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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商道不是霸道,而是各行其道

“我还以为,”文知雪又说,“各人应做自己擅长的事,切莫贪大求全,自以为能把天下银子全搬回家里。岳江南就是太贪心,结果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文知雪端起茶抿了一口,说:“咱们并非怕谁。不过我倒觉得,所谓商路指的是一路商机,人人发财。只有大伙赚了银子,商路才能兴旺。若由一家独霸,商路恐怕难以为继。棉布商路兴旺百年,不正是因为从陕晋徽三大商帮到蒙古王公,个个都有银子赚吗?在座的都是商场前辈,你们想一想,若一单生意只有一家吃肉喝汤,其他人连骨头渣也没有,这生意能长久吗?”

文知雪接着说:“前几日我去码头,同一位船老大聊天,他说到,帮文盛合运棉布,最多的一艘船装了五千匹布,而帮徽商布庄运棉布,一艘船最多装过六千匹布。我问他原因,他说徽商多年来织布运布,甚至连怎么在船舱里堆放布料也有窍门。一模一样的船舱,徽商就能多囤些布料。”

当然,山陕商帮中也不乏骄狂之辈,他们不以为然地说道:“岳江南怎么了?不过小人得志,一时张狂,最后还不是夹着尾巴滚蛋。以后谁敢学岳江南,咱们就让他比姓岳的还惨。”

众人没想到文知雪竟观察得如此细致,也有人惊叹于徽商的办事缜密:“这些事看似细枝末节,却处处藏着银子。”

岳江南这个徽商中的后起之秀,不以常理行事,孤身西进,在泾阳城里卷起一阵腥风血雨。若不是冒出个文知雪,真不知结局如何。这些往事,的确令不少山陕商人心有余悸。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徽州子弟多才俊,真把人家逼急了,没准还有李江南、张江南……

文知雪说:“文盛合多年来经营商路,织布并非所长。此番找出地窖织布的法子,既是不得已,也是机缘巧合。徽商织了上百年布,毕竟熟门熟路,若他们也用地窖织布的法子,没准比咱们织出的布更便宜。别人继续赚银子,自己也能采购到更便宜的棉布,何乐不为!”

文知雪说:“棉布生意做了上百年,陕晋徽三大商帮也合作了上百年。平心而论,苏杭八大布庄里,像岳江南这样坏规矩的毕竟是少数。许多徽商做了几辈子棉布生意,倘若一下断了人家财路,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一旦走投无路,难不成要他们学岳江南铤而走险。”

文知雪最后说:“术业有专攻,家父当年奉行驻中间、拴两头的经营之道,往后我也会一心一意打理商路,只做擅长之事。地窖织布的活儿谁愿意做都可以,文盛合却不会做。各家织出的布,文盛合将仔细比对,择优采购。”

这一下,厅内顿时炸开锅。有人说道:“当初让徽商赚咱们的银子,是因为北方织布断头太多,如今干吗再让他们分一杯羹?”

文知雪这番议论鞭辟入里,有人频频点头,有人听后陷入沉思,也有人交头接耳。隔了一阵子,马天行说道:“文东家,你打败岳江南只是术,这番议论却是商道了。我做了一辈子生意,听来依旧振聋发聩。”

文知雪又说:“做生意不妨开大门、走大路,往后咱们陕商、晋商在北方挖地窖织布,徽商也可把作坊挪过来。大家公平竞争,就看谁家织出的布质地好、价格低。”

马天行接着说:“刚才我用西楚霸王的典故,怕是将文东家说低了。商道不是霸道,而是各行其道。项羽不懂这个道理,一味霸蛮,才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正襟危坐,等候着会首的吩咐。只听文知雪说:“地窖织布的技艺,各位都知道了。接下来,我想主动联络江南的徽商布庄,他们若愿意,也可参与进来。”

当然,厅内之人未必个个都有文知雪、马天行的境界。什么是商道,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所在乎的只是眼下的银子。有人问道:“文东家,真如你所说,文盛合不做地窖织布?”

如今众人对文知雪可谓心悦诚服,纷纷站起身来道贺,文知雪也一一回礼。一番客套之后,文知雪接着说:“对于日后生意,我有一个想法。”

“当然!”文知雪答得斩钉截铁,“我们找到了这个法子,愿意分享给诸位,自己绝不染指。段运鹏即将回泾阳,地窖织布的事之前由他负责,各位可以向他打听,他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文知雪笑道:“既如此,我只好勉为其难。只是日后有什么不周不到之处,万望各位前辈海涵。”

“不过,”文知雪又说,“刚才我也说了,谁都可以做地窖织布,但织出来的布,文盛合将仔细比对,选择质优价低者采购。到时我们只认货,不讲交情。”

马天行又说:“文东家也看到了,这就是众望所归。若换了别人,老朽还不答应。”

“文东家大气!”不少人闻言兴高采烈。而像马天行这样的老江湖更看得透彻,文知雪把持商路,美滋滋地吃肉喝汤,丢出来几根骨头却让别人抢得头破血流。这不仅是大气,也是大智慧!

“服!我们服!”大伙纷纷说道。

昔日债主上门时,文知雪只让盛宇峰、宋元河代为送客。如今已是会首,文知雪却要亲自将众人送到院外。送走客人后,文知雪一边往回走,一边问道:“宋叔叔,今晚有什么安排吗?”

马天行说:“英雄不在年高,你的本事,试问有谁不服?”

宋元河没有回答,反而愣住了。文知雪又问:“宋叔叔,怎么了?”

文知雪摆手道:“我年纪太轻,哪能服众。”

宋元河反应过来,说:“东家,你还是叫我老宋吧。”

“老朽何德何能?不行,不行!”马天行立刻推辞道,“过去,文老东家是会首。如今,文东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理应继续担此重任。”

文知雪摇头说:“从小到大都叫你宋叔叔,往后也这么叫。”

文知雪继续说:“今日请大家来,就为一件事。按照规矩,经营棉布生意得有一家会首。我想推举马福兴商号,从今往后咱们唯马老东家马首是瞻。”

宋元河似乎要说什么,文知雪挥了挥手,抢先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自打当上东家,我的确改口了,称呼你老宋。”她停下脚步,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也不想这样,每叫一声老宋,心里便苦得不行。但没有办法呀,当初文盛合风雨飘摇,我一介女流肩上扛着这副担子,真是战战兢兢。父亲生前说过,一个东家得有威仪,为了立威,我只能整日板着脸,在许多叔叔伯伯面前,也不得不摆出东家架子。”

岳江南风头正盛时,山陕商帮中有的是趋炎附势之人。如今岳江南败了,这些人又赶紧撇清关系,恨不能踏上一万只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文知雪早就看透。她脸上挂着微笑,示意大伙别吵了:“过去许多谣言,依我看都是岳江南放出来离间咱们山陕商帮的,大家切莫上当。”

“文盛合总算缓过来,”文知雪长舒一口气,“我也不必再装了。”

“放屁!谁在造老子的谣!”段东家怒不可遏。

宋元河辅助了文家两代人,自然明白文知雪的苦衷。昔日天真浪漫的少女,文府的千金小姐,一夕之间成为商号东家,内忧外患,主少众疑!宋元河简直不敢回想,那段日子文知雪是怎么熬过来的!

段东家说得义愤填膺,有人拍手叫好,也有人嘲讽:“老段,这会儿大义凛然了,我怎么听说,当初你可是备了厚礼,打算和岳江南好好攀一攀交情。”

正是对一介女流的质疑,正是局势的艰危,让文知雪不得不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强悍与刚毅。她必须用高高在上的威严与冷峻告诉所有人,自己是文盛合的当家人!直到今日,挟着商场大胜的余威,终于能谈笑自若,且一颦一笑间已然不怒自威。

文知雪话音刚落,厅内爆发出阵阵叫好。城东棉行的段东家更是站起来,激动地说道:“岳江南这个王八蛋,侵门踏户欺人太甚,竟敢跑到泾阳,踩在咱们山陕商帮头上拉屎拉尿。仗着有几个臭钱,勾搭上一个女人,婚礼还要大操大办显摆一番。老子收到他请柬时,气得浑身发抖。幸亏文东家站出来,帮咱们出了一口恶气。”

宋元河语气激动:“我晓得,东家是在拿自己的命去拼。”

落座后,文知雪说:“众所周知,棉布生意经营了上百年,最近却被岳江南搅得不安宁。所幸这个瘟神已被撵走,接下来大伙又能安心赚银子。”

文知雪拉着宋元河的手:“宋叔叔,文盛合没有垮在我手里。”

马天行这番话既是引经据典,更是对文知雪极高的褒奖。文知雪连说不敢当,接着又说:“咱们就一块坐吧。”

宋元河点头道:“不仅没有垮掉,而且凤凰涅槃,比昔日更强大。老东家看到今日,九泉之下也会含笑。”

马天行笑着说:“巨鹿大战前,各路诸侯作壁上观。唯独项羽英雄盖世,引兵渡河,破釜沉舟,一战而破秦军。这一战让天下人见识了楚霸王的骁勇,大胜之后,项羽于辕门接见诸侯,诸侯膝行而前,不敢仰视。那里面,不少人也是项羽的长辈。”

文知雪哽咽道:“爹,你看到了吗?女儿没有让你失望。”

“这可不行。”文知雪坚持道。

两人站在院内,回想着文家昔日繁华,感念这一路艰辛,竟是不约而同哭出声来。文知雪依偎在宋元河怀中,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宋元河抚摸着文知雪的头,安慰着:“想哭就哭吧,尽情哭出来。”这一刻,文知雪又做回了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宋元河则是当年陪小女孩做游戏、抱着她上街买糖葫芦的宋叔叔。

这般推辞了几次,马天行说道:“我看还是文东家先坐吧。”

情感毫无顾忌地宣泄,话也像开闸的河水,两人从院中到屋内,尽情地聊起往事,从文家大院的柴米油盐,到文善达走马天下行商万里的豪迈气概……他们时而大笑不止,时而又会掠过一缕哀伤。

周围响起一片客气之声:“文东家先坐。”

不知不觉聊了一个时辰,宋元河想起一件事,说:“东家刚问我今晚有什么安排,光顾着聊天却没禀报。前日接到盛东家的信,他今晚到泾阳。”

文知雪说:“各位是长辈,你们先坐。”

盛宇峰赴京后,文知雪去信让他别急着回来,而是取道蒙古联络棉布生意。盛宇峰去蒙古转悠了一大圈,今晚才回泾阳。

见文知雪走进来,众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文知雪走到椅子边,招呼大家坐下,可众人见她未坐,便都站着。

宋元河问:“东家要亲自去迎接吗?”

“马叔叔过奖了。”文知雪笑盈盈地走进尚善堂,“地窖织布是个大生意,非文盛合一家能吃下。有银子大家赚,何乐不为。”

文知雪面露难色:“盛大哥这一趟辛苦了,我本应亲自去迎接,不过上午接到消息,苏先生明日就要远行。盛大哥平安归来,日后天天可以见面,苏先生这一去,却不知何日再见,我想今晚去送一送苏先生。”

马天行老成持重,在商帮中颇有威望。见他发话,众人敛容细听。马天行又说:“知雪找出地窖织布的法子,除掉了咱们山陕商帮百年来的心头大患。但她没有刻意遮掩,而是开诚布公告诉了商帮同人。这等胸襟气魄,当真令老朽佩服。”

宋元河问:“就是那个传教士苏乐西?”

厅内顿时哄堂大笑,有奚落岳江南的,更有对文知雪啧啧称赞的。这时,马福兴商号的东家马天行说话了:“知雪击败岳江南,为父报仇,替咱们争回一口气,自是可喜可贺。不过,我倒觉得她难能可贵之处还在其他。”

“正是。”文知雪说,“你也知道,苏先生出趟门,没有三年五载回不来。”

又有一人说道:“岳江南这只丧家犬,连自个的婚事都顾不上。张罗了半天的婚礼,到头来新郎官落跑了。听说京城请来的戏班没收着银子,大骂姓岳的断子绝孙。”

“这些个洋人倒是闲不住,脚板也异常勤快。”宋元河笑道。

“是啊!”有人附和道,“岳江南和那个陕商中的败类苏定河吓得屁滚尿流,坐着马车连夜出逃,不仅债主找不到人,连广诚德的伙计也找不到讨工钱的地方。”

文知雪说:“盛大哥那边,宋叔叔帮我迎一下吧。明日我专门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文家大院尚善堂内,喜气洋洋,高朋满座,山陕商帮的头面人物都到齐了。一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竖起大拇指,说道:“这就叫虎父无犬女,知雪厉害呀!岳江南这王八蛋,几乎把我们逼到死胡同了,可知雪三下五除二,立马让他乖乖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