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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欲聚商气,先聚人气,重振茶马互市的第一步,需把市先搞起来

德让有感而发:“怪不得你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好比今年这行情,藏区没有马,京城的达官显贵哪里知道!”顿了顿,他又叹气道:“难怪茶马互市当年由盛转衰。”

见德让瞪大眼睛,蒙元亨不徐不疾地说:“茶马互市有一个天然缺陷,即是官办。前明时内地每年运多少茶叶过来,多少斤茶叶能换一匹马,事无巨细被朝廷管着。那些个官吏哪懂生意!再说了,即便有几个精明干练的官吏,京城与打箭炉隔着千万里,他们只能是闭门造车。可惜,当年打箭炉的行情竟要听命于户部公文。”

蒙元亨说:“朝廷管得太死,自是衰败之因。但还有一样东西,却是商路凋敝的罪魁祸首。”

蒙元亨说:“阿旺次仁的外公是炉客,他给我说了不少当年的事。或许言者无心,但听者却受益匪浅。”

“什么?”德让听得全神贯注,问得迫不及待。

德让满脸的不相信:“阿旺还懂这些?”

“私市。”蒙元亨说,“到了明末,关外有八旗铁骑,关内有流寇,朝廷自顾不暇,对茶马互市自然心有余力不足。炉客们以为时机到了,终于能够摆脱束缚,于是绕过官府,大量进行私下交易,这被当地人称为私市。”

“是啊!”蒙元亨笑着说,“刚才我说了茶马互市之兴,偏偏在折多山遇上阿旺次仁,又从他口中了解到茶马互市衰败之因。”

蒙元亨又说:“私市开头兴旺了一阵子,但很快人们就发觉不对劲。汉藏之间语言不通,风俗各异,两边商人中均有个别见利忘义的不法之徒,往往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饭。而没了官府约束,出现纠纷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最后只能比谁的拳头硬了。如此一来就不是做生意,而是拼命了。商人们避之不及,商路最终归于沉寂。”

“所幸你没走远,在折多山就停下了。”德让抿了一口茶。

蒙元亨接着举例道:“就说前几天吧,若不是德让老爷出来主持公道,我与多金只能拼个你死我活。到头来买卖没做成,搞不好还弄出人命来。”

蒙元亨不禁摇了摇头:“回想当日,我竟以为能以一己之力直抵拉萨,真是自不量力。”

说到激动处,蒙元亨不由得拍了下椅子:“来打箭炉之前,我便一直思索,盛极一时的茶马商路为何衰败至此,甚至自以为是地想出了几条理由。其实,不深入实地,好多事只是想当然。”

“没错!”蒙元亨拉高语调,“打箭炉之兴,盖因茶马商路之兴。而茶马互市必由汉藏商人通力协作方可完成,且还得在打箭炉交易,绝无可能像山陕商帮经营蒙古商路那样,任它黄沙漫漫,我自西出阳关。”

蒙元亨说完后,德让陷入了沉思,隔了好一阵子,才重新开口:“如你所说,事情当真不好办。朝廷管得太死,商路上弊端重生,逼得商人们私市交易。可朝廷不管了,放任私市泛滥,又是龙蛇杂处良莠不齐,到头来彻底毁了商路。”

德让点了点头:“看来这打箭炉真是风水宝地。”

“是麻烦,却并非无法可解。”蒙元亨放下茶杯,举手行礼道,“为这事,在下冥思苦想多日而不可得,直到那日在土司府,老爷雷霆一怒惩罚多金,我才恍然大悟。”

蒙元亨又说:“究其原因,打箭炉实乃两种地势之分野。打箭炉以东,虽然山势险峻,但汉人行走呼吸无碍,肩挑背驮勉强还可支撑。然打箭炉往西,地势陡然升高,汉人别说运货,连走路都喘粗气,因而只能依赖藏民以及牦牛运输。汉商无法西去,藏商东进亦是艰险。在打箭炉时,我问过多位藏民,他们说打箭炉往东,地势越来越低,他们既不习惯,更不愿去走一遭。”

德让微微一笑:“刚才夸赞了苏先生,如今轮到我了。”

这番话,蒙元亨已在脑中想了好几天,如今说起来滔滔不绝:“说到底,茶马互市还是一桩生意。既然是生意,其兴盛自然源于各有所需。但是,茶马商路又与其他商路不同。比如通往蒙古的棉布商路,山陕商帮可以运载棉布直达蒙古腹地。而在茶马商路上,汉商大多止步打箭炉,继续西行者微乎其微。”

“在下所言发自肺腑,绝非溢美之词。”蒙元亨说,“汉商千里迢迢来到打箭炉,谁敢不给老爷面子。藏人淳朴,向来敬畏土司。那日老爷金口一开,多金立刻自废其手,不敢有半分犹豫。我以为,汉藏之间语言、风俗有异,直接打交道,经常闹出误会。若有一位德高望重者居中协调,有纠纷时能够评断公道是非,让双方心服口服,倒不失为上策。”

“你倒说说。”德让催问道。

德让思忖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要取缔私市,朝廷不管的事,由土司府管起来。可是,朝廷都管不好,我就能管好?”

蒙元亨重新站起身,说:“凡事有因才有果。要重振茶马互市,不妨探究其兴衰之因,这样才能有的放矢。”

“私市自当取缔,却绝非重走旧路。”蒙元亨说,“恕我直言,朝廷当年管不好的事,老爷如今未必就管得好。陕西、四川、湖南等地年景如何,能种出多少茶叶,织出多少锦缎,藏区的良马、虫草又是何行情,这些事,远在京城的朝廷不知道,打箭炉里的老爷同样弄不清。”

“接下来做什么?”德让也是兴趣盎然。

蒙元亨接着一字一句地说:“方才我是说,希望有人能够居中协调,而非像朝廷当初那样,事事越俎代庖。”

“当然。”蒙元亨点头道。

德让仍是不解:“怎么个协调法,与朝廷当年的做法有何不同?”

苏乐西不谙商道,但听着蒙元亨侃侃而谈,也觉得挺有意思,便问道:“你说收下藏商的货只是第一步,那还有下一步喽?”

蒙元亨说:“朝廷当年管得太琐碎,连货物交易价格都要过问。老爷大可不必如此。只需辟一处场所,供汉藏商队人马安顿、货物停放,两边各自带来了哪些货,又想采购什么东西,均可告知中间人,由其穿梭撮合。但是,最终买与不买,卖或不卖,价格几何,仍由商人自己商定。总之,居中者有协调之责,而无决断之权。倘若买卖中起了争执,居中者再秉公评断是非。”

德让也笑起来:“昔有千金买马骨,今有苏先生治病传教,竟是殊途同归。”

“这是让我整日同商人们讨价还价。”德让轻摇着头。汉人重农轻商,藏人同样瞧不起经商之辈。德让身为一城之主,绝不愿降尊纡贵。

蒙元亨说:“苏先生是传教的,为了传教才钻研医术。试想一个洋人,若非妙手回春,估计人人都躲着他,还传什么教!做生意也是这个道理,欲聚商气,先聚人气。那些沿街卖艺的都晓得,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

蒙元亨明白德让的心思,说道:“老爷何等身份,哪用亲力亲为。你只需选定几处场地,每处安排一位主事者,其他事便交给他们去办。汉藏商人知道此人乃土司老爷派来,自会规矩行事。倘若真有不识好歹之徒,欺行霸市、坑蒙拐骗,下边人一时又收拾不了的,老爷再行惩戒。”

坐在一旁的苏乐西颇为诧异:“关我什么事?”

德让面色严峻,手指敲着扶手。蒙元亨知他仍在犹豫,趁热打铁道:“茶马互市兴,则打箭炉兴。商贾往来,货物穿梭,每年将给此地带来数不清的银子。老爷尽可无为而治,坐享其成。”

“成都的大人们见到咱们的信,相信能够体谅。”蒙元亨笑了笑又说,“我能想通这番道理,苏先生功不可没。”

德让敲打扶手的指头停了下来,缓缓说道:“这个法子不妨一试。但开始时,地方不要选多了,只辟出一个场所,看一看效果究竟如何。”

“道理是不错。”德让的态度已大为不同,“你可以把这些话写回成都。我也修书一封,向巡抚大人说明实情。至于人家能否听进去,只能听天由命了。”

德让答应一试,便让蒙元亨大喜过望:“老爷深谋远虑。”

蒙元亨坐下后继续说:“藏区遭遇雪灾没有良马,谁也无可奈何。商人们携带虫草、麝香、羊毛而来,若我不能临机应变,让他们亏了血本,便是毁了市。明年即便有了良马,也没人再给我送来。反之,今年让藏商开开心心赚了银子,便有了市。只要市一起,汉区的丝绸瓷器,藏区的麝香虫草,均可往来无阻。等到产出良马,藏商自会风雨无阻地送来。”

德让又问:“场所好找,打箭炉里的空地多的是。关键是这主事之人,派谁合适。此人起码要精通汉藏语言文字,威望也得够。”

“复兴商路,自然不能仅靠虫草、麝香,但这却是第一步。”那日救下多金时,蒙元亨脑中已有了大致谋划,经过这几日缜密思考,更是信心满满,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提到茶马互市,众人只知茶马,却忘了一个市字。人从四海来,货朝八方走,货畅其流,交流融通,方才为市。先有市,后有茶马。倘若只盯着茶马,却忽略了市,实在是本末倒置,大错特错。”

“阿旺次仁。”蒙元亨举荐道。来土司府前,蒙元亨已找过阿旺,他并不眷恋土司府的官职,倒是对发财之道颇为上心,满口答应下来。

“口气不小。”德让接着问,“我倒要请教,就凭那些个虫草、麝香,连一匹马的影子也没有,茶马互市就复兴了?事情当真这么简单?”

“他倒挺合适。”德让答应得更爽快。其实这几日,德让一直为阿旺次仁的事烦心。此人立了战功,不封赏说不过去。但毕竟土匪出身,让他领兵实在放心不下,打发他去干这事,正好一举两得。

在打箭炉相处一年多,德让早已看出,蒙元亨远算不得八面玲珑,有时还不讨人喜欢,但那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也是少有人及。只是,此人究竟是志大才疏纸上谈兵,还是胸中藏着真才实学,自己还要考上一考。

德让抖了抖袍子说:“你说的这个地方,是个新玩意,既是商旅食宿、货物存放之所,还要为两边牵线搭桥,甚至调解纠纷,主持公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总得取个名字吧。”

蒙元亨站起身拱手道:“事实如此,相信大人们能够体谅。况且,只要能复兴茶马互市,个人毁誉何足挂齿。”

德让这么一说,众人又沉思起来。久未开口的苏乐西说:“天下商帮,无非陕、晋、徽三家。他们行商天下,会馆遍布海内。我去过大清许多地方,见过不少商帮会馆。元亨刚才说的场所,与会馆不尽相同,却也有颇多相似之处,何不就叫藏商会馆?”

德让冷笑道:“成都的大人们未必这样认为。”

“藏商会馆?”蒙元亨念起这四个字,心中掂量着。

“实不相瞒,是有些心血来潮。不过正是这番心血来潮,倒让我豁然开朗。”蒙元亨说,“兵法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兵家如此,商家何尝不是如此。打箭炉与成都重山阻隔,事事都拘泥朝廷之令,断难成事。”

德让站起身,皱着眉头,在屋内来回踱步。

德让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你接下藏商的货,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不好!”德让又停住脚步,说,“会馆二字,文绉绉的。那些不识汉字的藏人,根本弄不清楚意思。”

德让精通汉学,自然明白蒙元亨说的典故。战国时,大臣郭隗给燕昭王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位国君,愿意用千金买一匹千里马。可是三年过去了,千里马依旧没有买到。国君手下有一个不出名的人,自告奋勇请求去买千里马,国君同意了。此人用了三个月时间,打听到某处有一匹良马。可是,等他赶到时,马已经死了。于是,他用一千金买了马的骨头,回去献给国君。国君看了很不高兴,此人却说,我这样做,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大王是真心实意想出高价钱买马,并不是欺骗别人。果然,不到一年时间,就有人送来了三匹千里马。

“不如就叫锅庄!”德让挥了挥手说道。

德让这话不阴不阳,还是在责怪蒙元亨。蒙元亨笑了笑说:“良马固然想要,但凡事不能急功近利。有人为得到千里马,不惜用千金换马骨,藏商们的麝香、虫草,怎么着也比马骨值钱吧。”

蒙元亨在打箭炉待了一年多,大概知道锅庄的由来。多年前,第一批汉商来到打箭炉,连食宿都没有着落,只能搭起帐篷,竖起“锅桩”,以满足最基本的生活所需。一些勤劳淳朴的藏民见这些外乡人太可怜,便伸出援手帮他们烧锅做饭。久而久之,这些藏民学会了汉语,不仅可以做翻译,还为汉商生意牵线搭桥。最初的买卖就在帐篷边完成,来往的商人越聚越多,“锅桩”也演变成了锅庄。

“切莫这么说。”德让摆了摆手,“你收下藏商的货,让他们满载而归,免得在打箭炉惹是生非,我倒省心了。只是朝廷要的良马,你一匹没换到,他日巡抚大人怪罪下来,你可得替我证明。”

如今蒙元亨所设想的交易之地,当然已非昔年的锅庄,但两者不乏共通之处。况且,用锅庄之名,几乎不用解释,藏人就能明白其中意思。

蒙元亨点头说:“都是托老爷的福。”

蒙元亨拍掌道:“这个名字好,就叫锅庄吧。”

德让抿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说:“听说这几日你的客栈门口排起了长队,那些个茶叶、绸缎被一抢而空。”

夜已深,寒风呼啸,德让却睡意全无,蒙元亨更是精神百倍,两人商议起有关锅庄的各种细微之事。他们或许想不到,今夜的决定将会何其重大与影响深远!仅仅数年之间,大大小小的锅庄将成为茶马商路上的一道风景。而在此后百余年间,锅庄更在维系商路繁华、促进汉藏两族交流中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以至于又过了上百年,纷至沓来的学者仍对打箭炉里的锅庄惊奇不已,认为这种兼具食宿、仓储、中介与仲裁的综合体,大概只有威尼斯的贸易港可与之比拟。

蒙元亨尽管血气依旧,但处事手段早已不是当初的青葱少年。他赔着笑脸向德让致歉,说当日处事操切,未能考虑周全。

蒙元亨走出土司府时,身体已很疲惫,心中却兴奋激动,难以自已。此番西来,一路挫折不断。虽然机缘巧合遇到贵人提携,看似柳暗花明,到头来终究一场空。这绝非自己不够努力,也不能只埋怨时运不济。回忆当初离开保宁府时,曾与赵明舟有过长谈,两人所见一致,欲重振茶马商路,必找出其衰败之因。这一年多来,正是由于未能对症下药,才做了不少南辕北辙的蠢事,终致一事无成。

蒙元亨在书房里枯坐了半个时辰,德让才打着哈欠走出来。人家毕竟身份尊贵,早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尽管生气蒙元亨让自己折了面子,但见面后依旧微笑道:“不好意思!这两天睡得早,没能见你。”

长夜将尽,曙光初现。从打箭炉到折多山,从横刀跃马的阿旺次仁到威风凛凛的德让,直至哀号声声的多金,蒙元亨终于找到了掌握商路兴衰的钥匙。这既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更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至此,商路复兴指日可待!

当晚,蒙元亨赶到土司府,求见德让。侍卫回话说,老爷身体困乏,已经休息。第二晚蒙元亨再来,同样吃了闭门羹。第三晚,蒙元亨拉上苏乐西,方才进了土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