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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许多习以为常的话,偏偏登不了大雅之堂

段运鹏没有回话,屋里顿时沉寂下来。隔了半晌,文知雪才说:“李一功来西安,的确早就知道。但奇怪的是,一个月前他突然来信,说此行乃公事,叫咱们不必单独招待。”

文知雪点了点头,陷入沉思。盛宇峰却满不在乎地说:“李大人来西安的事,两个月前就知道了。”

盛宇峰哼道:“李一功从来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信里说不必招待,没准心里却盼着。”

段运鹏说:“李一功前天已到西安。”

“这次不同以往。”文知雪说,“我写信问过李一功的行程,他却没回信。并且,他前天就到了西安,却至今连声招呼都不打。若不是运鹏消息灵通,咱们还不知道。”

“什么事,说吧。”文知雪说。

“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听文知雪一说,盛宇峰也觉得奇怪。

段运鹏说:“我有急事禀报东家,听说她到盛东家府上了,便寻了过来。”

“李一功住在哪儿,驿馆还是川陕总督衙门?”文知雪问段运鹏。

段运鹏推门而入,盛宇峰板着脸,没好气地问:“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都不是。”段运鹏答道,“李一功住在城郊一座寺庙内。”

“运鹏,进来。”文知雪唤道。

“他住在庙里?”文知雪与盛宇峰更诧异。

盛宇峰还想说下去,门外却传来段运鹏的声音:“东家!”当年泾阳商战大败岳江南,段运鹏立下奇功,从此他便成为文知雪的左膀右臂。

段运鹏点了点头说:“据庙里的僧人说,此行足有近百人。庙外有两层守卫,戒备十分森严。外面一层是西安府的兵丁,里面一层则是从延安府调来的绿营军。”

在苏乐西影响下,文知雪已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颇为不悦地说:“入教之事岂可儿戏!我入教是祈求主的宽恕,你却为私情入教,成何体统!”

盛宇峰愈发纳闷:“李一功从刑部调到户部,虽说捞着肥缺,但品级未动。一个二品堂官,排场不应这么大吧。”

“这有何难。”盛宇峰说,“我也可以入洋教,咱们不就能结婚了!”

文知雪想了想说:“从来都是行客拜坐客,如今李一功遮遮掩掩,咱们只能改规矩了。坐客上门,去拜一拜京城来的行客。”

文知雪摇头道:“教徒虽可以成家,却不会与异教徒结成伴侣。”

第二天,文知雪精心挑选了几盒茶叶,与盛宇峰、段运鹏一同来到西安郊外的古庙。古庙外守着的是西安府的兵丁,带兵的千总认识段运鹏,简单盘问几句便放行。古庙内守着的是延安来的绿营,他们却不肯放行,连向里头通报一声也不答应。

盛宇峰惊诧道:“什么?你要入洋教?”缓过神来,他又说:“入教也没什么!我知道洋教的规矩,接受洗礼又不是剃度出家当尼姑,教徒一样能结婚生子。”

两边正说着,走出来一个皮肤白净、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他腰间佩玉,手中提一柄长剑。此人年轻尚轻,也没穿官服,兵丁却是恭敬有加。问清缘由,年轻人挥了挥手说:“早有规矩,若非里头打招呼,任何人都不见,叫他们赶紧走。”

“你不必这般委屈自己。”文知雪劝道,“刚才你提到苏先生,正好有件事告诉你。我已同苏先生说好,下个月受洗入教,成为上帝子民。”

段运鹏上前抱拳道:“我们是李一功大人的朋友,听说他到西安,特意来拜访,烦请通报一声。”

盛宇峰说:“你可以把我当哥哥,但我只会把你当成刻骨铭心的爱人。一生一世,矢志不渝。”

年轻人不耐烦道:“刚才我说的没听懂吗?若非里头打招呼,一概不见。”

文知雪又说:“你对我的好,我都清楚。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文家的恩人。咱们情同兄妹,只是做不了夫妻。”

段运鹏知道官场中有“门包”陋习,掏出银子便塞过去:“我们大老远来一趟实在不易,还请行个方便。”

见盛宇峰一脸沮丧,文知雪不忍再说重话,缓和口气道:“我去苏先生那里,是听他宣讲教义。苏先生在打箭炉待了好几年,与蒙元亨朝夕相处,闲聊中偶尔提到,没什么奇怪的。”

年轻人拿起银子,在手里掂了掂,接着一把扔在地上,喝道:“当众行贿,好大的胆子!”

“你竟派人偷听我和苏先生说话!”文知雪生气地一巴掌拍在桌上。

盛宇峰忙弯腰捡起银子,赔笑道:“下边人不懂事,万望见谅。只是各位军爷连通报一声也不肯,里头的大人又如何打招呼?”

“说谎!”盛宇峰向来对文知雪百依百顺,今日却难得反驳,“最近你常去苏乐西那里,每次都会聊到打箭炉的事。这就叫对男女之事断了念想?我就不明白,我哪点不如蒙元亨,你为何总对那个杀父仇人念念不忘?”

年轻人冷笑一声:“下边人不懂事?你又是什么人?”

文知雪叹了口气说:“自打接掌文盛合,我的心思全扑在生意上,男女之事便断了念想。”

盛宇峰依旧赔着笑脸:“我乃泾阳文盛合的东家盛宇峰,是李大人的朋友。”

“为什么?”盛宇峰追问道。

年轻人满脸不屑:“刚才我说了,今日不见客。莫说是你,西安知府来了也一样。”

“这是何苦!”文知雪叹了口气,“咱们之间不可能的。”

盛宇峰并未气馁,依旧磨着嘴皮。年轻人却有些恼怒,一耳光便扇过来:“谁有空同你啰唆,快滚!”

见文知雪的脸微微泛红,盛宇峰说:“我这辈子非文知雪不娶,你答应便答应,不答应我便一直等着。但你不必安排什么媒婆子,纵是仙女下凡我也不会动心。”

盛宇峰何曾受过这等羞辱,被打倒在地后,气得满脸煞白,指着年轻人说道:“你,你……”

盛宇峰摇头道:“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我并非痴迷于画雪,而是睹画思人。”

年轻人却愈发骄横:“老子打的就是你!”

文知雪定睛一看,只见这些画无一例外全是雪景图。她当然明白其中意味,却只能装糊涂道:“早知道盛大哥画技非凡。”

盛宇峰正想爬起来,文知雪却将他摁住。接着,她双目直视,斩钉截铁说道:“麻烦这位小哥将人扶起来,赔礼道歉。”

“是,但也不是。”盛宇峰指着墙上的画说,“你仔细看看这些画。”

年轻人先是一愣,接着笑道:“我没听错吧?他扰乱公署,还要我赔礼道歉?”

盛宇峰带着文知雪来到一间小屋,推开房门,只见里面摆着书案,四周墙壁上挂满了画。文知雪问:“这是你作画的屋子?”

文知雪虽是女流,骨子里却硬气得很,见对方欺人太甚,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她一字一句说道:“求见上官,谈何扰乱!刚才你问我们是什么人,我倒要请教,你是何人,官居几品,竟敢当众殴打四品道员?”

文知雪还想劝几句,盛宇峰却挥手说:“你跟我来。”

“他不是什么商号的东家吗?”年轻人说。

盛宇峰摇了摇头:“婚姻大事岂可草率。不找到心仪之人,我宁肯不娶。”

文知雪说:“盛大人乃四品候补道员,只不过如今未获实缺,赋闲在家。”

文知雪笑了笑说:“是我让媒婆来的。你年纪不小了,该谈婚论嫁了。”

盛宇峰的确是四品道员,只不过非科举正途,而是用两万两银子捐来的。盛宇峰痴心于文知雪,对升官发财概无兴趣,当然不会去捐官,这两万两银子还是文知雪掏的。文知雪屡屡拒绝盛宇峰,总觉得心有愧疚,出银子为他买功名,也算是种补偿。况且文盛合的生意越来越大,场面上的应酬很多,盛宇峰顶着个道员头衔,好歹能撑一撑场面。

文知雪来到盛府,原以为盛宇峰会怒气冲冲,没想到他只淡淡说了句:“前几日有个媒婆被我骂走了。”

清代素有捐官之制,捐官的上限便是四品道员。当然,捐官换来的只是虚衔,朝廷既不会分配实缺,更没有俸禄。像赵明舟那样由捐官转获实缺的,可谓凤毛麟角。

文知雪站起身,说:“有些话迟早要捅破,索性今天说了吧。”

年轻人乐了:“我以为是什么,原来是个买来的候补道员。”

文知桐耸了耸肩:“媒婆我打发走了,怎么打发盛宇峰,就看你的了。”

“请慎言。”文知雪拉高语调,“小哥既在衙门行走,起码的规矩该懂得。国家道员,事关朝廷脸面,是能够你卖我买的吗?朝廷早有制度,捐银者乃是一心报效,为国分忧,朝廷感其心意,赐以官衔,怎么到了你嘴里,竟成了一笔买卖?你说盛大人买官不打紧,难道朝廷还会卖官不成?”

这时,一名用人走进来禀报:“东家,盛东家那边带话过来,请您过去一趟。”

捐官便是掏银子买官,不仅天下人这样认为,就连文知雪平常也会如此说。不过出于体面,朝廷公文上绝不会写买卖二字,只说一个愿捐一个愿赐。今日面对官场中人,一番唇枪舌剑中,文知雪正好抓住了这个破绽。

文知桐摇了摇头:“反正我是女人的话,不会喜欢盛宇峰。这小子虚头巴脑,阴得很。”他一说完,兄妹俩都笑了。

许多习以为常的话,偏偏登不了大雅之堂。年轻人意识到,刚才那句话确是失言了。

文知雪说:“我和他之间的事,我自有主意。我是问,你觉得他这人如何?”

文知雪乘胜追击,质问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朝廷恩赐的四品道员,也是正儿八经的官衔。敢问你是什么人,竟当众殴打道员?你若是一、二品大员,殴打僚臣已属官德不佳;若只是芝麻小官,羞辱上官又该当何罪!”

文知桐放下茶碗,说:“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才知道。那是你的事,问我有什么用。”

年轻人恶狠狠地瞪着文知雪,但她毫无惧色,两眼也直视对方。隔了好一会儿,年轻人终于上前一步扶起盛宇峰,但赔礼道歉,却是绝不肯。

文知雪沉默片刻,说:“哥,说老实话,你觉得盛宇峰如何?”

或是听到外面嘈杂,又有人从庙里走了出来。盛宇峰定睛一瞧,来者正是鹿富晨。这位当年的泾阳县令,攀上了李一功的门路,近来官运亨通,已是正四品的户部给事中。盛宇峰满脸欣喜,鹿富晨却面色发紧,快步走过来,呵斥道:“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不是让你们别过来吗?”

文知桐拿起盖碗茶,说:“这么多年了,盛宇峰心里头惦记着谁,咱们都清楚。”

“鹿大人,他们说是李大人的朋友,想要进去,被我拦住了。我没做错吧?”年轻人慢悠悠地说道。

文知雪满不在乎地说:“我好心给他说媒,怎么是恶心他?”

文知雪在一旁看着,心想这年轻人当真骄横,不仅对鹿富晨说话大大咧咧,即便言及李一功也未见几分敬畏之情。

文知雪也笑了笑,坐到椅子上。文知桐跷起腿,说:“妹子,多给媒婆几两银子是小事,但你这么做,不是恶心盛宇峰吗?”

鹿富晨点头道:“你做得对,做得对。”

文知桐点头道:“那婆娘絮絮叨叨,无外乎想多要几两银子。”

鹿富晨把文知雪等人拉到一旁,低声道:“李大人此行肩负重任,没时间见客,你们快回去吧。隔几日李大人会召见山陕大商,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望着妇人的背影,文知桐苦笑摇头。文知雪走出房间,问道:“哥,把人打发走了吧?”

平常哪一次见鹿富晨,此人不是官架子十足,今日却谨小慎微,连说话都怕大声。文知雪虽是诧异,也只得答应下来。她正欲离开,只见对面走过来三人,其中一人年纪大些,她不认得,另外两人却再熟悉不过,正是蒙元亨与周琪。

泾阳文家大院,一个徐娘半老的中年妇人满面怒气,口中抱怨不停。文知桐赔着笑脸,又给了妇人一袋银子,人家才悻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