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官场小说 > 天下商帮 > 第6节 砍头的生意有人做,亏本的买卖没人做

第6节 砍头的生意有人做,亏本的买卖没人做

蒙元亨认为赵明舟分析得有道理,从联络李一功到联合整个山陕商帮将矛头对向自己,文家真是步步紧逼。如今文家由文知雪掌舵,一想到在背后连番下毒手的竟是她,蒙元亨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赵明舟说:“李一功素来与于大人不和,想借着收拾我往于大人身上泼脏水并不意外。但我却纳闷,保宁府的事为何这么快就传到京城?你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保宁地处川陕要津,陕商众多,李一功又与泾阳文家有交情,消息自然就这么传出去了。”

“怎么,一点挫折就垂头丧气?”赵明舟并不明白蒙元亨的心思,半开玩笑地说道。

“什么意思?”蒙元亨颇为好奇。

蒙元亨平复了一下情绪,挤出笑容:“我有什么好垂头丧气的!保宁知府是赵大人,有你撑腰我怕什么。”

赵明舟思忖了一会儿,说:“原来你早就和他打过交道,难怪了。”

赵明舟摇了摇头:“这个腰我也撑不下去了。虽说你平安归来,但以银代粮的事终究被叫停。巡抚大人的意思,既然京城的老爷们已经过问,此事只能缓一缓。”

“这个李一功,最不是东西!当年他被文善达买通,一手炮制了我爹的冤案。”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蒙元亨愤愤骂道。

何瑞源摇头苦笑道:“这种事抢的便是时机,倘若缓上一缓,也没必要再做了。”

“他们所说的,大概是刑部侍郎李一功。”赵明舟抿了一口酒,接着缓缓道出了明珠、李一功与恩师于成龙的恩怨。

赵明舟叹了一口气:“一件利国利民之事,因为官场倾轧不得不半途而废,苦的还是百姓。”

众人一边吃饭,一边聊起此番波折。蒙元亨说:“按察使审我时,说此案连京城的大人都在过问。哪个京城的老爷,把心操到保宁来了?”

蒙元亨气愤难平地说:“像李一功这种人才不会念及百姓疾苦。”

“多谢大人。”蒙元亨本就个性豪爽,见赵明舟襟怀坦荡,自己便大方坐下,还让小二上了一壶酒。

赵明舟毕竟是官场中人,心中有再大委屈,也不能当众议论上官,他岔开话题:“回保宁后,有什么打算?”

赵明舟说:“巡抚大人召见,我前日就赶过来了。原本昨天要回去,听说你今日出来,又多待了一天。”

蒙元亨当初远走保宁,想的就是离开泾阳退避三舍。不料文知雪毫不领情,苦苦相逼。以银代粮的生意泡汤了,自己想在保宁立足也困难重重。未来的路如何走下去,蒙元亨心里一团乱麻。他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想过,但我坚信,天无绝人之路。”

“官场险恶,还是大人有先见之明。”蒙元亨笑起来。

“有志气!”赵明舟拍了一下蒙元亨的肩膀,“我这儿有一件事,不知你愿不愿做?”

赵明舟挥了挥手:“怕什么!做贼才会心虚,既然咱们之间没什么嫌疑,那为何要避嫌!当初我找一个不行贿的商人,为的正是今日这份坦荡。”

“什么事?”蒙元亨问道。

走进一家酒馆,只见赵明舟一身便服,坐在大堂中间,桌上摆着几样小菜。蒙元亨颇感意外,说道:“赵大人,你怎么来了,你就不怕……”

赵明舟放下筷子,缓缓道出了一桩连日来令全川官员苦恼不已之事。原来,噶尔丹来势汹汹,西北战云密布,朝廷训练骑兵,急需战马,下旨从各省征调。像四川这样的南方省份,山川河流纵横,原本就不是养马之地。朝廷也知晓地方实情,让各省有马献马,无马助饷。换言之,四川若献不出马,就得向国库多缴银两。

回头一看,却是保宁知府赵明舟的师爷,师爷笑嘻嘻地说:“赵大人知道你们会在这儿歇脚,早候着了。”

往外掏银子,谁都不乐意。四川官员叫苦连连,巡抚大人愁眉不展。有人提议加征赋税,然而天府之国虽温饱无虞,却绝非富庶之地,真要让苛捐杂税把百姓逼反了,到头来朝廷一样不会轻饶。

三人钻进水巷子,正在东瞅西瞧,旁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别找了,菜都给你们点好了。”

巡抚急召赵明舟来成都正是为此事。赵明舟在官场素以精明强干、实务出众著称,没准他能想出什么法子破解难题。

牛市口有一条小街叫水巷子,街宽不过十余尺,两边商铺林立,全是典型的川西民居。小青瓦,穿斗房,人字坡的屋顶,临街面每家都有较宽的屋檐罩着街沿,为行人遮阳蔽雨。康熙年间正是湖广填四川鼎盛时期,天南海北的人在此汇集,河南面食、山东大饼、麻花馓子锅魁、糖油果子三大炮,在水巷子里都能吃到。

赵明舟深思熟虑之后,提出了茶马互市的主张。他认为,四川缴不起银子,更没有战马,但巴蜀物产丰富,茶叶、丝绸天下闻名。紧邻四川的康藏地区草原广袤,历来是出好马的地方,不妨将四川的茶叶、丝绸贩运去康藏,换回战马。如此一来,既能够向朝廷交差,又开辟出财源。巡抚大人一听,顿时喜上眉梢。

牛市口是成都出城去往川东的必经之地,同时,成都城东龙泉山一带客家人很多,为方便交易,每隔二十里有一个集镇,当地人称为场,又有东山五场之说,牛市口便是东山五场之首。位于交通要道,又是商品货物集散之地,牛市口逐渐成为一个热闹集市,无论进城、出城的人,都要在此歇脚。老成都有一句话,叫“填不满的牛市口”,意思是再多的东西拉到牛市口一下就卖光。

“茶马互市的生意早就有,到前明更是盛极一时。当初行走在这条商路上的,大部分是陕商,以至于四川流传一句话:豆腐老陕狗,走遍天下有。”蒙元亨也认为茶马互市是个好主意,却没有特别兴奋。他甚至觉得,这算不上赵明舟的创举,而是自己幼年时就听无数人讲过的故事。

马车行至牛市口,眼看就要出城,罗兵说:“明日愁来明日忧,今天还得把肚子填饱。下车吃顿饱饭,接下来赶路。”

“没错。”赵明舟笑起来,“你身为陕商后代,或许老早就听过,不觉着稀罕,只是那些读八股文章出身的官老爷还不了解其中渊源。”

以山陕商帮的势力,何瑞源这场灾祸是躲不掉了,蒙元亨往后的路更是艰辛异常,众人心中不免生出许多惆怅。

茶马互市不仅早已有之,更走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茶马古道。自古以来,康藏属高寒地区,糌粑、奶类、酥油、牛羊肉是藏民主食。过多的脂肪在人体内不易分解,糌粑又燥热,茶叶既能够分解脂肪,又可防止燥热。因此,藏民在长期生活中,养成了喝酥油茶的生活习惯,可惜藏区不产茶。而在内地,民间役使和军队征战都需要大量骡马,藏区则产良马。于是,具有互补性的茶和马的交易应运而生。明代汤显祖曾在《茶马》一诗中写道:“黑茶一何美,羌马一何殊。”

何瑞源苦笑道:“我想和你绝交也来不及了。刚才老罗说了,我已榜上有名。文家为证明自己说的不是一句空话,还不得杀鸡儆猴,让其他商家看看与蒙元亨合作是什么下场!我就是那只鸡,怎么也躲不掉。”

陕商号称天下第一商帮,崛起时间最早,涉足茶马古道的历史自然源远流长,甚至大名鼎鼎的泾阳茯茶,也与茶马古道息息相关。茶马古道开辟之后,对茶叶的需求十分巨大。川陕一带的茶叶供不应求,却有不少茶叶在运输途中耗损。陕西人很早就接触到砖茶技术,到了明代,陕商眼见茶叶销路旺盛,从湖南安化购入黑茶,在泾阳压砖、发花,做成了泾阳青砖茶。

没想到因为自己竟连累到何瑞源,蒙元亨不免愧疚,说道:“在商言商,你没必要为了我得罪文家。大不了咱们绝交,你照常做生意。”

与徽商必得在潮湿的江南才能织出上好棉布类似,陕商制作茶砖也必在泾阳。究其原因,一则是泾河从甘肃泾源县发源,流经黄土高原携带大量的盐碱,水质较为苦涩,炒茯茶必须要这样的咸水;二则泾阳天气燥热,而砖茶只适合在三伏天做,天越热它越容易泛黄发花。因是在三伏天做的茶,所以叫茯茶。

何瑞源一阵唉声叹气,车头的罗兵说道:“文知雪从泾阳传话过来,谁和蒙元亨做生意,从此文盛合乃至整个山陕商帮就与他断了往来。老何一不小心就上榜了。”

令人不解的是,从唐代开始,历经宋、元,盛于明代的茶马古道却在明末清初的动荡中归于沉寂。蒙元亨打小就听父亲蒙顺讲过许多陕商先祖不畏艰险,往返茶马古道的事,然而近几十年来,去往康藏的商贾越来越少。蒙顺当年在文盛合保宁分号做掌柜,负责全川贸易,他曾到过雅州,听说前头还有碉门、打箭炉,昔日繁盛时每处皆有上千陕商,但这些年没落了,便再没往前走。

蒙元亨问:“怎么没生意做了?”

蒙元亨聊起茶马古道的往事,说:“我听父亲说过,比之川陕驿道以及去往蒙古的商路,茶马古道艰险万倍。途中高山深壑,狂风暴雪,稍有不慎就得丢掉性命。当年陕西户县的一对兄弟,结伴前往康藏,哥哥死在途中,弟弟回到陕西老家时,已是整整二十年之后。”

玩笑过后,何瑞源又叹了口气:“要说错,你也没错。像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家伙,我犯不着来成都接你。只不过待在保宁也没生意做,出来散散心。”

罗兵是镖师出身,习惯性地问道:“路上土匪强盗应当不少吧?”

蒙元亨也哈哈大笑:“算我说错了。”

蒙元亨摇了摇头:“路上有劫匪不可怕,打得赢就打,打不赢交点买路钱。最怕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只有老虎野兽,这些家伙只吃人不要钱。”

何瑞源笑嘻嘻骂道:“你的良心让狗吃了。我爱银子不假,可对你哪次不仗义!”

想着这条湮没在历史风尘中的古道,如今人迹罕至,野兽出没,何瑞源不禁打了个冷战,说道:“赵大人,咱们要钱也要命,你还有其他什么生意吗?”

蒙元亨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脾气是改不了了。”接着,他又开起玩笑:“你过去不是钻进钱眼里,这回怎么如此仗义,还亲自来成都接我?”

赵明舟说:“保宁城里生意不少,可惜人家看在文盛合的面子上,都不给你们做。”顿了顿,他又说:“实不相瞒,我向巡抚大人推荐了元亨。当初你能帮徽商走通蒙古商路,本事自是非凡,放眼望去,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何瑞源说:“你这臭脾气,到了牢里也不收敛。”

蒙元亨苦笑道:“按察使这么快就把我放出来,是不是和大人举荐有关?巡抚觉得我这条命还有点用,不能白白耗在牢里。”

蒙元亨说:“我问心无愧,无论谁来问话,只管照实说就是。”

“你我之间原本清白,迟早都要出来,不过早几天迟几天的事。”赵明舟挥了挥手,说,“尽管我向巡抚举荐了你,但也说明了,此事还要征求你的意见。”

罗兵在车头拉缰,蒙元亨与何瑞源坐在车内,朝城外驶去。何瑞源问起蒙元亨在狱中的经历,不禁有些后怕,说道:“幸亏咱们没行贿,否则可就摊上大事了。”

面对赵明舟投来的殷切目光,蒙元亨说道:“事关重大,我要好好想一想。”

蒙元亨归心似箭,说:“此地我一刻也不愿待,走,咱们回保宁。”

“当然。”赵明舟说,“回到保宁,你就仔细掂量一下,五日之内给我答复,如何?”

罗兵说:“总之不碍事。等回到保宁,她自己跟你说。”

“好。”蒙元亨说道。

“什么毛病?”蒙元亨追问。

赵明舟揉了揉肚子,说:“大伙都吃饱了吧,咱们该赶路了。”

罗兵说:“一点小毛病,周琪在家照顾她。”

马车颠簸在驿道上,蒙元亨一语不发,双眉紧皱。刚走出几十里,他便跳下车,奔到前方赵明舟乘坐的马车边:“我有话同你说。”

蒙元亨见罗世英没在,问道:“世英没来成都?我离开保宁时,她身体不太舒服,现在好些了吗?”

“好啊!”赵明舟把师爷打发去后面的马车,又一把将蒙元亨扶了上来。

蒙元亨与赵明舟之间君子相交,并无任何把柄。按察使久历官场,见惯风雨,虽要给李一功一个交代,却也犯不着给自己惹上屈打成招、栽赃陷害的麻烦。一番公事公办之后,蒙元亨安然无恙走了出来。

蒙元亨刚坐下,赵明舟便说:“不是说五日之后吗,这么快就想好了?”

有了这些过节,于成龙自然成为明珠一党的眼中钉肉中刺。李一功乃明珠倚重的左膀右臂,听说蒙于成龙举荐才得以破格提拔的赵明舟居然卷入贪腐案中,顿时见猎心喜。刑部公文六百里加急发往成都,令四川按察使亲自督办,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蒙元亨说:“去不去我还没想好,但有一件事,想跟大人请教。”

于成龙为官清廉,打击贪墨不遗余力。在福建按察使任上,他将明珠的门生判刑充军,到江宁接任两江总督,又把矛头对准一户地方豪强。此人乃明珠府上包衣奴才出身,明珠见情势紧急,亲自给于成龙写信说情。于成龙不为所动,抄家抓人,与明珠的梁子越结越大。更要命的是,康熙南巡召见于成龙,谈及官场风气败坏,于成龙快人快语地说:“天下的官都让明珠卖完了。”康熙闻言良久不语,面色铁青。

“请说。”赵明舟说。

这一切自然是盛宇峰赴京城活动的结果。但他当初所想,不过是搅黄这单生意,刑部侍郎李一功竟发力如此之猛,连盛宇峰也没料到。这里头,当然不只是文盛合与蒙元亨的恩怨,更牵扯着复杂的官场争斗。

蒙元亨说:“要重新走通商路,首先就得弄明白,曾经行人络绎不绝的商路为何今日冷清至此。我以为,绝不仅因路途艰险。”

蒙元亨是半个月前到的成都,他接到公文,说以银代粮一事需向粮台衙门报备。他心急火燎赶来,没承想一进门就被扣下。粮台大人没见着,倒是负责全川刑罚的四川按察使连夜提审,要蒙元亨交代是如何接下这单生意的,究竟有没有向赵明舟行贿。

“当然。”赵明舟是伙计出身,对生意上的事不陌生,“自古砍头的生意有人做,亏本的买卖没人做。真有银子赚,再艰险的路也有人走。况且,既然茶马古道兴旺过,仅以路途艰险为由就更站不住脚,难道当年的路就不险了!”

罗兵也打趣道:“我一个跑江湖的,平生还没吃过牢饭。你倒好,从泾阳到成都,竟蹲过两次牢房。”

蒙元亨点了点头,说:“那你觉得,这条商路为何繁华不再?”

何瑞源说:“你还有兴致念诗,看来在里头过得太安逸。”

赵明舟说:“这件事我也想过,是否因为数十年来四川战乱频繁?李闯王、张献忠先后入川,直至八旗南下,吴三桂又兴兵犯蜀。杀戮太重,以致四川人烟荒芜,生意做不下去。”

他这一说,把罗兵与何瑞源都逗笑了。

蒙元亨思忖了一阵子,说:“我觉得未必。历经战乱四川固然萧条许多,但近年来元气有所恢复。就说川陕之间的贸易,如今不又兴旺起来,为何茶马古道却一蹶不振?”

“那倒是。”天性乐观的蒙元亨笑起来,“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李白的诗写得没错,就连成都的牢房住着也比陕西舒服。”

“你觉得为什么?”赵明舟问。

“知足吧你。”何瑞源说,“没有用刑,已经算是客气了。”

蒙元亨说:“之前茶马古道兴盛,是缘于中原王朝需要战马。偏偏大清马上得天下,八旗劲旅威名远播,关外的战马已经足够。”

蒙元亨说:“官府没用刑,只是一连十多天没日没夜地审问,害得我一个好觉也没睡成。”

“这一层我倒没想过。”赵明舟嘘了一口气,接着面露笑容,“若真是这样,你的胜算无疑大添。你想啊,八旗劲旅纵横天下几十载,这一回可是遇上硬茬了。噶尔丹的快马弯刀,丝毫不逊于大清。朝廷要训练骑兵,仅靠关外的马匹肯定不够,这才下令各省征调。照你所说,之前茶马古道衰落是因朝廷不需要战马,如今形势变了,商路必将复兴!”

走近后,罗兵搂着蒙元亨的肩膀,问道:“怎么样,在里面受苦没?”

蒙元亨又想了想:“若真这样,自然是好事,只是不知咱们是否把问题想得太简单?”

街对面停着一辆马车,掀开布帘,罗兵、何瑞源一前一后跳了下来,大声喊道:“元亨!”

赵明舟笑着说:“五日之约尚早,有的是时间,不妨再好好想一想。”

走出四川按察使衙门,蒙元亨头发蓬乱,衣服渗出一股汗味。明媚阳光洒满大地,他不由得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