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官场小说 > 天下商帮 > 第3节 我走我的阳关道,还要拆了你的独木桥

第3节 我走我的阳关道,还要拆了你的独木桥

文知桐笑了笑:“有了地窖织布的技术,北方的棉花再也不必运去江南。别说你们广诚德,我看徽商八大布庄的好日子全到头了。”

“地窖织布?”岳江南瞪大眼睛,眼神中充满疑惑、迷茫乃至恐惧。

文知桐越说越得意:“从此西北的商路,跟你们没啥关系了。有句话叫喝西北风,我看你们是连西北风也喝不到。”

文知桐放下茶杯,说道:“过去北方织出的布断头太多,并非织机或手艺不行,而是气候干燥。正因如此,才不得不借助徽商布庄。最近,我们把这道难题破解了。只需将织机搬进潮湿的地窖,在北方也能织出质地上乘的棉布。”

文知桐的话尖酸刻薄,听得岳江南心惊肉跳。一旁的苏定河不甘心就此认输,说:“泾阳的染坊如今可在我们手里,就算你们织出棉布,也得改卷漂染。”

文知桐端起茶抿了一口:“按我的意思,有些事不必告诉外人。但我妹说,文盛合的棉布究竟怎么织出来的,人家早晚会知道,不如广而告之,还显得大气。如今她是东家,我只能听她的。”

文知桐哈哈大笑:“要不说我妹这人心思还挺缜密,当初将染坊卖给你们时就留了后手。知道染坊里最关键的是什么吗?是做改卷漂染的师傅。这些师傅十有八九是山西人,跟了我们文家几十年,要他们重归旗下,不过一句话的事。”

岳江南压根不相信:“文大爷说笑了,山西、河南岂能织出这等棉布。”

“好手段!”岳江南叹了口气,“从一开始,文知雪就给我设好陷阱,什么出售染坊,什么去蒙古引见朋友,不过都是障眼法。”

文知桐摆了摆手:“苏杭的棉布,这个时候哪能运到泾阳!实不相瞒,这些棉布就在离泾阳不远的山西、河南织的。”

文知桐本有富家子弟的张狂,憋了好久的恶气终于一吐为快,更是手舞足蹈:“现在知道已经晚了。那些蒙古的王公贵族,你认识了又如何,攀上交情又怎样?如今文盛合的棉布在北方纺织,光运费一匹布就能节约十文。生意人最现实,没人会为了交情出高价。”

文知桐兴高采烈地捧出棉布,岳江南只瞟了一眼,说:“棉布质地不错。敢问是苏杭哪家布庄替你们织的?”

岳江南自知大势已去,但还竭力保持着风度:“受教了。想不到我纵横商场,最终却败在一个女人手里。”

文知桐说:“说到棉布,二位都是行家。你们给看看,文盛合的棉布质地如何?”

文知桐站起身说:“礼我送到,话也说完,告辞!从此我走我的阳关道,还要拆了你的独木桥。”

岳江南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真想一拳打过去。但他克制住情绪,微微笑道:“文东家送的礼当真不轻。”

文知桐拂袖而去,屋里只剩下岳江南与苏定河,两人就这样呆呆坐着,谁也没说话。过了好一阵子,一名伙计跑进来禀报:“泾阳的几位东家上门,说要祝贺岳东家大婚。”

“没错。”文知桐挥了挥手,伙计立刻将一个箱子抬进屋里,“这些棉布是文盛合今年新织的,也是送给岳东家的贺礼。”

岳江南终于重新开口:“黄鼠狼给鸡拜年,他们哪里是祝贺我大婚,分明是来讨债。”

苏定河不想与文知桐绕圈子,说道:“听说文盛合的棉布到了?”

苏定河哭丧着脸:“文盛合一定在外面放话,弄得人心惶惶。假若棉布卖不出去,咱们真没有还债的银子。”

“沾一沾岳东家的喜气,是文某福分。”文知桐笑着说,“原本我妹要过来,刚好码头那边有事走不开,我便抢了这差事。”

岳江南挥了挥手:“就说今日忙着筹备婚事,没时间会客。明日才是大婚之期,岳某届时恭候大驾。”

文知桐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先祝贺岳江南,又同苏定河打招呼。文知雪执掌文盛合后,众人对文知桐的称呼从少东家变成大爷,岳江南抱拳道:“在下婚事,竟有劳文大爷亲自跑一趟。”

伙计转身离开后,岳江南依旧愁眉紧锁,猛然间,他想起一件事,从椅子上蹦起来,朝后门走去。走到门口,果然如蒙佩文所说,除了排队领施舍的,还有一班剃头匠候着。岳江南扒开人群,揪出领头的伙计,不由分说便是一耳光:“你个混账东西,老子的名声,差点被你毁了!”

两人正说着,一名伙计前来通报,文知桐登门祝贺岳东家大婚,还带了一箱礼物。岳江南立刻说:“带他来见我,我倒要看一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教训完伙计,岳江南又向排队的人群作揖道:“手下无状,让乡亲父老见笑。岳某在此向各位赔罪。”

岳江南思忖了一下,还是摇头:“即便有人吃里爬外,我还不至于一点消息不知道。再说了,从日子来算也不对。咱们的棉布尚且在江南,文盛合的不可能这么快运到了泾阳。”

岳江南接着说:“从现在开始,凡是依规矩排队的,只要能轮上,不管多少次,都可以领到棉袄和馒头。被剃了头发的,请到后门稍候,我叫人再补上一份薄礼,权当是赔罪。”

苏定河说:“这年头,为了银子什么事都有人干。”

岳江南一说完,下面一片叫好。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来领施舍的人越聚越多,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岳江南又捡起棉布瞅了瞅,说:“能织出这种棉布的,应当是苏杭布庄。但徽商的布庄向来同气连枝,不会暗箭伤人。”

与院外的嘈杂不同,院内却弥漫着一种恐怖的绝望。苏定河摇头叹道:“东家到底反应敏捷,只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苏定河说:“北方织出的棉布断头很多,瞧这质地应当出自江南。苏杭的布庄里,是不是有人偷偷接了文盛合的活儿?”

岳江南苦笑道:“躲一天是一天,让穷鬼堵住门,顺便把债主也挡住。”

岳江南抓过棉布,仔细端详起来,越看越是脸色铁青,后背也在冒汗。最后,他用力扯烂棉布,一把扔在地上:“这些棉布是谁织的?”

苏定河哭笑不得:“今日门外这阵仗,债主倒是进不来。”顿了顿,他又说:“咱们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吗?当初文盛合败了,如今不也活过来了吗?”

苏定河擦着额头的汗,说:“不用去码头了,我刚从那儿回来。打听清楚了,棉布是文盛合的。我还偷偷摸上船去,剪了一块布回来。”一边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棉布。

岳江南用拳头捶着大腿:“此败非彼败。文知桐说得没错,这一回咱们被人家连根拔起了。一旦山陕商帮能在北方织出上好棉布,徽商的布庄大势去矣。”

岳江南刚要出门,苏定河却满头大汗地跑进院子。岳江南说:“老苏,正好你来了,咱们一块去码头瞅瞅。”

“怎么办?”苏定河抱住脑袋,几乎要哭出来,“之前指望着卖出棉布,大赚一笔还债,如今棉布怕是卖不出去了。泾阳城里的债主,除了那些商户,还有不少是专放高利贷的,这帮家伙收不到银子,可不会轻饶了咱们。”

“什么?上万匹!”岳江南坐不住了,“走,去码头看一看。”

岳江南瘫坐在椅子上:“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伙计说:“谁家的棉布不清楚,但一上午就来了四五艘船,怎么也得有上万匹。”

苏定河忍不住抱怨:“说得轻松!你毕竟是外乡人,大不了溜之大吉,我可惨了!”

“棉布?”岳江南既诧异又纳闷,“咱们的棉布还在江南作坊里,没运来泾阳。这是谁家棉布,有多少?”

“溜个屁!”岳江南骂道,“泾阳城里的债主不少,苏杭的债主更多。从棉花大战到如今,我从徽商老乡那里借了多少银子!你以为我还有脸回去吗!”

伙计说:“不是船有什么不一样,而是船上的货。船上装的全是棉布。”

苏定河知道岳江南说的是实情,如今两人真是难兄难弟,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处。他唉声叹气:“实在不行,老子只能回草原去暂避风头。”

“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船还能长出翅膀?”岳江南说。

“回草原?”岳江南问道,“如今那里可是兵荒马乱,去干什么?”

“不,不是。”或是太心急,伙计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今天的船不一样。”

“我当然不想回去,可又有什么办法!”苏定河说,“当年文善达不肯收留我,逼得我去草原东飘西荡,混了几十年,起码算得上熟门熟路。”

岳江南说:“泾河码头哪天不是船来船往,有什么奇怪?”

苏定河又说:“至于兵荒马乱,老子才不怕!越是乱的地方,债主反倒越不敢找上门来。”

两人正说着,一名伙计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道:“东家,今天来了好多船,停在泾河码头。”

苏定河大吐苦水,却让岳江南嗅到一线生机。他脑筋转了转,一把抓住苏定河的手:“老苏,你要去草原,就把我带上。”

岳江南笑了笑:“刚才我说了你哥的不是,但也得说说他的好。那是一个绝顶聪明之人,而且吉人天相,咱们不必替他操心。”

“你?”苏定河吃惊地看着岳江南。

一说到蒙元亨,佩文不禁皱起眉头:“不知他现在如何?”

岳江南脚一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与其被债主纠缠,不如远走高飞,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泾阳待不下去了,江南更回不去。你说得没错,越是兵荒马乱的地方,反倒越安全。”他又说道:“我手里还有千把两银子,就带着这些银子一块去草原。从此咱俩不是什么东家掌柜,只是患难与共的兄弟。”

岳江南又说:“佩文,你心地太善良。还有一点和你哥挺像,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眼光。世上的事,凭的是一己好恶,管别人怎么说。”

看来岳江南真打算远避草原了,苏定河想了想说:“你若是愿意,咱们自是一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接着,他问道:“什么时候走?”

岳江南摇了摇头,坚持说:“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我掏出真金白银,自然是诚心行善。我相信大多数人会感激我,至于有人一面领施舍一面骂娘,那是他自个坏了良心。对这种人,我懒得在乎。”

岳江南说:“这种事宜早不宜迟。一旦债主堵到门口,想走都走不了。”

蒙佩文并不认可这样做,说道:“排了一次队,第二次再来多领一份,这往宽处说,人家也是花了工夫气力,多换得一份施舍,不算白捡便宜。你既然要行善,不妨大气一些,别到头来银子花了竟惹来埋怨。”

苏定河点了点头:“这话是没错,不过明日的婚礼……”

岳江南笑起来:“这事我知道。这是苏定河的主意,我觉得不错。你想啊,世上贪便宜的人不少,若不做个标记,有些人不知要领多少份。”

岳江南说:“现在还扯什么婚礼!能够安然无恙地脱身就是万幸。”

蒙佩文说:“衣服、馒头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排队的人领了施舍之后,到出口处有一班剃头匠等着,每人一把剃刀,头发剃去一块,作为已领施舍的记号。倘或不愿,除非不领。”顿了顿,她又说:“有人天不亮就去排队,中午才轮到,不料有这么一个规矩,要不领呢,白辛苦一场,于心不甘;要领呢,头发就得缺一块。”

苏定河又问:“蒙姑娘那边怎么办?”

“怎么回事?”岳江南紧张起来,“衣服、馒头有什么问题吗?衣服都用的好布料,馒头我还亲自尝过。”

岳江南皱着眉,咬着嘴唇,想了半天才说道:“我已失信于天下人,绝不能再失信于佩文。我这就去找她,如实相告。她若愿意跟着一块,自然把她带上;她若不愿意,也要安排人送她去保宁府。”

蒙佩文说:“既是做好事,就把好事做到底。你听说没有,有人刚领了衣服和馒头就骂开了。”

岳江南急匆匆找到蒙佩文,道出了实情。蒙佩文对生意一窍不通,她更不明白,上午还兴致勃勃筹办婚礼,为何几个时辰之后却仿佛大难临头,非要仓皇夜逃?岳江南急火攻心,几乎吼了起来:“我是遇到过不去的坎了,何去何从,你快拿主意。”

原来,岳江南为把婚礼办得热闹,不仅广邀宾客,请来了京城的戏班,还决定施衣施食,只要自己舍得下脸的,都可以排队来领,每人蓝布棉袄一件,白面馒头四个。岳江南笑着说:“你知道泾阳人把我叫什么?岳财神!财神结婚,花点银子算什么!再说,这不也是图个吉利吗?”

蒙佩文虽不懂生意,却异常坚定地说道:“虽说明日才是大婚之期,但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去哪儿我都跟着。”

蒙佩文说:“咱俩成婚,你摆什么阔气,还给人发衣服、送馒头?”

岳江南激动地抱住蒙佩文,眼中闪烁着泪花:“佩文,是我对不起你。若有东山再起之日,一定还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什么事?”岳江南问。

蒙佩文也紧紧抱住岳江南:“风不风光的我不在乎,只要你对我好,比什么都强。”

“有一件事,我实在看不下去。”蒙佩文说。

情势紧急,容不得二人缠绵。收拾好细软之物,他们便出了后门。苏定河驾着一辆马车,早等候在外。上得车后,苏定河奋力挥动鞭子,骏马嘶鸣,车轮急滚,尘灰飞扬。

忙碌了一上午,刚坐下歇息,蒙佩文却走了过来。岳江南有些诧异,问:“你怎么来了?”他们并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岳江南的家蒙佩文不知来过多少回,但大婚在即,佩文需住在自家宅子,好几日没来岳江南这边。

此刻的夜色格外深沉,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地上没有一丝光亮。马车孤独地行驶在路上,身后的泾阳城越来越远,一同远去的,还有一场原以为琴瑟和鸣、风光无两的婚礼,以及岳江南千里西进、扬名立万的梦想……

明日便是大婚之期。商场上风光无两的岳江南又抱得美人归,真可谓春风得意。这些日子,他暂且放下生意,将心思用到婚礼筹办上。文知雪说得没错,这不是一场普通婚礼,必将在泾阳城留下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