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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有点儿害羞,笑了笑,听她继续说道:“那天临走时,他留了个号码给我,说以后有事就打这个号码。我接过写有号码的纸条,随手揣进了兜里。”

“嗯。”辛思思点了点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也能看到这点。”

我打断她:“那天你们谈了什么,还记得吗?”

“施比受有福。”我说。

“记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有点儿印象。在茶馆嘛,当然先谈的是茶。他说到了茶所代表的几种人生态度。偏爱绿茶者性格恬淡、沉稳,偏爱白茶者阴郁、寡欢,偏爱红茶者热烈、激进。”

“我的意思是,他想要插手王维民的事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是建设厅的副厅长,隔着几道笼墙才能触到艺术学院的事。当然,这是后来他告诉我的。那天他很快就将话题引到别的事情上了。也许我开始喜欢他,就是从那次见面开始的吧。你知道,给予者不强调自己的给予,是很难得的品质。”

至此,我又一次打断她:“那他喜欢哪种茶?”

她突然笑了两声,笑得我莫名其妙。我低头揩了揩鼻头,忍不住也笑了笑。

“绿茶。”辛思思很快答道。

这更让我迷惑了。

“我猜也是。请继续。”我为打断她的话感到些许抱歉。

“别以为女人就不懂政治。不当政客,不代表就能远离政治。”

“后来他谈到了他的家人,他的老婆和孩子。”

我愣了愣,这与她要说的意思有什么关联?

以辛思思的身份,如今谈到这个话题,我总觉得颇为怪异。她却似乎并不感到尴尬。

“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

“那会儿他老婆和孩子已经在加拿大了,国内就只剩了他一人。他说这样也好,他总是忙于工作,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家人,为此很对不起他的老婆和孩子。这个话题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个很糟糕的话题。实不相瞒,那时候我正面临着家里人的逼婚。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近三十岁还不结婚,几乎就等于是一种犯罪了。所以他谈论他的家人时,我几乎全程都是沉默的。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停下来盯着我看,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当然否认。他见我不愿多说,便再没说什么,转而谈起了社会上发生的一些事情。这让我感觉他是一个很会照顾别人情绪的人。

“什么话?”我问。

“周记者,大概就这些了。”

“周记者,你真以为事情能有那么简单?”辛思思的笑带着几分不屑,是在笑我的无知,“他是领导,但又不是王维民的直属领导。县官不如现管,大领导插手小案子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有句话你应该不陌生。”

“那接下来呢?”我继续问道,“他给你留了号码,你有没有主动打电话给他?”

“可能这真的只是他一句话的事。”我说。

“没有。”

“那天他也确实没给我打电话。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是要陪着上面来的领导去视察的。第二天下午,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我直觉应该是他。果不其然,话筒里传来了他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那个时候移动手机还没流行起来,固定电话常常不甚方便,BB机也是。我们约了一个地方见面,是在一家茶馆。时间很紧,他只有两个小时。我不敢磨蹭,直入主题地说谢谢他。他表现得很平淡,似乎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为什么?”

“那可不。我毕竟还是怀揣着许多不确定的,就连去见他,也只是想撞撞运气而已。

“我没有找到约他出来的理由,而且,当时根本就没那个想法。我倒是拿出那张写了他号码的纸看了好几遍,也牢牢记住了那个号码,像是在潜意识里期待他能联系我一样。后来我想过,可能这就是我对他最初的亲近感。”她说着,又笑了,脸上泛起一片红光,似是少女般娇羞,与她生了褶皱的脸不太相融,美丽而残酷。

“然后你就回去了?”

“那后来是他主动联系你?”

“我倒是想打电话,可我没有号码啊!”辛思思笑笑,又说道,“之前请他帮忙,我是让顾秘书帮忙引见的,是直接见了面的。那天出门时小顾委婉地提醒过我,有些事情是不适合在办公室谈的。所以我没再敢冒冒失失直接去找,而是请门卫叫来了顾秘书。小顾见到我似乎并不惊讶。我道明来意,他让我留下联系方式,说吕厅长今天有安排,没法见我。不过他会记得转告吕厅长,让我先回去。”

“是。但那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我问道:“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打电话总比直接找去方便得多吧?”

这时我又想打断她,问她为何记得这样清楚。

“王维民和刘晓婷的事情很快过去了,我也很快将其抛诸脑后。当时我消息不通,对这件事情的处理结果并不清楚。直到有一天刘晓婷来江州找我,说是来谢谢我的。我问她为什么谢我,她说她知道是我帮了她。我一时怔然。刘晓婷离开后,在我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突然就想到了吕明。是了,一定是他。我没有直接去找他,他是领导,直接去找的话也不方便,于是我先找了他的秘书小顾。”

她却先开了口:“我知道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能记得那么清楚。因为他找我的那天,是除夕夜。这个日子太特殊了,我永生都不会忘记的。那段时间,我和家里人闹得很不愉快。我爸妈说如果我不带男朋友回家,那就不用回去过年了。一气之下,我索性真的没有回去,自己在住处待着。对了,我不是江州人,我老家是在江北下属的一个县的小县城里。除夕夜,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窝着,百无聊赖。万家团圆,我却孑身一人,在异乡。说真的,很寂寞。所以电话响时,我几乎是狂奔过去的。只要有个人能陪我说说话,只要有个人就好,无论他是谁,我都会非常感激。

“嗯,继续。”

“虽然已经瞥到了显示屏上他的号码,但我实在是太迫切了,以至于压根儿就没反应过来。所以听到话筒中传来他的声音时,我是茫然的。他很客气地祝我春节快乐,我当然也回祝他春节快乐。他问我在做什么,我迟疑了一下,说自己一个人在家待着,没干什么。他这时很意外地笑出了声,说了句‘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立刻反应过来他的境况和我一样。鬼使神差,我问他要不要过来和我聊一会儿。他应了声‘好’。”

“继续?”

我插了一句进去:“按他的状况,应当是现在所说的裸官吧。”

我们像是约定要见面的老朋友,只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是的,不过那时候裸官这种现象还没得到太大的重视,不像现在,据说现在对裸官盯防得很紧,提拔升迁也有限制。”

“嗯,来了。”

我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你来了?”

“不到一个小时后,有人敲门,是他到了。他带着一股冷风进来,我却感觉到脸上开始发烫。借着摆东西的空当儿我努力平息自己的心绪。后来两人不知谈到了什么,总之那天的氛围很好,甚至让我有了心痒痒想抱他的冲动。”

辛思思还是原来的辛思思,饱经风霜的面容上看不出颓败与萧索。

“那后来抱了吗?”我问着,自己却笑起来。

位于市郊的第二监狱在微雨中矗然而立,宛如一位沉默的乞丐,衣衫褴褛,被人遗弃在城市边缘。我们看得到平地而起的大厦,看得到日新月异的科技进步,我们看得到一切新的东西,却唯独忘了窝于一隅的陈旧凋敝的它——这个收集肮脏与污垢,也尽力洗净肮脏与污垢的地方。坟场是生死的城郭,监狱是对错的壁龛。我撑着伞站在门外,无端感觉到有些沉闷。

“没有。”辛思思也笑起来。

绵绵细雨下了一夜仍旧未停,暑气蒸腾殆尽,清早醒来,一片寒凉。

窗外雨还是下着,有种萎靡的态势,连带着人好像也是恹恹的。辛思思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我抬腕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遂说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会很快再来的。你照顾好自己,身体重要。”

下雨了,尹峰沉沉睡去。

她点点头:“谢谢。”

躺在希尔顿酒店内宽大的床上,尹峰感觉自己神思疲倦,困顿极了。电视上播放着娱乐节目,他连看两眼的欲望也没有。最近这几天,他和妻子闹了矛盾,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搞得他头昏脑涨。两地分居,很多事情都没法很快地解决掉,他真怕矛盾越积越多。关掉电视,关掉灯,一切湮没于黑暗中,仿佛就连这躁动的灵魂,也将在黑暗中寂静下来。这便是黑夜,有着无尽力量的黑夜。

这天下午,尹峰接到顾卫东的电话,约他和刘小姐见面,说上次谈的事情有了眉目,想和他们碰一碰。

他珍视这份友情,不想失去。

尹峰不敢怠慢,放下手里的事情,给刘小姐拨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听上去刘小姐似乎是刚从梦境中醒来。尹峰有些无语,外面太阳已经有些斜了,热气降了大半,出来活动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咱们这位刘小姐却还在犯困,白白辜负了这美好的时光。将顾卫东那边的消息说给刘小姐后,尹峰又特地嘱咐刘小姐自己马上就要过去,请她稍微收拾一下,然后一道去见顾卫东。

他决定先不将这个消息告诉高远,等刘小姐、顾卫东等人敲定后,再说给高远,到时候一切就只能看命运了。刘小姐在总部的分量不可小觑,到时候就算高远阻挡,恐怕也无济于事。如果日后高远问起来,他就将事情划到刘小姐头上。

尹峰叫上司机,一路往希尔顿而去。

“难啊!”在这个夜里,尹峰喃喃叹了一声。

在路上时,顾卫东把地点发过来,是离希尔顿不远的一家会所。

“狗娘养的,抢女人也不能光明正大,小人。总有一天,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尹峰清楚记得,高远狠狠甩出了这么两句。

车子停在希尔顿楼下后,尹峰给刘小姐拨了电话,自己到大堂等着。不一会儿,一抹清爽的身影就飘到了酒店大堂。尹峰迎上去打了招呼,两人一道从大堂往外走。上车的时候,尹峰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酒店,但一时没想起来到底是谁。

高远对顾卫东有多恨,别人不清楚,尹峰却很清楚。当年高远在汉江时谈了一个女朋友,两人感情很好,都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顾卫东横插一脚,不仅破坏了两人的感情,还在不久之后娶了高远的女朋友。更重要的是,高远后来听说顾卫东从他身边带走那个女人的手段并不高明。直脾气的高远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在电话中将顾卫东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又打电话给尹峰诉苦。

车子在路上行驶,两侧的人和树不断往后退去。刘小姐精神不错,可能之前的那一觉睡得很踏实。尹峰一路都在想着刚刚瞥见的那个身影,心没来由地跳了几跳。

高远是他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交过心的朋友之一。他这一路走来,高远帮了不少忙。远的不说,就拿半年前长沙的那个项目来说,要是没有高远的扶持,他恐怕已是深陷泥沼。可若是把这个消息告诉高远,他敢肯定,高远一定会极力反对,说不准还会在总部那边做工作,让刘小姐和他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

见了顾卫东,尹峰发现他脸色蜡黄,好似营养不良,便问道:“顾总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出什么事了?”

报社李主任关于外貌的一番话,让尹峰突然就想到了刘小姐。不可否认,刘小姐的外貌是很出挑的,说是惊艳也并不为过。这次刘小姐来汉江,前期不声不响,现在突然就摆出了这么大的一个项目。而自己到汉江将近半年的时间,手脚却一直被缚在日常工作和清点旧账上,虽然在一些方面做出了整改,但成效并不明显。这次这个项目,如果能够拿下来,功劳怎么算也会有自己的一份。这让尹峰感觉到一丝丝兴奋。但同时,还有一缕忧烦漫上心头,这个消息要不要和高远说呢?

“哦,没什么事。”顾卫东说着,迈开腿往预定的包厢里走去。到了里间,一阵寒暄过后,顾卫东将所带来的消息抖了出来。

当晚,同样失眠的还有尹峰。

和刘小姐的预估一样,这次的新项目,万华同意与江南一道联手竞标和开发,但是要求后期所得利润也要与江南对半分成。

我决计再去看看辛思思。

刘小姐听罢一笑,却并不表态。三人拿起水杯各自喝着水,心里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来来回回,在床上烙了好几层饼后,我披衣坐起。父亲入狱的缘由在于当年万华和江南所争夺的汉水花园,这个项目也是吕明出逃的导火索,而宗越的案子又与吕明的出逃息息相关。我想,或许宗越的案子与汉水花园的项目也脱不开关系。

尹峰倒没什么具体的要求,只要能拿下这个项目,对他而言就是一种胜利。即便是江南只分得一半的利润,那也不会是一笔小数目。话虽如此,他还是希望江南集团能在这个项目上占据主导地位,一来给他以后的工作提供更多的便利,二来也不必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这天晚上,我再次失眠。

顾卫东此刻的心理却是相当忐忑的。上面给的空间是四成到五成,意思就是最低要拿下四成的,当然,五成最好。按说江南集团那边寻找合作伙伴,万华乘虚而入,拿下五成只能算作正常。事情坏就坏在,这位刘小姐似乎对万华内部的情况很是熟悉。

“没什么,”他笑笑,“以后你会明白的,先回去吧。”

一团糟,真是!顾卫东在心里狠狠骂道。

这话让我感到迷惑,我疑惑地看着老唐:“什么意思?”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就是万华的现状。汉水花园那个项目,虽然是万华拿下的,但万华也没能从这个项目上讨到好处。这个项目的运作成本远远超过了万华的能力范畴,雪上加霜的是另外几处的投资项目也不同程度地受了挫折,资金跟不上去,项目几乎都瘫了,汉水花园的项目又是万万不能停的。后来还是上面一狠心,折价甩掉了几个包袱,收拢资金,才勉强使汉水花园没有停工。这一役,万华败在了自己手里。之后几年,万华一直处于养伤的阶段,顾卫东上任后更是小心翼翼,一步都不敢走错。

“周正,你要知道,有时候我们选择忽略真相,并不是说真相的存在没有意义,而是在趋利避害的选择面前,我们总是缺少勇气的。”

说起来万华真应该感谢顾卫东。顾卫东保守,但懂得抓机会,因此也算小赚了几笔,将万华拉回到了一条光明的轨道上。万华如今虽然没有能力再去承接汉水花园那样的项目,但合作开发,还是有能力的。

“可你之前并不想帮。”

如今的万华地产,壳子还在,但已不复昔年的光景。饶是这样,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万华仍旧以其强力的姿态,稳稳坐在汉江省房地产市场占有率的第一宝座上。

他很平淡地说:“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帮。”

至于刘小姐,谁都不知道她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她保持着一贯的神秘与干练。

“谢谢。”我动情地说。老唐给我的支持,永远是别人所不能及的。但我又忽地想起他之前是拒绝帮我的,是什么原因让他改变了主意呢?难道是之前的僵持?“老唐,为什么帮我?”我问道。

刘小姐轻咳一声,打破了静默:“顾总,万华愿意和我们合作,共同开发这个项目,这本是一件共赢的事情,可是,您的要求,实在让我们很难愉快地合作。”

“我让朋友帮忙梳理了一下宗越与卓静的人际关系,明天我拿给你,希望对你能有所帮助。”

这话说得既真诚又不容拒绝,既肯定了顾卫东与万华愿意合作的意愿,又点明了需要商榷的地方。顾卫东心里暗叹一口气,踌躇着怎么谈下去。

“好。”我应了声。

尹峰见气氛僵着,插了话进去:“顾总,五成是不是有点儿太多了?”

我点点头,老唐接着又说:“而且据说宗越和卓静的感情不错,应当不至于为了一次争吵而杀人。所以我觉得,你不妨从这点下手。”

顾卫东抚一抚额头:“合作开发嘛,当然最好是一半一半了。”

“可能性不大,”老唐说,“如果是预谋杀人,杀人之前为什么还要争吵?岂不是多此一举?”

刘小姐说:“顾总,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这个项目之所以找你们合作,并非江南集团的实力不够,而是在汉江这块地面上,想要打开新的局面,很难绕开你们万华。江南和万华斗了多年,谁都没讨到好处,与其这样,不如大家联起手来,把能得到的东西牢牢握在手里。”

我问:“会不会是预谋杀人然后自杀?”

“这我明白。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有合作的必要。”

“我看这个案子的疑点,不仅在于宗越是不是被人推下去的,还在于卓静的死亡上面。”老唐分析道,“夫妻俩吵架总要有原因的。如果宗越和卓静吵架并大打出手,争执期间宗越错手杀人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多大的分歧才会使两人大打出手?另外,如果卓静真的是宗越所杀,他为何又在杀人之后来到江边。你不是说那个人看到宗越在江边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吗?试问一个刚刚杀过他妻子的人,怎么会那么镇定?”

“是。”刘小姐点点头,“我多少知道一点儿万华的情况,这样吧,咱们六四开,江南出六份,万华拿出四份来,后期所得的利益,也按照这种方式分成。”

我说:“当然记得,但是没人知道他们为了什么争吵。”

听上去很公平的一种方法,付出多少得到多少。

老唐说:“还记得吗?宗越当时是与卓静吵完架之后出门。”

尹峰不是傻子,顾卫东也不是傻子。在一个项目中占据主动地位的一方,常常能得到许多隐蔽的收获,这些收获无法以金钱的所得衡量,但对企业的发展能够起到十分重要的促进作用。软实力,人际关系就是软实力。何况在这样的项目中,企业所得又岂止是对未来发展有利的关系那么简单。

“怎么忽然问起她?”

“这个我暂时不能给你答复。”顾卫东郑重地摇摇头。

“嗯。”老唐点点头。

“没关系,顾总,以后还会有合作的机会。”刘小姐不动声色地说着。

“嗯?卓静?”我顿了一下,“你说的是宗越的老婆吧。”

“哎呀,刘小姐,别这么着急嘛。同不同意,我总得请示董事长啊!”顾卫东冷汗连连,似乎被什么刺到了要害,“一周,给我一周时间,行与不行,我一定给刘小姐一个答复。”

老唐似乎也在想些什么,良久,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问道:“卓静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顾总不会是想拖延时间吧,尹总,你的耐心也有限吧。”

父亲入狱后,我坚持读完了大学,顺利地进了《汉江日报》。日复一日的生活不断消磨着当初的新闻理想,热情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减退。今夜如果以江面为镜,对镜剖析我的生活,琐碎的快乐与悲伤好似丧失了意义,探求真相的欲望显得异常强烈——宗越的落水,是自杀还是他杀?

尹峰自然明白刘小姐的意思,搭腔道:“万华要是不愿意合作,那我们只能找别的投资者了。”

我笑了两声,没有搭腔,脚步停在原地,面向汉江看了过去。这么多年,我都没有仔仔细细地看过汉江。这么多年,我都在忙什么呢?我的心被这个问题紧紧攫住,喘不过气来。

“尹总!”顾卫东高声叫了一声,紧跟着语气又软了下来,“三天,就三天。”

“生活如果也能这么美就好了。”

商量完正事,气氛就猛地松弛下来,一切柔和而融洽,连带着面前茶的味道也变得醇香起来。顾卫东啜了两口茶,眼睛滴溜溜地在尹峰和刘小姐身上扫了几个来回,最后定格在刘小姐身上,问道:“刘小姐对万华的情况很熟悉?”

“嗯,是很美。”我说。

“不敢说熟悉,只不过稍有了解而已。”刘小姐的面上仍是波澜不惊。

“你看夜晚的汉江,多美啊!”老唐忽然感慨道。

比起顾卫东来,尹峰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刘小姐话里话外,始终有一种自信——对万华内部情况了然于心的自信。对万华来说,这很危险,但是对江南集团来说,这绝对是一种优势。“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刘小姐的信息到底来自哪里呢?难道是——商业间谍?想到这里,尹峰心里突然又闪过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来,莫非是他?不过转瞬间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他们出门时,那个身影才进去,应该不是去找刘小姐的。那个身影会是谁呢?

六年前这样的夏天,这样的夜晚,宗越也曾经在这样的栈道上走过。

顾卫东笑了笑,没有再问下去。

送走尹峰,送走主任,我和老唐来到江边。时值夏天,热气蒸腾一天后汉江水渐渐平复下来,淡淡的腥气弥散在江边。沿江的灯伴着高悬于空的月亮,将周遭的一切照得模糊而明亮。虽说江边凉爽,但这里的人却鲜有江边漫步的习惯,栈道空空荡荡的,透露出夜晚静谧的美感。我和老唐下了车,沿着江边栈道一路往前走。

三人要了几个菜,又点了瓶红酒,一边吃饭一边交谈。尹峰有意把话题往汉水花园上引。“顾总,你当时怎么会选择下海的呢?大家都挤破头要去当官,你怎么?”说到这儿他刻意停顿下来。

“合作愉快。”

顾卫东此刻正夹了一筷子菜要往嘴里送。与刘小姐周旋一番,他感觉自己脑力耗了不少,腹中也更觉饥饿。嚼了几下后,顾卫东将菜咽下去,才说道:“我哪是什么官啊,不过就是跟着领导跑跑腿,混口饭吃。”

这顿饭吃得很融洽,大家好像约好了不谈工作只谈风月,没有人再提起那500万的事。直到在饭店门口分开的时候,尹峰说了句:“以后还得请各位多多关照啊,祝我们合作愉快。”

尹峰不罢手,问得更清楚了些:“听说顾总那会儿是跟着吕厅长的,后来怎么就不跟了呢?顾总还是有先见之明啊!要是一直跟着吕厅长,这会恐怕我就见不到顾总了。”

主任说:“外貌这种事,不分男女。古时候那么多美男子,宋玉啊,潘安啊,还有那个被活活看死的卫阶,那可都是盛极一时的。人人都是爱美的嘛!别说小周他们,就是我,这岁数了,也喜欢看帅哥美女,咱别的不说,养眼总是有的嘛。有些公司,还会专门找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做助理,据说是能提高谈判的成功率呢。”

刘小姐笑了几声,声音清脆,宛若黄莺:“这就小看顾总了,顾总定力非凡,要不然怎么会及时抽身而退呢?”

“男人清秀有什么用,我又不去当明星。再说,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这事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两人说话的当儿,顾卫东又扒了几口菜和着饭送进嘴里,狼吞虎咽,好像好几年没吃饭的饿汉。他的吃相惹得尹峰和刘小姐笑起来。

老唐说:“都说相由心生,我看尹总这么儒雅,内心里肯定是个清秀的人。”

尹峰忍俊不禁:“顾总,慢点儿吃,又没人和你抢,怎么,你们万华不给员工饭吃?”

这一下主任跟老唐都笑起来,我也笑起来:“哪儿的话,尹总真会说笑。”

刘小姐轻轻笑着说:“就怕顾总不给别人饭吃。”

尹峰很爽朗地笑起来:“周记者不是拐着弯骂我吧,我怎么记得有句话说‘教授才是叫兽’啊?”

顾卫东是真的饿了。他不是忙,也不是累,更不是没有时间吃饭。只是最近他总觉得肚腹胀痛,胃口欠佳,难得吃上几口顺心的,算上今天,他已经三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今天与刘小姐这一番交锋,意外地使他的食欲受到了刺激,面前的东西突然变得异常可口,所以他忍不住大快朵颐。

“大学教授。”我说,“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整个一文化人。”

尹峰和刘小姐哪里知道顾卫东的状况,还以为他忙得几天都没有吃饭。

尹峰笑了:“那周记者说我像什么人?”

顾卫东虽知自己出了洋相丢了面子,但并不恼,反而兴奋地说:“总算觉得饭好吃了。”然后便把自己这几天的状况说与面前的两人听。

饭桌上,主任和尹峰从汉江的风物谈到湖湘人“敢为天下先”的精神上,我和老唐也适时插几句进去。尹峰说起话来本就像个学者,不谈钱谈诗文的时候便显得更加儒雅,我不禁感叹了句:“尹总真不像个商人。”

尹峰两人这才恍然大悟,民以食为天,顾卫东三天没怎么吃饭,好不容易有胃口了,自然是顾不得风度和仪态了。他们也就不再说话,踏踏实实吃起自己的饭来。

我心里一振,看来老唐那边是有了线索。

饭吃完了,人也就该散了。

主任与尹峰说着话,我盯着摆到面前的一道道菜,心思飘忽。老唐往我这边侧了侧身,低声对我说:“一会儿别急着走,我们谈谈宗越的案子。”

在回希尔顿的路上,尹峰一直回味着刚才的状况。刘小姐话不多,但总能直戳要害,可见她并不是花拳绣腿,而是有真本事的。

……

将刘小姐送回到希尔顿,尹峰让司机把他送到公司,还有几个要用的文件还没有看,看来他今晚又得加班了。没想到刚进一楼大堂,就听到有人在背后高声喊他的名字。转头,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不远处,是高远。尹峰既惊又喜,快步迎上前去,给了高远一个大大的拥抱。

“可惜这边已经没有亲人了,要不然也能算得上归省了。”

待两人分开,尹峰才问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啊!”

“那尹总来汉江工作,就有点儿回老家的意思了。”

“我是专门到这儿等你的。”不待尹峰问缘由,高远又说,“想给你一个惊喜。”

“是。不过说起来我与汉江还是有些渊源的,我爸是江北人,后来才迁走的。”

尹峰古怪地看着高远,不明所以。

“尹总是湖湘人吗?”主任问道。

高远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上去吧。”

“南方湿气重,故吃辣以祛湿,我在家乡工作的时候,习惯了吃辣。到汉江后,发现这里口味偏咸,辣却不怎么吃,一开始我很不适应,好在发现了这家湘菜馆,算是勉强对得起自己这养刁了的胃。”尹峰打趣道,“你们可以尝尝这家的湘菜,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两人先到十二层,然后通过内部电梯上到十六层。这栋大厦的公用电梯到十二层就停了,再要往上,就只能通过江南集团的内部电梯了。这么设计,也是为了防止不相干的人进到公司来。待尹峰关上办公室的门,高远才说:“我这次来汉江,是有件事情想要问你。”

晚上七点,江州市华灯已上,潇湘菜馆却在其间显得十分低调,我们和尹峰在这里坐成一桌。尹峰介绍说这是一家地道的湘菜馆,菜品精致、口味正宗,最难得的是北方人也能吃得惯。

尹峰接了杯水给高远,示意他坐到沙发上:“什么事情,值得你大老远地跑过来?”

“哦。”宋一歆应了声,听上去有些失望。

高远接了水却并没有喝,将水杯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屁股往前挪了挪,盯着尹峰说:“听说你们要和万华合作?”

我请假期间,尹峰打电话给主任,要做东请我们吃饭,还特意嘱咐主任一定要带上老唐和我。这种事情主任自然不会推辞,于是定下了时间,并再三交代我和老唐必须去。

尹峰心中一惊,高远竟会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不了,”我说,“晚上还有事呢。”

“谁说的?”尹峰试探着问。

“要不,我们出去转转?”

“你别管谁说的,你就告诉我,是不是?”高远问道。

我摇摇头,“没事。”

尹峰借着转身,将目光别到了一边,有些心虚地问:“和万华合作有什么不好吗?”

宋一歆看我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正哥?脸色这么不好,没出什么事吧?”

高远不给他躲避的机会,抬脚走到他面前:“你知道顾卫东是什么样的人!”

我摇摇头,表示暂时不用。戴森已经将能说的东西全部说给我们听了,再问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陈泽兴虽死,但我始终相信,真相并不会随着他的死亡而长埋地下。隐隐约约间,我觉得陈泽兴的死亡和“贵锦”珠宝事件背后,藏着一个秘密。但任我如何分析,这个秘密都像是被千丝万缕的线头缠绕,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尹峰无语,顾卫东是抢了你高远的女朋友,但你总不能因为这件事就要求别人不要跟顾卫东接触吧,这是强人所难。话虽如此,但他怎好这么跟高远讲?只得将事情暂时推到刘小姐头上:“这事由不了我,你以为刘小姐来汉江是游玩的?”

我带着满身疲惫回到报社,宋一歆跑过来问是不是要再去找一下戴森,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

“这是两码事。”高远的声调也跟着升高,“她是她,你是你,我要的是你的态度。”

我请了一周假,往返于自己家与付雪霏家。未来丈母娘的情绪一天天稳定与好转,后来的几天她不断向我道歉,说耽误了我的工作。我数次安慰道:“没关系的。”付雪霏也跟我说了好几次谢谢。我告诉她,以后我就是她的依靠,她不需要向我说谢谢。

尹峰这时候也有几分恼火,怼了高远一句:“我能有什么态度,上面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或许不算。古来孝子不应当让父母担忧的。但两害相权之下,我也只好选择取其轻了。

高远怔怔地看了会儿尹峰,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尹峰被高远看得有些心虚,忙不迭用喝水来掩饰自己。

我算是个孝顺的儿子吗?

时间显得分外冗长,也分外难熬。

果然,我回家后便见到她下眼睑有些发青。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高远又缓缓说道:“我不希望江南和万华合作,不只是因为顾卫东人品的缘故,还因为万华的现状并不好。你来汉江的时间不长,有些事情你还不清楚。你知道汉水花园那个项目,江南为什么败给万华了吗?”

这天晚上我没有回家,打电话跟母亲说了情况后,就睡在了付雪霏家的客厅里。我母亲向来是个心事很重的人,如果不跟她说明情况的话,她定然是整夜无法入眠。但我也料想,她知道情况后也会心情沉重。

又是汉水花园!怎么好像别人都知道,就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尹峰既气恼又无奈。“过去那么久的项目,老提它干什么?”

付雪霏与她妈妈抱头痛哭。

“不是我愿意提,是这个项目对两方的影响都太大了。你可知道,当时主管这个项目的领导是谁?”

我脚下不稳,被她一下推倒在地上。我翻身起来,也过去跪伏叫了声“阿姨”。

“吕明啊!”尹峰回答道,“顾卫东不是还做过他的秘书嘛!”

“雪霏,雪霏。”未来丈母娘叫了两声。大约是发泄过后,她的神智有所恢复,用力将我向外推了一下。

高远重重点了点头:“那个项目最大的赢家,不是江南,也不是万华,而是吕明。”

女人很激烈地挣扎了几下,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嘴里间或叫着陈泽兴和付雪霏的名字。付雪霏见母亲的情绪有所缓和,也大着胆走了过来,跪伏在她母亲身边,嘴里喃喃道:“妈,我是雪霏啊,妈,你怎么了?”

“这话怎么说?”尹峰惊问道。上次刘小姐态度暧昧,尹峰也只能凭空猜测,江南对这个项目的前期投入都打了水漂,万华也没得到好处,竟没想到受益的原来是吕明。

我拍拍她搭在我胳膊上的手,示意没关系,然后猛地过去抱住了她妈妈,用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怎么说,还能怎么说,你以为万华当年是凭什么拿下项目的?”高远拍了拍自己的腿,就差从沙发上蹦起来。

我又将脚步往前挪了挪,这时候付雪霏拉住我,说:“别过去。”

“就算万华为此付出了什么,也不至于后来砸在手里啊?”这一直是尹峰心头的一个大疑问。

女人身子往后缩了缩,蜷作一团,紧紧靠着床沿,已停止了哭泣,一声不吭。付雪霏探脚要往前走,我拉住她,自己走到前面。眼看着就到了未来丈母娘面前,她却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双手在面前乱挥,嘴里叫道:“别过来,别过来,你们都给我滚,滚!”她的声音带着撕裂的哭腔,很难听。

高远冷冷一笑:“怪只怪万华目标太高,野心太大。如果当初按照规划去建设,这个项目的保底利润也够万华吃几年的。人太贪了就会栽跟头,想赚不该赚的钱,那还得看你有没有那个缘分。”

我正要走过去,付雪霏却拦住我,开口叫了一声:“妈!”

尹峰摊了摊手,还是一头雾水:“好吧,可这与万华的合作又有什么关系呢?”

门被打开的瞬间,我看到了一张惨白的脸。未来丈母娘双手抓着床单,在低声抽泣,一双眼睛早已肿成了桃子。桌子上东西七倒八歪,地上有陶瓷碎片,显见的是拂倒了桌子上的东西,又摔了杯子。她惨白的脸上也有几道醒目的抓痕,那抓痕和付雪霏脸上的尤其相像。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高远急了,“吕明的事情,让上面早就对万华生了嫌隙,只是碍于没有什么证据,吕明又迟迟没有归案,这才一直搁置着。顾卫东的过去特殊,和他合作,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看到付雪霏时,她的脸上带着几道抓痕,衣服也有些凌乱。我还没顾得上问详细情况,就听到里间传来女人的呜咽声和痛苦的呻吟声。我看向付雪霏,她满脸倦容,叹了口气,率先向前走去。

“这……”尹峰犹豫着。第一次在希尔顿的茶室见到顾卫东,刘小姐撮合两方之间的合作时,他也犹豫过,但念及刘小姐是总部的人,自己来汉江半年又成绩平平,也就不便反对。刚刚高远的一番话,让他也敏锐地意识到,万华过去和吕明合作的失败,也许真会变成未来与政府合作的掣肘之处。

深夜的街道静悄悄的,路上基本看不到人影,我很顺畅就到了付雪霏家楼下。

高远看尹峰似有心动,又说:“话我也就能说这些了,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说着,他站起身来,“帮我找个住的地方吧,我下了飞机后手机没电了,听说你去了希尔顿,我跑去那边找你,可没见到你,路上又把钱包弄丢了,只好死赖皮到这儿等你。你可得负责把我安顿好,明天一早,我就得回总部去了。”

我将事情说与母亲听,她催促我赶紧过去看看。我心里焦急,嘴上却安慰母亲道:“没事的,妈,你先睡吧,我过去看看。”

“这么急?不多待两天?汉江可是你奋斗过的地方,你不好好怀念怀念?”尹峰心里霎时变得舒坦,原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是高远,他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我从迷糊中惊醒过来,急忙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开了房门,打算留张字条给母亲后出门。没想刚写了三个字,母亲就披衣出来了。

高远白了尹峰一眼:“我哪有那个心情,我得赶紧回总部,不能让你们把水搅浑了。”

深夜两点,付雪霏给我打来电话,语气哽咽,带着哭声,说她妈妈发疯了。

第二天,高远让尹峰帮他订了最早的航班,回了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