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官场小说 > 双规 >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这是阳光照耀下的双规,而双规阴影里的一些东西,余启值不说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起码也是八九不离十。诸如双规与司法之间的缓冲空间,这个缓冲空间不是空空荡荡的空间,这个空间里大有文章可作,因为这时外面与你有染的人都在提心吊胆地注视你;而你在里面也是眼巴巴地等着外面的那些人伸手捞你,这一里一外的落差,神通广大的人拿些交易似乎也有找平的可能,过去余启值办案时,没少在这个空间里看到奇迹出现,里外表演好了,双规这个舞台上,照样也能出精彩节目……

双规背后,有一整套办案指挥体系在运转。生活保障组,负责案件调查所需的车辆和食宿,以及双规场所的选择和专项经费的管理。对于双规地点,选择时需要考虑僻静,外界人员来往少,吃住条件比较方便的招待所、宾馆、培训中心、军事基地等。选址一经确定后,安全问题就是头等重要的了。这时的双规安全保障组,首先保证用房要以一层楼房为主,禁止其他楼层的人接触案件当事人;在陪护室、办公室、谈话室、走廊过道,以及卫生间等有安全隐患的地方加装防护栏;电源线一律走暗装,不能裸露在外;在合理的地方安装影像监控设备;卫生间的门无反锁条件,还要检查各金属悬挂点是否已被摘除等。每双规一人,最少要有六至九人分早、中、晚三班24小时全程陪护,夜间陪护不能睡觉。如此这般,一个重大复杂案件如果同时双规多人,仅陪护人员往往就会多达上百人,难怪有人说,双规成本都是血本。

危难关口,余启值想到了系在同一绳子上的蚂蚱徐正,意识到现在应该给他打个电话,看看在洋小洋出事后,他徐正还是不是原先的那个徐正?

双规并非正式司法程序的一部分,而是一个先于司法程序对人身自由进行限制的党内措施。双规措施,经过纪委常委会讨论,决定对线索材料初核之时就可以采用。在检察机关最初无充分证据,又必须依法办事,还要顾及不好直接出面的情况下,为防止串供、出逃、毁灭证据等情况的发生,往往由纪委出面先行采取双规措施。但也因双规是在证据还未确凿的情况下展开,所以案件从纪检监察部门开始调查起,就是一个没有确定的状态,因而也就导致了纪检办案的特殊性,就是不能受干扰,严格保密,不可随便公开。

手机没人接听,办公室的座机无人理睬,再往徐正家里打,电话依旧处在无人触摸状态。余启值锁住眉头,心里怦怦直跳,之后就感觉到一股冷嗖嗖的风从后背扫过。

双规的内容、意义和程序,余启值那是太熟悉了,他能说出双规一词是出于《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中第二十八条第三款,“要求有关人员在规定的时间、地点就案件所涉及的问题作出说明”。过去,我们国家可以长时间拘留审查疑犯。但是后来人性化了,扣留疑犯不能超过24小时。但是对于一些政府官员来说,如果二十四小时一到就放人,他们可能销毁证据、串联同谋、制造伪证、收买官员、恫吓办案人员等二次犯罪。这个漏洞,正是通过双规来弥补的。1993年,中纪委、监察部合署办公后,双规的使用范围扩大。1994年5月1日《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的施行,使双规在党内的使用有了依据。

转天上午,坐卧不安的余启值,接到了省里有关部门的电话,要他到省城来开一个紧急会议。一般人在这个时候,大都会认为紧急会议就是重要会议,但他余启值就不同了,他是过来人,他这时不用动脑子,就能破译出那个紧急会议的重要内容——双规!此外,余启值还能猜测到,为了防止出岔子,也就是提防他接到开紧急会议的电话后不往省城赶,此时在上江市里的某一处,正潜伏着一辆或是两辆省城派来的应急专车,他的一举一动,其实早在他接到省里那个开会的电话前,就已经给省里来的有关人员监控了,这种悄无声息的盯梢,他余启值过去在拿人归案过程中也是干过的。

余启值明白,如果这几天里,自己还能坐住市委书记这把官椅,那么自己的命运就有可能有回旋余地,像自己这样一个资深的地级市委书记,没到砍头杀人、叛党投敌的份上,到时司法机关不大会直接拿下,组织会先站出来审一审,查一查,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双规!

省里没有直接把余启值网走,而是让他自己走完上江市到省城这段双规路,这在余启值看来,省里还算是开恩,在结束他政治生命的最后时刻,给了他这个老纪委脸面。

尽管此时的余启值近乎绝望,但最后一点侥幸心理,还在支撑着他的市委书记权力与形象。他做过多年的纪委工作,经验告诉他,此时只能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不能受点小风着点小凉,就贸然采取弃权行动,权力是挡箭牌是防洪坝,在最后关头权力最不济也是一根救命稻草。再就是江小洋那里的各种不确定因数也还存在,过去自己不就曾亲眼见过被双规的人突然心肌梗塞,一命呜呼;转场时意外遭遇车祸,到医院后没喘几口气就闭眼;折断牙刷磨出锋刃,割开动脉血管成功自杀;撕开毛巾搓成上吊的绳子,挂起来两腿一软完事;死活不开缝的铁嘴钢牙,独自把所有事都挑进监狱里……

3

余启值此时比任何人都有数,江小洋的嘴巴,不用人家撬就会主动张开,把装在她脑子里的一桩桩黑色交易,连骨头带渣儿全都抖落出来,连一点腥气味都不会剩下。

就在余启值大势已去的时候,在能源国际饭店一间套房里,部党组成员、纪检委王书记等人,正在跟徐正谈话。

在江小洋出事的第一时间里,余启值倒是沉住气了。此前,他已经知道刘义东草包了,拿散魂粉把自己弄成植物人了,而且他还怀疑刘义东在清醒的时候,很有可能把他出卖给了江小洋,不然在东能出事前,江小洋不会玩命打他手机。

在这场正式谈话前,王书记代表部党组、部纪检口头宣布了暂时停止徐正一切工作的决定。

就在刘义东不明不白变成植物人的第二天,东能果然事发,帐目被查封,帐号被冻结,眼圈红红的江小洋,因涉嫌贪污、走私、行贿、洗钱、侵吞国有资产等多项指控被检察机关拘捕。

我现在要是有枪,就一枪把你徐正崩了!王书记铁着脸说。

2

徐正苦笑了一下,把目光从王书记脸上移开。

江小洋戳在那儿,失神地望着刘义东的背影。

你知道影响有多大吗?王书记指着徐正问,啊,你知道吗徐正?

刘义东停下来,低头处理好那个让江小洋厌烦的东西,什么也没说就走进了卧室。

徐正没有草鸡,点了点头。

你缺心眼呀你!江小洋说,看了一眼刘义东的裤裆,脸色冷冷的。

哎,你呀,徐局长,我看你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上了一条什么路。王书记甩手说,一脸惋惜。

刘义东身上一阵痉挛,起身去了卫生间,魂不守舍地解过小手后,居然就忘了把那个东西再收回去,晃晃悠悠地出了卫生间。

徐正望着窗户说,不归路!

江小洋格格格笑起来,身子靠到了沙发背上。

哎!王书记叹了一口气,徐正啊,那就只能请你跟我们回北京了,进一步配合有关方面调查你的问题。

刘义东心里,咚地响了一声,身子往旁边斜了一下,他对爱人的这个挑逗动作显得极不适应,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正人君子,在歌厅里躲闪扑上来卖弄姿色的小姐。

徐正说,先双规,后移送,人变鬼,亲情痛。

不会吧?江小洋用肩头撞了他一下。

王书记道,你还真有雅兴。

刘义东躲开她的目光说,没,没说什么。

徐正收回目光说,这几句话是前来林市市长在网上说的,他被双规过。

说什么了吗?江小洋问。

王书记看看手表,侧过脸来瞅着徐正。

嗯……一个朋友。刘义东说。

徐正抿一下嘴唇,看着王书记问,现在走吗?王书记!

江小洋脸色一变,眼珠子转了几下,身子靠过来,抚摸着刘义东的脸,笑咪咪说,怎么了义东,吞吞吐吐的,今晚哪个请你了?

那会儿,在王书记等人到来之前,徐正是有时间溜掉的,而且他也为出逃做了一些必要的准备,后来之所放弃出逃这条路,说是因为一念之差也行,说是看破红尘也可以,人性攻心这一因素也不能排除,总之是在做出最后选择那段时间里,他想到了死去的老情人王阳,想到了从未见过面的在押儿子赵新天,想到了自己的家庭,当然也想到了妹妹徐英、妹夫树丛,以及毕庆明、余启值等人,忏悔和诅咒,混杂着堆满了他的心头。

你们东能……刘义东嗓子眼一堵,问不下去了。

后来他拿出那本影集,放到桌子上,一页一页翻看,目光偶尔在赵新天一张童年的面孔上凝固,有时也在王阳和赵新天的一张合影上徘徊,有一次他甚至还用左手食指,在赵新天十岁左右的脸上,轻轻地刮了一下,因为在赵新天的右脸颊上有一粒小小的斑点,好像是一个没长开的小痦子。然而当他的手指划过去以后,他才发觉那个小小的斑点,不是痦子,而是沾在塑料薄膜上的纸屑,于是他就直起腰来,很压抑地倒了一口气。他合上影集,放回原处,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桌上的电话响铃响了,他也不去接,照旧踱步。这期间,门还被敲响过,他也不吱声,还在走他那无声的碎步,直到走得两条腿酸叽叽的了,他才来到窗前,望着蓝天发呆。

江小洋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不屑一顾说,什么事?

此时正值午后,流动的云雾,把太阳挡在了身后,下雨的迹象出来了。

江小洋换过衣服,走进客厅,坐进沙发,刘义东这才开口,小洋,问你件事。

徐正犹豫再三后给妹妹打了电话,他没把眼前事情说得过于严重,但也不是那种轻描淡写的程度,火候刚刚能让心颤吧。他劝妹妹能出国就出国,北京是万万不能再回了……不知不觉,给妹妹的这个电话,他打了三十多分钟,可事后一回想,居然不记得都跟妹妹说了些什么,只是感觉嗓子眼干涩,两只眼睛也涨得慌,拿手背一拭,手背就潮湿了。

刘义东神魂颠倒地回到家,江小洋这时还没回来,问孩子,孩子说不知道。过了十点钟,江小洋才回来。

徐正点了一支烟,坐进转椅里,眼睛盯着前方,半天也不转动一下。后来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折叠的信纸,展开看着。这是一张收条,字数虽不多,但完整地把一件事情陈述清楚了。徐正又把这张信纸折叠好,揣进裤兜,之后来到赵源办公室,赵源正在一堆报纸里翻找什么。

……

徐局长。赵源道。

余启值评估刘义东内心搏击走向的目光,定格在了刘义东灰暗的脸上。

徐正说,赵书记。

刘义东没吭声,望着身边的小塑料瓶,目光久久不动。

你坐,徐局长。赵源把报纸推到一边。

余启值盯着他反问,你说呢?

徐正没有坐,环视了一下这间办公室,一副对这里十分陌生的表情。

刘义东喝口水,胆怯地问,余书记,我要是不同意,今天是不是连这个门都走不出去?

赵源笑笑,但心里却是扑扑直跳。

余启值道,义东,我要是不信任你,就不会把你约出来了。也用手背除去额头上的一层汗珠,继续说,还有,如果东能的事能挽回,如果小洋她真值得你拥有,那我也就不说这些了,可是我觉得一切都晚了,义东。

昨天上午,部里有关部门领导,以组织的名义要赵源安排能源局里最精干的纪检干部,这几天里要时刻监视徐正的去向,如果他有离开上江的迹象,或是其他反常现象,要立刻向部里汇报,如果出现意外情况,能源局也可以采取适当行动。往下放话筒时,赵源揪着心想,徐正大祸将至,双规他的门即将打开。那自己呢?赵源从金宜那里已经把徐英的真实身份解读出来了,徐英就是徐正的亲妹妹。前年秋天,徐英因肠胃病,曾在能源职工医院高干病房住过二十多天。这条信息对赵源来说,打击无疑是致命的,因为换车事件的复杂程度和性质,在现在这样一个非常紧张的背景下,但凡一展开,所有的情节和细节都会成倍放大,使得换车事件严重变形,因为有关部门会把换车事件,作为东能的某一件幕后交易处理,或是作为徐正等人行贿受贿的又一个新证据来追究。现在徐正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而自己的命运,则有可能被徐正毁掉。那一刻,当知道了徐正和徐英的兄妹关系后,赵源动过去求徐正的念头,可又担心就这么空手去了,事办不明白不说,自己的人格就算是扔到他脚下了。尊严对赵源这种人来说,有时比金钱更值钱!

余书记,难道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说出去?刘义东镇静了一些,放下手里的杯子,抹了抹额头上的热汗。

严峻的形势,让赵源越想越怕,而且是束手无策。等到灾难降临,容自己说清楚换车这件事的时间恐怕就不存在了,到那时摆在眼前最直观的结局,手头上的权力被叫停,就地接受有关部门调查,严重的话就会给部纪检弄到北京去双规,这以后有机会澄清事实还好,不必去承担法律责任,顶多是未来漆黑一片,所有的梦想与理想都会在上江这个地方终结。可是一旦不能把白色还原成白色,那等待自己的下场,就得另说了,现在还无法想像。糟糕的现状,可怕的明天,让赵源开始后悔了,假如前几天不抱有侥幸心理,主动把换车事件向部里汇报,那么事态恶化后,自己受这件事的冲击程度,想来还不会是七零八落的那种程度,因为自己事先争取到了主动权,态度端正了,肯定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脚下没有退路可走。出于本能的自救心理,他甚至还动了不该动的脑子。昨天上午,接到部里的电话指示后,神经高度紧张的赵源,居然萌生了给徐正通风报信,拿信息换平安的念头,双脚差一点就迈出了办公室的门。

三百万人民币,十万美元,外加一套省城的高档商品房,义东,你没有理由不拿这些东西去寻找你的新生活。到时如果不愿在上江露面,你可以走,远走高飞。余启值比划着说。

要不说官场上的人,在关键时刻处理关键问题上,会显得比一般老百姓有政治素质呢,这从赵源后来没有迈出办公室的门就可以领悟到。

早给汗水打湿了衣服的刘义东,这时也下意识捧起杯子,但却没有往嘴边送。

内心的冲撞,虽说还在升级,然而赵源最终还是让政治赋予他的觉悟,控制住了他的行动目的。他明白,自己一旦跟徐正做了这桩交易,徐正能给自己回报多少平安先不说,这件事情的性质,在此就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自己全面与法律作对了。不能那样,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的人性,扭曲到邪路上去,因为那样的话,就对不起上上下下,左右前后那些帮助、支持、呵护、给予自己的热心人,就算自己含冤而死,也要死得像个样儿,以站立的姿态结束,这样也好让那些对自己寄予厚望的人们少些遗憾,起码是在视觉上少受一些冲击……

那好!余启值用力一点头,把黄色小塑料瓶又往刘义东身边推推,豁出去的神态说,义东,我再为你未来的好日子做些贡献。我和小洋在省城的梨花苑,还一套高档住宅,事成之后,我把那套房子也送给你,钱财双规(归)。义东,你想想,就凭这些东西,你以后找个好女人还用发愁吗?义东,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哪个店,你掂量掂量吧。你和小洋,这一次注定要鸡飞蛋,而现在的问题是到时你们俩谁是鸡?谁是蛋?我觉得你此时还有能力和时间去选择鸡或是蛋。这时已是大汗淋漓的余启值,端起杯子,喝了几大口。

游戏结束了,赵书记。说着,徐正掏出那张收条,递给赵源。

刘义东没有表态,眼睛紧闭着。

赵源接过来,打开一看,神色骤然剧变,身子也颤抖了一下。

余启值意识到,他的心被撬动了,有机可乘了,于是挺直了身子,盯着刘义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义东,我再给你加十万美元?

唉,人啊,总是在没有机会献爱心,没有时间履行职责的时候才渴望献爱心,才懂得使命是光荣的,人性的弱点啊,赵书记!但愿你此生,别有我现在这种马后炮的感受,真的。给你这个东西,是想让你放下包袱,把能源局现在和未来的事情都办好,我不想说我对不起你,我只想说,我对不住能源局的父老兄弟。好了赵书记,就不跟你握手了,也不说再见了,未来的日子里你多保重,走好你的路吧!

刘义东的头,本能地斜了一下,两只手按在阶台上,声音颤抖着问,余书记,你是让我把她……你难道……不能……不能……自己做吗?

冯……局长——赵源望着徐正的背影,下意识扬了一下手。

那我就咬咬牙,再加一百万!余启值低声道,头又往前伸了一下,脑门与刘义东脸之间,差不多只有两拳的距离了。

徐正站定,慢慢回过身,捏着下巴又走了回来。

如置身在恐怖世界,刘义东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瘫痪了,连抬起头的那点劲都找不到了。

赵源的脸色又恐慌起来。

余启值接着说,我想我的意思,你都明白了。义东,你要是合作,我一次性给你两百万,你看如何?

徐正见状,冲他摆摆手,停下来说,赵书记,对我来说,不管带走什么秘密都是垃圾,可要是把一些秘密给你留下来,就未必是垃圾了。

刘义东盯着黄色小塑料瓶,眼神儿啪一声就炸了,身子抖动得更厉害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时一想到这句老话,赵源就镇静住了,一指沙发道,徐局长,有什么话,您坐下来慢慢说。

余启值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个黄色小塑料瓶,放到刘义东身边,目光在刘义东身上转了半天,然后往前探了一下头,低声道,这里面装的是散魂粉,服用一小勺,就足以让一个健康的人丧失一切记忆,变成一个无忧无虑的植物人。

徐正一挥手说,谢谢赵书记,用不着了,就几句话。

刘义东瞳孔放大,身体哆嗦起来。

赵源又道,那我去给你倒杯水,徐局长。

现在,余启值又从另一个角度攻击刘义东的心,他说,义东啊,不是我心狠手辣,而是人不为已,天诛地灭!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能抽几天烟?喝几杯茶?可就是这样,我也要挣扎,一天半天也不放弃,而且,还要活出质量。至于说你,那就更应该抓住眼前的机遇,重新开始自由生活。义东,我索性跟你明说了吧,今天约你来这里,是打算跟你做笔交易。

徐正说,你跟宁妮那件事,是毕庆明的创意,不关我的事……瞧见没,丑陋的人性,说着说着,就又表现出来了,都死到临头的人了,还在为一个毫无意义的细节辩解。我现在是真的相信了,人的自私本能是与呼吸同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下辈子,我当什么都行,就是他妈的不做人了!

余启值锁上办公室门,从银灰色铁皮保险柜里拿出一个黄色的小塑料瓶,看上去像是药瓶,可是上面光溜溜,什么说明文字也没有。他眼神直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小瓶子,一点一点攥起拳头,脸上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过了很久,他扬起头,盯着对面墙上的世界地图,脸上的冷笑渐渐退去,板结的皱纹也都缓缓地打开了,深深叹了一口气,流露出一种无奈的表情。后来他打开拳头,目光再次落到黄色的小塑料瓶上,看着看着就闭上了眼睛。此时此刻,余启值在为自己没有勇气亲自下手而悲哀。到了这个份上,他才意识到,原来江小洋这个女人,并不是一个商业味十足的婊子,原来她在自己心里,还占据着一席之地。于是他就想到了江小洋的丈夫刘义东,他认为在某些问题上,性情软弱的人,比性情有棱角的人更有利用价值,如果能用刘义东的手铲除江小洋,那将是上策中的上策,要比自己下手保险多了,而且还不容易留下后遗症……

徐正都走出去半天了,赵源才回过神来,瞪大眼睛,再次把目光落在手里的收条上:

这样一来,余启值就觉得,没有必要再在电话里跟这个女人废话了。放下电话后,他把思路整理了一下,坚信东能肯定是要完蛋了,江小洋现在有可能被毕庆明蒙在鼓里,让毕庆明当边脚料甩了;再就是江小洋什么都知道了,她现在的角色,可能已经转换成了毕郭二人下一个阴谋的帮凶,为了掩人耳目,她现在故意不离开上江,拿身体制造平安无事的假相,意图无非是想先稳住自己,然后再在适当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想到这里,余启值就被一股冲顶的忿恨,撞击得脑袋要爆炸,脸也因此扭曲起来,眼睛里杀气腾腾。他对自己说,不管她是否背叛了自己,事到如今也只能有她无我,有我无她了,想要不在这个女人身上出事,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摧毁这个女人的神经系统,颠覆她的记忆功能,只有做到这个程度,她的大脑才会远离这个世界,自己才有可能逢凶化吉。

收条:

上午,余启值与江小洋通过话不久,江小洋就把电话打回来了,说她此时正在单位里,刚与毕总通过话,毕总在珠海谈生意呢,过两天就回来。接下来用温柔的口气劝他别对什么事都过敏,要是有什么坏消息,她还能装哑巴?让余启值好好工作,不要再胡乱猜想了。

今收到意达成商贸有限公司进口豪华型别克轿车一辆,特立此字据。

余启值决定废了江小洋的动机是在今天中午形成的。

秦宇立

刘义东万万没有料到,一个市委书记,居然会跟自己说出这样让人心惊肉跳的话来,这些话要是出自一个黑社会老大的嘴里还差不多。刘义东身上的血,忽一下子就涌到了头顶,冲得他眼前的东西晃晃悠悠。

赵源气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两只手上正在通过电流一样哆哆嗦嗦。他没想到自己的亲人,居然会如此欺骗自己!这还不算,竟然还给人家打了这样一个混蛋收条!

余启值往下说,江小洋脚下已经无路可走了。义东,我的意思是,无论是她挨枪子儿,还是出逃,你们的夫妻日子,都算是过到头了。其实我也知道,这些年里,你始终是活在这个女人的阴影下,没有自我,没有男尊,窝窝囊囊,忍气吞声地打发日子。你是个男人,你为什么要这样依附她呢?仅仅是因为她比你有社会地位?比你有钱?比你会交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好办,趁她现在还没有出逃,我给你一个摆脱压制,跳出苦海,重新设计未来命运的机会,顺便我这条老命也沾你一点光。

赵源在心里骂道,你他妈的连猪脑子都没长,秦宇立——还研究生呢,还新都市智慧一簇呢,你简直就是一个小混混!

刘义东听得脸色惨白,眼神直瞪瞪的,像是正在面对一个饥饿的食肉动物。

一通无声的精神渲泄后,赵源心里不像刚才那么堵得慌了。他凝视着手里的收条,感觉到了它的无形份量!对此时的自己来说,这张收条的意义,不亚于一道可以让人重获自由的赦免令!噢,对,还有结在心头的另一个疙瘩也给徐正解开了,王八蛋的毕庆明!赵源颤栗了一下,鼻子阵阵发酸!

余启值苦笑道,至于说我跟你家小洋的事,你怕是早就知道了,可我今天不跟你谈这个事,我今天要跟你说的事,远比男女问题严重一百倍一千倍。义东,小洋在东能帐目等一系列交易上的问题,捅出来可就不是一个双规能打住的问题,而是要掉脑袋的大问题,我不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过去东能一桩桩一件件走私案件,这几天里有可能浮出水面,现在总经理毕庆明,副总经理郭田已经出逃了,小洋究竟是怎么盘算的,我现在还不大清楚。另外我再告诉你,我在东能这个泥潭里,陷得也不浅,露出头来,难逃一劫,所以说到时我和小洋的下场,今天不用我多说,你也会明白。

而这时在走廊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陈上早,把刚从赵源办公室出来的徐正拦住了,问道,那个啥,徐局长,您这是要回办公室呀?

刘义东不敢看余启值的脸,额头上的汗珠子掉下来,身上一阵阵发痒。

徐正从头到脚把陈上早打量了一遍,一脸愠色道,滚!

嗯……这样吧,义东。余启值一副摊牌的样子说,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就直跟你说了吧。

陈上早不在乎徐正动怒,表情不痛不痒,嘿嘿笑道,徐局长,那个啥,心里不痛快,您就多多骂俄几句。真事儿,徐局长,您骂俄吧,骂了,俄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刘义东大睁着眼睛,看着余启值,摇了摇头。

听了这番话,徐正居然乐了,掏出软中华,抽出来两根,一根送到自己嘴上,一根递给陈上早,摸出打火机说,不管怎么讲,在这座机关大楼里,你陈上早也算个人物了。我呢,平时一般不给人散烟,至于说给下级点烟……好吧,今天我徐正就破把例,品尝一下为下级服务的滋味,不然就这么走了,也是有些遗憾。来,陈书记,你就给我一次机会。

义东,近来你有没有发觉小洋她有反常的地方?余启值盯着他的脸问。

陈上早在这个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他一向是个远离烟草的人,而是像模像样地把烟夹在指缝里,冲着徐正手里的一缕火苗,就把头伸了过去。

坐下来闲扯了几句,余启值就把话题切到了正题上。

徐正给他点着烟,然后再点着自己的烟,吸了一口,瞅着陈上早说,平时你不抽烟,可今天你抽了我的烟,单从这一点看,你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料,不比赵书记差多少,你们是各有各的道啊,好好干吧,上早。

刘义东接过杯子,来时挂在脸上的惶惑,现在变成了不安的忐忑。

那个啥徐局长……陈上早说到这,哽咽住了。

余启值说,蒸起来出汗多,先喝点水补充一下。

徐正往前走着说,你不用担心,我跑不了,我回办公室。

余启值接了两杯凉水,其中一杯递给了刘义东。

陈上早咂摸着嘴里的烟味,收缩着鼻子嘟囔,还个中华呢,球个味嘛。

一圈一尺来高、本色木质的阶台,有两个人身那么宽,可坐可躺,北面墙角那儿立着一台饮水机。

4

一见汗蒸房,刘义东就给扑面而来的热气裹住了,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凭借住地意外大火成功挣脱双规的余启值并没有离开省城,就在组织部门对他失控的第三天下午,组织上就找到了已经作茧自缚的他。

尽管余启值的目光已经确认刘义东没有往两个口袋里装半根头发,但他这时还是本能地瞟了一眼刘义东身上那两个空空的口袋。

在过去的几天里,传说省部两家不再各忙各的事,而是把案子重叠起来联手办案。毕庆明和郭田已经出逃,其他主要涉案嫌疑人的情况大致这样,徐正被双规,江小洋落网,徐英回到北京自首,树丛下落不明,如果再想扩大成果,就只有让余启值二次归案。

刘义东说,手机在柜子里呢,余书记。

那天,还是在提审江小洋时,几近崩溃的江小洋,也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省城的梨花苑。

余启值提醒道,手机什么的,不能带进去,汗蒸房里气温高,电器容易爆炸。

日落时分,梨花苑小区里,晚霞的余晖,从楼群缝隙里钻出来,轻盈地伏在深绿色的草坪上,蝴蝶的翅膀,把跳跃的影子留在了烁烁生辉的余晖中。

这工夫刘义东就换好了衣服,类似睡衣那样了褂子和裤子,纯白色,而且是全新的,从包装袋里取出来的。

身着便装的执法人员,带着江小洋进了十五号楼三单元,急匆匆上楼,在四零一房门前收住脚步。

余启值今天见一面刘义东是注定的事,因为在自己未来命运走向这个天大的事上,已无选择的他必须冒险,背水一战。但在哪里见,余启值没少动心思,毕竟今天见刘义东的意义重大,要谈的话题一旦泄露出去,他整个人也就身败名裂了,这也就是说,他们见面的地点必须可靠安全,而且还要考虑谈话时,刘义东身上不能暗藏录音笔录音机之类的东西。思来想去,君依嘉汗蒸馆就从余启值脑子里浮出来,余启值觉得汗蒸馆比较合适,到时刘义东必须换衣服,而在他换衣服时,只要自己的眼睛辛苦点,盯紧了,想必他也就不会把自己担心的那些东西带进汗蒸房。

打开防盗门,再打开一扇木门,一股臭烘烘的气息破门而出,把正要走进去的这些人,熏得直用手在鼻子前扇动。

余启值就笑笑,一指那边一个打开的荐衣柜说,义东啊,把柜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换上,再把你脱下来的衣服装进去就可以了。瞧见没,好了就像我这样。

客厅里,椭圆形的水晶吊灯亮着,灰白色大理石地面上,散落着几扎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干黄泥似的污迹随处可见。卧室的门都大开着,造型抽象的金属吸顶灯没有关,绛紫色窗帘把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橡木地板上散落着床罩,枕巾,还有衣物什么的,这里臭烘烘的气味,比客厅里还要浓。

刘义东显得有些木纳,过去他从没进过汗蒸馆,不知道蒸蒸的程序该从哪里开始,瞧着余启值直咽唾沫。

粟色床头柜上,躺着一只黄色小塑料瓶。

要不咱们这就过去蒸蒸?余启值说。

横躺在双人床上的余启值,脸朝下,身上一丝不挂,一条胳膊啷当在床边,脑袋上,膀子上,后背上,大腿和两只脚上,也都粘着和地上干黄色一样的东西。到这时,人们已经确认,那些干黄色的东西是粪便。

刘义东是在下午四点多钟,接到余启值的邀请电话,当时就吃了一惊,心说余启值请人汗蒸,怎么请到了自己头上?最让他心里东倒西歪的还是余启值强调晚上出来汗蒸这件事,一定不要告诉他爱人江小洋,说是要跟他谈的事与江小洋有关。

从余启值皱皱巴巴的皮肤上看,他这时已经虚脱了,饥饿也对他的健康造成了致命的影响。

余启值笑道,不急不急,稍后咱们边汗蒸边聊,晚上你不是没事嘛,正好我今晚也有空。

人们以为余启值自杀了。

不知道余书记找我来……有什么事?刘义东坐下就问。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微弱的鼾声,从余启值嘴里爬了出来,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猛地激灵了一下。

余启值松开握手的手说,来来来,义东,先坐下来喝点茶再换衣服。

人们把余启值的身子翻过来,一股粘滞的黄色物,从他大腿缝里溢出来,速度缓慢,人们捂着鼻子,再次挥手驱赶臭气。

余书记。刘义东表情拘泥。

余启值睡醒了,肮脏的脸上没有清晰的表情,两个眼角上,堆积着干硬的眵目糊,嘴唇发黑。他哼叽了一声,许是想再把身子扣过去,可是他这时的身子软如面条,他也仅仅是动了一下身,就又回到了原样。

服务生退出去,把门带上。

余启值现在的样子与刘义东没什么两样,只是刘义东身上,始终没有弄上自己的粪便,刘义东的母亲,把儿子一个又一个没有知觉的明天,精心地捧在粗糙的手里呵护着。

哎呀义东,我算计着,你也是该来了。余启值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来伸出双手迎向刘义东。

你过来看看,他是余启值吗?

这时一个男服务生,把满脸狐疑的刘义东,引进南座VIP包房边上的一个更衣室。更衣室里,已经换上了专用衣服的余启值正在喝茶。

江小洋蹭到床前,直了直身子,盯着脸上和眼睛里早已四大皆空的余启值,表情既不悲苦也不惊诧。

此时四楼南座VIP包房内,空无一人,嵌挂在四壁墙上的托玛琳石的热度已经加上去了,汗蒸房内的温度达到了六十多度。

是他!江小洋说,报应!

君依嘉汗蒸馆,在垂仁路东头,紧挨着怡天广场。

也许,人们永远不会明白,余启值为什么不出逃?而且,还非要选择这种远离人间烟火的方式把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