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元亨担心商号里出了什么事，吩咐蒙佩文：“快去开门。”
第二天一早，蒙元亨、苏定河亲自送段运鹏启程赴河南。接着去货场巡视，下午又在账房对账，忙碌一日，蒙元亨回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罗世英熬了热粥，蒙元亨端起碗，大口喝着。这时，敲门声传来，罗世英说：“这么晚了，会是谁呀？”
蒙佩文快步出去，推开门，却没了动静。罗世英在屋里问道：“佩文，谁来了？”
“明白！”段运鹏朗声答道。
外头还是没有答话，蒙元亨又大声问道：“谁呀？”
蒙元亨说：“今晚好好休整，明日一早动身。此行还有几人，我挑选好了，皆是商号中办事得力的伙计。这一行由你领头，所有人听你号令。”
“是我。”外头传来声音，却不是蒙佩文的。不过蒙元亨一听便知道，文知雪来了。
段运鹏问：“何时动身？”
蒙元亨呆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好些日子没见文知雪了，她来做什么？罗世英却站起来，拉了蒙元亨一把说：“怎么，人家敢上门，你却不敢见了？”
“说得好！”蒙元亨说，“时穷节乃见，说的便是你这般的忠义之人。”
蒙元亨与罗世英一起从屋里走了出来。蒙元亨望着文知雪，不知说什么。罗世英白了他一眼，说：“原来是文小姐，快，屋里请吧。”
见蒙元亨话中饱含真情，段运鹏颇为激动，脸色也泛红：“蒙老掌柜有恩于我，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
“好啊！”文知雪点头微笑。
蒙元亨用一种欣慰的目光看着段运鹏：“当初蒙家遭难，唯你不离不弃。后来无论去京师，还是远赴蒙古，都是你跟随左右。”
文知雪进屋后坐下，瞟了眼屋内陈设，与之前已大不相同。蒙元亨既然娶了新娘，家中自是重新布置过一番。她心头顿时涌起一阵酸涩，却绝不愿被人看出来，反而挤出笑容，说：“你们可不够意思，成亲这样的大喜事，居然连一张请帖也不发。你俩能在一起，说来我可是媒人。”
段运鹏点头道：“我一定打起精神。”
罗世英笑盈盈地回道：“是呀，我和元亨能在一起，多亏了文小姐。”
“棉花大战拼到这会儿，就看谁能咬牙坚持到最后了。把银子与粮食安全运抵泾阳，乃是此战胜败之关键，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
文知雪重新看着蒙元亨问：“怎么，蒙掌柜不欢迎我？从进门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
段运鹏问：“是让我去押运银子与粮食吗？”
“不，不！”蒙元亨连忙摆手，脸上颇为尴尬。
“去河南。东家那边急需人手，其他人我不放心，还得你去。”
“文小姐错怪我家相公了。”罗世英说，“成亲时，我就和他定了规矩，男主外，女主内。今日文小姐是到家里做客，我说欢迎便欢迎，哪轮得上他说话！相公，我说得对吧？”
“何事？”段运鹏紧张起来。
成亲以来，罗世英对蒙元亨都是直呼其名，从没叫过相公。蒙元亨一时不适应，愣住了。这一来，罗世英更来气，板着脸又问：“到底我说得对不对？”
蒙元亨又把目光投向段运鹏：“你把手头的活儿交给其他人，接下来，有件更重要的差事交给你。”
“对，对！”蒙元亨终于答道。
蒙元亨说：“老苏，这件事交给你去做。赶紧联系货船，越快越好。”
眼看着两个女人针锋相对，哥哥夹在中间难受，蒙佩文出来打圆场：“文小姐，你吃饭了吗？我去给你煮碗面。”
见蒙元亨心意已定，苏定河说：“按你说的办吧！”
文知雪笑了笑说：“佩文妹妹的手艺，我好久没尝过了，心里一直惦记。不过今晚我已吃过饭，不麻烦你了。”
蒙元亨说：“我也想把银子省着花，问题是不腾出地方，新收的棉花根本没处放！”
蒙佩文又说：“那你们坐，我去沏壶茶来。”
苏定河思忖了一下，说：“货场不够用，的确麻烦。但分批运输的话，开销可就大了。”
“不用了。”文知雪说，“今日登门，是有事向蒙掌柜请教。”
蒙元亨说：“今年关中棉花丰收，加之东家搬来救兵，先前准备的仓库与货场，看来不够用了。我在琢磨，干脆把收上来的棉花先运走一批，腾出地方来。”
文知雪站起身，对蒙元亨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你吩咐吧。”苏定河与段运鹏异口同声道。
“哦。”蒙元亨嘴上答应，眼睛却瞅着罗世英。
蒙元亨说：“如今看来，好戏还在后头。因此，许多事得重新布置一番。”
“瞅我干吗！”罗世英说，“人家找你谈事情，脚长在自己腿上！”
“也对！”苏定河点点头，“万一走漏了风声，倒让对手有了防备。”
蒙元亨出门后，罗世英气呼呼地坐到凳子上。一旁的蒙佩文笑道：“怎么，吃醋了？”
蒙元亨摆了摆手：“这是咱们的撒手锏，别轻易亮出来。”
罗世英说：“他要跟谁走，我才懒得管。”
苏定河与段运鹏格外兴奋，苏定河拍着手掌说：“有钱有粮，咱们还怕谁！”接着，他又说：“这种好消息，刚才你干吗不说，正好鼓舞一下士气嘛！”
蒙佩文说：“你瞧你多威风，若不是你点头，我哥都不敢出门了。”
蒙元亨重新坐下，说：“今日找你们来，是有一件事。东家来信说，他在河南大有斩获。白花花的银子，还有堆成山的粮食，如今正在码头装运。他让咱们赶紧派几个押运的人过去。”
罗世英哼了一声：“那是他做贼心虚。”顿了顿，她又说：“你说这姓文的上门找元亨有什么事？”
“没错。”苏定河附和道，“派出去的人里，就数小段收的棉花最多。”
蒙佩文笑起来：“一会儿回来你自个问我哥，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蒙元亨站起来，拍了拍段运鹏的肩膀：“听老苏说，这几日你格外卖力。”
“我可没有那工夫！”罗世英噘起嘴。
段运鹏说：“白天收的棉花，晚上正在入库。”
出了蒙家宅子，文知雪走在前面，蒙元亨跟在身后，两人走了好一阵子，连一句话也没有。
段运鹏回到商号，与苏定河一同走了进来。蒙元亨抬起头，问道：“货场那边情况如何？”
“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事情吗？”文知雪打破沉默。
蒙元亨凝神聚气，认真谋划起接下来的每一个步骤。一番深思熟虑后，蒙元亨将岳江南的信直接烧掉，接着又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信差连夜奔赴河南，务必亲手交给岳江南。
“没……没什么。”蒙元亨不愿吐露实情，结结巴巴回道。其实，他脑海中的确浮现出当初的情境——那一日大雪纷飞，文知雪非要送蒙元亨回家。到家后，蒙元亨又不放心，执意要送文知雪。就这样，两人不知在雪地里走了多少趟。
蒙元亨回到屋里，慢悠悠地品上一口茶，嘴角露出笑容。连日来，一连串的事搞得他焦头烂额，没想到方才急中生智，将所有难题一并解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棉花收购大战，或许将以一种出人意料的结局收场？
当日所经历的一切，对蒙元亨来说太过刻骨铭心。那不仅是自己与文知雪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光，更是一切不幸的开始。正是在那一天，蒙元亨救出了文善达，文善达也保证会想尽办法营救蒙顺，然而事与愿违……
“好！”苏定河答应道。
文知雪知道蒙元亨在敷衍，也不计较，而是说：“这次来不是找你叙旧，是为了棉花的事。如今整个泾阳都在议论，说文盛合与广诚德为了棉花抢得不可开交。”
蒙元亨说：“赶紧找他回来，我要见他。”
蒙元亨问：“是文善达让你来的？”
苏定河说：“既然他不在商号，应当在货场吧。”
“不。”文知雪摇头说，“生意上的事，爹不许我过问。就连这次来找你，也是瞒着他。”
蒙元亨并未停下脚步，边走边说：“棉花当然还得收。对了，小段在哪儿？”
蒙元亨皱着眉头说：“既然文善达不让你过问，最好你就别管。生意上的事，你没必要掺和进来。”
苏定河叫别人不要打听，自己却忍不住。见蒙元亨抬脚往屋里走，他追上去问：“东家的信上说了什么，接下来怎么办，棉花还收不收？”
文知雪说：“生意我未必清楚，但有件事却知道：你恨我爹，恨整个文家。当然，我爹也恨你投靠外人，引狼入室。夹杂着这些仇怨，做生意就变成了争强斗气。”
蒙元亨把信揣入怀中，挥了挥手说：“散了吧。”
“你说得不全对。”蒙元亨说，“双方是有仇怨，但在商言商，谁也不会和银子怄气。拼到这种地步，是因为大家都明白，只有抢到棉花来年才有生意做。”
没想到蒙元亨卖起关子，众人不免失望。苏定河说：“该让你们知道的时候，掌柜自然会说。都回去干活儿吧！”
“生意非得做到你死我活的份上吗？”文知雪说，“这么拼下去，文盛合与广诚德中，必有一家会血本无归。”
猛然，蒙元亨把信一举，大声说道：“东家传来一则天大的好消息，具体是什么，一时半会儿我还不能说。接下来，大伙心里不可有杂念，一心一意把手头的事办好。”
“这话没错。”蒙元亨说，“但事已至此，我要做的便是不让自己成为血本无归的那一家。”
“到底说什么？”众人更急了。
“你有十足把握吗？”文知雪追问道。
“东家，东家说……”蒙元亨刚开了话头，却又打住。
蒙元亨说：“商场瞬息万变，不到最后时刻，谁敢说十足把握。”
被苏定河一问，蒙元亨的手不禁抖了抖。周围伙计无不望眼欲穿：“对呀，东家说什么？”
“但你想过没有，生意还有另一种做法——”文知雪说，“双方就此偃旗息鼓，谁也不惦记着吃独食，但也不至于血本无归。”
岳江南的信不长，只有一页纸，蒙元亨却看了好一阵子。见蒙元亨始终盯着信纸，连头也不抬，苏定河禁不住问道：“信上说什么？”
蒙元亨笑了笑，摇头说：“文善达不会答应的。”
蒙元亨撕信封的动作太快，把里面的信都撕破了一角。掏出信，他赶紧看起来。伙计们纷纷围拢过来，想瞟上几眼。苏定河挥了挥手，吼道：“懂不懂规矩！这是东家写给掌柜的信，轮得着你们看？有什么事，掌柜自然会吩咐。”
文知雪盯住蒙元亨：“你会答应吗？”
送信之人迎在门口：“掌柜，信在这里。”
蒙元亨沉默了一阵，说：“这种事情，一方答应是没用的。这一趟你是瞒着文善达来的，因此咱俩谈这些毫无意义。”
“信呢？”蒙元亨人还在厅外，声音便传了进来。
文知雪说：“没错，这一趟我是瞒着爹，更知道即便你同意了，他也未必答应，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蒙元亨与苏定河愣了一下，接着同时飞奔出去。送信之人等候在大厅，旁边已聚了不少广诚德的伙计，众人翘首以盼岳江南能从河南带回及时雨。
蒙元亨仍在摇头：“生意上的事，你干吗搅和进来！”
正在这时，一名伙计跑了进来，禀报道：“东家从河南传信回来了。”
文知雪投来殷切的目光：“我实在不想看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最后输得一败涂地。只要你答应了，我就去跟爹说。许多事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没有机会！”
苏定河搓着手，在屋里不停踱步：“再没援兵，这仗可打不下去了。”蒙元亨心中焦躁丝毫不亚于苏定河，他双眉紧锁，不时用手揉着太阳穴。
“蒙大哥，就当看在我的情分上！”蒙元亨犹豫不决，文知雪又在催促。
蒙元亨也焦急地等着岳江南的消息，却始终没有音讯传回，只好摇着头说：“还没有呀。”
蒙元亨看着文知雪的脸颊，内心深处响起一声深深的叹息。他终于点头道：“我答应你。”
苏定河叹了口气：“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旦银子见底，咱们还拿什么去拼？”停顿一下，他又问：“东家那边有什么进展？”
“真的？”文知雪惊喜道。
蒙元亨点了点头：“临机应变，你做得没错。”
蒙元亨却连再看文知雪一眼的勇气也没有，而是把目光移开，说道：“五日之内，广诚德不会再涨价收购棉花，也希望文盛合不要挑起战火。”
苏定河说：“寻不到你，我只能自作主张了，跟着提价。这一来，银子自然告急。”
“我这就去跟爹说，尽量说服他。”文知雪说。
“白天我去谈其他生意了。”出手药材的事，蒙元亨办得很谨慎，难怪商号的人找不到他。
文知雪这就要赶回府中，但她刚迈出几步，身后的蒙元亨又唤道：“知雪！”
苏定河走太急，额头渗着汗滴：“今早一开市，文盛合又提价了。整整一个上午，棉农全去了他们那儿。我急得不行，却又找不到你。”
“怎么了？”文知雪回过头。
蒙元亨一下站起来：“昨晚算账，你不说银子还能撑个三五天吗？”
“没……没什么。”蒙元亨又说出了与开头相同的话，同样是结结巴巴。
一连数日，蒙元亨既要应付棉花抢购大战，又要暗中抛售药材，经常连饭都顾不上吃。又是一天从头忙到晚，眼看天色渐暗，蒙元亨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商号。棉花抢购依旧难分难解，所幸手里的药材大多找到了下家，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蒙元亨刚坐下，茶都没来得及喝，苏定河便匆匆地走进来：“蒙掌柜，咱们手里没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