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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够了!”文知雪一拍桌子,“现在说的是救蒙元亨,别扯那么远。”

盛宇峰发火道:“你忘了文老东家是怎么死的!让他蒙元亨抵命天经地义。”

盛宇峰与段运鹏都不再说话,文知雪又看着宋元河:“宋叔叔,你以为呢?”

段运鹏在商号内向来只对文知雪唯命是从,对盛宇峰不过表面客气而已。他顶了一句:“那都是事出有因。”

宋元河缓缓说道:“于私或可不救,于公当救。”

“不舍什么!”盛宇峰反驳道,“且不说蒙元亨对文盛合干的那些缺德事,单说他对你,那也是无情无义。”

“怎么说?”文知雪追问。

段运鹏说:“我曾与蒙元亨朝夕相处过,他若是死了,心里倒有些不舍。”

宋元河说:“如今你不仅是文盛合的东家,更是总商。蒙元亨是赶大营的商贾,为朝廷办事。他有危难,总商该管。”

见段运鹏欲言又止,文知雪催促道:“有什么话快说。”

文知雪沉吟半刻,说道:“宋叔叔说得没错。我是总商,就当有总商气度。索相曾说,是蒙元亨当初推举我做总商。哼,难道我的气度还不如他!再说了,他欠文家的账还没还,即便是死,也不能死在乌日乐手里。”

文知雪又问段运鹏:“你说呢?”

见文知雪心意已决,盛宇峰又说:“即便是救,怎么个救法?咱们手里没一兵一卒,就凭我们几个去,能挡住乌日乐!”

盛宇峰第一个开口:“当然不救。别忘了,蒙元亨可是咱们的仇人,哪有拼出性命救仇人的道理!”

文知雪问:“赵明舟大人呢?他可以调动守卫粮台的士兵。”

罗兵走出去后,文知雪转头问道:“你们怎么说?救还是不救?”

段运鹏说:“赵大人正好不在。罗兵若能找到赵大人,也不会来求咱们。”

“大呼小叫什么!没见过你这么求人的。”文知雪对他也不客气,“刚才宋叔叔说得够清楚了,事出突然,咱们得合计一下。你先退出去,半炷香之内定给答复。”

宋元河摇头说:“没有赵大人的官符,谁能调动粮台兵马?”

“再想,蒙元亨就没命了。要救便救,不救拉倒,给句痛快话。”罗兵来求文知雪,只因走投无路。见对方推诿,心想此事没指望了,自己压根找错了人。

“能!”文知雪一下站起来,“我们没有官符,却有粮台箭。”

宋元河抱拳道:“罗兄弟,事出突然,请容我们想一想。”

“粮台箭!”宋元河有些吃惊。

文知雪先是惊讶,接着陷入一种深深的纠结。这时,盛宇峰与管家宋元河赶了过来。罗兵急得跺脚:“文总商,你可说句话呀。”

“那可不是儿戏。”盛宇峰更是竭力反对。

“他马上连小命都保不住了!”罗兵费了半天劲,才把事情原委说清楚。

所谓粮台箭,是一种特制的弓箭,在箭杆上装有哨子,射向天空后能声传数里。这种箭往往用作战场上传递消息,配给粮台衙门的,便是粮台箭。除了赵明舟,只有总商有此箭。一旦敌人袭击粮道,便可鸣放此箭,四周官军听闻箭声必赶来相救。

文知雪回过神来,冷笑一声:“蒙元亨用得着我救!罗大哥,你开什么玩笑。他可是立下大功的人,他日皇上封赏,没准比我这个总商还风光。”

盛宇峰急得大吼:“乱放粮台箭无异于谎报军情,那可是死罪。”

文知雪“哦”了一声,端详起这个小孩,竟有些走神了。罗兵着急道:“文总商,请你救救蒙元亨!”

“管不得这些了。”文知雪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拿上粮台箭,让罗兵带路。箭声一响,自会有大军追过来。”

罗兵说:“蒙元亨的儿子。”

太阳冉冉升起,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放出万道金色的霞光,如同英雄射出的万丈金箭。草原的日出,有一种充满浓烈阳刚之气的壮美。

文知雪已经睡下,被段运鹏叫起后,也是一脸惊愕,不知罗兵深更半夜找自己做什么。出来相见,看到罗兵背着一个小孩,问道:“这小孩是谁?”

乌兰布通草原东面的山谷中,持续了一夜的厮杀声终于停歇下来。几路清军循着粮台箭之声疾驰而来,此刻却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赵明舟也赶到了,文知雪向他耳语一阵后,他勒住马缰,往前走了几步,喊道:“乌日乐将军,你追杀准噶尔残军,一夜血战,辛苦了。带着你的人,回营休整吧。”接着,他又低声吩咐属下:“回到营中,立刻把乌日乐抓起来,但务必安抚好他的部众。”

罗兵心想,文知雪大概是今夜自己能遇上的唯一一个熟人,虽说熟人也是仇人,但总比陌生人强。陌生人是绝不肯去救蒙元亨的,至于文知雪嘛,毕竟与蒙元亨爱恨交加,没准能有一丁点希望。都到这时候了,死马当成活马医,索性试一试!

一夜厮杀,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乌日乐纵有万般无奈,却不得不听令。乌日乐的手下往后一撤,赵明舟立刻带人冲入山谷。此时的山谷,已成为不折不扣的死人谷,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段运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身一脸茫然。罗兵挤出一点笑容:“我有急事,请带我去见文知雪。”

蒙元亨腿上挨了一记重锤,右手也被长枪刺中,裹手的布还在滴血。他握住长剑,瘫坐在一块石头上。蒙元亨身旁有一具尸体,身上七八处箭伤,右腿都砍没了。布日古德的副将前几日被流箭射中,成了独眼龙,昨夜又被削掉三根手指头。此刻,他跪在那具尸体旁,眼神中看不出任何仇恨、悲愤或绝望,只有一种恐怖的呆滞。

“小段。”罗兵终于鼓起勇气,招呼曾共过患难,也挨过自己拳脚的段运鹏。

赵明舟问道:“这就是布日古德?”

卫兵点头说:“赶大营的总商自然跟着粮台衙门一起。文总商就在营内。”

蒙元亨依旧坐着,轻轻点了点头:“一个时辰前就落气了。他是条好汉,一条腿砍没了,单脚跳着还在抡刀砍人。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天佑准噶尔。”

段运鹏扭头走开了。罗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脑中不免闪过一个念头。他问卫兵:“总商文知雪也在营内?”

赵明舟吩咐道:“找一口上好的棺材,厚葬此人。”

正当罗兵手足无措时,身旁走过一人。两人一打照面,脸上尽是尴尬。此人正是曾与蒙元亨远赴漠北,实则却是文善达安插来卧底的段运鹏。文善达死后,段运鹏在文知雪手下屡获重用,与岳江南的棉布大战,更是立下奇功。

罗兵又冲了过来,焦急问道:“世英呢?佩文呢?”

那些与蒙元亨有交情的将军大员,年遐龄在御前当差,年羹尧早就朝西追出去了,索额图远在古北口。罗兵唯一还能指望的,就只有赵明舟了。好不容易找到赵明舟所驻军营,不料人却不在。

蒙元亨握剑的手松开,往后指了指:“在后面。”

这种时候,要搬救兵当真不易。罗兵已去过两座军营,第一座军营里全是伤兵,自救尚且无暇,哪能救人。第二座军营内倒有一支精兵,是从关内调来的。但人家将军却说,你是什么人,我为何听你的?

后面可是一片死人堆呀,几十具尸体摞在一起。罗兵全身发抖,嘴唇都乌了。他几乎是爬着过去,在死人堆里扒起来。终于,他发现了两具女尸,正是罗世英与蒙佩文。罗兵想把她们拖出来,但上面堆的尸体太多,竟然拖不动。“你们来帮帮手呀。”罗兵一边使劲,一边号啕大哭起来。

罗兵顿时陷入一种绝望。大战过后,如果说噶尔丹是仓皇逃命的话,清军就是发疯似的追撵。主帅早有严令,全军勿做半刻犹疑立即西进,从不同方向追歼噶尔丹。中途甚至不必奏报军情浪费时间,总之追上噶尔丹就往死里打,打不赢也要缠住。如此一来,无论敌军我军、前线后方都处于一种空前混乱状态,好些主将都不知自己的部队到哪儿了。

“元亨!”赵明舟拍了拍蒙元亨,本想劝慰几句,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语。

“大军连营几十里,到处都是要赵大人操心的地方,我们怎么知道他去哪儿。”

蒙元亨两眼茫然,回忆起昨晚的情景:“佩文不会武艺,躲避乱箭扭伤了脚,后来又被冲进山谷的人乱刀砍死。”顿了顿,他又说:“世英武艺好,本可以活下来,但为了救我,拿自己身子去挡了一刀。”

“赵大人去哪儿了?”罗兵几乎快要哭出来。

“世英!佩文!”蒙元亨口中反复念着,情感的堤坝终于溃决,躺在石头上,双眼紧闭,泪水不住从脸颊掉落。

“西征粮台衙门是在这里,但赵大人下午出营办事了,一直没回来。”

岳江南踉踉跄跄跑进山谷,见蒙佩文的尸体被拖出来,他一下扑上去,抱起深爱过却也辜负过的妻子。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此刻伤痕累累,全身冰凉。

罗兵掏出令牌:“我是替大军押运粮草的,找赵大人有急事。”

从风陵渡口的一见钟情,到苏州城中的朝夕相处,直至流浪塞外时的不离不弃,如果说世上还有一人能让岳江南牵挂于心,那只能是妻子蒙佩文。这个柔情似水的女子,正是岳江南心中最软的那一块。与佩文相处,岳江南冰冷的内心总能荡漾起一缕温情。

“你是谁?”

岳江南心中有太多梦想,他想走遍天南海北的商路,做成前无古人的大买卖;他想继承先祖的荣光,让徽商在天下商帮中拔得头筹;他想……所有这些梦想,无一不与银子有关。大概仅有一个无关乎生意的梦想,便是功成名就之时,与佩文携手还乡,在山水如画的江南,白头到老,含饴弄孙。可惜,这个梦想如今已成泡影!“佩文!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呀!”岳江南紧紧搂住蒙佩文,泪水夺眶而出。

马上的罗兵一手抱着蒙应瑞,一手不停地抽鞭子。跑出十几里地,终于见到一座军营。罗兵跳下马,扛起蒙应瑞就往里冲。卫兵举枪拦下,罗兵焦急地问:“粮台赵明舟大人在这里吗?”

蒙元亨终于站起身,走到佩文身旁,抬起一只脚,蹬在岳江南脸上,接着一脚踹开,口中只冷冷地说了一个字:“滚!”

黑夜中,一匹快马奔驰在草原。

蒙元亨抱起罗世英,罗兵抱着蒙佩文,缓缓朝山谷外走去。蒙元亨的脑海中浮现出太多往事,嘴里却念叨起一句诗:“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那是妻子喜欢的诗,也是她的名字与个性,更是两人的第一次相遇,从那时起,他们一路走来直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