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官场小说 > 位置(段树军) > 第二章 鹦鹉说

第二章 鹦鹉说

鹦鹉喟然长叹了声,面现悒悒之色。但是她立即意识到自己因此伤感,会影响源公子的情绪。本来想说自己不能去的原因,却改口道:“公孙大娘剑舞得再好,我们这些不懂剑术的人,也不能欣赏啊!”

源公子接了茶,道:“谢谢嫂夫人。其实,累的是舞剑的公孙大娘,对看舞剑者来说是一种娱乐、享受。剑舞得太美妙了,嫂夫人没去看舞剑,真是遗憾。”

李林甫见鹦鹉没披露身世,高兴地道:“对,对。观公孙大娘舞剑,只看个热闹,也觉不出有什么意思。”

“源公子聚精会神地看舞剑,一定累了吧?”鹦鹉道:“请喝杯茶解解乏!”说着把一杯热气氤氲的碧螺春递过去。

源复对李林甫的话却不以为然,道:“公孙大娘舞剑,之所以不同于他人舞剑,就是因为她如临真敌,会渲染气氛。我相信嫂夫人这样的才女,观了公孙大娘舞剑,感情定被陶冶。”

李林甫看出源复喜欢鹦鹉,就领他回到书房。二人回来时,鹦鹉正备好茶等他们。

鹦鹉又“唉”了一声。

原来鹦鹉知道,她的身份李林甫并未对李员外和夫人讲明。她估计,若在李林甫身边以侍婢身份立着看,源复必要她坐。她若坐了看,老爷、夫人必怪罪。她想到坐立都不便,便推说需要督促厨子,准备筵席,留在李林甫书房里。

源复问道:“嫂夫人为什么叹气?”

源复很失望,这时他才发觉鹦鹉没在身边,便觉兴味索然,要求李林甫陪他回书房。

李林甫怕鹦鹉暴露身份,非常担心。

李林甫只是看热闹,他并不能领略公孙大娘剑技的高超,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哦,是啊!”

鹦鹉却道:“源公子以为鹦鹉老了吗?为什么称我嫂夫人?我家李相公比公子年龄小几岁,应称公子为兄,公子应称鹦鹉弟妹才对。鹦鹉怎敢当‘嫂夫人’三字?”

“公孙大娘不愧被誉为当今剑舞第一人,”源复道,“她的剑舞得实在是精妙绝伦!”

源复称鹦鹉为嫂,是为了便于与鹦鹉谈笑,想不到鹦鹉指出了他的身份,用身份约束他,使他言态必须庄重,不许超越雷池。听了鹦鹉的话,源复一凛,本来准备一腹与鹦鹉攀谈的话,都不便顺口说了,遂庄重道:“那么愚兄只得改口了。方才愚兄不知辈分,语言有失检之处,望贤弟妹原谅。”

杜甫对公孙大娘舞剑的描写,非常生动、形象。源复看公孙大娘舞剑,感情也被感染,他的心情随着公孙大娘的剑舞或轻松,或紧张。当公孙大娘的剑舞到动作激越的时候,他的心情就随之振奋;当公孙大娘的剑舞到动作舒缓的时候,他的心情就随之低沉。总之,他完全被带进公孙大娘表演的意境中去了,直到公孙大娘一场剑舞完,他的心才松弛下来。

鹦鹉道:“源大哥言重了。我们相公既与公子情投,意尚莫逆,何拘于小礼呢?源公子若不嫌鹦鹉鄙陋,把我当小妹妹看就是了。若太拘礼,在一起相处,还有什么意思?”鹦鹉怕冷落了源复,故意给他留一扇谈笑的便门。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样,源复又不必拘大伯子与弟媳之严礼了,把准备说的话,又吐了出来。

杜甫少时曾在郾城观公孙大娘舞剑,后来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忆公孙大娘舞剑的场面及公孙大娘舞剑的技艺时写道:

“贤弟妹之才,不逊班昭、蔡琰。敢问弟妹,你受业之师为谁?是我贤弟李公子吗?若如此,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源复道。

只见她身法、步法合一,脚步轻灵,动作美妙,眼随剑动,剑为心遣,或柔曼,或矫健,剑缘情发,浏漓顿挫,感人至极。

这个问题鹦鹉很不好答。若答“是”,恐怕源复考问李林甫,会让李林甫当场出丑;若答“不是”,难免让源复产生轻视之意。她不知该怎么答好,迟疑未答。后来想:源复不知我底细,我何不用两全的答法敷衍他?于是道:“鹦鹉的一点才学,一半是跟着家父学的,一半是伴我相公读书所得,才识肤浅,难比大雅,请源兄不要谬赞!”

前厅的桌椅已被搬到外面,中间腾出一块空场。公孙大娘玉貌锦衣,绛唇珠袖,抱剑立于当场,向大家拱手为礼。启朱唇向大家道了开场白后,做了个起手式,就开始舞剑。

鹦鹉这一席话,又挽回了李林甫的危机,李林甫听了不禁心中暗暗夸好。看意思,源复还要找话题问什么,他怕鹦鹉回答出现什么舛错,于是道:“时近中午,弟备了便宴款待源兄,请源兄入座饮酒!”

李林甫领源复到了前厅。

鹦鹉道:“准备得简陋,望源大哥包涵!”说罢,立即让仆妇、丫鬟端上酒菜。

鹦鹉道:“源兄乃相府公子,凤雏兰芽。鹦鹉聆听雅教的机会很多,请公子去观公孙大娘舞剑吧!”

丫鬟答应,将备好的酒菜端上。山珍海味,鸡鱼肉肘,杯盘罗列,摆满一桌。

源复点头道:“好,好!听说张旭观了公孙大娘舞剑,书法大进。今日能观公孙大娘舞剑,亦是幸事。请教嫂夫人之事,移到以后闲时吧!”

源复和李林甫分宾主坐了,鹦鹉作陪。

李林甫道:“源兄请去看公孙大娘舞剑。鹦鹉涂鸦之字,以后再论。”

李林甫和鹦鹉不住让酒布菜,源复怡然自骄,忘掉拘束。

源复回味着那帖子上的字,正要褒奖,忽然一个小厮进来,对李林甫道:“前厅已收拾好,公孙大娘与其弟子,已经在打开场锣鼓,请公子带客人过去。”

源复这人,可共雅俗,与鹦鹉这样的才女谈话也有兴趣,与李林甫这样的庸人谈话也谈得来。他坐在二人的中间,左右逢源,谈笑风生,直到席终,谈兴未艾。

鹦鹉道:“见笑见笑。”

吃过午饭,李林甫和鹦鹉带源复到花园新建的赏花亭上去赏花品茶。

李林甫道:“源兄要看她的字不难,请你的那个帖子便是她写的……”

此时虽然桃李芳菲尽,但无限秋花正示妍。三人坐在赏花亭上,喝着茶,赏着花,谈东道西,非常愉快。

鹦鹉红了脸道:“源公子把鹦鹉捧得太高了,真使鹦鹉汗颜。鹦鹉涂鸦之作,怎能与卫夫人书法作比?”

因李林甫和鹦鹉都对源复有意奉承,多顺着他的话意恭维,源复谈兴很高。他作了几首咏花诗,并把一首咏凌霄的诗,题在亭壁上。

源复喜书法,对喜欢笔墨的鹦鹉很感兴趣。于是对鹦鹉道:“嫂夫人喜欢翰墨,真是难得。闲时非领教嫂夫人书法不可。我国书法自卫夫人没后,女书法家乏人,嫂夫人定能存亡续绝!”

鹦鹉看那首诗虽好,但并不是上乘佳作。李林甫却叹为观止,啧啧赞道:“‘晚摇嫣影媚春风’妙!妙!这是咏凌霄的千古绝唱了。”李林甫既这样说,鹦鹉也跟着点头夸道:“好,好。即是清水芙蓉,又情韵双佳!”

鹦鹉道:“鹦鹉只是闲涂鸦而已,怎敢当‘精通翰墨’四字。”

鹦鹉和李林甫配合默契,把源复捧得飘飘然,直到天晚,才告辞回府。

“如此说,如夫人是精通翰墨的才女了?”源复问道。

李林甫和鹦鹉送源复到大门外,扶他上马,看着他的马去远,才回到书房。

李林甫这话说得很疏,“本就是鹦鹉使用”,这不是分明表明自己不事翰墨吗?“权当送给她的”这不是昭彰源复带的礼物不够吗?但是源复只顾与鹦鹉说话,并未细嚼他的话。

源复回去的第三天,李林甫便接到他的请帖,邀李林甫和鹦鹉到源府去尝桃子。

李林甫道:“源兄送的文房之物,本就是鹦鹉使用,这礼物就权当送给她好了!”

李林甫把请帖递给鹦鹉看了,道:“这个季节,还有什么桃?分明是回请之意。我们去不去?”

紫毫和徽墨都是当时的贡品,是文人羡之而不可得之物。李林甫不知两物之价值,鹦鹉可知道,遂连忙道:“源公子带来的礼物,太贵重了!我夫妻得此厚赐,真是愧不敢当。公子送贡笔、贡墨已过重了,鹦鹉还要什么礼物呢?”

鹦鹉道:“子曰:‘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来了,你焉能不去?但是我不打算去。我若到源府去,遇到表小姐和风儿,尴尬不说,身份也会被揭穿。”

源复连忙道:“不客气,不客气。”见鹦鹉对自己这样热情,他真的连一点儿拘束都没有了,感到很惬意。源复连喝了两杯碧螺春,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只紫毫、一锭徽墨,递给李林甫道:“弟来扰贵府,蒙贤伉儷这样热情招待,真是感激。弟无以为赠,区区薄礼,请笑纳!弟不知有瞻如夫人之幸运,未带礼物,很感遗憾!”

李林甫道:“你不去哪能行?你是我的拐棍,离了你,我寸步难行!我也怕二表姐看见,可是恐怕……”

鹦鹉道:“鹦鹉蒲柳之质,樗栎之材,蒙源公子金口夸奖,真让我羞煞了。源公子肯光临,就是不弃我相公,一切随便,万勿拘束。我们均粗疏,不会待客,简慢之处,还请包涵。”

对到源家去做客,二人都很愿意,只是怕碰见倩雅和凤儿,不知该怎么办。最后还是李林甫想出了办法,道:“这样吧,给源大公子去封信,就说我们到源府去不方便,让他在桃园里接待我们。”

源复道:“如夫人如花似玉,举止谈吐均不凡。兄台有如此如夫人,让人羡煞!”

鹦鹉点头道:“这办法可以。我们以桃子为题,找一些诗句和典故,准备那天去做客时应付谈话和赋诗。”

李林甫道:“这是敝妾鹦鹉。因弟未娶正室,内务全由她料理。弟疏于应酬,今日招待兄台,恐自己照顾不周,特让她来陪我,见笑见笑!”

李林甫道:“我只知道王母娘娘蟠桃会这一条,恐怕还入不了话题。你去蒐集吧,也许你现在就知道不少关于桃子的典故和诗句。”

源复喝着茶,不断打量鹦鹉。见鹦鹉丽比天人,举止谈吐不凡,眼觑着鹦鹉对李林甫问道:“这位是李兄什么人?”

鹦鹉点头答应。

丫鬟送来君山碧螺春,鹦鹉亲手端给源复。

第二天,李林甫遣僕人给源复送去一封信。信是鹦鹉写的,大意是:李林甫和鹦鹉去尝桃之事,不欲表小姐倩雅知道,所以提个不情之请:请把待客地点设在桃园。

李林甫也道:“史台大驾光临,使敝府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源复很有雅兴,见了李林甫的信,立刻答应了他们提的要求。

鹦鹉道:“我相公近来专心读书,早已‘花径不曾缘客扫’了。老夫人怜子,特聘了名满京华的舞伎公孙大娘一行,来敝府给相公娱乐。相公念及与公子之谊,贸然发请帖屈公子大驾莅临敝府。屈尊之处,望公子见谅!”

届时,李林甫带着鹦鹉,坐了油壁香车,到源府宅外的桃园去赴约。

李林甫带鹦鹉到大门口迎接,把源复迎进客厅。

源复理会了李林甫和鹦鹉喜隐秘之意,接待他们的只有自己一个。

源复接了请柬大喜,届时来李府作客。

源复把李林甫和鹦鹉迎进桃园,让进一个新设的锦帐中。

李林甫为难,但是仍无决心学习。他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再说。

落座后,李林甫拿出一块端溪砚送给源复。这块砚长五寸、宽三寸,半雕着云龙花纹,背后镌着“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八字。送此砚、题此字都是鹦鹉想出来的。

鹦鹉对李林甫的不上进很无奈,她道:“源公子若是诗坛圣手,我也应酬不了!就是我能应酬,你也还是学会作诗为好。不然你去回访源公子时,人家作诗,你怎么办?”

源复接过这莹润外透、精致雕花的端溪砚,看了背面的题字,喜笑颜开地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好辞!绝妙好辞!既合你们心意,又切地切情。好好好!礼物虽重,但我却之不恭,收下了!”

李林甫道:“我不会作诗,不照样能够做官吗?我学作诗何用?源大公子若作诗,我有个好娘子替我作还不成?”

源复收下了礼,让丫鬟献茶。李林甫和鹦鹉喝过茶,源复吩咐一人端来两盘大桃。

鹦鹉道:“只背《仕林词英》不行,那上面多是官场应酬话。接待客人,可不比官场应酬。客人的话题不定,非准备得面面俱到不可,不然就不能用文雅的语言应答客人的各种话题。另外,你也应学会作诗。倘人家做诗,你就应该原韵奉和,就是不用原韵,也应以人家的诗题为题写一首。如今诗风很盛,儒林人物不会作诗,就会让人家轻视。”

这桃比拳大,全身红艳,每个桃上都带着三五片碧绿叶子,用翠玉冰盘盛了,摆在桌上,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源复从盘里拿了两个大桃,一个递给李林甫,一个递给鹦鹉,然后自己拿起一个,举着桃让道:“桃是敝园产的,请品尝!”说着先咬了一口。

李林甫一想也对,就找那本《仕林词英》读。

李林甫摘去桃上的叶子,咬了一口嚼着,啧啧赞道:“好,真好吃!这些桃树大概是从蟠桃园里偷来的种吧?怎么这样甜?!”

可鹦鹉却想:我若对源大公子太热情,李林甫必吃醋;我若对源大公子太冷淡,必然冷落了他。于是对李林甫道:“源大公子是男客,只让我一个女人应酬不合适,你也要学一些应酬话,才可免得出现冷场。”

源复高兴地笑着,没说话。

李林甫想:小贱人,你此时如此摆布我,看我将来如何收拾你!可是他口里却道:“我的好娘子,还是你说得对。你虑事周到,将来可做我的贤内助!”

李林甫举桃子对鹦鹉道:“快尝,快尝!此桃味美极了,一定是天上的蟠桃!”

鹦鹉觉得“小妾”这名听之不雅,但知道李林甫粗俗惯了,也不计较,只对李林甫道:“非是我要挟你娶我,实在因我没这个身份,就无法应酬贵客。让我以婢女身份去应酬源大公子,不让人家笑掉牙齿才怪呢!”

鹦鹉摘去手中桃的叶子,用手绢拭了拭,张小嘴咬了一口,轻轻嚼着,品着风味。桃子酥脆,甘甜适口,一股清香溢满喉齿。鹦鹉咽下这口桃子,不由道:“此桃只应天上有,人间不易一回尝,今日鹦鹉能吃此桃,也就不枉此生了!”

李林甫无奈,于是答应娶鹦鹉做小妾。

源复笑着道:“弟妹就是天上的董双成下凡,此桃只有弟妹才配吃啊!”

鹦鹉道:“我是奴婢身份,怎能应酬主人的朋友?让我去应酬客人,不是对客人不尊重吗?”

鹦鹉听出这赞语太过分了,但她还是飘飘然,边吃桃子边道:“诗曰‘桃之天天,灼灼其华’,这桃园春天开花时,不知多美呢!陶渊明形容桃花源说:‘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把这段话借来形容这个桃园,很合适吧!这个桃园真好!”

李林甫自知自己粗俗,让鹦鹉应酬。

李林甫道:“源兄家的桃园能长出这样的仙桃,真是奇迹,莫怪世伯能为相褒理阴阳,源兄也是人间龙凤。”

请柬送出去了,二人又开始商量应酬之事。

源复更被李林甫夸得飘飘然,眉飞色舞地道:“这仙桃尚国中少有,今日让贤弟妹吃个够!”

鹦鹉在请柬上填入日期,差人给源复送去。

鹦鹉道:“既入仙境,又得仙桃,我们当然要吃个够。源大哥及源家人都聪敏多识,也许与吃这仙桃有关。我们有缘得吃此桃,也许能改变愚鲁之质呢!”

两天后,孙管家来李府,说定准了公孙大娘来李府表演的日期。

李林甫道:“对对对,我李林甫能攀结源兄为友,实乃今生之幸!我李家没落寡援,前途只有拜托源兄帮忙了。今日得尝仙桃就是个好预兆。”

第二天,李林甫就带了百两银子,去托孙管家。孙管家满口答应,李林甫就回来等消息。

李林甫话转入了正题。来做客之前,他和鹦鹉商量好,要抓住机会,用适当方式,向源复开宗明义提出要求。

李林甫道:“这样的纸,府上有。”

鹦鹉也趁机道:“相公三生有幸得识源大哥,也许从此要改变门庭了!”

李林甫的话,使鹦鹉一叶知秋。她脸色惨然,泫然欲泪,但是继而一想,也就释然了。她想:自己命运如此,多求何益?多愁善感白白自苦,于事何补?于是道:“那么,只要你需要,我就长期做你的文书。这封请柬,不能用白纸写,应用洒金大红纸写,才能表示郑重。”

源复被恭维得春风得意,但他仍保持冷静,端着茶杯道:“贤弟妹过谦了。贤弟天资聪慧,又有倜傥之姿、荦确之才,本就前途无量,欲上青云,何须凭借好风?”

李林甫道:“我不要文书了,你在我家的地位就低了……”

李林甫叹道:“别说愚弟资质平庸,就是才如屈宋,无人缘引,也是卧龙无水腾身难呀!”

鹦鹉嗔起脸道:“你只会说这些轻薄话。你天赋聪敏,为何不自己写,非要我这文书不可呢?”

源复点头道:“李兄弟说得也对。但是仕林途艰,欲就高位,也需一定知识、才华。愚下与李兄弟初交,尚未测高深……”

李林甫看罢请柬道:“写得好。鹦鹉,你真是我的贴心文书!”说罢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鹦鹉道:“今日在桃园,就请源大哥以桃为题,对李相公面试。”

鹦鹉写罢,把底稿交给李林甫。

“好!”鹦鹉的话,使源复大感兴趣,“好吧,李兄弟就以桃花为题作一首诗,背一首前人写的诗也行。只这一个考题,但要快,不许淹迟。”

×月×日

李林甫此次来赴约,是有充分准备的。源复让他背前人题桃花的诗,就如考生赌对了题,于是不假思索地道:“当场作诗,弟没那么敏捷的才思,弟就背一首有关桃花的诗吧。”

弟李林甫拜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敦诚攀结,勿却为幸。

本来这是见落花而兴悲感的诗,源复也未细嚼,见李林甫背得流利,随口赞道:“这诗虚中得趣,很好;李兄弟能背出这首诗,证明对桃花之美,已了解到微妙了!从近几天接触李兄弟及方才的考试,证明李兄弟才识不凡。我将尽力向家父推荐李兄弟大才,让家父对李兄弟越级提拔。李兄弟自己有什么要求呢?”

弟不敢独享,恭请兄台届时屈驾。

李林甫道:“源兄还要去求令尊,弟再提什么要求,不就太不知趣了吗?弟的前途拜托源兄了,弟什么要求也没有。”

敝府于×月×日特聘京华名艺人公孙大娘舞剑。

源复想了想道:“我给你讨个郎官吧!若当郎官就可以立朝堂、见君王。”

弟在姜府幸会仁兄,一见情洽,愿结金兰。

源复要给李林甫求郎官,让李林甫大喜过望。汉代的杨雄和蔡邕,都是郎官,若能得郎官,就是与他们比肩了,这是何等荣耀!李林甫赶忙连连道:“谢谢源兄!林甫倘得郎官,绝不忘源兄大恩大德!”

源复仁兄台鉴:

源复道:“我们即是朋友,这样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请柬

李林甫道:“能入郎官之列,是弟最大愿望,源兄帮弟遂此大愿,如海深恩,怎能不谢?”

李林甫让鹦鹉先写请帖,空着日期。鹦鹉点头答应。她在桌上铺了一张纸,提笔蘸墨,刷刷点点,一气呵成。

源复眼睛看着鹦鹉,对李林甫道:“倘如愿,李兄弟将怎样谢我?”

鹦鹉道:“请帖好写,但必须定好舞剑日期才能写。你就先去托孙管家吧!”

源复之意,李林甫已知。他目视鹦鹉,会心一笑,道:“倘弟能得郎官,愿把鹦鹉赠兄。”

李林甫道:“好。你就替我写一张请帖吧!岐王府的孙管家,与公孙大娘很熟,我托孙管家带着重金去聘公孙大娘到咱们府上舞剑。”

鹦鹉听了李林甫的话,不禁大怒,真想骂他几句,抽身便走。但是想到自己是奴婢身份,只得压抑了怒气,勉强笑道:“相公勿错会源大哥意思!源大哥堂堂相府公子,岂能把鹦鹉看在眼里?况且鹦鹉是败柳残花,又丑容丑质。源大哥要鹦鹉在身边,岂不自坠身价?”

鹦鹉道:“对。就下请帖邀他来观舞剑。前几天,我随你到岐王府去,看见过公孙大娘舞剑,使我大开眼界。公孙大娘的剑舞,已妙到极巅了。若能请公孙大娘来咱们府上舞剑,请源大公子来观公孙大娘舞剑,是个很好的理由。他若来,我们好好招待他。他走后,我们备一份厚礼回访他。他既是你表姐夫的哥哥,又和你是朋友,求他什么事,他还不答应吗?”

鹦鹉这是在婉言拒绝源复。鹦鹉觉得,源复也是纨祷子弟,虽比李林甫才高一些,但物以类聚,和李林甫为友者,品质未见得好,自己既失身于李林甫,就不能再另攀高枝。

他把想法对鹦鹉说了。

源复道:“源复也知施恩求报,夺人之美,不义不德,但是自见弟妹,难以自已……”

原来,唐代时兴文人带剑。诗人李白每出门,都有剑带在身上。李林甫看见墙上的剑,不由心一动,脑里立即忆起一件事:观公孙大娘舞剑的壮观场面。他忆起这件事的同时,脑里也有了一个想法:邀他来看公孙大娘舞剑,不是很好的理由吗?

鹦鹉正色道:“源大哥既知讨鹦鹉不义不德,就该理智。源相国久有清操,源大哥私讨鹦鹉,源相爷未必相容。鹦鹉是朋友之妾,源大哥夺了,必为朋友所轻。鹦鹉怎能以短才陋质,陷源大哥于不孝、不义、不德呢?源大哥一定要讨鹦鹉,鹦鹉不如死。”

李林甫思索着,目光到处浏览,忽然他把目光定在墙上挂着的剑上。

源复听了鹦鹉的话,颓然道:“弟妹觉得源复可鄙可厌吗?”

夜很静,冷月无声挂在天上,照得纱窗上树影婆娑。二人都不说话,陷入苦思冥索中。

鹦鹉道:“不。源大哥儒雅、潇洒、才华横溢,会惹所有好女子倾心。鹦鹉也很……爱源大哥,但是鹦鹉不愿让源大哥冒天下之大不韪……”

无论是李林甫去源府做客,或是邀源大公子来,都应当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可是,这个理由,他们却一时找不到。邀人家来观花,园里又没有奇花开放;邀人家来会文,又不知源大公子好不好此道……

源复长叹了口气道:“源复浅薄,言行失检,望弟妹勿因此鄙薄源复为盼!”

李林甫道:“邀他来也可。可是邀他来,不是同样没理由吗?”

李林甫道:“哪敢哪敢,源兄深恩,还无以为报,怎敢鄙薄?”

鹦鹉想了想道:“你去源府,需要找个理由。不然人家会以为你去攀高枝,瞧不起你。邀他来行不行?”

鹦鹉也道:“源大哥如此明义知错,让鹦鹉衷心敬佩,哪能鄙薄源大哥?源大哥若不嫌弃,就认鹦鹉为妹妹吧!鹦鹉以有源大哥这样的哥哥为荣。”

李林甫点头道:“对。他定会这样做。”

李林甫笑道:“好,源大哥若认鹦鹉为妹妹,我们是朋友加亲戚,情谊更深了!”可是他口里这样说,心里却骂道:“小贱人!要傍高枝飞了!”

鹦鹉道:“若如此,源大公子就会求他父亲提拔你。他若在源大人面前给你说上一句好话,比你恳求一百句更有效果!”

源复真心爱鹦鹉,听鹦鹉说要做他的妹妹,也很欢喜,于是对李林甫和鹦鹉道:“弟妹不鄙弃我源复就好,李兄弟升官之事,包在我身上。”

李林甫道:“这好办,明天我就去拜访源大公子。我保证与他一见定盟,结成莫逆。”

这日中午,源复在桃园里备了便宴招待李林甫和鹦鹉。

鹦鹉道:“这很好啊!和源家有这层关系,就可以去求源乾曜大人了。这是唯一的一条路。倩雅小姐可能还生咱的气,靠她援引去求源大人,大概不可能。你可去结交那个源大公子,靠他援引,才能得到源大人提拔。”

下午,李林甫和鹦鹉回府时,源复给他们带了很多桃子。

李林甫道:“当今宰相源乾曜,是我二表姐的公公。另外,我前几天去给我表兄贺喜,在宴会上遇到了源乾曜的大公子、我二表姐丈的大哥源复,我们虽初识,但谈得投机……”

源复其人,甚重情义。过了两天,果然为给李林甫讨郎中,去见父亲。

鹦鹉道:“舅爷虽得皇上恩宠,但是并不主吏部。况且就是吏部尚书,对高职官位也不能随意升降。你如想越级擢升,非宰相不可。”

源乾曜正在看书,源复进书房请了安,立在一旁。

李林甫道:“再托我大舅不行吗?”

源乾曜挑双目看了源复一眼道:“你进书房,有什么事吗?”

鹦鹉道:“我听说一般升官靠两途:一是秩满照常晋升;一是才能高、有政绩破格擢升。可这两种升官条件你均不具备,想升官只有靠特殊途径了。”她顿了顿又道,“这特殊途径就是当朝有权有势者力荐。可惜你托不到如此高门子。”

源复道:“儿子有一事禀告父亲大人。儿子最近交了个朋友。”

李林甫之前为千牛直长,嫌官阶小,不安分。现在升为太子中允,官阶高了一步,仍不满足。他将自己得陇望蜀之志对鹦鹉讲明,让鹦鹉帮他出主意。

源乾曜道:“交个朋友,共砺他山,好哇!不过交友要有选择,不知你交的朋友是谁?”

自此,李林甫和鹦鹉感情更加亲密了。鹦鹉一心一意助他升官,他对鹦鹉也很怜爱,二人维持着这种特殊的主仆关系。

源复道:“是长平肃王后裔李林甫,其人……”

鹦鹉闭上眼睛,任其所为。

源乾曜听源复说交的朋友是李林甫,立刻面现不悦。

李林甫的话,使鹦鹉强自压抑着的心又猛生狂澜,她对李林甫的爱情也猛然升华。她此时忘掉一切顾虑,孤注一掷了,走近李林甫身边,用手去捂住李林甫的口道:“不,不。我不要你挖心,也不要你发誓。我豁出去,把一切都交给你就是了!”

源复正要夸李林甫的倜傥和才学,见源乾曜面现不悦,立刻将话咽住。过了许久,他才眼觑着源乾曜道:“爹爹,孩儿交的朋友,有什么不好吗?”

李林甫生气地道:“我若是玩你,你躲避得了吗?我何必像你这样求爱呢?我对你的爱是真心的。你这样不信任我,真让我生气!你是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呢?还是要我发毒誓?”说着就要发誓。

源乾曜思忖着道:“李林甫这人,门第、出身尚好,但是,你不可和他深交。”

这天,李林甫对她的直接表爱,使她非常激动。她真想一下扑到李林甫怀里,向他献爱,但是理智还是制止了她。她静了静道:“你对我的爱是永恒的呢?还是一时的冲动?你要知道,像我这样身份的人,你若对我始乱终弃,我就活不成了。请你……请你要对我负责任……”

源复惑然问:“为什么?儿见他博学多才,又热情好客,爹爹为何不让我与他深交?”

当时的女子,都是把终身托给丈夫的。像鹦鹉这样的婢女,命运全都掌握在别人手里,下场的悲惨,命中早已注定。鹦鹉聪明,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命运,更愿意有个理想的丈夫,使自己丝萝有托,可靠丈夫获得自由。李林甫的身份、地位、年龄、长像都是她最初梦寐以求的理想丈夫。后来因李林甫推凤儿坠崖,反映了他爱情不专,暴露了他性格嫉妒、残忍的一面,使鹦鹉对他心灰意冷。但是,在鹦鹉的生活圈里,可接触的、又允许接触的男子,可托终身的,只有李林甫一人。这样,摆在她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嫁给李林甫为妻妾,由奴隶变主人;一条是在李府做一辈子奴隶。近来,李林甫用各种形式对她表现的爱情,都足以让她感到他的忠诚。她想:他若真爱我,我也许能改变他的性格。这样想,鹦鹉心里就摆脱了因凤儿那件事形成的阴影。

源乾曜道:“不必多问了。常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交友非慎重不可。你对他没有深刻了解,不要深交就是了!”

李林甫道:“不要装了!你知道我爱你,在我面前才这样放肆!你放心吧,门当户对的我不爱,就爱你这班昭、蔡琰样的女才子!”

源复道:“孩儿交他,是因对他门第、出身、才学、人品都了解,并非轻率交结。他的确很有才情,孩儿觉得他现在官为太子中允,实在是大材小用,想请求爹爹擢升他为司门郎中。望爹爹成全孩儿心愿!”

鹦鹉还想考验他,故意道:“少爷莫拿鹦鹉寻开心。少爷要结亲,门当户对的佳丽很多,怎能爱我这样的下贱使女?”

源乾曜道:“司门郎中是郎官一层。这层官非素有才望不可。哥奴才德两薄,岂是郎中材呢?”

李林甫“嘿嘿”笑了两声,道:“傻丫头,你真的不知为什么吗?我——爱——你!要把你看在眼里,装进心中。”

源复惊异道:“爹爹对李林甫了解?”

李林甫看得鹦鹉很不好意思。“你这样看我做什么?看得人家怪害羞的。”鹦鹉怨而不怒,称呼已经很随便了。

源乾曜道:“他是你二弟媳倩雅的表弟。此人不学无才,上次到姜府去贺喜,他把‘弄璋’写成‘弄獐’的笑话,你不知道吗?”说着看了源复一眼,继续道:“此人不但无学,而且无行,听倩雅说:他曾向倩雅讨一个叫凤儿的婢女,倩雅未给,他便施诡计把凤儿推下山崖……”

一天夜里,鹦鹉陪李林甫夜读完了,李林甫却不让鹦鹉去睡觉,两只眼睛火灼灼地盯着她。

给姜度贺喜那天,源复去得晚,并不知李林甫的笑话。李林甫在他面前,总是春风满面,一团和气,给源复的印象是和善,对推凤儿坠崖之事,源复不大相信。所以,尽管源乾曜说李林甫无才、无德,源复仍对他有好感。

李林甫靠这本书,能在官场应付和在太子身边供职。因此,他自此更重鹦鹉之才,真对她潜生了爱情。鹦鹉本就生得很美,再加上她有让李林甫羡慕的文才,这使李林甫对她爱得更切。

源复道:“爹爹,魏徵说过:‘和氏之璧,不能无瑕。’这是说贤人也免不了有缺点,只要瑕不掩瑜就行了。对年轻人,不要求全责备才好。孩儿还是觉得李林甫甚有才能,所以还是坚持刚才的请求。”

太子中允属东宫,职责是辅助太子养才育德,同仁多是饱学之士。鹦鹉怕李林甫无才,语言粗俗,就博览群书,呕心沥血,为他编了一本叫《仕林词英》的书。这本书类似后世的《龙文鞭影》、《夜航船》、《幼学琼林》,是教读者仕林知识和文雅用语的。

源乾曜道:“李林甫还年轻,若有才,等脱颖于世,再提拔也未迟。”

鹦鹉见李林甫没把她当“敲门砖”,以为李林甫对她有真情,就又对他改变了看法,开始尽心竭力地帮他当好官。

源复道:“表现才能,需要有适当的环境和条件,没有这个环境、条件,毛遂也难脱颖。《抱朴子》中说:‘韬锋而不击,则龙泉与铅刀均矣。’李林甫之才能没被世知,是因为没有适当环境和条件,让他的才能充分发挥出来。我请求父亲大人给他个发挥才能的机会!”

李林甫升官后,鹦鹉虽名义上仍是他的侍婢,可是李林甫又另讨侍婢来伺候他,鹦鹉只是陪他读书、说话,或代他作文字应酬。

源乾曜道:“论才、论能、论德、论资他都不够当郎官的条件。我当宰相权力虽大,但应该举贤任能,不能不经考核,越级擢拔他。这样吧,你既答应了他的请求,我就提他一级,升他为东宫谕德,算是给你个人情。等他有了政绩,再行升擢。”

可是李林甫不知其中原因,误认为此次升官全因鹦鹉诗赋之功。他想以后还要用到鹦鹉,因此对鹦鹉甚好。

源复无奈,只得退出父亲书房,把父亲欲升李林甫为谕德之事告诉了他。

李林甫能破格升官,是因为机缘巧得。邹大人从姜府回去不久,东宫便奏报缺员,他为讨好姜度,就推荐李林甫有文才。明皇信邹大人之荐,把李林甫封为东宫属官。

李林甫是官路饕餮,胃口很大,并不把太子谕德这样的无权官职,放在眼里。他知道,要越级提升,走源乾曜这个门路不行,于是另打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