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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德让老爷才把汉人的书读透了,宋江剿方腊的手段,人家用得炉火纯青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街边响起一阵马蹄声。阿旺次仁的援军赶到了!这些百战余生的虎狼之兵岂是多金的手下能抵挡的。眼见阿旺次仁受伤,手下怒不可遏,立刻要剁了多金。阿旺次仁伸手拦住,说道:“押往大牢,听候德让老爷发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毕竟十两黄金摆着,不少人壮着胆冲了过来。眼见阿旺次仁被围攻,蒙元亨、罗兵挺身相助。无奈双拳难敌四手,人家人多势众,渐渐占了上风。阿旺次仁的大腿被人砍了两刀,虽不致命,却是血流如注。

两日之后,土司衙署的广场。德让依旧坐在正中椅子上,只是昔日的阶下囚阿旺次仁此刻已坐到德让身旁,倒是多金等人戴着镣铐,跪在广场正中。

这一来二去,年轻人竟从阿旺次仁刀下挣脱。多金抱过孙子,大喊道:“今日谁能取恶贼的狗头,我赏他十两黄金。”

德让漫不经心地瞟了多金一眼,说道:“你可知罪?”

年轻人转过头,对着阿旺次仁又踢又咬,全然不顾自己的脖子就在人家刀口下。以阿旺次仁的武艺,想结果这年轻人的性命易如反掌,但他却有些木讷,整个人几乎僵住了。毕竟当年杀了人家父亲,心有歉疚,况且如今不再是土匪,提起往事难免羞愧心虚。

多金低头道:“小人知罪。”

多金点头道:“没错,你父亲就是死在这个恶人手里。”

德让又问:“什么罪?”

被阿旺次仁用刀架住脖子的年轻人这时喊道:“爷爷,他就是我的杀父仇人?”

“小人有两宗罪。”多金答道,“其一不该冲撞阿旺次仁大人,其二不该抢汉商的茶叶。”

“你就是多金。”阿旺次仁终于想起来,多金乃昌都富商。多年前,自己绑了多金的儿子,多金假装赎人,实则联络昌都土司带兵围剿。恶战之后,阿旺次仁侥幸突围,并一刀结果了多金之子的性命。

“你倒是个明白人。”德让板着脸说,“你儿子死在阿旺次仁手中,想报仇情有可原。不过,阿旺已弃暗投明,他不再是土匪,而是土司府的人。”

老者恶狠狠地说:“你欠下的命债太多,自己都不记得了吧。我是多金。”

多金心中有再多仇怨,也不敢开罪德让土司,只能诚惶诚恐地说:“小人有眼无珠,甘愿领罪。”

阿旺次仁问:“你是谁?”

德让挥了挥手说:“我说过,你一时冲动情有可原。这一次,我不追究。”接着,他又问阿旺次仁:“你挨了两刀,打算怎么办?”

老者冷笑道:“真是冤家路窄,咱们又遇上了。”

阿旺次仁从椅子上站起,跛脚走了一步:“老爷说得没错,多金情有可原,我也是罪有应得。”

一个老者在火把簇拥下走了过来,他拿着火把朝阿旺次仁挥了挥,接着说:“果然是你。”阿旺次仁如今名声在外,许多人都知道他带兵剿匪勇冠三军。方才听说他的名号,人群中有人不自觉便退了几步。这名老者身材瘦弱,看着也不会武艺,可脸上毫无惧色,双眼露出凶光。

“什么是气度?这便是气度!”德让点头赞扬。接着他起身踱步,边走边说:“我和阿旺大人都不追究了。你砍了人家两刀,也算报仇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以为如何?”

“爷爷我正是。”阿旺次仁得意扬扬。

多金哪还敢造次,磕头道:“谢德让老爷。”

听阿旺次仁这么一说,人群中有人怯怯地喊道:“你是阿旺次仁?”

猛然,德让停下脚步,大声说道:“这件事就此了结,但有句话我得先撂这儿!阿旺次仁从前是匪,如今却是打箭炉的功臣。自打归顺之日,从前的账一笔勾销。这次事发突然,我不追究多金,下一次不管有什么仇怨,若胆敢和阿旺过不去,就是和土司府过不去。”

阿旺次仁骂道:“老子整日在山里头剿匪,这城里的匪也该剿一剿了。”

台下一片遵令之声,阿旺次仁感激地跪下。德让扶起阿旺次仁,转头说道:“再来说第二宗罪。多金,你哪儿来的狗胆,竟敢明火执仗抢劫汉商茶叶?”

这声怒喝中气十足,所有人都被震慑住。年轻人吓得面如土灰,连连求饶。

多金刚松了一口气,心又提到嗓子眼,可怜巴巴地说:“小人也是迫于无奈。半年前听闻汉商到来,还带来了藏区急需的茶叶、绸缎,便兴冲冲从昌都贩运来虫草。然而汉商却说,他们只要马匹,不要虫草。倘若买卖做不成,小人这一趟真就血本无归。”

蒙元亨怒气冲冲,高喊住手。然而不仅没人理会,还有几人扑上来,与蒙元亨对上拳脚。罗兵见状抽出剑冲上去,对方也不是吃素的,好几人挥舞藏刀砍过来。阿旺次仁毕竟久经战阵,一眼瞅出人群中有个年轻人像是领头的。他一个箭步贴上去,好多人都没反应过来,刀已架在年轻人的脖子上。阿旺次仁高声喊道:“住手!否则一刀砍了他的头。”

多金说得口干舌燥,喉咙都在冒火,此刻可没人给他水喝,只能自己咽下一口唾沫,接着说:“小人并非抢劫。我虽搬走了茶叶,却把虫草留在了客栈。从头到尾,只是想与汉商做一笔买卖而已。”

不一会儿工夫,一行人便赶回客栈。只见对方来势汹汹,近百号人大多手持兵刃,留守客栈的伙计要么被打倒在地,要么吓得不敢动弹。客栈外停着三辆大车,十余个精壮的汉子正把四川运来的茶叶搬往车上。

“强买强卖,与抢劫何异!”德让语气严厉,“如今从四面八方赶来打箭炉的藏商何止数百人,人人都想出货,但也得汉商愿意收才行。都像你这般,还有没有规矩!”

阿旺次仁挎起刀,一面让伙计带路,一面吩咐另一个手下,即刻去营中调人马过来。

多金一脸惶恐,只是求饶。德让不耐烦地问身旁属下:“此人该当何罪,你们说。”

“这等小事,还用麻烦德让老爷?”阿旺次仁站起身来,“不就是抓几个毛贼吗?我手下的兄弟在雪山里杀了几个来回,这几日没处练手,正技痒呢。”

属下说道:“抢劫之人应罚剁手之罪。”

“你个 包,老子走南闯北,什么阵仗没见过。”罗兵骂道。蒙元亨想了想说:“咱们先过去。另外赶紧向土司府通报,请德让老爷派人过来。”

“那还磨蹭什么。”德让的目光威严且阴森,“将他们爷孙剁手。自己剁的话,只剁一只;若要我的人动刀,两只手一起剁了。”

伙计有些胆怯:“他们人多势众,手上还有兵器,咱们几个人去怕要吃亏。”

多金瘫软在地上,半晌没有吱声。旁边有人催促:“你是要剁一只手还是两只?”

蒙元亨焦急地站起来:“走,快去看看。”

多金哀求道:“我愿剁两只手,只求将孙儿的手留下。他还年轻,没了手日后可怎么办。”

伙计答道:“一伙昌都来的商人。”

德让沉吟了片刻,挥手道:“就依他。”

罗兵一拍桌子大吼道:“谁这么大胆?”

多金接过藏刀,犹豫了片刻,终于狠心砍下去,鲜血顿时飞溅出数尺。围观的人见此惨状,纷纷摇头叹息。蒙元亨大惊失色,忙问周围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来,尽管已在打箭炉居住一年多,但他对藏语仅略知一二。刚才德让与多金说的那些话,便听得不甚明白。

伙计说道:“有人抢咱们的茶叶。”

当旁边人告诉蒙元亨原委时,他诧异地问:“土司一句话,多金就把自己的手剁了?”

“什么事?”蒙元亨问。

旁边人对蒙元亨的问题同样感觉诧异:“土司老爷的话,谁敢不听!”

一桌人举杯说笑,甚是开心。恰在这时,一名伙计跑来,惊慌失措道:“出事了!”

这时,只见多金从血泊中爬起来,伸出自己的右手,气若游丝地说道:“还剩一只手,实在没法砍了,请德让老爷派人行刑吧。”

苏乐西耸了耸肩:“没关系,慢慢来嘛。不是有个成语,叫作水滴石穿嘛!”

德让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拿着刀走过去。多金重新被摁住,行刑人举起了亮晃晃的砍刀。

罗兵调侃道:“可惜许多人只想治病,身体一旦有起色,蹦蹦跳跳就走了,可没工夫听你传播上帝福音。”

砍刀用力挥下,却不闻多金惨叫,只听到当啷一声,像是金属撞击的声响。站在前排的人顿时面面相觑,后排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多金的右手是钢铸铁打的。

苏乐西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远万里来到大清,当然是传播上帝福音。但是,大清子民并不知道什么是上帝,空洞说教更没人理,于是才钻研医术。来寻医问药的人多了,我便有传播教义的机会。”

多金乃肉体凡胎无疑,自然没有金刚之手。倒是蒙元亨飞身而出,奋起长剑,挡住了行刑人的刀。蒙元亨年少时便是个好打抱不平之人,常有挺身而出之举。这些年历经沧桑,看遍人情冷暖,为人处世越发老到,遇事也会明哲保身。有时自己都疑惑,当年的侠义本色是否已荡然无存。然而,看到白发苍苍的多金在血泊中挣扎,况且此事又因自己而起,他几乎不由自主跳了出来。此刻蒙元亨才发觉,胸中那股血气或许埋藏得更深,但绝未消散。

罗兵插话道:“苏先生,我就不明白了,打认识你时就知道,你是个传教士。可从泾阳到打箭炉,没见你念经打坐,只见你治病救人。”

一年前就在这里,蒙元亨救下了阿旺次仁,不过那是与德让土司商量好的双簧戏。今日挺身而出全乃临时起意,令德让吃了一惊。他盯着蒙元亨问:“这是干什么?”

苏乐西笑道:“这可不是生意,只是行善积德。”

蒙元亨说:“多金虽有过错,然只是小错,我的茶叶并无损失,略施薄惩即可,大可不必废其双手。”

阿旺次仁心中感叹蒙元亨时运不济,嘴上还得宽慰几句。生意的事越劝越烦,他转而敬苏乐西的酒:“还是先生生意好,听说你成了打箭炉的神医,每天在门口排队的人络绎不绝。”

德让心里责怪蒙元亨多事,面子上还得客气几句:“蒙先生果真菩萨心肠,不过像他这种人,犯不着去怜惜。”

何瑞源说得垂头丧气,蒙元亨心中更叫苦连连。当初因缘际会,结识了德让土司,以为转机到来,茶马互市指日可待,没想到去年藏区雪灾,草木枯萎,马匹产量锐减。两边商人虽齐聚打箭炉,可买的和卖的不是一样东西,生意压根没法做。

蒙元亨坚持道:“多金之事因我而起,若是眼睁睁看着他双手皆废,实在问心有愧。请老爷谅在多金年事已高,留下他的右手。”

何瑞源接过话:“这一年来,成都的茶叶、丝绸、瓷器源源不断运来。藏区商人也带来了几十车麝香、虫草、羊毛,可就是没咱们需要的良马。此番西来,原本做的是茶马交易,没有马,买卖怎么做!”

德让心里的火直往上蹿,好你个蒙元亨,我待你如上宾,你却喧宾夺主教训起我来。德让沉下脸来,说道:“我在执行家法,外人不必过问。”

蒙元亨叹道:“做生意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了天时,光有地利、人和自是不行呀。”

方才情急之下,蒙元亨说话未加隐晦。他自然能看出德让的不悦,更明白要救下可怜的多金,绝不能仅以仁义说教。蒙元亨慌忙中想到一套说辞,抱拳道:“禀报老爷,多金来客栈搬茶叶,既不是抢,也不是强买强卖。其实我已答应用茶叶交换虫草,只是未来得及通知伙计。多金性子太急,另外伙计不通藏语,两边不仅没说到一块去,还动起手来。”

阿旺次仁问:“怎么回事?”

“你的茶叶不是只换良马吗?”德让明知这是蒙元亨编出的谎话,逼问道。

提到生意,蒙元亨皱起眉头:“原以为柳暗花明,没想到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被逼到墙角,蒙元亨左支右绌。但一看多金的惨状,实在于心不忍,只能硬撑下去:“之前是只换良马,但做买卖要随机应变。多金运来的虫草、麝香等物,我看着也不错。”

阿旺次仁又举起酒杯:“我的事不去提了。蒙兄,你的生意如何?听说德让老爷出面号召,藏区商人蜂拥而至,把打箭炉的客栈都住满了。要我说,这事可有我的一份功劳。若不是荡平匪患,那些拉萨、昌都的商人,哪能这么容易来到打箭炉。”

德让心里的火更大,脸色愈发阴沉:“跋山涉水来到打箭炉,带来麝香、虫草的藏商可不止多金一人。你要了多金的货,其他人怎么办?做生意既要临机应变,更得一视同仁吧。”这话摆明了在将蒙元亨的军,你把所有货接下来却换不来良马,到时怎么向朝廷交代!

蒙元亨点了点头,心想阿旺次仁倒有自知之明。官场中的种种约束,恐怕是他无法忍受的。就说刚才那番宋江剿方腊的话,已是官场大忌。在这里说说尚可,真要传到德让耳朵里,没准会招来横祸。

“这,这……”蒙元亨搓着手,不知如何回答。

阿旺次仁说:“我不愿在土司府里做官,况且自己这脾气也做不了官,只希望德让老爷赏赐我些金银,安享富贵便已知足。”

“其他人的货,你到底接不接?”德让又问。

见阿旺次仁长吁短叹,蒙元亨岔开话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何瑞源跳出来,一把拽走蒙元亨,用汉语嘀咕着:“你要充好汉,也得量力而行。多金与咱们非亲非故,管他作甚。”

阿旺次仁摇头说:“我读的那点书不过皮毛,德让老爷才把汉人的书读透了。宋江剿方腊的手段,人家用得炉火纯青。”阿旺次仁又说起此番剿匪的经历,自己三次受伤,捡回了一条性命,手下弟兄更是折损大半。

被何瑞源拉回去的蒙元亨,涨红着脸,低着头,既沮丧又羞愧。周围有人窃窃私语,行刑人再次走近多金,亮出了刀……广场上的一切,他既听到了、看到了,又仿佛毫无察觉。

蒙元亨笑道:“你不仅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连《出师表》也读过。”

在强大刺激下,一个人的脑筋往往会陷入空白。然而正是这种重压下的空白,又能让许多平时想不到的东西源源不断冒出来。蒙元亨呆呆站着,似乎什么也没想,又仿佛把西行以来的所有事全捋了一遍。猛然间,他竟有了顿悟之感,或者说获得了一种电光石火的灵感。

阿旺次仁豪爽地饮下一满杯,放下杯子,叹了口气:“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苟全性命而已。”

“住手!”眼看刀将落下,蒙元亨大喝道。这一声有如洪钟,响彻整个广场。他重新跳了出来,脸上不再有局促,而是一种胸有成竹的自信。

比起一年前,阿旺次仁的皮肤更黑了,左脸上还多了一道刀疤。蒙元亨举起酒杯,敬道:“现在,我们该叫你阿旺大人了。”

蒙元亨抱拳行礼,说道:“德让老爷说得对,做生意不可厚此薄彼。不仅多金的,其他人的货我通通要。”

感念蒙元亨的救命之恩,阿旺次仁稍加安顿,便邀约酒馆小聚。打箭炉乃汉藏杂居之地,汉民的小酒馆不少。餐桌上摆着的,既有糌粑、酥油茶,也有刚从大渡河捕捞的鲜鱼,并用川菜口味做成红烧鱼。除了蒙元亨与阿旺次仁,苏乐西、何瑞源、罗兵等人也聚在一起。

此话一出,德让惊异地盯住蒙元亨。为了救一个多金,你小子真要耗光从成都运来的茶叶、绸缎?到时你怎么回去交差?

倒是西去剿匪的阿旺次仁连战连捷,两日前回到了打箭炉。与幼年时食不果腹出城逃荒,或是一年前折多山被擒,坐着囚车进城不同,这一次,德让土司举行了盛大仪式,欢迎凯旋的英雄。

蒙元亨的话被翻译成藏语后,周围商人立刻欢呼雀跃。他们中间好些人来打箭炉几个月,做梦都想换回茶叶。无奈蒙元亨固执得很,一口咬定只要良马。今天是怎么了,难道多金被剁了一只手,竟令他开窍了!

蒙元亨来到打箭炉,已有一年多光景。关山万里,阻隔重重,除了成都巡抚衙门的一封公文在催促茶马交易之外,就再没收到任何家乡的音讯。家人是否平安,泾阳城里又是如何,自己一概不知。无数次登高东望,只见雪山绵延。天府之国,嘉陵山水,不过依稀出现在午夜梦回之中。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德让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