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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文知雪要借晋南地窖中的老旧织机,颠覆百年商路

老人家带着众人走进另一孔密闭较严的窑洞内,里面摆放着一架老旧的织布机。织布机一端是布满经线的机头,两端有六个翅。不远处安装着竖立的框架,能通过上方的横木棒向下引绳,下方通过引绳连接两个踏板。

“当然。”段运鹏让娘别忙着泡茶,先来演示织布。

织布前,先得让机身倾斜。接着段运鹏母亲端坐在布柱前,双脚踏板上下交替,两只手来回投梭、接梭,织布梭子从两层经线中间穿过,带领纬线与经线交错,再通过机杼的挤压便织成了布匹。

文知雪大喜过望,说:“能让老人家现场给我们织一织吗?”

从“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到“合匹与郎去,谁解断粗疏?”,描写妇女织布的诗歌文知雪读过太多,字里行间无不唤起人们对男耕女织田园生活的向往。不过今日身临其境,眼见段运鹏母亲佝偻的身体和布满老茧的双手,她才意识到生活远没有诗歌那般浪漫。

宋元河看得很仔细,又拿手摸了摸,最后缓缓说道:“起码不比徽商在江南织出的棉布差。”

又细细端详了一阵,文知雪问:“一样的棉花,为何织出的布没什么断头?”

文知雪说:“老宋是行家,你来看。”

宋元河点头说:“不仅棉花一样,就连这织机也和泾阳的差不多,但奇怪了,真还没有断头。”

老人家哪里肯坐,只是忙着给客人倒茶。段运鹏又从屋里抱出一匹布,说:“这是我娘织的,你们看一看。”

两人所说的断头,不仅是棉布上的瑕疵,更是百余年来山陕商帮始终无法逾越的一道难关。正因为泾阳作坊里织出的棉布断头太多,才不得不假手他人,将北方棉花运到江南,由徽商控制的作坊织出质地优良的棉布。

文知雪赶紧一把扶住:“老人家,我们是晚辈,这可使不得!”文知雪搀扶着让段运鹏母亲坐下,心头更不免感叹,此人年轻时能去大户人家做小妾,还能让段运鹏的爹意乱神迷,不惜抛弃锦绣前程与之私通,想必也有过人姿色。岁月匆匆,如今白发老妪的身上哪还有半点昔日风采?女人这朵花,凋谢得好快呀!

若在北方也能织出没有断头的棉布,何必再跑几千里冤枉路!延续百年的“北棉南去,南布北来”商路,必将迎来一次彻彻底底的颠覆!

段运鹏的母亲一下站起来,激动地说:“原来是文东家,你们可是我家的恩人。”说着她便要行大礼。

“你们觉得,这里与泾阳的作坊有什么不一样?”一旁的段运鹏说道。

段运鹏说:“娘,这就是文东家,她是老东家的女儿。”

宋元河说:“两地相距数百里,水土气候大不相同。”

下到院子,走进窑洞,便是段运鹏的家。这是一个普通晋南农家的陈设,正面墙根有一张方桌,堆放着醋瓶盐碟辣子盒,还有一只帽子大小的瓦盆里盛着剁碎的酸渍红苕秆。南头是一张放得很宽的土坯火炕,北头堆放着米缸面瓮等杂物杂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正在掰玉米,见着段运鹏,轻轻说了声:“回来了。”

段运鹏说:“没错,两地水土自然有别。但据我所知,同样与此地相隔百里,河南乡下一样能织出没有断头的棉布。”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文知雪说道。

文知雪说:“令堂织布的手艺想必高人一筹。”

宋元河瞪了伙计一眼,段运鹏却笑道:“我听老人们讲,起初建地窖院就是受老鼠打洞的启发。地下避寒挡风,住着也舒服。只不过,全山西只有挨着黄河的晋南一带土质松软,才适合打地窖,到了其他地方可见不着。”

“非也!”段运鹏笑着摇头,“就咱们这村子,手艺比我娘好的多的是。”

同行的伙计见着稀奇,不禁说道:“怎么看着像老鼠打洞?”

“你说是什么原因?”宋元河问道。

这样的院落,人在百步之外都很难发现。只有临近院子边缘时,才能看清面貌。晋南民谣“上山不见山,入村不见村,平地起炊烟,忽闻鸡犬声”,说的就是这种地窖院。地窖院掩映在树木林荫之中,鸡犬之声相闻而不相见,人声嘈杂而影踪全无。

段运鹏说:“泾阳的作坊在地上,这里却在窑洞里。”

段运鹏家的地窖院长宽九十多尺,深三十尺,呈方形,四面各有三间窑洞。要修建地窖院,先得选择一块平坦地方,从上而下挖一个天井似的深坑,形成露天场院,四面凿出窑洞,再在院角开挖一条上下斜向的门洞,院门就在门洞最上端。一般向阳的正面窑洞住人,两侧窑洞堆放杂物或饲养牲畜。地窖院里一般掘有深窖,主要是用来排水,俗称旱井,使院中雨水流入井中,再慢慢渗入地下。

“地上地下不一样是织布吗?有何不同?”文知雪依然不解。

文知雪大吃一惊,房子是见着了,却不在地上,而是埋在地底下。宋元河早年来此地给段运鹏家送过银子,倒也见怪不怪,他说:“这就叫地窖院。晋南农村的房子,许多都这样建,人们住在地窖里。”

段运鹏说:“你们有没有觉得,窑洞比起地上要潮湿得多?”

众人停了下来,段运鹏用手一指:“这就是我家。”

众人都陷入沉思,窑洞内只有织梭穿梭的声响。猛然,宋元河说道:“徽商南蛮子能织出上好棉布,并非他们的织机更好,也不在于工匠心灵手巧,而是江南的气候远比关中潮湿。”

段运鹏笑起来:“很快你就能见到。”

段运鹏说:“反正我是这样认为。除此之外,找不出其他原因。”

段运鹏提到的往事,众人自然清楚。朝村内走了阵子,依旧不见房屋,文知雪疑惑道:“村里的房子呢?”

文知雪又追问:“你的意思是,只要把织机放在潮湿的地窖里,就能解决断头的问题?”

段运鹏点头道:“还得感激老东家,若不是他,我一家人根本活不下去。”

“没错!”段运鹏说。

一路走着,文知雪问:“运鹏,你从小就在这儿长大?”

文知雪又凝视了织机一阵子,才缓缓说道:“运鹏,你为文盛合立下了大功。”

此人正是段运鹏。他在泾阳养好伤后回到文盛合,只当了半个多月的伙计,就说没脸继续留在这儿,请辞离去。像他这样一个小角色,自然不会有人在意。不过,段运鹏绝非一走了之,而是肩负着文知雪交给他的重任。

一个多月前,段运鹏刚回到文盛合,闲聊中说起家中老母农耕之余也要织布,而且织出的布质地不错。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文知雪敏锐觉察出,这其中或许蕴藏着一次反败为胜的绝佳机会。她让段运鹏离开文盛合,实则是回到家乡实地探究一番。很快,段运鹏传来消息说大有斩获。文知雪没有声张,只是借口去太原处理茶叶生意,急匆匆赶来这里。

文知雪点头道:“运鹏,辛苦了!”

接下来几日,文知雪一直住在村里,去其他村民家,现场看他们织布,她还带着宋元河、段运鹏过黄河到河南农村走访。这一圈走下来,文知雪信心大增,自认已胜券在握。

这人赶至马前,替文知雪牵着马,欢喜道:“我在村外等你们两天了。”

众人从茅津渡过河,由河南再次返回山西。下船换马,文知雪依然难掩兴奋之情:“黄河两岸的晋豫两省,只要是在窑洞中织出的布,都没有断头。”

文知雪露出笑容:“果然是这里。”

“大智在乡野。”宋元河也是喜形于色,“陕商、晋商们上百年都解决不了的难题,没想到乡间农妇早找出了破解法子。”

说话间,一人从树林里蹿了出来,口中高呼道:“东家,宋管家!”

段运鹏为文知雪牵着马,说道:“断头问题能解决,棉花就不必再运去江南。”

文知雪抬眼望去,只见密植的枣树与柿子树,却不见一栋房子,她有些疑惑:“房子都没有,人住哪儿?”

文知雪收敛笑容,目光中透出阵阵寒意:“这些窑洞就是岳江南的坟墓。”

上路后,文知雪挥动鞭子,一骑在前,宋元河跟在身后,甚至有些吃力。两个时辰后,宋元河在一片树林外勒住马缰,说:“应该就是这个村子了。”

“是啊!”段运鹏附和道,“姓岳的仗着江南的织机,加上棉花大战之胜,觉得商路就该由他独霸。没想到,从今往后生意的做法全变了。”

执掌文盛合后,文知雪不仅能熟练看账本,还学会了骑马。上马前,只见她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检查肚带的松紧,以防马鞍滑动。接着左脚踏进镫内,轻轻跳起,右腿跨过马的后躯,同时把右手放在前鞍桥上,身体轻轻落到鞍上,再将右脚放进马镫内,双手持缰。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潇洒且干练。

宋元河提醒道:“过去,黄河两岸的农妇都是单打独斗。往后,却要将她们组织起来,棉花由我们提供,织出的布也由我们回购。这中间,可得耗去不少银子。”

一番安排之后,文知雪与宋元河住进客栈。半个时辰后,几人又走了出来,翻身上马。不过,他们并未北上追赶大队人马,而是掉转马头,一路向南疾行。

文知雪说:“岳江南不是才给了我们银子吗?他自己的棺材板,由他自个掏银子买,好得很!”

商号的人马在芮城休整一夜,第二日接着北上。不过刚走出二十里地,文知雪就说身子不舒服。众人要停下,她又说此行押运着银子,太原正急等着用。最后,管家宋元河提出,找一处客栈让东家休息,自己与两名伙计留下来照顾,其他人继续赶路。

宋元河说:“这么大的生意,一万两银子怕是不够。”

自打当上东家,文知雪好久没这般轻柔地对人说话了。盛宇峰立刻如沐春风,精神百倍:“没事!待会儿我不进芮城了,今夜就动身。”

文知雪说:“咱们接着要去太原,赶紧把那里的茶叶庄卖掉,也能变出银子。再给兰州分号的掌柜写信,让他把水烟行变卖。”

“盛大哥,辛苦你了,一路上可得小心。”文知雪语调温婉地叮嘱。

棉花大战失利后,茶叶庄与水烟行已是文盛合为数不多还能赚钱的买卖。文知雪此时选择出售,看来是要押上全部身家,进行一场豪赌了。

盛宇峰虽不愿离开文知雪,但一想到收拾蒙元亨,更是浑身来劲:“你说得没错。干脆我带上两个人,骑快马赶路。”

文知雪说:“文盛合以棉布生意起家,也因棉布生意才成为山陕商帮翘楚。茶叶庄与水烟行纵然能赚钱,但没了棉布买卖,文盛合就丢掉了魂。重振商号,还得从老本行干起。”

“我有手有脚,用不着别人照顾。去京城找李一功的事,宜早不宜迟。万一蒙元亨把以银代粮的生意做起来,李大人再打招呼就晚了。况且,你早一点到京城,也可去其他大人府上走动走动。”

宋元河知道文知雪虽是女流,但想好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便点头答应。文知雪又说:“运鹏,你留在此地,银子与棉花我会源源不断运来。半年之后若织不出十万匹棉布,我唯你是问。”

盛宇峰想在路上照顾文知雪,并不愿分开:“我去京城,也要途经太原,反正顺路,彼此能有个照应。”

“是,东家!”段运鹏答道。

“我们大队人马走不快,但你有事在身,可以先走一步。”

文知雪接着说:“此事动作要快,但不可大张旗鼓,尤其不能惊动岳江南。”

“连日赶路,歇都没歇,就这你还嫌慢?”

“我明白。”段运鹏说,“晋豫交界之地,既不是泾阳,也不是太原府,位置偏僻,消息不会跑太快。况且地窖都在乡下,外人一般不会知道。”

文家是晋商,祖籍山西祁县,文知雪虽自幼生活在泾阳,却多次回过老家,对三晋大地并不陌生。此行去太原,对外说是处理茶叶庄的生意。文知雪摇了摇头:“这行程太慢了。”

文知雪点了点头:“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由你一人主持大局,我不派人协助了。”

船停泊住,放下板子,盛宇峰扶着文知雪上岸。他看了看头顶西斜的太阳,说:“今日过河有些耽搁,晚上就在芮城县歇脚吧。再有几日工夫,便能到太原了。”

段运鹏说:“商号规矩,货与银子不能交给一人。如今东家却把银子、棉花全交我手上……”

万里黄河在晋陕豫三省交汇处拐出一个巨大的弯,在这百余里的河道上,分布着风陵渡、大禹渡、茅津渡三大渡口,被称为黄河的铁码头。行前许多人建议走风陵渡,但文知雪却执意率领商号大队人马从大禹渡过河。她也不明白为何拒绝风陵渡,难道就因为那里是蒙元亨与罗世英爱情开始的地方?

文知雪笑了:“难不成担心你把货吃了,或是卷走银子?”她接着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真是那样,便是我看错了人,咎由自取。”

如果说黄河是一条巨龙,那么黄河沿岸的古渡口就是龙身上的鳞甲。没有河畔难以计数的渡口,黄河充其量只是一渠死水,没有生气可言。位于山西芮城县东南的大禹渡,正是这样一个铭刻着历史沧桑的黄河古渡。相传当年大禹受舜之命率众治水,踏勘水势来到此处,乘舟上凿龙门,下开三门,连续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无暇一顾,终取得治水成功。后人把治水大军乘舟出发之地称为“大禹渡”。

“你的眼光不会错。文家对我的大恩,这辈子一定当牛做马报答。”说这话时,段运鹏的眼眶已泛红。

长河落日,晚霞流金,秋水如涟,远上云端。两岸翠柳倒映,野鸭点点,航帆竞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