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心里想的话,她没法对李林甫说,所以只得敷衍他道:“你是鹦鹉的主人,怎样对待鹦鹉,全由你。至于鹦鹉相信不相信你,又有什么用呢?”
鹦鹉此时心情很复杂。她想得到李林甫的爱,但却不相信李林甫的话是真心的。她想:现在我容貌尚美,他才爱我。常言‘玉颜随年变,丈夫多好新’,等我人老珠黄,才不可羡的时候,他还爱我吗?将来他若遇到比我美而有才的女子,是否会移情别恋?
李林甫无可奈何,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立即就把鹦鹉拉到怀里,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口,道:“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我都是这样爱你。”说着又要去吻。
李林甫道:“鹦鹉啊,鹦鹉,我爱你的心唯天可表,请你相信我!你应该相信我,我的话是真心的。”他脸浮微笑,态度很诚恳。
鹦鹉赶忙推开他,庄重地道:“少爷,你疯了吗?府里人多,倘被人看见,成何体统?谗口铄金,若人们在老爷、太太面前说我引诱少爷,我可吃罪不起。”
此时,李林甫想娶鹦鹉为妻妾,她无动于衷;可说让她写诗、写文章,让她名扬于世,却动了心,因此立刻减弱了她对李林甫的鄙意和怨意。但鹦鹉狡黠,不愿让李林甫看出她态度的变化,于是轻轻叹了口气道:“鹦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只要少爷同情鹦鹉,让鹦鹉写文章,鹦鹉就感激不尽了,哪敢攀高结贵呢!”
李林甫嘻嘻笑道:“本来就是你引诱我嘛!你是一朵花,我是一只蝶,你用香和美引诱我探你。你不要怕,你这朵花是我的,没有人敢对你怎样。”
李林甫善揣人意,自然知道鹦鹉为什么哭,于是抚着鹦鹉的秀发,劝慰道:“鹦鹉妹妹,不要哭嘛,你虽家门不幸,沦为女奴,但有幸遇到我为主人。我深爱你的美丽,更佩服你的文才,愿意拿你当妹妹。假若老爷、太太允许,我就……就娶你为妻妾,让你写诗、写文章,将来名声显耀。”
鹦鹉除了接受李林甫的爱,别无选择。因为她是李府的奴隶,奴隶是没有自由的。她明白,自己若拒绝李林甫的爱,引起李林甫的忌恨,就要坠入十八层地狱。另外,二人独处花园,她若反抗,李林甫就可能在众人面前反咬一口,那么她这个做奴隶的就有口难辩,跳入黄河也难洗清。她此时只希望李林甫不越雷池,就知足了。至于李林甫,因为他要用鹦鹉之才,对她表爱只是为了赢得鹦鹉的好感,所以表爱的方式很有分寸。鹦鹉挣脱了他的怀抱,他也就适可而止了。
李林甫的话,正触到了鹦鹉的伤心处,将她平静已久的心,激起了一阵涟漪。鹦鹉的才和色,都不亚于姨祖母上官婉儿,可是上官婉儿是则天皇帝的女官,皇帝的诏令皆出其手,所以能扬名立万,誉满天下。而她本就锥置匣中,难以脱颖,又沦为奴婢,更难出世!鹦鹉想到自己的命运,不禁心酸,泪盈睫毛。
鹦鹉看出李林甫必有事求她,为了摆脱他的纠缠,道:“少爷,你有事吗?你看月季坛上的花多美,咱过去看看吧!”
李林甫对鹦鹉爱情荡漾,情不自禁地握住鹦鹉的手道:“对对对,是是是,是‘旷’代才女。因我学浅,读错了音。鹦鹉妹妹,你也是旷代才女,只因为是婢女,将你的才华埋没了。”他说罢叹了一口气,脸现惋惜之色。
在百花里,李林甫最喜欢月季,所以命花工在池边筑了一个坛,上面专植各色月季,指定花工精心管理。此时正是夏末秋初,月季开得正盛。
鹦鹉的腮颊和唇施了胭脂。她桃腮施朱,敷以白粉,面如飞霞;樱桃小口,咧嘴一笑,如花初绽,风情撩人。
李林甫抬头一看,见月季坛上如锦如绣,五彩辉映,非常高兴,满面春风地对鹦鹉道:“几日没到园里来,月季竟开得这样美了。我是有事求你,走,咱到月季坛边去说!”说着他先走了,鹦鹉在后边跟去。
鹦鹉裂开小嘴笑了。她纠正李林甫的话道:“少爷,该是‘旷’代女才子,不是‘广’代女才子。”
花园规模不大,约占地四亩,北边是莲池衔着假山,南边则是各种花畦,花间有阡陌分隔着花的种类,横向、顺向各有一条大阡陌做花间道路。月季坛在顺向花间道路的北端,紧靠着假山下。时当七月,园里的萱草、大丽、杜鹃、胡菊、紫薇、木槿、凌霄等正在盛开,红紫参差,蜂蝶熙攘,满园馥郁。
李林甫道:“对,对。我真没听说过武则天会作诗。前朝人都说你姨祖母是则天朝的广代女才子,文才绝代无双。”
花园安谧、温馨,主仆二人心旷神怡,在盛开的花丛边逗留了一会儿,就直奔月季坛。
鹦鹉道:“其实这首诗是姨祖母上官昭容写的,因是秉则天皇帝的意旨,后人就把它记在则天皇帝的账上。则天皇帝只懂权术,会作什么诗呢?”
月秀坛为椭圆形,周围用砖砌起二尺高的矮墙,中间填土,土上栽花。坛里的月季多种多色,远观五彩纷呈,锦丽如画。到了近处,就更惹人爱。只见那初绽月季,俯仰百态,姿色互映,真是美极了。
“好诗!好诗!”李林甫赞道。他虽不深懂诗,但这首诗明白如话,又铿锵有力,天子的尊严和骄傲跃然纸上。他为了讨好鹦鹉连连称赞。
二人立在花坛边,心情很好。李林甫摘了一朵大红月季,给鹦鹉插在鬓边,笑道:“鹦鹉,你就是一朵带露月季。你到水边照照,真是美极了。连池中荷花,见你也会害羞啊!”
鹦鹉果然对此很感兴趣,听了李林甫的问话,很有得意之态。她骄傲地道:“当然知道。待鹦鹉背给你听:明日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逼!”
鹦鹉跑到水边一照,果然见水中自己鬓插大红月季的倩影,明眸皓齿,笑靥如花,不禁心花怒放,跑回来问道:“少爷,你说是我像花呢,还是花像我呢?”
李林甫知道鹦鹉是上官婉儿的崇拜者,料想有关上官婉儿的事,鹦鹉必知。他想:我现在与鹦鹉谈这件事,她必感兴趣,假若她会背那首诗,则更好。我就以这首诗为引子,给她出题,让她给我作一首诗备用。李林甫谈这件事,一是为了改变气氛,二是为了引鹦鹉诗兴。
李林甫虽不爱读书,但生在书香、仕宦之家,也知道不少历史典故和先朝故事。他知道杨再思奉承武则天面首张昌宗,说“莲花像六郎(张昌宗)”之事,道:“当然是花像鹦鹉,我的鹦鹉要比花美上几倍呢!”
李林甫道:“鹦鹉妹妹,你读书多,知识广,我对你很佩服。听说一年冬天,武则天和你姨祖母上官昭容游上林苑,武则天乘醉吟了一首狂诗,这首诗,你知道吗?”
鹦鹉听李林甫这样夸她,更加欢喜,几乎对李林甫的鄙意和怨气全消了。她走到李林甫跟前,含娇带媚地仰脸问:“少爷,你真喜欢鹦鹉?”
“少爷,”她答道:“你唤鹦鹉,究竟何事?”李林甫纡尊降贵,对她这样表白,让她的态度有点升温。
李林甫微笑着,抚摸着鹦鹉的头道:“不是喜欢,是爱。”
鹦鹉初入李府,见少主李林甫温和美貌,对他很有好感,因此讨他喜欢,愿托丝萝。可自从李林甫阴狠害凤儿的事,鹦鹉似乎看清了他的庐山真面目,对他心灰意冷了。她想:他的心这样险恶,将来会是什么下场呢?她觉得自己虽是奴婢,但托身这样的人,也非心所愿。
李林甫如此态度明朗、斩钉截铁地说“爱她”,她很高兴。但是鹦鹉深沉,想了想又问:“那么少爷喜欢鹦鹉什么呢?京都美女如云,以少爷的身世俯拾可得,你为什么爱一个低贱的婢女呢?”
鹦鹉冰雪聪明,她从李林甫的态度和语意,已明白了大意。李林甫说出的这句话是鹦鹉期盼已久的,但是此时鹦鹉听了此话,并不欢喜。
李林甫道:“我爱你的才,想用你的才,来弥补我的不足。”
李林甫仍不生气,平心静气地道:“鹦鹉,不要这么说嘛,我是因为爱你,才把你讨到身边来。那天……那天在表小姐面前,我不过是拿你当挡箭牌。我知道表小姐不会难为你,才把你推给她……其实,我是很爱你的,我不把你当婢女,我要把你当妹妹,将来还要……”他装着难为情,故意把话止住了。
鹦鹉茫然,惑然问:“鹦鹉袜线短才,怎能补少爷之不足呢?”
鹦鹉道:“不管少爷怎样看待我,我都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她的话还是冷冰冰的。
李林甫道:“这不是明摆着吗?你有才,我无才,我娶你为妻妾,你给我当文书、当参谋,这不是用你的才,补我的不足吗?”
“鹦鹉。”李林甫仍和声道,“我从来没把你当婢女看,你一定能感觉到。何必把话说得这样生分呢?”
鹦鹉恍然顿悟。这一顿悟,也就相信李林甫爱她的理由可靠了。心想:他既依靠我之才,大概对我的爱情就会牢固。她这才放心,问道:“你方才说是有事求我,什么事?”她不再拘礼节,也不再客气。
鹦鹉虽是婢女,但她的文才,李林甫却望尘莫及。他要借助于鹦鹉的文才,去敷衍大舅的考试,所以不得不千方百计唤回鹦鹉对他的好感。
李林甫道:“我想让你以月季为题,作一首诗,写一篇赋。”
李林甫知道鹦鹉因何对他不满,但是他并不挑破,也并不摆主人架子发作。
鹦鹉问:“做什么?”
鹦鹉道:“请问少爷,什么事?”自从李林甫借她推凤儿坠崖,鹦鹉一直恼恨李林甫,对他的态度完全改变了。
李林甫道:“我拿到大舅爷那里自荐,求他向吏部推荐我的文才,我好早日升官。”
“鹦鹉。”李林甫和鹦鹉在花径上走着,李林甫唤道。
鹦鹉想:能写好此诗此赋,可以在姜皎那样的大官面前显露锋芒,她跃跃欲试。可是她的作品未经世评,写了糊弄李林甫还可以,拿给大官们去看,未免心虚。倘若作品经不住评论,流传于世,岂不是要遗万世之讥?她想了许久,还是谦虚地道:“鹦鹉词乏思拙,伤目之作,怎敢让你拿到大舅爷尊前献丑呢?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当时唐朝正以诗取士,很重文才。李林甫怕姜皎考自己的文才,或让自己即席赋诗,就想让鹦鹉预先代作,以备应急。
李林甫道:“我舅父升官,全靠皇帝恩宠,靠的并不是文才,所以只要比我写得好,在他眼里,便是佳作了。鹦鹉,不要怕,你尽管写!”
李林甫虽年轻,也不沉静,但思想却很周密。他在决定求姜皎向吏部力荐自己的同时,也想好了去求姜皎的办法。
鹦鹉这才不再犹豫,略作思索,吟了一首《咏月季》的诗:
从此,姜皎在京师府第闲居。可是姜皎虽丢了官,并未失明皇的恩宠,他并不是门外能张罗的冷官,仍常有达官贵人走动。所以李林甫把自己升官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有人极道月季美,细观也较众花奇。花似浣绫红透润,叶如涤翠绿欲滴。不效凤仙藏俏面,更嫌蔷薇垂柔枝。留得春光四时在,应换矫梅下玉几。
明皇览表,想到先哲“天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话,想到历史上大臣因权势过大而遭嫉遭祸的事例,默默点头。于是暗使中官让姜皎辞官退隐,并下诏书道:“西汉高祖时的开国将领,如韩信、彭越,皆因权力过大而无法保全身家性命;东汉光武帝时的南阳故友严子陵,则因悠闲无事而长保福禄。姜皎上书辞职,朕诏准。朕念其功高,其原有散官、勋爵均保持不变。其弟姜晦,由吏部侍郎改为宗正卿。”
鹦鹉吟罢,李林甫拍掌赞道:“好诗,好诗!可比前朝沈宋了!”其实好的咏物诗应该虚中得趣,实处传神。鹦鹉虽聪慧,但学诗、吟诗机会不多,不能虚中得趣,只从实处着笔。李林甫不知,还是满口赞扬。
宰相宋璟认为姜皎的权势过大,长此以往,难以控制,就向明皇上书,陈述看法。
鹦鹉虽知李林甫不懂诗,但对他的赞扬,还是很高兴,于是满怀信心地问道:“赋也以月季为题吗?”
姜皎在先朝就为太常卿。李隆基尚未为太子时,就与他过从甚密。后来李隆基诛韦党,诛太平公主,姜皎均参与谋划,立有功勋,因此李隆基登帝位后,他受到的恩宠礼遇超过群臣。他可以自由出入明皇的卧室,也常与后妃同桌饮酒,所得明皇的赏赐数不胜数。他弟弟姜晦,就是靠他的推荐得官,而且连续升迁,直至吏部侍郎。当时姜皎权倾朝野,炙手可热。
李林甫道:“当然,当然。你这一诗一赋都写好,老爷看了一定喜欢,我娶你,就不费周折了。”
别看李林甫贪玩废学,缺乏文才,却通达事务,心计很深。他知道要升官,必须靠有权、有势者向吏部力荐,他已打定主意求大舅姜皎去吏部打关节、通要律。
鹦鹉道:“我既写,当然愿意写好。但是赋这种体裁很难写啊!它必须以绮丽纷繁的辞藻,把内容铺陈夸张,写出来既有散文之形,又有诗歌之韵。用词需华而不艳,美而有度……”
二人到了花园,李林甫看着园里姹紫嫣红的花,缤纷飞舞的蝶,就把父亲教诲他修养素质之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李林甫摆手道:“不用说了,我全不懂。反正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你就写吧!”
李林甫初仕之时,正是开元盛世之初。那时明皇继位未久,励精图治,政治清明,以宋璟、张说为相,靠才能、品德擢升官吏。李林甫自知自己才微德薄,不能靠才、靠能、靠德,所以他根本不想立志笃学,自砺养德。他从李员外书房出来,就去找鹦鹉逛花园。
鹦鹉道:“可是我不会。我需要对月季仔细观察后,独处寂室,用心构思、选词,过个一天两天的,才能动笔。”
常言“虎豹之子,幼即有吞牛之志”。李员外淡泊宁静,不鹜高远,李林甫却大反父性,不仅志在吞牛,而且志在吞象。此时他官居末品,就想青云直上,官至绝顶。
李林甫道:“好好好,只要你能写好就行。我给你三天时间,让你安安静静躺在被窝里作赋,谁也不许打搅你。”
李林甫立在父亲面前受教训,如坐针毡。为了早早离开这里,只得曲意讨好道:“是。孩儿谨遵父亲大人教诲,一定修身养德,谦虚谨慎,绝不再荒唐行事,请父亲大人放心。”说完走出李员外书房。
鹦鹉道:“不用躺在被窝里,我就在这花坛边写。你去吧,关好园门,勿让别人进园。让我在这月季坛边待三天,一篇《月季赋》就能写出来。”
李员外道:“我自知才庸,不愿自毁家名,所以早早致仕回家。你不学无术,才匮德薄,不要空想凌云啊!以你的学识、才能,根本就不能做高官。我只望你修养道德、才学,增强理性,以求能保住咱清白家名!你要谨遵教训。”
李林甫笑嘻嘻道:“好好好,我就走,我就走。让我的女才子,在此写出一篇赋来!”
李林甫道:“父亲大人,请不要小瞧我。我虽不会写文、作诗、理财、断案,但我要官到极品,您就擦亮眼睛,等着瞧吧!”
鹦鹉一阵反感,但是没说话。
李员外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李林甫,轻轻摇了摇头道:“要想史笔留芳,光耀门楣,必须有经天纬地的才能,道德高尚的行为,清正廉明的政绩,而你志大才疏,成名成业,全是妄想。”
李林甫讪讪走了。鹦鹉静下心来,仔细观察月季的外表美和内在美。观察了一会儿,她就坐在花坛边闭目思维、想象、联想、选词、蕴句、构思、谋篇。
李林甫道:“父亲大人放心,我一定能光耀李家门楣。”
三天过去了,鹦鹉终于写成了一篇辞藻华美、韵律和谐的《月季赋》,向李林甫交卷。
李员外又道:“假若人都失五常、失理性、人性,那就与禽兽没有区别,不算人类了。这样的人,岂能戴上乌纱为官呢?为官者应重道德、重人性、讲仁义,只有这样才能匡世道、辅帝君,济天下万民,史笔留芳,光耀门楣。”
李林甫看这首《月季赋》,只见娟秀的字体,行段分明地写着一篇赋体诗:
李林甫知道父亲的话是有的放矢,但是他却装聋作哑,不言不语。
世有名花,四时宣妍,花色艳而莹润,气芬芳而清幽。笑牡丹之绯紫溽暑,嫌梅花之偃仰冰雪。愿与梅、兰、荷、菊为伴,敢与兰、桂、丹、芍比香。鄙玫瑰之瓣单,怜蔷薇之枝弱。玉几金盆,娇美溢彰;倚石傍池,含艳吐芳。清风徐来,如嫦娥之舒广袖,丽日抚英,如西子之立明堂……
李林甫赴任前,李员外把他叫进书房,把这首诗给他看了,并严肃地对他道:“山鸡和孔雀,只觉得自己美,嫉妒他物超自己的美,所以才映水顾影,怒啄靓女。但它们毕竟是禽兽而已,它们的自爱和嫉妒,都是没有理智的荒唐行为。而我们人类有理性、有人性、守五常,怎能像禽兽那样荒唐、乖戾呢?”
看至此,李林甫道:“好赋,好赋!可以比司马相如和杨雄的赋了!”李林甫无意欣赏,也不会欣赏此赋,随口这样夸赞敷衍。
山鸡爱艳羽,顾影常自怜;波晕眼燎烂,坠水亡其身。孔雀骄丽尾,开屏炫彩锦;嫉妒靓妆女,奋喙逞凶狠。禽兽袭天性,恶习代相因;吾人蒙教化,良智宜长存!
鹦鹉扫兴地道:“你还没看完,怎知其好?”
对于这两件事,李员外想:哥奴如此嫉妒,狠毒,岂能立世!岂能为官?!他越想越怕,就写了一首诗,告诫哥奴。诗为:
李林甫道:“不是有‘窥一斑而知全貌’这个说法吗?我窥一斑而知全貌了,何必读完呢?”
郑家的骂声,惊动了在书房看书的李员外。他查清了此事,就过府向郑家道歉,这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鹦鹉对此很不高兴,但她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她想:他就是读,也不会懂此赋的佳妙,和不读没什么区别。
次晨,郑家发现娇花被毁,测度必是李府所为,隔墙咒骂不止。
“你要拿它去冒为己作吗?”鹦鹉道,“恐怕会让明眼人齿冷。”
李府管家回来,把郑家拒绝的话,对哥奴复述了。哥奴得不到姚黄、魏紫,对郑家因羡生妒,妒极而恨。一天夜里,哥奴乘郑家疏忽,派了几个健壮仆人,翻墙到了郑家花园,用锹将姚黄、魏紫及几株珍稀名花全毁了。
李林甫道:“我大舅不是明眼人。只要他看了这通畅的句子,就会赞为妙品的!”
郑家怕分根伤本,拒绝了李府管家的请求。
鹦鹉哀叹自己精心写出的东西,竟落到李林甫的名下。但她也知道,就是多么好的文章,出自一个婢女之手,也不会有人相信,不由黯然神伤。
郑家有两丛焦根牡丹,一丛叫镶边姚黄,一丛叫腰金魏紫。这两丛牡丹花大、色艳,花开时艳丽灼眼,满园芬芳。哥奴对郑家这两丛花身为垂涎,于是不惜颜面,派管家过府去讨花苗。
鹦鹉的伤感,李林甫看出来了。他看着鹦鹉的脸,问道:“我让你为我提刀代笔写诗赋,你不高兴吗?”
李府的西邻是富商郑家。郑翁也很爱花,因他常年在外经商,每遇奇花异卉,即不惜重金,买回植在园中,因此园里的花种类繁多。郑家花园的花种类丰富,培养又得法,所以每当春、夏、秋三季,园里的花总是万紫千红,千姿百态,斗艳争芳,绚烂极了。哥奴每次趴墙偷看郑家花园,总觉得自家花园逊色,这让他难以释怀。
鹦鹉想:诗赋都在李林甫手里,若此时惹恼他,他过河拆桥,翻脸无情,对自己没好处。于是赶忙掩饰道:“不。我的诗赋能得到舅爷的垂阅,是我的造化,怎能不高兴呢?我是替少爷担心……”
原来,哥奴爱花,府里有个小花园,他亲自下手种植花木,并天天到花园里督促花工们浇水、锄草、施肥。然而,因为他不懂养花技术,园里的花开得并不茂美。而且因为哥奴没离开过京城,无法引种异地的名花,所以园里的花也有些单调。哥奴常以这两点为憾。
李林甫急问:“担心我什么?”
李员外接到倩雅控诉哥奴的信之时,正是哥奴被封官的诏告传入李府之日。因此,喜讯传来,全家皆喜,李员外却忧。他看着倩雅的控诉信,想起了发生在不久前的另一件事,耳边仿佛听到邻家的咒骂声。
鹦鹉道:“舅爷如当场试你,你岂不是要露馅?”
倩雅恨哥奴狠毒,到底写信把此事告诉了姑父。
李林甫一愣,但随即道:“这不怕,只要临送给舅爷,我把它们背会就行了。”
哥奴住在姜家无趣,就带着鹦鹉回到了李府。
没过几天,二舅的表兄姜度生子,李林甫前去道贺。临去姜家之夜,李林甫拿出鹦鹉写的诗赋,准备背会之后再呈给大舅父看。李林甫天赋聪明,记忆力很强,拿出鹦鹉的诗赋,看了三四遍,便会背了。第二天,李林甫携了家里送给姜度的帐子,带着月季诗、赋,去姜家贺喜。
从此,芳雅、倩雅都不再理哥奴了。
姜家贺客很多,接的帐子挂满了厅堂。
芳雅闻声跑来,看见倩雅和凤儿的惨状,也很着急。但她却有主见,赶忙唤来几个婢女,将风儿搀到屋里,给凤儿清洗、包扎了伤处,扶她倒在床上。芳雅安顿好了凤儿,与倩雅急去禀告母亲,让母亲给凤儿延医疗治。
李林甫不知帐子上要题贺词,只带了一块红绸去。大家都要李林甫在帐子上题词,李林甫很窘,红着脸道:“在下实在写不好,请哪位先生代笔,李林甫先谢谢了!”
倩雅心疼凤儿,抱着凤儿哭骂。
可是拜请了许久,也没人给代写。一个贺客道:“兄台勿谦让了。兄台出自书香之家,幼务儒业,焉能不会写帐子?快写,快写!我们都等着瞻仰兄台的翰墨呢!”
倩雅唤了很久,凤儿才悠悠醒来。凤儿的前额已被石棱磕破,一条臂已经折断。她满脸血泥,半身湿土,疼得在倩雅怀里瑟瑟发抖,眼里流着泪,不断痛苦地呻吟。
此人这样一说,几个贺客都附和,七嘴八舌地道:“兄台一定妙笔生花,快露珠玑之词吧!”
倩雅跑到崖下,见凤儿脸向下趴在地上,不省人事,脸下有一摊血,以为凤儿死了,腿一软坐在地上,哭着抱起凤儿呼唤。
他们这样说着,就有人把墨盘端到李林甫面前,把笔递到他的手上。
哥奴脸上浮起一丝阴笑。鹦鹉起来,欲跑下去救凤儿,却被哥奴唤住了。
李林甫无奈,只得接了笔,蘸了墨,在铺开的红绸上,提笔写了“贺弄獐之喜”几个字。字虽不算龙飞凤舞,但也让人看得过眼,辞也不错。可是,他却把“弄璋”的“璋”写成“獐子”的“獐”了,贺客们多是文人,见了无不掩口笑。
凤儿坠崖的经过,倩雅看得很清楚,但她无暇理论祸由谁起,急忙下山去救凤儿。
原来,按《诗经》上的说法,生女曰“弄瓦”;生男曰“弄璋”。李林甫虽无文才,但知之不少,知道《诗经》上这些句子,但是“弄璋”的“璋”怎样写,并未细思,所以闹出了这个笑话。
鹦鹉万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也万没料到少主会嫁祸于她。婢女是无法申辩的,因为惧祸,她吓得战战兢兢,跪在倩雅面前,哭道:“鹦鹉该死!鹦鹉不是有心的,请表小姐……”
“这孩子将来准是勇士,敢耍獐子玩!”一个刻薄的人道。
哥奴道:“二姐,这不怪我,都怪鹦鹉这个贱婢。我把她交给二姐,任二姐惩罚!”
“那是人间虎豹了!”另一个人道。
倩雅见凤儿坠崖,惊得变了脸色,哭叫道:“哥奴!你怎么……?!”
李林甫看看那个“獐”字,脸一下子红了,耳朵烧得很,脊背上的汗也立刻冒了出来,正在尴尬,忽见二表姐带着凤儿来了。
待凤儿到了山崖边,哥奴装作立脚不稳,一个趔趄扑到鹦鹉身上,鹦鹉身子一倾,正好推在凤儿身上,一下将凤儿推下山崖。
见二表姐来,李林甫更加慌张,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转身就走。
凤儿不敢违抗表少爷的吩咐,走到山崖边去采花。
李林甫为避二表姐,出后门,走东便道,想绕到后花园去看花,可是转过弯,正往前走,忽看见大表姐正往花园走去。
过了两天,哥奴带了鹦鹉邀倩雅去逛假山。假山四五丈高,山崖上有一丛小花,开得甚是美丽,哥奴叫凤儿去采。
自从李林甫推凤儿坠崖,大表姐除对他冷嘲热讽,就是不理他。他怕到花园碰到大表姐,又悄悄退回来走西便道,想顺西便道出后门,去逛莲池。
芳雅本来只是想逗表弟玩的。想不到她这一打趣,却给哥奴觊觎凤儿之志,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因讨不来凤儿,对二表姐心生妒恨,暗想:我得不到凤儿,你也别想有!
他转弯,见后门开着,就慢步走过去。到了门边,刚要出门,忽见大舅、二舅从门口走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个穿官服的官员。
大表姐芳雅,已嫁韦坚。因韦坚被明皇派去疏淮河道,芳雅暂回姜家居住。芳雅知道了哥奴讨凤儿之事,打趣道:“表弟,我送给你一副对联:鹦鹉虽美怎比凤,蜘蛛虽巧不如蚕。”
李林甫见进门的是大舅、二舅,急忙上前深施一礼道:“大舅、二舅可好?家父遣甥来,除给表兄贺喜外,并来给二位舅父、舅母请安。”
哥奴想:哼!你不给凤儿就算了,两条腿的人很多,何必要你给!但他却笑容满面道:“既然二姐离不开凤儿,就算了。弟身边有鹦鹉就够了,不用二姐给拨婢女。谢谢二姐的好意。”
李林甫修身、粉面,今日来贺喜,未穿官服,穿的是细绸蓝衫,戴的是蓝缎儒巾,显得非常儒雅。姜皎向来就喜欢李林甫,见李林甫如此穿戴,甚是喜欢,呼他的小字道:“哥奴,你要到后门做什么?”
哥奴讨凤儿,让倩雅为难了。她思忖了好久,还是舍不得给他,便婉言道:“表弟有个鹦鹉姑娘在身边,就该知足了。凤儿这丫头,在我身边惯了,我离不开她。假若表弟嫌身边人少,二姐可以再拨给你两三个,唯独凤儿不能给你。”
李林甫道:“禀舅父,甥儿清静惯了,嫌前厅喧闹,欲到莲池边散散步。”
哥奴道:“那么弟就直说,我想向表姐讨凤儿,去做侍婢。”
李林甫推凤儿坠崖之事,姜皎也略有耳闻。但是姜皎身居高位,并未把一个婢女坠崖这样的琐事放在心上,因此他仍对李林甫甚喜欢。
倩雅道:“表弟有话请讲。”
姜皎点头道:“你嫌前厅喧哗,可见少年老成,很好很好。不知你回家后学业如何?”
一天,哥奴对倩雅道:“二姐姐,哥奴求你一件事……”
姜皎问到李林甫的学业,李林甫一愣。他想:我正愁无缘由向大舅献诗、献赋,不意大舅竟问起我的学业,他这一问,就给我献诗、献赋,铺了一条道了。于是他假装斯文,答道:“愚甥步入仕途,方知才学重要。现在正立志苦学,学业已有寸进。愚甥知道舅父大人对甥儿有虹霓之望,特怀近日习作之诗赋来,敬祈舅父垂阅指导。”说完从怀里掏出鹦鹉作的诗赋,双手递给姜皎。
鹦鹉虽美,却不如凤儿。哥奴见了凤儿,垂涎三尺。
李林甫的这段话,已在心里打了几次腹稿,他又巧舌如簧,所以说得既文雅,又切身份。姜皎听了很高兴,接过诗赋稿子观看。
姜皎的二女儿叫倩雅,大哥奴两岁,对哥奴很亲善。而倩雅有个侍婢叫凤儿,生得美如西施,又很灵慧,倩雅非常喜爱,让她随侍左右,形影不离。
姜皎虽是文人,但是对诗赋均没有深的造诣。他对李林甫印象很好,看了诗赋,以为是李林甫作的,不住点头道:“好,好。尤其是赋的结尾‘留春光于四时,荐芳绯于白雪’等句,更是神来之笔。进步不小,进步不小啊!”
哥奴有两个舅父,大舅姜皎、二舅姜晦,都在朝为官。大舅姜皎因助明皇击败政敌韦后和太平公主有功,甚得明皇宠爱。一是因为缺子,二是因为哥奴乖巧,姜皎甚喜欢他,常把他接到自家去小住。
李林甫道:“愚甥拙作,不敢当舅父大人谬赞。”
因鹦鹉色美,善迎合人意,又能说会道,所以哥奴很喜欢鹦鹉,禀明姜氏,把她讨为随侍婢女。可哥奴有鹦鹉为侍婢,并不满足,见有比鹦鹉美的婢女,又生觊觎之心。
姜皎见李林甫如此谦虚,又彬彬有礼,更为高兴,把诗、赋递给身边那个官员道:“敝甥拙作,求世兄教正。”
知潘安、宋玉的婢女皆掩口笑,独鹦鹉道:“少爷是天潢贵胄,美如子都,潘安、宋玉哪能与少爷相比?”鹦鹉姓陈,是则天皇帝的宠人上官婉儿的外孙女。上官婉儿是唐代的女才子,被则天皇帝封为昭容。鹦鹉自幼钦佩祖母之才,不学女红,专攻诗书,也学得诗赋、文章样样精通。可惜偏她命薄,小小年纪,就因受上官婉儿的牵连,被配给李府为奴。鹦鹉聪慧,性略狡黠,配给李府为奴后,常想:像我这样的人,若不甘心终身为奴,出路在哪里呢?得出的结论是,出路只有两条:一是得主子的欢心,开恩放自己出府;二是得主子喜爱,收为妻妾。她看出哥奴在李府的地位,便把出路寄托在他身上,因此察言观色,处处逢迎他。
这个官员,是接姜晦任吏部侍郎的邹大人,今日借来姜府贺喜之便,特来谒姜家兄弟,以求官路通达。方才三人到莲舫上谈了一宗机密事回来,正好碰上了李林甫。他初见李林甫,就对他印象很好。又见姜皎如此喜欢他,也对他另眼相看。他并未细看李林甫献上的诗赋,就对姜皎道:“这是令甥吗?真乃昆冈之玉,诗赋大佳,可喜可贺!”
哥奴虽只是中上等人才,可是他却觉得自己是无与伦比的翩翩美少年。一天,他问婢女们:“听说古代的潘安、宋玉长得好,我能比他们吗?”
姜皎道:“敝甥有缘,邂逅世兄,世兄身主吏部,请关照!”
婢女们大多不敢说话,只有一个叫鹦鹉的婢女道:“少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哪里还用苦读书?”鹦鹉也窃笑哥奴不学无术,但她故意讨好少主。
李林甫听说此官员主吏部,福至心灵,赶忙跪下叩头道:“学生李林甫,现在荫封为千牛直长,求世伯提拔!”
哥奴离开学馆,就去婢女们中间,眉飞色舞地吹嘘气走老馆师之能。
邹大人道:“贤侄请起!贤侄大才,却屈任千牛直长,真是小池有屈洪流之量,我与令舅父有深交,贤侄升迁之事,包在我身上!”
老馆师被气得瞠目结舌,看着哥奴头也不回地走出学馆,叹了一口气,自语道:“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随后不辞而别了。
李林甫听了邹大人的话,万分惊喜,又给邹大人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道:“倘得升迁,小侄没齿不忘大人之恩!”
老馆师刚说完,哥奴就道:“听说古时候司马相如和曹子建都很有才,可是他们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用在此坐冷板凳,将来一定比他们有名气!”说完就扬长走了。
姜皎、姜晦与邹大人走向院里。
可是哥奴很乖张,完全不把老馆师放在眼里。一天,老馆师教训他说:“人无才,犹如帛无锦、玉无华。才从学中来,你正是少年,必须努力学习,刻苦自励呀!”
李林甫心花怒放,出后门,到莲花池边,信步绕池一周,才慢慢踱回大厅。
哥奴不愿受寒窗之苦,常与京都的纨绔子弟们去游山玩水。父亲怕他将来不能克绍箕裘,非常担忧,就请了一个年高、庄重的馆师,来教诲、督责他。
这一天午宴,李林甫因升官有望之喜,冲淡了写错“璋”字之羞,放开酒量畅饮。
好像上天生李林甫,就是让他来人世嫉妒恣睢、倾轧争斗的,他一生从不知满足。别看他一双笑眼、一团和气,可实际上却是个嫉妒狂。
与他同桌的贺客,有姜度的朋友、宰相源乾曜的大公子源复。源复潇洒、倜傥,酒量很大。二人邻座,划拳行令,饮得很痛快,直饮到微有醉意才罢。
李林甫小字哥奴,小时候就笑眼粉面,很可爱,又是独子,甚得母亲娇宠,成了李家的无冕皇帝。因此哥奴养成了目空一切的优越感。
源复还没吃饭,就因有事被家里叫走了。
李林甫是唐宗室长平肃王李叔良的曾孙。父亲曾做过员外郎之类散官,因性恬淡早致仕。母亲姜氏,出身显宦之家,在李府地位甚尊崇。
源复走后,李林甫觉得索然无味,于是也向舅父、表兄告辞回家。
唐开元八年,二十一岁的李林甫被荫封为千牛直长。
不几天,李林甫果然接到吏部的行文:由千牛直长,升为太子中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