面有人在施压。尹峰问是谁在施压,高远叹了一口气,说是此人的能量更在刘小姐之上。尹峰听到这话就蔫了。刘小姐在江南集团的能量很大,大到自己这个汉江分公司的总经理都得让着她,那在刘小姐之上的人,用脚指头都能知道是谁。

正奇怪着,有人从不远处的屏风后闪了出来,是那个年轻人。原来那屏风的颜色与墙壁的颜色相差无几,在略微黯淡的环境中,我竟没能分辨出来。

“知道我为什么被调回总部吗?就是因为我不够听他们的话。一个他们不能控制的人,他们怎么会放心放出去掌管一方大权呢?”

直觉告诉我,这间咖啡馆的生意不会很好。位置这么偏僻,室内陈设又这样老旧,桌椅也没几副,任何生意兴隆的地方都不会是这副萧条模样。我四周望了望,果然空无一人。

高远长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让尹峰也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天已经进入燥热的盛夏了,总有蝉在半空中聒噪地鸣着,让人不胜其烦。从出租车下来,我按照对方的指示,找到了一条不起眼的小道。沿着僻静的小道往深处去,一间咖啡馆出现在我面前。没有其他标识,只在玻璃门上很简约地贴上了coffee的字眼儿。我在江州这么多年,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推开咖啡馆的门,室内光线不甚明亮,淡淡的咖啡香气将我整个人罩住,杨坤嘶哑的声音刺进耳朵。店家放的歌是《空城》,正唱道:“我站在黑暗中,心已经跳不动。”

“事情是怎么解决的?”高原又问。

我迟疑几秒,还是决定去赴这场约。

“还能怎么解决,先把人稳下来,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来了就知道了。不过,如果你不想来,我也不会勉强。”他稍微停了一下,又说,“我把时间、地点发给你,希望到时候你不会让我失望。”语罢,他挂断了电话。

“给你添麻烦了。”高远带着抱歉说。

很意外!确实很意外!当时给他名片,只是出于职业习惯,没想到会有意外的收获。在惊讶的同时另一个疑问浮上心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忽然想起找我了?”我问。

尹峰苦笑一声:“算了,说这话没意思,这也不能怪你。”挂了电话,他将头靠在车背椅上,突然就想起了周正问他的那个问题。

我想起来,那天主任叫我回去汇报,我临走前过去塞了一张名片给那个年轻人。我说记得,并问他有什么事。他很客气地说,关于陈泽兴副厅长死亡的事情,他想跟我沟通一下。

处理好事情,他邀请周正一同回去,周正却问他:“尹总,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的人,是你安排的吗?”

我回答“是”。他说:“我是陈厅长的秘书。我们见过的,在人民医院,陈厅长出事那会儿。不知你还有印象吗?”

周正这话问住了尹峰,他回问周正:“什么?”

“是周记者吗?”

周正道:“昨天晚上,有人给我打电话,说是这边有新闻,所以我早起就赶了过来。”

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起,问对方是谁。

尹峰没料到周正会来,他根本就没打过什么电话。那句“请他来做个见证”,是他看到周正的时候灵光一闪才说的。

从宗越、卓静两人的人际关系状况的材料中,我实在没看出什么端倪,只好将这些人名默记下来,准备逐一走访。这天刚要动身去走访,手机却响了。

有人事先就知道这边会有事情发生!是谁呢?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到。

我接到了一个很意外的电话,对方是上次在人民医院见到的、送陈泽兴过去急救的年轻人。

刚到办公室坐下时间不长,顾卫东的电话就到了。三天时间倏忽而过,顾卫东那边也真能沉得住。尹峰用指腹揉了揉有些发麻的眉心,按下了接听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