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后，梁文斌对我悄声说：“严局，要谨慎，这些人都是通过关系进来的，个个都有背景，就是没人，也是花过钱的，人家交了人，咱们去得罪？再说，这么多人，怎么往外清，搞不好造成集体上访，咱们责任就大了。”
他这一说，我反倒警惕起来。
他说的是实话，也是为我好。屠龙飞表面上支持我，实际是让我激起众怒，引火烧身。
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大家仍然不置可否，意外的是，屠龙飞却极力赞同我的想法，他说：“严局，我支持你的意见，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就得把这些人都他妈清出去，养活这些白吃饭还惹事的东西干啥？严局，你态度一定要坚决，要快刀斩乱麻，斩草除根！”
我谢了梁文斌。当然，即使他不提醒，凭我吃了这么多年干饭，也会想到这些。
我就这个问题召开了党委会，让大家发表意见，大家保持沉默，都觉得这是个无解的难题。
可是，想到是想到，怎么做却是另一回事。
显而易见，要解决这一问题，必须把这些人清理出去。
难道就无动于衷，任其这样下去？永远这样下去，或者继续发展蔓延？
调查中，好多老交警对我说，其实，交警大队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人，正是因为增加了这么多人，需要给他们开支，要加大罚款力度，工作量反而增加了，真正用于交通管理上的力量反而减弱了。
我找到汉英。
我的心中，生出深重的痛苦。我绝不是对交警这支队伍有偏见，他们也确实非常辛苦，无论严寒酷暑，他们都要奔波在城市或者山间的公路上，要长年承受着繁重的工作和沉重的压力，相比其他警种，还经常受到人身攻击。可是，我也不能不承认，这种情况，极大地损害了这支队伍的形象。
汉英听了我的话，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愤怒，然后马上就平静下来，对我一笑说：“师傅，我知道了。”
而这个所谓的执法人员，也不是正式警察。
他知道了。
可是，从法律上，却无法追究这个交警的责任，甚至，从行政上也不能追究。他是在执法。
我也知道了，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可能得到解决。
表面看，这位母亲是胡搅蛮缠，你儿子出事故死了，怎么能赖交警呢？可我在调查中发现的事实是：这位年轻的驾驶员被罚后，气得浑身发抖，上车时，有朋友劝他等一会儿再开车，极度愤怒的他没有听，结果开出不远就出了事故。您说，这和交警的作为能无关吗？
果然，他跟我做了解释，说的跟梁文斌几乎一字不差。
我正没处发泄，恰好一起交通事故发生了，一辆卡车翻到山崖下，驾驶员当场死亡。他的母亲哭着到我办公室倾诉，说：“都是你们警察把我儿子逼死的呀，我儿子就犯了那点儿小毛病，交警就非要罚款不可，我儿子是被气得晕了头，才出的事啊……”
我再次感到，我虽然年纪比他们都大，在有些事情上，还是不如他们成熟。
可是，我们警察的使命呢？！
我质问汉英，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不能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公安队伍的形象就不可能改善，战斗力也不可能增强。说完这些我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任其这样下去，我不能再当这个局长。
周波说是这样。
这是威胁，可是，我觉着，此时，只有这话是最有力的。
我总结说：“这也就是说，交警上岗不是为了维护交通秩序，而是为了罚款，而罚款的目的是为了开工资，或者说，罚款是为了养活这些人，要养活这些人就得罚款。”
汉英着急起来：“师傅，你说什么呀？想把徒弟一扔不管了？师傅，暂时这样，不意味着永远这样，这是大事，不能盲动，要等时机成熟才能采取行动。”
我明白了，这才是李炎平挨打时，那么多人围观叫好的原因。
他说得有道理，这牵涉到一百多人的命运，你咔嚓一下把他饭碗砸了，他不跟你拼命就怪了，所以必须讲究策略。而且，这不只是公安局的事，也是县委、县政府的事，最后的责任也会落到县委、县政府身上，落到汉英的肩上，而这不是他能轻易承担得起的。
问题的严重性还不仅如此，周波跟我说，因为这些人不是正式在编警察，只能靠自己罚款来开工资，交警大队就下了指标，每个交警每月、每年必须罚款多少，这又造成了以罚代处或者罚款就是一切的局面，而因为加大了罚款力度，又增加了警民矛盾，损害了警察形象。
这时我忽然发现，汉英的脊背有些微驼，额头、眼尾都有了皱纹，甚至，鬓角已经生出了几根白发。
明白了吧，一些领导干部的子女亲属或者是学习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或者是其他原因，通过正常渠道就不了业，这怎么能行呢？必须安排呀，往哪儿安排呢？总得找个像样的，既有工资保证待遇又不能太差的工作吧。于是，交警大队成了最佳选择。对，最初，交警确实是警力不足，向县里提出过增加警力的申请，领导们借机安排自己的亲属无可厚非，可是，这种安排很快就变了味儿，交警大队的主动要人变成了被动接收，而且，想不收都不行，队伍就越来越庞大。可是，这些人进入交警并没有经过省公安厅批准，所以，省厅也不给履行录警手续，特别是这几年实行了公务员统招考试，这些人就更没有机会转成正式警察了，所以，就形成了现在这样一种局面，大量的非正式警察在履行警察职务。
他也不容易啊，甚至，比我还不容易呀！
确实是明知故问，其实，问题一发生，我就猜出怎么回事了。因为这种事不仅发生在华安，就在市局交警支队，也存在这种问题。那就是，交警队伍成了领导干部子女、亲属的就业接收处。
一股柔软的潮水从心底泛起，使我的口气也变得柔软起来：“汉英，就先这样吧。你放心，我会琢磨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的！”
梁文斌有点儿尴尬：“也不都是……严局，你能不明白吗？明知故问什么？”
汉英：“谢谢师傅理解！”
我说：“警力不足到这种程度？在编警察五十六名，超编的达到一百五十多名，是正式警察的三倍？”
我的心有些酸。
梁文斌小声说：“这……警力不足呗！”
告别时，汉英对我说：“师傅，我是说，交警超编的事缓一缓解决，绝不意味着他们挨打的事就这么算了，但是，到底怎么办，我相信你能拿出个好办法来。”
我追问，这些超编的非正式警察是怎么进来的？
我说：“这你放心，我已经有办法了。”
我开始追查这个问题，很快得知，交警大队共有二百一十二人，在编的正式警察只有五十六名，其余的都没有通过任何正式录用手续，就进了交警大队，穿上警服，上路执法。梁文斌告诉我，在我来之前，他们在执法中被打不止一次发生过，因为多数都调解处理或者公安机关内部处罚了，没有一例起诉到检察院，所以也就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大家还记得，我安排周波搜集三个小子别的违法犯罪材料的事吧，现在发挥作用了，打架斗殴啊，寻衅滋事啊，多着呢，周波说：“我早给他们攒着呢，不是你当局长，我是不会端出来的。对，你看，够不够？”
怎么会这样？李炎平怎么会不是警察？
我说：“够了，太够了，太好了，周波，你立了一大功。”
是的，我是有所准备，可是，我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周波乐了：“严局，怎么办？再把他们起诉到检察院？”
不，不能这样，我提醒着自己，严忠信，要挺住，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对各种复杂局面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吗？
我说：“不。”
我感到浑身无力，感到身子向下沉去……
周波看着我：“严局，你的意思是……”
视察组……不，确切地说，贾二在视察时提出了加强严打斗争的要求，还特别点出了系列强奸抢劫案，促使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起案件中，而现在，正在侦破关键时候，李炎平的案子忽然出现了意外转折。
我的意思是，第一个罪名不成立，另拟罪名起诉是否让人诟病不说，就算检察院起诉了，从起诉到法院判决，又是个漫长的过程，这其中不知还要出什么岔子。
那次视察和现在的事情，两者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周波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严局，你是说，劳教？”
我眼前忽然闪过贾二的面容，闪过那次人大代表视察的情景，忽然有点儿明白了什么。
我说：“对。”
大意了！
周波：“太好了！”
如果不以这个罪行起诉，只能按照殴打他人处罚，而殴打他人的罪行和暴力妨害公务的罪行相比，实在太轻了，普通的殴打他人的处罚，主要依受害人的伤情而定，李炎平虽然被打得头破血流，经法医鉴定，却只是轻微伤，别说不能判刑，就是治安处罚，也顶多是拘留十五天，甚至还可以调解处理，如果受害人不予追究，公安机关甚至可以不必介入。
周波那边准备材料，我这边给市局彭局长打了电话，把事情说好，又让周波拿着案卷先到市局等待，然后才召开局长办公会研究。
检察院做得没错。
听说要报三个小子劳教，与会的其他人都没意见，只有屠龙飞瞪起眼睛：“这不是漏罪吗？不行，起诉，最少判他们三年五年的！”
是啊，既然你不是警察，有什么权力执法呢？你在执法中挨了打，怎么能以妨害公务起诉呢？
我不理屠龙飞，而是提出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形成决议后，我给周波打了电话，周波立刻找到市局法制办，他们很快审批完毕。我立刻派人从看守所把三个小子提出，送往劳教所。
闹了半天，李炎平居然不是警察！
据回来的押解民警说，三个小子上车后，都搭拉下脑袋，连连说：“完了，完了……”
什么？！
是的，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谁也不可逆转了。
退卷的理由是：李炎平不具有正式警察身份，不具备执法资格，所以，不能按暴力妨害公务处理。
我在这次较劲中取得了胜利，而且我感觉到，这次是真的胜利了，这从屠龙飞气急败坏的表情上看得出来。周波还告诉我，三个小子劳教决定审批下来不到五分钟，市局法制办和彭局长就陆续接到说情电话，可是已经晚了，彭局长和法制办负责人有足够的拒绝理由而不至于陷入两难中。
检察院把案卷退回来了，最初，我很气愤，可是当我明白了退卷的理由，一下愣住了。
听了这些，我真的很高兴，可是，我不敢高兴得太久，因为，另一边，我还要对付那个连续抢劫强奸的罪犯。
还是交警李炎平被打案件。
可是，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