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流光溢彩的文家大院，此刻正笼罩在一股悲怆压抑的气氛中。文盛合在棉花大战中惨败的消息不胫而走，更令人不安的是，值此风雨飘摇之际，掌舵人文善达却重病不起。那日他气急攻心，吐了几大碗血，接着数日，连床都下不了，咳得比往常更厉害。
“那倒也是。”罗兵笑呵呵地说，“看着文善达来收拾他，比起咱们修理他，有趣得多。”
郎中一直住在文家大院里，连家也没回。傍晚时分，文善达又呕血了，郎中赶紧进去，喂了汤药，扎上针灸，总算把血止住。见郎中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从文善达屋里走了出来，众人赶紧围上去，焦急地询问起病情。
蒙元亨坐回板凳上：“我们在他身上，占的便宜够多了。没有这小子，文善达哪会轻易中计。”蒙元亨又叹了口气说：“方才听他说起来，此人即便算不得忠义之辈，起码也是有一番苦衷。再说咱们放过他，文善达未必会轻饶他。”
郎中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五脏六腑都在出血，只是拖时辰而已。”
罗兵说：“我犯不着杀他，但也不能便宜了这小子。”
文知桐一听此言，眼泪夺眶而出。文知雪眼中也噙着泪水，但她却拽了哥哥一把：“别让爹听到。”
蒙元亨说：“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还要怎样！难道真要杀了他，去吃人命官司？”
文知桐点着头，使劲憋住哭声。郎中又说：“刚才文东家交代，让小姐进去。”
见段运鹏下了船，罗兵气恼地说：“你怎么把人放了？”
文知雪步履沉重地往里走去。到了门口，她强挤出笑容，步子也变得轻快：“爹，刚才郎中说了，你好生休息，再吃几服药就能好。”
段运鹏愣了一下，接着便踉踉跄跄地跑出船舱。出门前，他又转过头，将信将疑地瞟了一眼。蒙元亨吼起来：“磨蹭什么！一会儿罗大哥发起狠，我可拦不住。”
文善达干笑了一下，一脸慈爱地瞧着女儿：“知雪，扶爹起来。”
蒙元亨并不理会，只是盯住段运鹏，喝道：“还不快滚！”
文知雪扶起父亲，又在后背垫上枕头。文善达拉着女儿的手，说：“你别骗爹了，我明白，很快就要去见你们母亲了。”
罗兵大吃一惊：“什么？就这么放他走？”
文善达接着说：“见到你母亲时，我会告诉她，知桐、知雪长大成人了，都是好孩子，我没有辜负她当初的嘱托。”
眼见罗兵又要动粗，蒙元亨将他拦住：“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放他走吧。”
“爹！”文知雪再也装不下去，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
提到劣质棉布的事，罗兵顿时火冒三丈：“老子的命，差点也被搭进去。老子恨不得劈了你！”
文善达想抚摸女儿的脸，可手抬到一半却没了力气，又放了回来。他叹了口气说：“我对得起你母亲，却对不起文家列祖列宗，对不起文盛合那么多的伙计。商号在我手里一败涂地，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祖宗？那些跟着我多年的伙计，谁不是拖家带口，将来又去哪儿讨生活？”
蒙元亨说：“这就叫以牙还牙。在草原上，将劣质棉布塞进商队，让乌日乐人赃俱获的，也是你吧？你们也太歹毒了，招招都要我性命。”
“爹，你别说了。”文知雪哽咽道。
段运鹏说：“你的确是聪明人，早有察觉却引而不发。与其说东家在你身边安插了一颗钉子，不如说你给东家安了颗钉子。你故意让我去河南押送银子，以便把假消息放出去。等我到了河南，发觉根本没有银子后，岳江南又把我扣在船上。”
“此时不说，将来更没法说了。”文善达说话都费力，只是强撑着一口气，“我走后，文盛合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
蒙元亨说：“早在风陵渡口，我便怀疑上了你。我们前往京师，连周围邻居都没有告诉，文善达怎么会知道，还在路上埋伏杀手。”顿了顿，他又说：“当初前往蒙古，除了我与岳东家，其他人都是一大早收到消息，接着便立刻上路。这既是暗度陈仓之计，更是防着你给文盛合通风报信。”
文知雪说：“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你……”段运鹏又恼又羞，嘴唇发青，“我被你们算计，害了东家。”他接着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发觉我的真实身份的？”
文善达点了点头，说：“从小我就请了最好的老师教你读书识字，你更是聪颖过人，学业出众。不过，生意上的事，我从不许你过问。毕竟，做生意是男人的事，女流之辈掺和什么。直到我被官府抓去，你闯入总督府找李一功理论，我才知道，咱们家知雪不是寻常女子。后来你又自作主张救下蒙元亨，更令我刮目相看。”
蒙元亨冷笑一声：“如今你既对不起蒙掌柜，更有负文东家。多亏了你给他通风报信，才让他跳进火坑。”
文善达无力地偏着头，继续说：“但打那以后，我更不愿让你过问商号的事。知道为什么吗？”
段运鹏说：“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蒙掌柜，但文东家让我做的事，我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在对不起蒙掌柜与有负文东家之间，我只能选前者。”
文知雪摇头说：“不知道。”
蒙元亨说：“文善达安插的钉子，当年没什么用，后来却派上了用场。我父亲被发配后，他就让你主动投奔过来。”
文善达说：“我做了一辈子生意，深知其中的酸甜苦辣。我不想让你遭那份罪！一个女孩子，找一个好人家，相夫教子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强。”
段运鹏说：“文东家说过，我有任何事都可以直接向他禀报。不过我在蒙掌柜身边，只见他为商号兢兢业业，自不必向东家多说什么。”
文知雪抽泣着点头：“我知道，爹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蒙元亨的双眉越皱越紧，额头中间似乎紧出一道缝：“文善达费尽心机，把你安排到我父亲身边，是否也有监视之意？”
文善达又叹了口气：“可惜爹不能再对你好下去了。若是平时，我会把生意托付给知桐和宇峰。虽说他们一个资质平平，一个志不在此，但只要精诚合作，守成倒没什么问题。无奈我留下了一副烂摊子，即便自己活着也未必能力挽狂澜，交给他们，更是前途堪忧。”
文善达说，许多人都知道刘长海当年的事，为了避免麻烦，他的儿子最好改名换姓。段运鹏这个名字，就是文善达给取的。文善达让段运鹏进商号做学徒，但他并未直接打招呼，而是暗中运作一番，让蒙顺把段运鹏招入商号。除了商号薪水，文善达每年还会寄一笔银子给段运鹏的母亲，让她在村里颐养天年。
文善达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拉住女儿的手：“所有人中，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了。我知道，这是一条无比艰辛的路。若不是情势所迫，我绝不让自己的女儿来吃这份苦，受这份累。”
正是靠着文善达的救命钱，刘长海在晋南一处谁也不认识他的偏僻村落里隐姓埋名地生活，并生下段运鹏。段运鹏十二岁时，刘长海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母子俩的日子甚是凄凉。文善达得知后，一封书信把段运鹏招来泾阳。
文知雪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要把风雨飘摇的文盛合交到自己手上。文知雪说：“爹让我做什么，我一定照办，再苦再累也不怕。但是，我从没接触过生意，不怕你笑话，我连账本都看不懂，接过这副担子，就怕辜负了你。”
倒是文善达发了善心，伸出援手。他派人找到刘长海，说大错铸成，无法挽回，但念及刘长海当年替商号卖力，不忍心看着一家人就这样孤苦无依。文善达给了一笔钱，让刘长海好好活下去。
文善达微微摇了摇头：“看懂账本不难，以你的聪明才智，让文盛合的账房先生手把手教上几天，也就会了。其实，要当好东家，看账本不重要，关键是会看人。就说那个蒙元亨吧，当初想必也不会看账本，可如今，我还不是败在他手下。”
刘长海与这女子一来二去生出情愫，最终不能自已。商号伙计私通别人家的小妾，立时闹得满城风雨。刘长海被逐出商号，还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回到山西老家，又被族人撵了出去。
一提到蒙元亨，文善达又剧烈咳嗽起来。止住咳，他抓紧文知雪的手，说：“告诉爹，你还惦记他吗？”
段运鹏的父亲叫刘长海，当年也是文盛合的一名伙计。山陕商帮的规矩，派驻各分号的伙计既不能带女眷，更不能谈及儿女私情。偏偏刘长海在河南时，结识了一名女子，与他是山西同乡。当年三晋大旱，这名女子被父亲卖到河南，成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妾。
文知雪愣了一下，没有说话。文善达直视女儿：“都这个时候了，跟爹说实话。”
段运鹏说起自己的身世，时而高亢激昂，时而语调低沉，时而眼中还会噙着泪水。蒙元亨在一旁听着，心中不免五味杂陈，就连罗兵，起初满面鄙夷，嘴里骂骂叨叨，到后来竟也一声不吭，瞪大眼睛听得聚精会神。
文知雪缓缓说道：“我与他今生情尽，剩下的只有恨。我恨他移情别恋，恨他害了文家，更恨他虚伪狡诈不择手段。”文知雪的话绝非应付父亲，当她发觉蒙元亨的五日之约不过是个圈套，是在欲擒故纵诱使文盛合中计，甚至将自己作为一枚棋子之后，她对蒙元亨真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仇恨。
段运鹏当真口渴，接过茶一饮而尽，接着说：“事到如今，我就把实话全告诉你。”
文善达苦笑着说：“蒙元亨这小子够狠呀，为了打败文盛合，连你也不放过。说什么五日内不涨价，实则是请君入瓮。他把我当成曹操，把你当成了盗书的蒋干。”
“不妨说一说。”蒙元亨倒上一杯茶，递给段运鹏。
文知雪的泪眼中闪烁着仇恨的火焰：“爹，别再说此人了。”
段运鹏冷笑道：“文东家对我的大恩，岂是你知道的！”
“要说！”文善达说，“文家有今日，正是拜此人所赐。此仇不报，我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蒙元亨不屑道：“不是恩深似海，而是给得起银子吧。据我所知，你十四岁从山西老家到泾阳，是我父亲把你招入商号，一路栽培。”
“我一定会为文盛合报仇雪恨。”文知雪声音不大，但似乎每个字都是咬着牙说出来。
段运鹏低下头，隔了半晌才说：“蒙老掌柜的确待我不薄，我对不起他。”顿了顿，他又说：“但是，文东家对我更是恩深似海，他让我做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文善达点了点头：“当初我错看了蒙元亨，才有今日之祸。但今天，一定不会看走眼，只有你才能中兴文盛合。”
蒙元亨摇头说：“你的心真是铁打的吗？当初你说我父亲如何厚待于你，常情不自已，我瞧着并不像装出来的。但我蒙家遭难时，你不仅不思报答，反而为虎作伥，跑到我身边当卧底，屡次置我于死地。如此恩将仇报，难道就没有一丝歉疚吗？”
文知雪跪在床头，拉住父亲的手：“女儿虽德薄才疏，但为了爹，为了文家，一定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段运鹏揉着身上的瘀青，说：“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
“好，好！”文善达欣慰地看着女儿。接着，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侧过身，双手抱住文知雪的肩膀：“过去因为蒙顺的事，咱们总觉得亏欠蒙家。蒙顺的这笔债，我用老命去还了。从此，咱们不欠他了！”
“你退下。”蒙元亨瞪了罗兵一眼，接着对段运鹏说，“你不觉得，应该有些话对我说吗？”
文善达还想说些什么，但口中又在喷血。他身子一软，几乎要从床上滑落下来。文知雪一面奋力抱住父亲，一面大声呼喊，文知桐、盛宇峰等人赶紧冲了进来。
罗兵喝道：“小子，还不老实。”
文善达昏迷过去，郎中取来一支点燃的线香，凑向文善达鼻孔下面，但见香头一明一暗，显示还有微弱鼻息。半个时辰过后，文善达重新醒过来，把手指向老管家宋元河。
蒙元亨上前两步，搀扶起段运鹏。对方却投来敌视的目光，说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宋元河明白文善达的意思，他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说：“昨天，东家便跟我交代了，他走之后，文盛合交由小姐文知雪打理。商号上下，皆听从其号令。”
段运鹏解开绳子，两手撑在木板上，想站起来，但之前绑得太紧，血脉不通，猛然一用力，手臂发麻，竟又跌倒。
“没错，这是我的意思。”文善达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
罗兵顶嘴道：“不给点颜色，他能老老实实待在这儿？”说完，他走上前去，扯下段运鹏口中的布，又掏出短剑，一剑挥出去。段运鹏吓得尖叫起来，但剑光闪过，只是身上的绳子断了几根。
宋元河问文知桐：“东家的意思，少爷明白吗？”
对这位我行我素且满身江湖习气的大舅子，蒙元亨有些生气：“我不是说过，只把人看好，别动粗吗！”
文知桐脸上充满诧异，他瞟了一眼父亲，只见父亲眼神中充满着期望，甚至是哀求。他更明白，父亲一直没咽气，便是放心不下此事。毕竟父子情深，文知桐心一软，抽泣道：“一切听爹的。”
伙计们没有说话，只是把眼光投向罗兵。罗兵满不在乎地说：“不给他点苦头吃，难消我心头之恨。”
宋元河又把目光投向盛宇峰：“文盛相合，财源广进，文盛合本是文盛两家人的。盛东家若要分家，任何时候都可拿走一半；若要同舟共济，便得有一个主事之人。”
进到船舱，幽暗的灯光下，只见段运鹏手脚被绑住，口里塞着布，脸上似乎还有伤痕。蒙元亨皱着眉说：“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深爱着文知雪且对生意本无兴趣的盛宇峰，当然不会反对，他立刻说：“从今往后，我们都听知雪妹妹的。”
蒙元亨面色阴沉：“带我们进去。”
说完，盛宇峰双腿跪下，连磕几个响头，地砖当当作响，额头也渗出血来。他一边磕头，嘴里一边重复着：“叔父，我对不起你！”
伙计答道：“在船舱里。”
众人只当盛宇峰叔侄情深，心中悲切，赶紧扶起他，却不知盛宇峰既是做贼心虚，更有深深自责。当初若不为一己之私，刻意隐瞒不报，未必会到今天这一步。盛宇峰的确想让文盛合败一回，以此让文知雪对蒙元亨彻底死心，但没料到，这一仗竟败得这样惨，文善达把命都搭了进去。看着奄奄一息的文叔父，他实在有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
蒙元亨问：“人呢？”
文善达嘴角抽搐几下便没再说话。郎中又取来线香，凑到文善达鼻孔下面。观察一阵子，郎中将线香交回宋元河，向床榻旁边紫檀条几上的那具金钟看了一下，叹气道：“文东家去了。”
马车停在泾阳码头，蒙元亨提着灯笼，从车上跳了下来，罗兵跟在身后，手里握着一柄短剑。伙计早已等候在此，赶紧朝蒙元亨打了个千。
“爹！”文知雪一声长号，跪近床榻，捧着文善达的双足，痛哭失声。曾经叱咤风云、富甲一方的山陕商帮领袖，在一场屈辱的失败中撒手人寰。里里外外都是呼天抢地的哭声，一面哭，一面不停地捶胸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