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我哥？”文知雪问。
宋元河口里喘着粗气：“你快去看看，少东家在院外和人动起手来了。”
“对。段运鹏来吊孝，大爷一见他就来气，忍不住打起来了。”宋元河一时也没改过口来，还把文知桐叫少东家。不过后面这一句，倒是称呼文知桐为“大爷”了。
文知雪一把拭去泪水，起身道：“老宋，怎么了？”
宋元河又说：“老东家生前有交代，说小段忠心耿耿，此事不能怪他。可大爷觉得是段运鹏的假消息害死了老东家。”
宋元河又唤了一声，文知雪才反应过来。没错，老宋是在叫她，爹已经不在了，此刻她才是文盛合的东家。
文知雪赶紧朝外走去：“得叫我哥住手。”
“东家！”管家宋元河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可不是嘛。”宋元河跟在身后，“大爷拿着鞭子越抽越来劲，小段一直没还手，背后的衣服都抽烂了。”
这几日忙着父亲的丧事，文知雪憔悴了许多。但当着众人，她很少流泪。父亲临终时，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文知雪不仅要为父亲送终，更要让文盛合重生。她必须向外人展示出坚毅的一面，泪水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孤独地流淌。
眼瞅着就要走出后院，文知雪突然放缓脚步，问宋元河：“我爹生前说过，小段忠心耿耿，他还说过什么？”
文知雪坐在院内的小亭中，臂倚栏杆，眼角挂着泪珠，看着红日渐渐西斜。一颗少女的心，也跟着太阳一起坠落。
宋元河说：“老东家说，小段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得饶人处且饶人。”蒙元亨点头说，“害父亲的是文善达，与其他人无关。”
“人才？”文知雪停下脚步，“既然是人才，怎么还被蒙元亨骗了？”
见哥哥表情苦闷，蒙佩文又说：“文善达已经死了，能否跟岳大哥说，从今往后咱们就别和文家为敌了？”
宋元河叹了口气说：“这一回，咱们上上下下都被蒙元亨骗了，就连老东家这样的火眼金睛都没能识破。”
蒙元亨陷入沉默。世英说得没错，一切早在自己意料之中，这就是一个圈套，文知雪就是一枚棋子。可不那样做，又能怎样！文知雪说过，棉花大战中必有一方倾家荡产，总不能让自己一败涂地，眼睁睁看着文善达高奏凯歌吧？生死关头，大局为重，只能对不起知雪妹妹了。
文知雪点了点头：“吃一堑长一智，但愿小段能引以为戒吧。”说完，她转过身，又要退回后院。
罗世英说：“棉花大战打到那个份上，对文知雪说的那些半遮半掩的真话，文善达听后会做何反应，难道你哥不明白？”
宋元河着急道：“东家，大爷那边你不管了？”
蒙佩文替哥哥辩解道：“哥哥提出偃旗息鼓，各退一步，文善达若真是听了，也不会有今日。迫于形势，哥哥不可能说出全部实情，告诉人家这背后藏着一个圈套。所以，他不是骗文知雪，只不过真话讲了一半。”
文知雪说：“大爷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也就发阵疯，出个气，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把小段杀了。放心，出不了人命。”
罗世英撇了撇嘴说：“我这人就这脾气，真话憋在肚子里难受。”
宋元河还想说什么，却被文知雪挥手打断：“另外有一件事，我倒想问问你。”
蒙佩文瞥了罗世英一眼，不满道：“嫂子，你怎么替别人说话。”
“什么事？东家问吧。”宋元河对文知雪的处事态度心中颇有微词，但碍于身份，只好隐忍。
罗世英却是心直口快：“文知雪是你的老相好，我最不应替她说话，再说我一直看不惯她的小姐脾气。但就事论事，我觉得你这一次做得有点绝。为了打败文善达，不惜把文知雪当棋子来用！”
文知雪问：“听说岳江南曾找过爹，希望双方携手合作，一起经营棉布生意？”
蒙佩文说：“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
宋元河点头说：“是有这事，但被老东家断然拒绝了。”
提到文知雪，蒙元亨心绪更乱了。他难过地说：“文知雪毕竟多次搭救过我们，你们说，那一天我是否不应该骗她？”
文知雪又问：“岳江南来找我们，蒙元亨知道吗？他一直不忘报仇，怎么肯跟咱们合作？”
没人回答蒙元亨，屋内陷入一片沉寂。又过了一会儿，蒙佩文说道：“此刻知雪姐姐，不知该有多伤心。”
宋元河说：“蒙元亨当初极力反对，还闹过一阵子脾气，后来岳江南碰了一鼻子灰，只得继续倚重蒙元亨。”
蒙元亨还是摇头，接着又拿起书说：“今早看《左传》，正好看到闵公元年。里面有一句话，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你们说，文善达算是庆父吗？”
文知雪又问：“那个苏定河，也是秦人吧？”
蒙佩文又问：“你想到过，这一仗会要了文善达的性命吗？”
“没错。”宋元河说，“苏定河是陕西三原人，从根子上说也是陕商。早年来到泾阳，还想投靠在老东家门下。老东家见此人心术不正，没有收留。这些年他在外面到处漂泊，最后和蒙元亨一样，投靠了岳江南。”
蒙元亨叹了口气：“是啊，毕竟也是故人。”
文知雪冷笑一声：“我看岳江南的广诚德，简直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蒙佩文说：“既有小时候他来咱们家，与父亲喝酒聊天，给我们买小礼物的情景，也有他陷害父亲，追杀我们的样子。”
两人正说着，盛宇峰走了过来，说：“知雪，你让我做的事，已经办好了。”
蒙元亨问：“不同的文善达？”
文知雪问：“你是说田产的事？”
“哥，其实听到这个消息，我脑中会浮现出不同的文善达。”蒙佩文说。
“对。”盛宇峰点头说，“我把盛家在泾阳郊外及大荔老家的几处田产，都卖出去了。”
“没什么，”蒙元亨摇着头，“只是心头有些乱。按说大仇得报应该高兴，却高兴不起来。”
文知雪摇头道：“我让你帮着处置咱们文家的田产，你怎么把盛家的田产卖了？”
苏定河离开后，蒙元亨整整半个时辰一语不发，只是独自坐在窗台边，偶尔抬头仰望天空。罗世英与蒙佩文走了进来，问道：“你怎么了？”
盛宇峰说：“如今急需银子，只要能换回现银，卖谁家的田不一样！”
“好嘞！”苏定河爽快地答应下来。
“盛大哥，你……你……”文知雪满是感激之情。
隔了好一会儿，蒙元亨缓缓开口：“今天我不想出门，就待在家里吧。老苏，商号里的事，你替我盯着。”
盛宇峰微微一笑：“文盛本是一家，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顿了顿，他又说：“文叔父的丧事办完，各方债主怕是就要登门。卖田产的银子，要应付这帮家伙仍是捉襟见肘。”
蒙元亨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以至于后面什么老天开眼的话，压根没听见。他也不像苏定河那般笑逐颜开，脸色反而颇为凝重。
一想到文盛合目前的处境，三人的表情不禁凝重起来。宋元河说：“咱们欠下的债太多，岂是卖几处田产就能偿清的。但多少还一点，起码把人家的嘴堵上。”
苏定河接着说：“这就叫善恶到头终有报。文善达三番五次加害于你，如今自食恶果，也是老天开眼。”
文知雪说：“这些银子可是咱们的救命钱，该怎么用，得分派好了。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苏定河说：“文善达得知自己上当，在棉花大战中一败涂地，当场就吐了好多血。没几天工夫，人便不行了。”
盛宇峰说：“我算了一下，银子只够还两成的债。要不先还两成，剩下的烦请各位宽限。”
蒙元亨追问道：“怎么死的？前几日文善达在朋来酒家大宴宾客，不还挺精神吗？”
宋元河叹了口气：“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死了？！”屋里的人不约而同说道。
文知雪摇头说：“银子不能全用来还债，接下来生意上到处还得用银子。”
苏定河放下碗，依旧喘着粗气：“文善达死了。就是昨晚的事。”
“你的意思是……”盛宇峰与宋元河问道。
“别着急，慢慢说。文善达怎么了？”蒙元亨说。
文知雪思忖了一下，说：“将债主分门别类，欠得少的，先还个三四成；欠得多的，一两也不必还。”
“文善达……”水喝得太急，苏定河刚说了三个字，就被呛住了。
宋元河不解道：“为何欠得少的要还，多的反而不还？”
“老苏，出什么事了，一大早跑我家里来？”蒙元亨问道。
盛宇峰明白文知雪的意思，说：“就照知雪说的办吧。欠得少的，借钱的是孙子；欠得多了，要债的反倒成了孙子。哪怕拖上一时半会儿，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这时，院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院门打开，副掌柜苏定河气喘吁吁地走进来，额头上还挂着汗珠。他自个倒上一碗水，咕噜咕噜喝起来。
文知雪点了点头：“这实在是没有法子的法子。我也明白，生意以守信为要，但没有银子，文盛合如何东山再起，到头来又拿什么还债！文盛合就此垮掉，才真是失信于天下人。”
蒙元亨有早起晨读的习惯，卯时初刻便起了床，捧起一本《左传》。晨读结束，用过早饭，他便准备出门。蒙佩文忙着收拾桌上的碗筷，罗世英为他整理着身上的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