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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危难

"情况主要就是这些。叶副有什么交代?"王平东问。

类似案件涉及多个部门,不只是公安一家,相关领导和办案部门都有压力。王平东说他们已经多次研究,想了很多办法,尽量掌握好政策,把一般参与者与负责任者区别开来。李水圳等几个参与程度深的早被抓了,李水圳本人受审时已经坦白,他先后拿了"老曹"六七万块钱。"老曹"主攻他,把他拉下水,这才得以在坑垅村建立窝点,因此李水圳看来难逃制裁。

叶家福摇头。

王平东苦笑:"叶副,真是没办法对你交代。事情也不是我能定的。"

类似案件按规定由责任部门办理,政法委并不具体办案,不应当越权。哪怕管得着,叶家福也不合适发表指导意见,因为事涉自己家乡和亲属,尤其应该回避。从程序上说,王平东可以向本县县委主管领导汇报案件进展,业务上的问题可以向市公安局请示,却不需要向叶家福汇报。他把情况给叶家福通气基本上是个人行为,表示自己对叶领导很尊重很够意思,他询问叶家福有何交代更多的还是客气。

"这什么意思?大庄家打不着,打小百姓顶账?"叶家福问。

"李水圳这件事我还会从其他途径继续想办法做工作。"王平东说。

坑垅村制造假烟案的查处目前已经告一段落,这个案子牵扯面相当宽,上级非常重视,办起来却不太容易,其特别难办之处在于案发于本地,根子却在外头。坑垅村这种山沟穷地方,哪里有制造假烟所需要的巨额资本?怎么可能有制造技术和机械?更别说运输、销售网络。所有这些都属于"大庄家",坑垅村实际上只因为地处深山,比较隐蔽,村民穷困,急于致富而被大庄家看中。大庄家利用坑垅村的地盘制假,采取吸股等方式把村民绑在自己的烟机上。由于事涉暴利,大庄家的保护手段极为严密,在前台活动联络安排的都是其代表人,老板则隐身事外,绝不轻易出面。因而一旦事发,首当其冲受到直接打击的不是大庄家,而是坑垅村民。办案人员试图通过坑垅村参与制假人员查找背后人物,一直未能掌握准确线索,村民并不知道大庄家究竟是谁,不知道这个制假系统的控制者是一个人或者一伙人,只知道有一个"老曹",这是个中年男子,理光头,制假的所有事项都是通过这个光头"老曹"。在坑垅村打假行动之后,"老曹"立刻消失不见,办案单位一边寻找线索,一边必须根据已经掌握的情况尽快处理参与制假人员,对上级才能交代。抓不住外边大的,只能先处理里边这些小的。

叶家福表态,对李水圳的事情他不会说三道四,因为李是他的姻亲,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依法办事。他表达过坑垅村假烟案处理的个人意见,主要考虑的是对一般村民,并不是要为自己的亲属开脱。

他谈的事情确实比较敏感,与叶家福的家乡坑垅村相关。

"我明白。"王平东报告,"另外那件事也已经有些进展,我要求他们抓紧,一定要尽快查个水落石出。"

王平东说前天人多,有些事不便多谈,所以今天专程到市里单独汇报。

什么事呢?祖坟,叶家福父亲的那一把老骨头。

叶家福不解:"前天不是刚汇报过?"

当着王平东的面,叶家福一下没忍住,眼泪掉了下来。王平东一怔,不敢再说话,叶家福咬紧牙关,拿手掌蒙住眼睛,使劲压了下来。

"找叶副汇报一下工作。"他说。

"叶副,叶,叶。"

第二天叶家福带队回到市区。隔天是星期天,他去办公室看材料,突然门被敲响,王平东走了进来。

"你说吧。"叶家福回答,"我没事。"

他把肩膀上的猎枪取下来,还给擦枪的打猎队员,带着考评组人员离开了库房。

王平东继续汇报。

叶家福没有应。他想的不是野猪或者土枪,是刚刚提到的父亲。他父亲过世多年,现在不只是人没有了,坟墓还被挖开,尸骨都不齐全了。

叶家福的老家坑垅村,李姓是大姓,姓叶的只有叶家福一门。叶家福是祖父一辈才从外边迁进来的,其祖父生有两个儿子,叶家福的父亲是老大,叶家福有两个姐姐,都嫁到外村,他是家中唯一男孩,出来当了官。叶家福的叔叔已过世,两个堂弟先后离村谋生,一个在县城当小学教员,一个在乡里开车。叶氏一门已经没有什么人在坑垅村生活,通常只在有事,或清明扫墓才回村相聚。叶家福父亲的墓给人扒了后,当晚消息传来,隔天他就赶回村里,直接去了坟地,跟先行赶到的堂弟把遗骨收拾起来,按乡间习俗,用俗称"金斗"的骨瓮装好,找地方另行安放。当时那种情况,不能惊动太大,叶家福没在村里停留,办完事黯然下山。这件事虽然不像车祸伤筋动骨,对叶家福情绪的打击却非常沉重。王平东得知后,不需要谁交代,即下令进村办理假烟案的干警当作办案重要内容认真追查。干警们经过多方调查,初步锁定两个年轻人,认为极为可能参与作案,两个年轻人均有前科,一个因盗窃,一个因打架被治安处理过,是村里的问题青年。两人均参与制假,属一般人员,据说都亏了几万本钱。干警们认为这两人除了泄私愤,可能还受到唆使,唆使者有可能是本村心怀不满者,也可能与"老曹"以至大庄家有关,正在朝这方面侦察。

王平东接口说山獐野猪现在还有,但是民间土枪收缴销毁得差不多了,所以一旦野猪闯进村里,大家只好把门关上,拿钎担防身。

叶家福擦擦眼睛,明确表了态:"这个事到此为止。"

"现在没有了。"叶家福神色黯然。

他不让王平东继续查挖祖坟事件。制假案是公务,按管理权限处置,他不发表意见。挖坟这件事主要牵扯他个人,他可以说话。他不想因为这件事抓人关人,不管怎么说,那些人是他的乡亲。

叶家福的老家位于深山,野兽多,他小的时候,很多村民家里都有枪,他家里也有,是一支土统,装火药,打铁砂子。每年稻子成熟时,麻雀成群来抢吃,他父亲带着他到地里赶鸟,有时会放上一枪,声音大得像放炮,射出的铁砂子打成一个扇面,有时碰上了,一枪能打下十几个麻雀。后来年纪大点,学校放假的时候,他跟父亲一起上山打过猎,打过几只山獐子,也曾打过一头野猪。

"叶副,他们也太他妈猖狂。不说我们听了愤怒,村里老小听了也都骂,说哪个缺德鬼干的,太过分了。"王平东说。

王平东笑道:"叶副喜欢玩这个?"

叶家福道:"你听我的,这事你们别管了。"

叶家福问王平东:"舍不得借我用两天?"

"叶副这么好的领导,不该吃这种亏。"

有人发笑:"叶副书记这是横刀夺爱。"

叶家福摆手让他打住。

叶家福抓住猎枪上的枪带往自己肩膀上一挂,背上枪,招呼大家:"走。"

王平东临走前,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材料,双手捧着,递送给叶家福。

叶家福要了一个队员手中的猎枪,举起来看看,扣了下扳机。这枪还新,擦得很干净,枪机击发感觉很正常。由于是训练,这里只有枪,不提供子弹,充分注意安全。

"考评这件事对我们很重要,请叶副多指导。"

"打野猪用警棍可不成。"王平东开玩笑,"仿真枪也不管用,得真家伙。"

叶家福没吭声,拿起王平东送交的材料翻了翻。材料没什么特别,是他们公安局今年工作的基本情况。

王平东把大家领到公安局大楼旁一个小院子,这里原是旧仓库,现在暂辟为他的"山林执法联队"培训处,当天打猎队员集中在旧仓库培训,手持武器,练瞄准,练各种射击姿态,还保养武器,擦枪上油。队员们手中的武器比较陈旧,有几支步枪,还有猎枪。王平东说,这里边有民兵武器,也有早几年收缴的民间枪支,从中挑出一批较好的,按照规定报经上级审批后,配备给打猎队使用。

"主要工作前天都已经汇报过了。"王平东解释,"叶副去局里视察时做了重要指示,我们认为很好,办公室重新把材料整过,按叶副的意见理清楚。"

"是我们集中管理。"

叶家福说:"你放着吧。"

叶家福问:"枪支怎么管理?"

"请领导一定关心。"

王平东介绍,该队业务指导为本公安局,本局有一位退休副局长兼任队长,队员基本上都是县直机关企事业单位的转业退伍军人,也有若干乡村青年,必须经过审查,确保可靠,都受过军事训练,枪打得准,还必须懂得配合作战。队员带志愿者性质,如参加捕猎实战,酌情发一定补助。

叶家福没吭声,点了点头。

有人问:"王局长这支打猎队都是些什么人?"

"有件事还得请叶副支持。"

叶家福骨折尚未完全痊癒,即带着一队人到本县搞考评,这是本市政法系统的常规检查评比活动,每三年组织一次,叶家福这一组管三个县,王平东这里是本组最后一个点。按照本市惯例,考评完了,要给各县打分排座次,评出一二三等奖,有若干物质及精神奖励,各县都相当看重。这项考评由市政法委组织,下边是各县政法委负责,考评内容涵盖公安、法院、检察院等单位的工作,每到一县,这些单位都要去看。这天他们到了县公安局,听局长王平东汇报工作,王平东除了正经工作,还喜欢讲些花边事项,于是就扯出了野猪和"山林执法联队"。

什么事呢?他的"山林执法联队",或称打野猪队。这支队伍工作量不小,很受欢迎,也取得了一些战果。那天叶家福等领导去看望大家,队员们非常高兴,决心继续努力战斗,不负领导重望。队员们听说叶副书记是本县长垅大山里的人,年轻时也打过野猪,大家很激动,希望叶副书记能找个时间,亲自带领他们上山,在叶副书记当年战斗过的地方继续战斗,围捕野猪,为群众排忧解难。

大家都笑。

叶家福批评:"一套一套的,还是学术论文。你不能说直一点吗?不就是请我一块上山打猎嘛?"

叶家福评价:"说了半天猪流氓,最后是这句话。"

王平东哈哈,自嘲:"跟领导说话总得讲究。"

"老百姓非常拥护,说我们组织打猎队是为他们做好事。"

他再三强调,他的"执法联队"打野猪不是为了吃那一口,是解救受骚扰为野兽所苦的家猪及村民们,各相关指标、捕猎手续齐备,法律上绝无问题。现在有的领导喜欢钓鱼,假日里让下边人安排去水库河沟水边玩鱼杆,那纯粹是私人休闲活动,动一动,散散心。率领执法队上山打野猪也有动一动散散心的效果,却是为人民服务,当志愿者,意义不一样,重大得多。

王平东笑,承认有些话不好直说。什么叫"技术控制"?那就是拿枪打,几枪打死一头,抬下山分肉,这就是了。所谓"山林执法联队"说白了就是打猎队。组织一些人,配备几支枪,经过一定训练,制定一些规则,平时养队于民,大家各自上班干活,一旦有事,发生野猪伤人的严重事件或者大片庄稼遭到损毁,经领导研究,认为必须处置,于是就办理相关手续,把人员召集起来,拉出队伍,开个车上山打猎。打猎这种事为什么归公安部门管?因为涉及用枪,枪支管理非常严格,由公安部门负责。

叶家福笑笑,表了态。感谢王局长和打猎队队员盛情相邀,这件事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打野猪不容易,很专业,需要枪法好,心理素质强,还需要战术配合,他小时候参加过,知道不是当领导就能干。

叶家福批评:"王局长说白一下,不要拐弯抹角,做学术论文。"

"这个我明白。"王平东说。

王平东是公安局长,流氓滋事属其管理范围,野猪乱交与之无关,他为什么拿那个东西打趣,好像成了当前重大治安问题?原来他是在推销自己的政绩。他告诉考评组人员,为了有效维护山区群众利益,保护群众生活生产的正常秩序,他协调林业部门,与山区数乡镇研究了一个办法,组织了一支山林执法联队,贯彻保护野生动物规定,同时也采取必要措施,防止野猪滋事。对胆敢伤人的野猪进行围捕惩办,对繁殖过多过快的个别野猪群体进行技术控制,以防止种群扩大,食物不足而引起大量毁坏农作物。这也是维护山区生态平衡。

他忽然起身离开,走到外边走廊去。转眼间他抱着个帆布包走了进来,帆布包是特制的,长条形,比装网球杆的那种袋袋要长一些。王平东把帆布袋的拉练拉开,里边装着的却是一支猎枪。

县公安局长王平东不是控诉某流氓团伙的罪行,是控诉野猪。他说,自从野猪成为保护动物之后,本县长垅山区一带已经成为野猪乐园,八戒王国,倒是山民成为圈养动物。野猪严重侵犯人仅,糟蹋人类种植的地瓜、玉米等作物,把一片片山地拱得乱七八糟,甚至冲击乡村,伤害妇孺。人类所属的家猪权益也受到野猪侵害,四乡里村民的家养母猪蒙受野猪性骚扰,或于发情期被公野猪诱拐上山,非法拘禁,玩够了才放回来,也有家猪于光天化日之下被越圈而入的公野猪强奸。公野猪流氓行为的后果,就是家养母猪生出一窝一窝野猪杂种,均异常顽劣,很难管理,天生的流氓,但是瘦肉率很高,味道不错。

就是那天叶家福参观他的"山林执法联队"时,开玩笑地往肩上一挎,做出打算背走的那支猎枪。

大家哈哈哈。

王平东说,这支枪借叶副书记摸几天,可以抽点时间,练一练瞄准和扣扳机。叶副虽然管政法,不像警察要上街执勤,不需要佩枪,估计早就不摸这东西了,因此可能需要增加一点枪感,到时候才好带队上山打野猪,为民除害。

王平东说,问题不仅在于破坏生产,还败坏风气。那家伙喜欢良家,一个个勾引上山不过瘾,还公然入室强奸,弄出一窝一窝,长嘴粗毛,全是野的。

叶家福看了猎枪一眼,说了一句:"嗨,我就是开个玩笑。"

3

王平东说:"也不是什么真枪,顶多算个大玩具。"

叶家福抱住脑袋,痛哭失声。

他告诉叶家福,可以办的手续他都办了,没问题,叶家福尽管放心。他还取出一盒猎枪子弹,说需要实弹练习时给他一个电话,他来安排,去靶场也行,也可以直接上山去打。如果叶家福不需要这枪,那也不急,他明天到省里有事,把根猎枪塞在警车后备箱带着四处走毕竟不好,就先寄存叶副这里,回头他再来取。

坑垅村正在加强整治。昨天夜里,位于坑垅村后山上,叶家福父亲的墓被人挖开,腐烂的棺板、尸骨被扔得满山坡都是。

叶家福点点头。猎枪留了下来。

这时有一个消息传到叶家福的耳朵里。

那天上午叶家福再没干其他事,他把办公室门锁紧,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拆解那支枪,然后再组装回去。叶家福平时不怎么摸枪,但是出于早年的数学训练,头脑缜密,逻辑感觉很清晰,能记住每一个零件及其周边关联,拆装一支猎枪对他不是难事。

半个月后常志文被推进了手术室。叶家福忐忑不安,守在手术室的走廊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做这件事。

叶家福长叹:"听天由命,让人家去说吧。"

中午叶家福离开办公室,走之前他把那支猎枪收进文件柜里,枪身比较长,文件柜里不好放,他把柜里的一个隔板拆掉,把猎枪装了进去。

"这恐怕,很快都知道了。"

回到家时,常志文没吃饭,还在等他。

叶家福叹气:"我得工作,走不开啊。"

常志文在接受化疗,已经做了一个疗程,人非常消瘦,头发掉得快光了。这些日子她母亲住到这里照料她,女儿则送到孩子的大姨家住。叶家福每天回家,面对妻子,总是脸上带笑,东扯西拉,尽量显得轻松,心里却一如既往,有如刀绞。

"这里人多嘴杂,很难不传出去。"院长说,"或者到省里去做?"

常志文说:"老叶你千万要撑住。"

叶家福当天就离开医院,回家养伤。然后他给院长打电话,请求马上安排其妻手术,可能的话,帮助请一下省里最好的医生来做,额外费用他愿意自己支付。同时因为一些个人原因,请院长帮助保密,对外不要说。

"怎么说我?是你在化疗。"

这里有一个历史因素:迄今为止,叶家福已经死过两个老婆,都不是善终。机关内外有人讲笑话,讥讽叶家福虽然会做官,却费老婆,人称他"制不住",就是说他这种人是不能做官的,他每升一次,都得付出死个至亲的代价。这种说法无疑是无稽之谈,却为人们津津乐道,在当事者心里留下的阴影极其浓重。当年叶家福丧偶后认识了常志文,交往中始终保持距离,缺乏热度,就是因为他心里的这重阴影。待到两人终于走到一块,刚刚松下一口气,常志文居然又患上癌症。所以常志文抱怨"不公平",更多的是在说这件事,老天对自己和叶家福不公。这消息一出去,可以想见又会为多少舌头津津乐道,要是事情向极端发展,常志文病情严重,不幸猝死于手术台上,本市政法委叶副书记算什么?哪里是费老婆,简直比得上杀妻惯犯了。

她只怕叶家福,工作压力这么大,还有家乡那些事。她也真是,早不病晚不病,这个时候手术,给叶家福再加一层压力。

现在事情倒过来了,叶家福自己没事,常志文却患了癌症。乳腺癌不是罕见疾病,早期发现,及时手术,治愈率还是相当高的。但是这件事对叶家福的打击极其强烈,比常志文本人还甚,远远超过病情本身。

"说得就像你的错。"叶家福笑,"你让我怎么检讨?"

早几年,叶家福在一次体检时,查出肝区有一个肿块,医生怀疑为肝癌,如果确定,叶家福只能再活三个月到半年。叶家福所谓"给医生判过死刑",说的就是这一件事。当时叶家福与常志文有一些交往,却不太顺利,叶家福心存障碍,并没打算跟她,常志文得知叶家福可能身患绝症后,完全可以抽身走开,如同耗子逃离即将沉没的轮船,不想她没逃,倒是一头钻了进来,为叶家福求医问药,帮助他料理生活,自称是"为领导服务",其实完全出于一种同情,还有善良。后来赵荣昌下令叶家福到省城、上北京找大医院医生检查诊治,有专家认为叶家福肝部肿块也可能是血管瘤,不是肝癌,却始终未能确定。半年过去了,叶家福依然健在,如他自嘲,看来一时是死不了了,他和常志文两人悄悄去民政局办理登记,成了夫妻。

常志文说:"最怕就是这个。"

夫妻两个都讲得很轻松,那都不是真的。叶家福一听常志文说,他心里一抽,两个拳头一下子攥紧,一种疼痛直刺骨髓。但是他还得强作欢颜,似乎真是不要紧。常志文本人也一样,碰上这种事,心里哪里会轻松,但是她不愿表露,特别在叶家福车祸骨折,躺在病床的时候。

她知道那些无稽之谈,他们俩刚认识时就有人警告过她,叶家福人好,但是好别人不好自己,制不住,费老婆,找当他老公不是自己找死吗?当时她不信,说自己是警察,不怕那个。

"我知道。"

"现在终于信了?"叶家福问。

"我给医生判过死刑呐,这不还好好的?"叶家福说,"没事,不要紧。"

"死了我也不信。"她说,"也不许你信。"

"那是啊,你也别担心。"

叶家福摸摸她的光头,百感交集。

"是这样啊。"叶家福说,"别紧张,这问题不大,早查早治,不碍事。"

"老叶你可千万撑住。"她再三强调。

原来不是常志文的前夫或者女儿有什么事,是她自己。常志文在市交警支队机关工作,前段时间单位里组织工作人员体检,医生发现她左胸上有一个小硬块,怀疑是乳腺癌,要求进一步检查。因为叶家福很忙,常志文没有吭声,自己去医院再做检查,基本认定,需要尽快安排手术。她刚想跟叶家福商量,叶家福就出了车祸。

叶家福说现在的关键是她必须撑住。他知道化疗放疗都非常痛苦,她正在经受煎熬,他愿意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她,那样才算公平一些。事情如此发生,他心里格外难受,但是既然发生了,他们就得经受起来,他说过无数次了,只要她撑住了,他就能撑住。她要是撑不住,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他问了常志文,再三追问,常志文终于说了实话。

"我听领导的。"常志文强作欢颜。

常志文的前夫因有外遇,常志文不能容忍,两人离婚,女儿归常志文,现在成了叶家福的继女。常志文的前夫是医院内科大夫,已经再婚,偶尔会设法悄悄与女儿见一次面。叶家福在与常志文结婚前有过两次婚史,都很不幸,第一位妻子是老家农村女孩,婚后不久因拖拉机翻车身亡,第二任妻子是他大学里的同学,在市二中当老师,与叶家福结婚后过了几年平静日子,却因不慎从自家阳台坠楼而成瘫痪,卧床多年后逝世。叶家福的第一任妻子去世时怀有身孕,第二任妻子则患不孕症,因此他没有孩子,视继女为亲生。他想不出女儿或者其亲生父亲此刻会有什么事让常志文这般为难。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郭老板郭启明给叶家福来了个电话。

常志文一定有什么瞒着他。常志文与蔡波妻子林玮一家关系密切,常志文与叶家福相识结婚,牵线者就是林玮的母亲,因此不能跟丈夫讲的事情,她可能与林玮讲。她有什么事必须瞒着叶家福呢?是不是事关她女儿,或者前夫?

郭老板说,这种时候斗胆给领导打电话,因为有一件事他得在第一时间报告,免得做在后头,让别人先抢了人情。也不能让叶副书记认为他就是个乌鸦嘴,舌头一动,只有长垅大山放鞭炮兴灾乐祸那种坏消息。

叶家福一向心思重,那天晚上蔡波一问起常志文,他起疑心了。事实上此前他已经起过疑心,有一天常志文拿池长庚任职文件给叶家福时,他注意到她眼眶发红,问过她,她用一句"不公平"搪塞,似乎是讲叶家福职位的事情,因此叶家福没再多问。等到蔡波提起常志文去找他老婆,两人表情不太正常,叶家福猛记起早先那一幕,顿时心里不安。

"这回是好消息:你堂弟的事我摆平了。"

这一次与常志文直接相关。

"哪个堂弟?"

哪里是好好的,那时候叶家福的情绪正低落至极点。

"我昏了,哈。"

叶家福说:"没事,好好的。"

原来说的是李水圳,叶家福前妻的堂弟,坑垅村现任村主任,因参与制假被捕。当年郭启明的公司承建坑垅公路,与李水圳认识,知道他与叶家福的关系。这一次李水圳犯案,其妻找郭启明帮忙,尽管叶家福没有交代,郭还是很当回事,出手相助。李水圳这件事的关键在上头,李入案后认罪交代态度很好,有立功表现,罚款什么的也都想办法交清,只因为坑垅村制假案上边挂了号,大庄家一时抓不到,必须先重处李才能交代。郭启明托人从省里做了工作,一直找到更上头去,经过努力,上边领导口气有些松动。恰好这一段时间捷报频传,其他地方又打击了几个假烟窝点,都比坑垅村这个大,因此领导和舆论的注意力都转过去了,坑垅村不再那么突出。郭启明已经请重要人物出面给县里打了招呼,看来李水圳这事会得到比较稳妥的处理。

"你嗓音不对啊。"蔡波很敏感。

"给叶副报告一下。"郭启明哈哈,"请叶副放心。"

叶家福说:"谢谢。"

叶家福问:"我什么时候不放心了?"

两天后他给叶家福打来一个电话,说已经找过池长庚,也给县里打了电话,让他们注意掌握政策。坑垅村这件事已经给挂上号,上级态度明确,非常严厉,地方上不能暧昧含糊,必须坚决照办。当然掌握上也不是没有余地,他们会注意的。

他想起几天前王平东的话。王平东提到还会通过其他途径为李水圳想办法,难道其所谓其他途径就是郭启明?

蔡波起身离去。

郭启明知道案子发生后叶家福替乡亲说过话,却没有为自己前妻的这个堂弟讲过一句。叶家福越是不说,别人当然越应当帮忙,他郭启明做那些事都是出于志愿。今天给叶家福打电话,也不是邀功讨赏。自认为功还是有的,赏就不必了,大家早都认识,领导和小老板虽然不是一路,他对叶家福的为人为官还是很佩服的,知道叶家福近来里里外外不太顺,他不能帮大忙,也想帮个小忙。李水圳这件事叶家福有个数就成了,不必放在心里,也不需要说什么做什么,听其自然吧。

蔡波骂:"妈的,不能给蔡副市长留点面子吗?不说了。"

"另外还有个事,顺便提一提。"郭启明说。

叶家福直截了当:"是你不对。"

其实并不顺便,这应当是他当晚打电话的主要目的。

蔡波苦笑:"你知道我老婆。热战打得只剩一口气,接着冷战,家里冷冰冰的,什么话都没有。用你的说法,没有意思。"

"王平东局长很不错,叶副书记多关心啊。"他说。

"问你老婆了吗?"叶家福问。

叶家福问:"他是谁的堂弟?"

前些天蔡波回家,看到常志文跟他老婆在家里说话,表情好像不太对。

郭启明笑,表白王平东跟他绝无亲戚关系,当然也不是叶家福哪位夫人的堂弟,但是谁不说王局长最听叶副的?当了叶副老家的公安局长,替叶副书记管家护院,还是挺尽责的。如今干什么不需要自己人?赵荣昌在本市当书记,要是没有蔡波叶副这样的自己人,能干好吗?所以于公于私,叶副都应当关心王平东。

"她怎么?"

"这件事叶副管得着,关键时候还得说说话。"郭启明说,"特别是赵书记那里。"

"常志文还好吧?"蔡波问。

"郭老板手伸长了吧?"叶家福说,"这种事也管?"

"不会的。"叶家福不认。

郭启明哈哈笑,说他一个小老板,又不是市委常委,哪里管得着干部任用这种大事,他只是向领导推荐一个好干部。如今这种事都要听民意,小老板为经济发展做贡献,纳税加上创造GDP,还要出钱出力服务各级领导,所以小老板意更是民意。

蔡波答应帮助叶家福做点工作,先从池长庚那里试试,合适的情况下,他也会直接跟赵荣昌提。叶家福这种心态别人也许不理解,他不会,彼此同学,这么多年交往,他还不知道老叶是什么人?叶家福自己也得掌握好,蔡波觉得叶家福可能陷进去了。不只是马路上有窨井,叶家福心里也有,不要陷进去出不来。

叶家福说:"郭老板这么有心,可以写个推荐意见给我。"

"心思不要那么重,先管好你这条断胳膊。"

"这是要谁死啊?我哪里有资格。"郭启明说。

叶家福称自己也清楚不对,但是情不自禁,难以自解。老家那些个家伙给他放炮,他当然不痛快,免不了也有自责,感到自己没尽到责任。坑垅村这件事,还要拜托蔡副市长帮点忙。

事情点到为止,郭启明在电话里向叶夫人请安,然后挂了电话。

"你不该这么悲观。"蔡波反对。

当时常志文还没睡,她问:"郭启明做什么?"

不管是不是,总是难以释怀。人都这把年纪了,做了这么个副书记,感觉却越来越不对,官做得越发不是滋味,没有意思。彼此老同学比较了解,所以敢说一点心里话,请求理解。

叶家福感叹:"处理车祸呢。"

"是你的错吗?"

事情确实与车祸有关。叶家福率队打假,在老家山外遭遇车祸,摔断左臂骨头那一天,同车还有一位部门市公安局的副局长林强,他运气差一点,没给摔死,却高位截瘫,无论工作还是职位都留下一个空缺。市公安局不同于一般单位,任务很重很具体很直接,几位副局长各管一摊,都忙得团团转,林强的空缺确实需要尽快补上。

"那是另一回事。"叶家福说,"我当再大的官有什么用?给他们做过什么?你去过,知道村里什么穷样子。"

前些时候,按照市里的安排,市委组织部和政法委抽人组织一个小组下到各县,对各县公安局领导班子做了一次摸底。以摸底为名,表明不是正式考核,只是为相关干部工作做前期准备,但是外界盛传摸底的真正意图是了解县局工作情况和民意,准备物色提拔一位市局副局长,补林强之缺,于是有人就此开始运作,包括王平东。工作小组在王平东他们局开了一个中层干部会议,给与会者提供了几张表格,对局领导班子进行测评,同时推荐干部。王平东他们那里出席者共三十七名,王平东得了满堂红,三十七张推荐票,推荐担任的职务居然都写上"市局副局长",无一例外。这个情况不正常,因为工作小组公开说明的意向是了解县局领导班子状况,推荐也不指定方向,哪怕王平东在自己这块地盘确实很得民意,如果没有事前做工作,也不可能让大家统一把他往一个职位上填。其他县没出现这种情况,推荐表上五花八门,多只填写"同意提拔",很少有人直接建议提到哪个位子。

"你怎么跟他们站在一起?难道一起去造假烟?"

因此当时一听汇报,叶家福就在心里摇头,王平东太急功近利,手法也太粗糙,如此运作,恐怕更具负面效果。王平东在本市各县局长里,属于本事比较大,资历也比较深的一位,具有相对优势,但是如果他弄得过头了,为人们所质疑,反倒不利。

人家显然并不认同。对叶家福那些乡亲来说,一直以来他是本村在外最大的官,现在更多的已经变成"你们这些当官的",跟他们并不站在一起,不再值得信任。这让叶家福感觉非常没有意思。

前些天叶家福带队下去搞例行的政法工作考评,为什么王平东那般重视,汇报工作,准备材料,最后还要亲自上门到叶家福办公室来?他自称:"考评这件事对我们很重要。"说的也没错,他是把这次考评与自己的升迁加以联系,如果考评中本县公安工作被打了低分,显然对他的提拔不利,王平东此刻需要在每一个环节上都多加小心。他下令追查扒墓肇事者,把一支猎枪背到叶家福办公室,都是在努力对叶副书记示好,因为叶家福是政法委副书记,能够说上话,特别是叶家福后头还有一位赵荣昌,这就更具份量。但是王平东与叶家福谈话时,还得做"学术论文",兜个圈子,请求关心,不敢讲得太白太直截了当,毕竟是下属,只能说到那个程度,彼此心知肚明。王平东觉得这样不够,还是需要有个人替他把话挑明,这就找到了郭启明。郭启明是商人,却又大量结交政界人物,跟谁都混得熟,话比较好说。

"是什么样?"

郭启明这个电话让叶家福感到有些意外,据他所了解,以往王平东与郭启明并没有太多来往,如今倒是铁上了,让郭老板甘愿为之出马效力。这种事当然也不奇怪,只要互有需要,任何人都可能走到一起,郭老板这种商人既有些肝胆义气,又擅长投资交易,所以两人会拉在一起。但是郭启明自称帮助李水圳摆平案子,向叶家福邀功,让叶家福听来非常不是滋味。

"一直认为人不能忘本,自己正经做事,为人为官也算记着根本,没有对不起父老乡亲,不会让人指着脊背骂。"叶家福感叹,"事到临头,这才感觉不是那样。"

后来那段日子里,常志文的病情很不稳定。她白天到医院接受治疗,晚上回到家中休息,化疗的反应相当强烈,病人自己苦不堪言,家中陪伴亲人也给折腾得疲惫不堪。有一天晚上,常志文夜间起床,叶家福扶她上卫生间,她感觉恶心,伏在马桶边呕吐,而后忽然摔倒,人事不省,倒在卫生间地上。叶家福把她抱回床上,立刻打了急救电话。十几分钟后救护车赶到,把常志文送进医院。叶家福在急救室守了一夜,直到凌晨时分常志文醒了过来。

叶家福承认确实很刺激。打假烟打回老家,那种情况下,打定主意呆在车里发号施令,实在不愿意下车与乡亲面对,最终迫于形势,只能跳下车去应急。站在乡亲面前时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发觉眼前一张张脸面已经很陌生,他们的眼神很特别。

她有气无力,告诉丈夫她很难受。

"不要扯那么远。这回让你老家给伤了?"

叶家福说:"你很勇敢。"

"还好他又从水里冒了出来。"叶家福说。

她眼泪掉了下来:"实在受不了。不如死了好。"

他告诉蔡波,问题算不上,不过这些时日心情确实不太好。前些天得知马元康病危,他到楼上病房去探望,看到老马身上到处插着管子,眼睛睁不开,话说不出来,不停地喘气,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自己的直接领导,一起工作多年,眼看变成这样,感情上很难接受。前些时候省里出了123大案,张同海给抓起来了,赵荣昌去开会,突然回不来了,他听到消息后非常着急,立刻给赵荣昌打电话,听到手机里无人接听的回话,心里也特别不是滋味。后来赵荣昌回来了,台风大雨,他陪赵荣昌看防洪堤,徒步涉水,赵荣昌一脚没有踏实,掉进窨井洞里,黑暗中茫茫一片大水,什么都看不见,他脑子里轰隆一下,整个人懵了,心里除了着急,还止不住悲哀,赵荣昌要是这样完了,那真是太没意思了。当时真是恨不得腿一弯扑进水里,跟着一走了之。

叶家福问:"那我怎么办?"

叶家福笑笑:"有吗?"

她无语,只是哭泣。

"你有问题。"

常志文的母亲赶到医院接班陪病人,让叶家福回家睡一会儿。叶家福起身离开,时间不到七点,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单位。

"怎么了?"叶家福问。

他已经一宿没有合眼,但是此刻哪里还睡得着,除了因为一个来小时后就到上班时间,还因为满心悲伤。当晚把常志文送进医院,值班医生检查后,认为病人不应当反应这么厉害,情况比较异常,很不乐观。叶家福听得心里阵阵发凉。

蔡波看着他不说话。

常志文看来是撑不住了,老天很不公平。

"只怕不是好事。别是老天爷留着我,吃更大苦头?不动我,难道动我的什么人?真是那样,不如就在那里滚下去,当场死掉算了。"

清晨时分,窗外的光线投进办公室,叶家福面对窗口,独自在办公桌后边枯坐,上班时间还没有到,整座办公楼静悄悄的,显得特别冷清。他感觉特别疲倦,是一种深深渗入骨髓,已经不堪忍受却又无穷无尽,难以继续面对的疲倦。

"你以为是什么?"

他走过去拉上窗帘,办公室顿显暗淡,有如他的心情。窗子边就是文件柜,他从柜里取出那支猎枪,放在办公桌上,淡淡晨光中,猎枪枪身闪着光泽。

"事后才有点担心。"他说,"林强瘫了,我只是断了胳膊。这什么意思?官大命大?好人一生平安?"

他抓住枪管,让枪倒过来,枪托朝外,枪口对准自己。看着黑洞洞的枪口,他对自己摇了摇头:"长了。"

蔡波问他翻车时有什么感觉?叶家福称并没有特别紧张,越野车翻向路沟那时,他紧紧抓住车门把手,那是本能,心里奇怪地非常平静。他还问自己:"完了?"确实是那样,没有一点害怕,也不觉得对什么东西特别留恋。

猎枪枪管有一定长度,反向朝自己,手臂不够长,手指头无法够着扳机。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就是用脚趾头。历史上如此对自己使枪的人比比皆是,"轰隆"一声,一瞬间一了百了,准确有效,没有太大难度。

"我没那么敏感。"

叶家福脱掉右脚的鞋子和袜子,用两手抓紧枪管,枪口伸进嘴里,抬起脚掌,把脚拇指伸进扳机圈,他感觉到脚拇指上传递出来的一股凉意。

"不要疑神疑鬼。"蔡波说。

"就这样。"他对自己说。

叶家福承认没那么巧,但是相距很近。

他稍稍用力,踩动扳机,"嗒啦",他听到了扳机的轻扣声。

"再怎么说也是巧合,你心里明白。"蔡波帮他宽慰,"当年那里是土路,不是公路,所以肯定不是在同一个地点出的车祸,哪怕你想,那都做不到。"

这是模拟,或称模仿。猎枪里没有子弹,子弹盒还锁在他的抽屉里。

叶家福说这件事只有蔡波知道,他不会告诉其他人。

他的手机在这时突然响铃。

"哎呀,你可别跟常志文说。"蔡波道,"你会把她吓死。"

是蔡波。

蔡波看着他,好一会儿。

"你在哪里?"蔡波问。

"这回我就在那附近翻了车。"叶家福说。

叶家福说:"我在办公室。"

翻车地点在山口处,这个地方别人不知道,叶家福心里明白。早年间坑垅公路还只是一条土路,只能开拖拉机。有一年端午节,他的首任妻子,也就是李水圳的堂姐坐着一辆出山的拖拉机,从村里到乡里,那时他大学毕业才一年多,在乡党政办当小干事,妻子带着一包粽子来看他。路上出了车祸,拖拉机翻车,他妻子被压死在路沟旁,给他带的粽子全都染成了血粽子。

"这个时候去那里干什么?看文件?"

"不就你那个坑垅公路?"

叶家福看着猎枪的枪口:"不看文件,看个东西。"

叶家福不说,蔡波不放过,末了叶家福终于提到一件事:"知道我在哪个点翻车?"

"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老叶你给我说明白。"蔡波追问。

叶家福告诉蔡波,有人借给他一个大玩具,在办公室藏着,没时间玩。昨晚家里有事,折腾一宿,一直到早晨,突然觉得非常疲倦,很想彻底放松一下,于是跑到办公室把东西找出来,还没玩呢,蔡副市长的电话就追过来了。

蔡波摇头,感觉不对。叶家福的家乡情结他清楚,为这一件事如此执着,好像过头了,毕竟是政法委副书记,怎么会这样?不对头。

"有什么重要指示?"叶家福问。

当然说过,挨了批评,小农意识,陷在自身情感里出不来。叶家福承认赵荣昌批评得对,但是没有办法,还是无法释怀。哪怕老家那些个家伙放炮不是庆祝他断胳膊破相,是赌咒他一命呜呼,他还是得管他们的事。他知道自己没办法说通赵荣昌,只能找蔡波帮助,蔡波了解他。

蔡波哎了一声。果然有重要指示,跟王平东有关。

蔡波问:"你跟赵书记谈过吗?"

"这家伙找死啊,这么拼命找人。"不听蔡波说事,叶家福就骂,"没准不找还成,找倒找坏了。"

叶家福不把那当回事,无论给他送钱还是给他放炮,刁民也罢良民也罢,总归是他家乡的人,他没法站在一边袖手旁观。带人打进村的是他,他没手软。他们有难他也不能不管,就当命中注定,无可逃遁。

蔡波问:"老叶这说什么?"

"他们怎么认你?给你放炮,热烈庆祝叶家福翻车断臂。你不知道吗?"

已经有人以"知情者"为名写信,反映王平东借上级派员摸底之机大做手脚,让手下中层干部推荐他当市局副局长。据说王平东警告自己手下干部,称哪个没写他名字,他会知道。这家伙这么干怎么行?急功近利,手段粗鲁,只会把自己毁掉。

"他妈的,都是我乡亲。"

蔡波听叶家福说,好一会儿不讲话。

"什么小老百姓?穷山恶水刁民,从前当土匪,如今做假烟。"

叶家福问蔡波,是不是王平东找上蔡波,让蔡副市长亲自出面推荐?为他说话?蔡波哎了一声,感叹道:"现在顾不着那个了。"

"可以请赵书记有个原则意见,也可以跟池长庚探讨一下,总能找到一点办法,不违背上级领导的要求,也掌握分寸,将为首坏人与其他小老百姓区别对待。"

此刻不说王平东还能不能当市局副局长,只怕一不留神连身上的警服都得给扒掉,什么都没有,只剩个光屁股。王平东刚刚出了件意外,他直接给蔡波打了电话,请求蔡波帮助,蔡波找到叶家福的头上。

"你要我怎么帮助?"

叶家福大为惊讶:"他出事?怎么你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直接找你?前两天还跟我叶副长叶副短,转眼不认识我了?"

叶家福苦笑:"所以我求你出面帮助。蔡副市长地位高,说话份量重,不是山沟里生的,没有犯罪分子保护伞的嫌疑。"

"他不是怕你嘛。"

"这些话不该你说。"蔡波劝告,"让上边领导一听,你还真是你老家制假分子的保护伞,不把你一锅端了怎么可以。"

"不怕蔡副市长?"

叶家福当然可以不管,这件事无论搞得多么严重,偏僻小山村的平头百姓,抓多少判多少罚多少个,都不算什么大事,不会有太大影响和风险。这些家伙好事不做,坏事来劲,没几个本钱,胆大包天,跟着制假,违法犯罪,一朝遭受打击,依法严惩,倾家荡产只能算是活该,咎由自取,这个道理没有错,不能因为他们是叶家福的乡亲,就有权得到另眼相看,法外开恩。但是他们毕竟不是制假头目和主要得利者,只是被利诱甚至裹胁进去的普通百姓,不应当成为重点打击对象,必须狠狠打击、从重处理的应当是那些真正的坏人,大庄家,团伙头目。

"反正他找我。"

蔡波不赞成:"这什么时候?你还有心管这个?"

王平东出什么事呢?就在前天晚间,他在一个"高档消费场所"不慎惹上麻烦。所谓"高档消费场所"是反腐文件的说法,讲直接一点,就是一家高级度假村,该度假村并不在王平东管辖地盘,也不在市区,却在象山半岛,那个地方正在兴建工业开发区,到处尘土飞扬,修码头盖厂房,有先知先觉者抢先占领地盘,建起了一家兼有宾馆、餐饮、桑那设施的度假村,为建设者、考察者和前来度假者提供生活服务,包括夜生活服务。王平东跑到那里"高档消费",该地认识他的人不多,不像他那个县或者市区,不说个个知道王局长,至少感觉脸熟。王平东去高档消费不花自己的工资,使用公安行政经费也不合适,需要有人为他买单,这个人是谁?郭启明郭老板,这件事对郭老板只是举手之劳,因为那家度假村就归在郭老板旗下。

叶家福求蔡波帮助,还是那一件事:他老家。此刻躺在病床上,他心里很不安,很不放心。为什么不放心呢?担心下边那些人搞过头了,这种时候很容易搞过头,为了表示态度坚决,让上边领导满意,一再扩大打击面,弄不好还会伤及无辜。

却不料王平东在象山度假村翻了船。他在度假村与郭启明等人吃饭,然后桑那,当晚住在度假村里,隔日清晨自己开车返回县局上班。王平东离开不久,当天上午,有一个女孩跑到象山开发区公安分局,举报王平东强奸她。女孩宣称手中掌握有王平东强奸她的证据,她还持有王平东一张名片,赫然标有王的职务和电话。

"那么什么事找我?"蔡波问。

事情麻烦了。象山开发区为市政府直辖单位,象山开发区公安分局为市公安局直属分局,与王平东管辖的县公安局互不相属,是兄弟单位。女孩报的案涉及邻县公安局长,象山公安分局按规定立刻向市局报告。由于还不能确定是否诬告,女孩手中的名片是否有假,市局严令迅速了解,高度保密,准备在情况大体明朗后才向相关领导报告。这时王平东已经从度假村那边听到了消息,他给市局和象山分局都打了电话,并直接给蔡波打电话告急,称自己当晚酒后不敢开车,在度假村住了一夜。虽然醉得比较厉害,不能完全记得自己干的所有事情,但是并没有与什么女人发生性关系。

他们说的是政法委书记一职的任用。叶家福告诉蔡波,赵荣昌为此曾特意到医院跟他谈话,他完全拥护,真心实意。他这个人没有升官瘾,蔡波清楚。

叶家福不禁脱口骂:"他妈的,野公猪下山。"

"你当然不会,但是外头肯定很多人找你嚼舌头,打抱不平。"蔡波说,"别听那个,赵书记有他的考虑,你应该能理解。"

蔡波不解:"什么?"

"你以为我会?"

叶家福不做具体解释。

常志文一走,蔡波即发问:"老叶怎么啦?难道是不服?"

蔡波说:"老叶,这事恐怕马上会报到你那里了,你得帮助把握一下。"

叶家福说:"常志文你回去吧,我没事。"

"把握什么?"

叶家福住院后,他已经到医院看过两次,今晚是第三次。进门后他让常志文回家管女儿,这里交给他,帮助倒个水叫个护士没问题,他要跟叶家福多聊会儿。

蔡波认为情况还在调查之中,在真相还没搞清楚之前,应当冷处理,不要情绪化,不要搞得沸沸扬扬,那样的话影响太坏,无论哪一方面都非常不好。

叶家福等蔡波这个电话,一直等到晚十一点,手机一再响铃,都是他人问候,没有蔡波任何声息。看起来蔡副市长真的很忙,会是忙得把叶家福的电话忘在脑后了?叶家福正在琢磨自己是不是主动再联系一下,病房门被推开了,蔡波走进门来。

"特别是你,千万冷静。"蔡波说。

"一会儿我给你电话。"蔡波说。

叶家福问:"这奇怪了,怎么说?"

蔡波在陪客人,是省里来的一位厅长。

根据蔡波得知的情况,举报王平东强奸的女孩今年十九岁,刚成年不久,已经在公安部门留有案底,曾经当过洗头妹,因卖淫被拘留罚款。这女孩不是象山本地人,也不来自外省外市,她是叶家福的乡亲,出自长垅大山坑垅村。

"蔡副市长有空吗?"他问。

叶家福只觉得浑身发抖。

那天一整天,常志文注意到叶家福情绪低落,闷闷不乐。早些时候她自己也一样,又是红眼又是抱怨,让叶家福生疑,此刻她自己急了,问丈夫怎么了?感觉身体不舒服?叶家福摇头,只讲没事,不肯多说。晚饭后常志文回家取衣服、给女儿安排吃的,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叶家福给蔡波打了电话。

没等他吭声,电话铃响了,是办公桌上的座机。

叶家福没再多问。王平东问他还有什么指示,叶家福把电话关了。

蔡波在那头听到了电话铃声:"有人找你?"

王平东讲的是李水圳,叶家福已经从一份简报上得知李水圳等十余个坑垅村涉嫌制假人员被拘。王平东清楚李水圳与叶家福的关系,叶家福问起坑垅村情况,他不好不提,又很难说出口来。

叶家福看了一眼电话显示屏:"我老婆。"

"我知道了。"叶家福说。

蔡波说:"我们先说这些。"

"那个那个,李,李。"王平东支支吾吾道。

蔡波挂了手机,叶家福拿起办公室的电话。

叶家福没多吭气,转而询问他老家还有什么情况。王平东说已经有几份明传电报一级一级传达下来,严令彻底整治制假窝点,从重从快惩办犯罪分子。县乡两级必须表明坚决态度,已经从相关部门抽调二十几个干部进驻坑垅村,县里要求深挖严查,特别是挖团伙头目,幕后保护人,不管涉及到谁,官有多大,都将严惩不贷。

常志文从医院把电话打到家里,家里没人接。挂叶家福手机是忙音,于是打了办公室的电话。她非常着急。

"都他妈胡说八道。"王平东说。

"老叶你没事吧?"她问。

他在电话里简单说了说。所谓放炮原来是放鞭炮,乡下人婚丧嫁娶,红白热闹的常见例行事项。这些日子叶家福家乡长垅山区一带不逢节庆,没有什么热闹,但是有人大放鞭炮,表示热烈祝贺。然后就有传说,越传越玄,讲这些鞭炮是为叶家福放的。叶家福有什么事情值得人家这么高兴?因为他在山间公路上翻了车,摔进沟里,断臂破相,几乎光荣牺牲,死于非命。

叶家福问:"你感觉怎么样?特别不舒服?"

王平东骂道:"谁他妈吃饱了没事干,给叶副找麻烦。"

她很后悔,特别不放心。刚才在医院里,她告诉叶家福自己受不了了,不如死了好。那不是真话,她会撑住的。叶家福也一样,他们都要撑住。

"你那里搞什么名堂?放什么炮?"他问。

"我知道。嗯。"叶家福应了一声。

收了电话,叶家福越想越觉疑心,即打了一个电话,找到了王平东。

"办公室有人找?"她听出叶家福声音异样。

他知道领导有水平,宰相肚里能撑船,肯定不会冤枉好人。

"嗯。"

"我怪谁了吗?"叶家福问。

"你忙吧。"她放了电话。

郭启明兜圈子,就是不讲明白。只说他刚刚向领导学习,去了一趟长垅大山,走了一回叶副书记家乡的水泥路。叶副书记一定记得,这条路当年是他的施工队修的,叶副曾经多次给他打电话,强调一定要保证质量。这么几年过去,叶副书记坐轿车也走过,坐越野车也走过,一定印象深刻,没说的,质量绝对没问题。他听说叶副书记在路上遇到车祸,特地到现场看一看,确定与他无关,出事地点已经不属于坑垅公路,是在县道与村道的连接点之外,不是他修的。所以叶副不能怪他。

叶家福看着桌上的猎枪,用拳头堵住嘴巴,没让哽咽应声而出。

"别跟我说这个。"叶家福制止,"你讲清楚,谁放什么炮?"

4

他哈哈,当然只说自己,哪里敢说别个。不过他们都替叶副书记抱不平,赵书记怎么可以这样?胳膊肘向外拐。赵书记大人有大福,台风吹不倒,洪水淹不掉,卷进那么大的麻烦,别的领导倒了一地,他一点事没有,确实命大水平高。赵书记能有今天格局,固然是自己本事,也还利益于其他领导,叶副书记对赵书记有功,既有功劳,更有苦劳,谁都知道。眼下赵书记再怎么避嫌,也该论功行赏,不能伤了自己人。

王平东案一波三折。

叶家福问:"这是说郭老板自己吗?"

在叶家福得到消息的第二天,这个案子发生戏剧性变化,前一天报案的女孩再次来到象山公安分局,改口称自己昨日报案有误。那天晚上她在度假村桑那房接客,与一个客人发生冲突,她非常不痛快,从客人上衣口袋里偷了张名片,举报对方强奸。她不能肯定拿的是客人自己的名片。客人自称姓陈,让她管他叫陈老板。

郭启明自嘲,如今当小老板其实跟当领导差不多,要是消息不灵,学习不到文件,看不到内参,不懂得巴结运作,哪里还有钱赚,只好白忙活,光吃屁。

市公安局长亲自带着象山分局局长到市政法委汇报情况,叶家福请池长庚安排时间,一起听汇报。他们汇报期间,叶家福始终一声不吭,脸上毫无表情。汇报之后,池长庚问叶家福有什么看法,叶家福蹦出三个字:"有疑点。"

叶家福问:"我帮谁说话还让郭老板听到了?"

什么疑点呢?女孩先后说法的矛盾。报案时女孩一口咬定强奸者为王平东,并出具名片为证。现在改口了,不能肯定,还讲出一个陈老板。如果客人确实对女孩声称过自己的姓氏和身份,女孩最初报案时不会不提及,但是没有。这就是疑点。

这天郭启明打电话找叶家福,报告了一个重要事项,即"放炮",以示对叶副书记的亲切关怀。谁放炮了?放什么炮?为什么?郭启明却不具体说明,只让叶家福千万别生气,特别值此因公车祸,左臂骨折,还要帮乡亲说话的时候。

"你认为该怎么办?"池长庚问。

郭老板郭启明擅长交际,特别会跟官员周旋,他与叶家福早就认识,打过不少交道,有事没事,常会给叶家福来个电话,自称向领导请安,满嘴汇报请示,传递若干小道消息,打听某个特别事项,显得很熟很近模样,其实虚大于实。

在场的几个人都明白,此刻有两种选择。一种以女孩首次报案的说法为依据,这就要把王平东视为嫌疑人,一位现职县公安局长涉嫌强奸,无论如何极具爆炸性。另一种选择以女孩后边的改口为依据,作案嫌疑人为未知人物,王平东不作为主嫌,案件可以作为通常同类刑事案件处置,视情况发展再说。此刻两种选择都有理由。

对方笑:"叶书记冤死我了,我有几个头?敢吗?"

叶家福态度明朗,不放过王平东,尽管王平东与他素有往来,而且蔡波在第一时间给他打过电话。叶家福认为应当彻查,不因为报案人改口就不当回事。强奸是刑事犯罪,一位县公安局长涉嫌,情况非常严重。事情不可能不传出去,当事者的家人,她身边的朋友,其他有关无关者,会有一些人知情,他们都有一张嘴,弄不好会沸沸扬扬,搞得极其被动。女孩报案肯定事出有因,改口也不会没有缘故,如果她的改口是受到逼迫利诱,那会成为隐患,可能酿出大事。因此这案子不能当作通常刑事案件,要高度重视,组织力量迅速查实,先查王平东。如果王平东确实与此事无关,查清案件就还他一个清白,如发现疑点就一追到底。

"那些人是谁?你郭老板?"叶家福问。

"他没有否认自己当晚在象山,存在作案时间。"叶家福说。

叶家福追问怎么回事?对方嘻嘻哈哈不明说,只讲那些人嘛,不能一般见识。

象山分局局长报告,王平东是自己开车去的。公路收费站有监控录像,进出象山半岛的车辆都有记录,他确实没办法否认案发期间自己在那里。

"叶副没听说?哎呀,多嘴了。"

叶家福建议,案子发生在象山开发区,按管辖权由象山分局查办。报案者不是声称掌握有案犯强奸她的证据吗?那是什么?赶紧掌握住。因为涉及到内部人员,还是个公安局长,这个案件应当列为重要案件,由市里督办,办案和进展情况必须按督办规定及时向市里报告,必要的话,应由市公安局组织力量直接介入。

叶家福不解:"放什么炮?"

"需要这样吗?"池长庚似有疑问。

"叶书记千万别生气。那什么放炮,都是他妈的放屁。"

叶家福坚持。他还说自己与王平东比较熟悉,事发之后,王平东不敢找他,请出领导传话,怕影响太坏,请他"帮助把握"。他考虑再三,认为这个事情不认真对待不行,出于个人关系,碍于个人情面,把事情包起来拖下去或者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是不应该,不能允许,也是做不到的。一旦事情失控,谁都承担不了责任。这是对大家,也是王平东本人负责。

有一个人给叶家福打来电话。

池长庚开了句玩笑:"叶副这张嘴不鸣则罢,一鸣吓人嘛。"

常志文不再说话,病房里忙前忙后,给叶家福倒水吃药。叶家福顿时生疑,觉得妻子情绪不太对,常志文有点小脾气,却也没有太大官瘾,怎么可能因为这个事为丈夫如此不服?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让她感觉不公?这时有一群医生进了病房,做例行查房,叶家福赶紧先对付医生,把常志文先放在一边。

叶家福说:"只是个人看法。"

"这有什么,想明白就好。"

池长庚即发布指示,这件事他会向赵书记紧急报告。象山分局不要耽搁,抓紧办案,及时汇报,严格保密。根据现有情况,不能确定王平东就是嫌疑人,但是需要重点注意他,是否需要采取特殊措施,待情况比较明朗再做决定。

她说:"不公平。"

下班之前,叶家福接到了赵荣昌秘书打来的电话:"赵书记让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叶家福挺吃惊。

叶家福赶到了赵荣昌办公室。

文件是常志文带过来的,她把它交给叶家福时一声不响,叶家福看完后放在一旁,也没说话。无意中抬头一看,发觉她眼眶发红,表情有异。

王平东这件事已经到了赵荣昌这里。

几天后叶家福在医院里看到文件,池长庚兼任市政法委书记。

赵荣昌问了一个情况:"王平东跟象山开发区有什么关联?"

赵荣昌不吭声,起身走人。

叶家福认为王平东在县里工作,象山开发区已经成立管委会,彼此之间没有太多瓜葛。象山公安分局是市局的直属分局,与王平东那里是兄弟单位,可能有些业务联系和人际交往,关系不会太直接。王平东这件事虽然发生在象山度假村,对象山开发区的工作不会有太大影响。

"只向书记请求,我不会跟别人说。"

"好。"赵荣昌点头。

赵荣昌道:"不要说了。"

他还问一个情况:"王平东跟蔡波关系比较好?"

赵荣昌离去之前问叶家福还有问题没有。叶家福再次请求,希望念及他老家村民的具体困难,严厉打击之际,也能区别对待。

叶家福有数了:蔡波一定也找过赵荣昌了。

赵荣昌点头,只一个字:"好。"

王平东当年在道林公安分局当局长时,蔡波是区长。虽然直属分局工作主要由市局指挥,王平东却很注意处理与区领导的关系,特别是很听蔡波的,蔡对他比较满意。后来蔡当了副市长,王平东跟他越发走得近,外边有人开玩笑,说王平东三天两头进菜园子,这是说他经常找蔡波,是蔡的人。由于这个因素,叶家福觉得更需要把事情查清楚,以免授人以柄。

叶家福说:"赵书记了解我。"

赵荣昌又点头。

"心里不会不平衡?"

"听说对方是你家乡的人?"他问公安分局汇报情况时,证实那女孩是坑垅村人,在象山度假村打工,有卖淫前科。目前还不清楚这女孩的具体情况。叶家福离家多年,年轻一辈基本不认识,家长可能会认识,但是还没这方面的材料。知道家乡女孩出这种事,他感情上确实不舒服,但是不会影响他的态度和判断,这种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叶家福却说:"我觉得这样好。"

赵荣昌相信叶家福是这样的,他也是这样跟池长庚说的,案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这个王平东有问题,按法律规定,按程序要求,照办。具体办案有责任部门,分管领导去管。作为书记,他注意大的问题。

赵荣昌没有把话说透,两人彼此心里明白。赵荣昌没说出口的是,这些年政法委靠的是叶家福,赵荣昌在政法一线倚重的也是他。但是却不能让叶家福顶上去,补马元康的缺。为什么?如今上级配备市一级领导,通常要有下一级主官经历,也就是当过县委书记的比较有资格,叶家福除在基层乡镇,就是在市直机关工作,不如其他人有竞争力。他工作很努力,却不擅长运作跑动,一旦出现空缺,很难轮上他。这件事决定权在上级,市委书记决定不了,叶家福是赵荣昌的同学,尽人皆知,赵可能也有所顾忌。让池长庚把政法委书记兼起来确实比较简单,唯一的问题就是池身上兼职多,什么都沾,尤其是去年省城发生123周兴宜案,原市长黄仁德涉案出走,逃跑境外,目前空缺尚未补上,池长庚实际负责政府的日常工作,根本没有精力过问政法委的事情,只能请叶家福同志继续当牛做马。干活要你,升官则不考虑,这不是太委屈人了?

赵荣昌点到为止,并不多说。赵荣昌一向是这种风格,他所谓"注意大的问题"说来抽象,其实很具体。王平东这件事算不算"大的问题"?这要看情况,如果与赵荣昌所关注的大事没有太多牵扯,那就是一般个案,他不会去多管。

叶家福说:"赵书记考虑很对。"

"你也一样。"赵荣昌转而说叶家福,"也要大处着眼。"

马元康这几年不能正常工作,池长庚代管,实际管不了多少事,因为池是副书记,还是常务副市长,工作一大堆,根本顾不上,政法委工作基本靠叶家福。但是根据目前的情况,赵荣昌考虑还是让池长庚把政法委书记再兼起来比较顺,而且应当在马病逝之前安排清楚。因为马一旦走了,留下空缺,免不了会有不少人有想法,其中一些人工作不一定行,往上跑动却很在行,因此局面可能变得很复杂,弄不好会影响工作状态。不如让池长庚先兼起来,马过世之后也不会造成空缺,目前的工作格局能够维持,不会受太大影响。

"我什么呀,乡下人,跟赵书记没法比。"

叶家福说:"完全拥护。"

"不要你比,要你有意识。"

"你怎么想?"赵荣昌问叶家福。

赵荣昌说叶家福没忘记自己是乡下人,很好,知道根本,但是不够。眼下叶家福不是在他的坑垅村种地,是在政法委管事,不能困扰于乡里乡亲、假烟处理,祖坟风水一类问题,也别让什么"制不住"、"费老婆"之类乱七八糟鬼话所影响。

马元康是常委兼政法委书记,这几年挺不顺,先是碰上一次车祸,而后又发现患癌症,接受一次手术,术后恢复起初不错,出院回单位上班,像是已经告别灾难。却不料上班不到半年,检查时发现癌症复发,再次住进医院,一住几年,手术一做再做,病情时好时坏,前些时候终于没能撑住,病情急速恶化。马元康病后不能正常工作,但是职务始终保留着,眼下身体恶化进入病危,赵荣昌认为不能再等,向省委建议确定新的政法委书记人选,赵荣昌提出的人选是市委副书记池长庚,马元康生病期间,池代管政法委事务,因此提出池接。

"我对你现在的情况很不放心。"赵荣昌提醒,"除了外部因素,还有你的个性。"

叶家福知道,前两天他听到情况了,专程到病房去探望。马可能真的不行了,身上到处插着管子,讲话含糊不清,眼睛已经盯不开。

叶家福苦笑道:"我没事。"

"马元康病危,情况很不好。"赵荣昌告诉叶家福。

在赵荣昌面前他不多说。那些日子他确实非常难熬,特别是妻子常志文的情况很不乐观。她又住进医院,进行下一个疗程治疗,身体的反应已经不像早先那么严重,但是非常消瘦,变了形,感觉很虚弱,说话有气无力。她告诉叶家福,她不知道自己靠什么才能继续撑下去,也许他明天一早醒来,她已经走了。

原来当晚赵荣昌赶到医院,除了探望伤情,以示领导关怀,表达同学情谊,也还另有要务,涉及到叶家福的工作。

"可以走得这么容易吗?"叶家福不接受。

赵荣昌抬头看看,病房里除了他和叶家福,还有站在一旁的叶妻常志文,市政法委安排过来照料叶家福的一位干事,以及赵荣昌的秘书。赵荣昌摆摆手,让他们暂时回避一下,他还有事情要跟叶家福谈,那几个人应声离开,把病房门也带了上去。

叶家福玩笑似的,称老天爷对他们很不公平,他心里十分不服,已经狠下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她拽住,绝不接受其他结果。现在他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常志文自己,他决不同意常志文放弃努力,一走了之,那样的话他会走在前边,以表示抗议。

"我听书记的。"

常志文顿时紧张:"说什么呀!"

"这个事不要你考虑。"赵荣昌说,"好好养伤。"

"这是要你撑住。"

但是他还强调坑垅村民应当得到区别对待。为什么他非跟赵荣昌讲这个不可?因为刘主任指挥的这一次打假十分成功,此后坑垅村必定引发上级注意,很快就会有批示一层层下来,严令追究,要求严肃处置。这种情况下赵荣昌肯定要有一个态度,盼望书记在做决定时,既能坚决贯彻上级的要求,也能念及当地实际情况。

她能撑住吗?他自己呢?

叶家福说:"书记批评得对。"

象山度假村案调查迅速铺开。分局组织一个小组负责侦办该案,由一位办案经验丰富的干警负责。侦办人员不事声张,在高度机密状态下迅速开展工作,取得了一些初步证据。这个案子的嫌犯不管是否王平东,只要报案人所报情况属实,案犯事涉强奸,属刑事犯罪,必须受到法律的追究制裁。侦办人员从现有线索出发办案,分头跟进,王平东开车进出象山半岛的录像记录已经在公路收费站找到并确认,肯定其具备作案时间,这当然不表明案犯就是他。侦办人员核对了报案者的相关材料,该女名叫李宝花,坑垅村人,年十九,三年前跟着人跑出村到市区打工,先在发廊当洗头妹,然后卖淫,曾被拘留罚款。去年女孩到象山度假村做桑那女,怀疑依然于暗中卖淫,与客人做皮肉生意。暗娼的营业内容是与出资嫖客发生性行为,属非法活动,应受法律制裁,但是暗娼的性活动也有区别,平日里给钱上床,交易你甘我愿,这是卖淫,如果有一天有一个暗娼不高兴了,不愿意与某一位嫖客发生性关系,给多少钱都不干,这位嫖客采取强硬手段,迫使其就范,那么也应当视为一种性侵害,该暗娼有权控告对方强奸,法律也应当维护她的权益,不能因为她是暗娼就可以不管。

他要叶家福冷静,不能感情用事钻进死胡同出不来。翻车是意外,不是什么遭报应。市政法委副书记不同于坑垅村乡间婆娘,不可以为迷信困扰,更不能小农意识,摆脱不了自己那一块小地方,陷在自身情感里出不来。

本案嫌犯却有不同见解。据侦办人员了解,当晚该嫌犯于象山度假村桑那房接受异性按摩,提出要与李宝花"打一炮"。李不愿意,因为嫌犯一个劲地打嗝,嗝里酸溜溜全是酒气,有如包子吃多了不消化再加上酒精发酵,味道实不好闻。该暗娼年纪虽小,嗅觉灵敏,性子还犟,不知天高地厚,当场拒绝与嫖客"打炮"。嫖客恼火,问暗娼是否怕他没钱?暗娼声称今晚不高兴,给多少钱也不让打。嫖客更其恼火,称当晚非打不可,而且不要别人,只跟该暗娼打炮。婊子就是婊子,婊子做什么用?给人骑让人干的,婊子怎么可以不高兴?更不可以挑三捡四,只让这个人骑,不让那个人干。给了钱就得脱裤子,给钱不脱,就像出租车司机拒载一样,没有职业道德,绝对不能允许。即使这个婊子是天上仙女下凡,跟天下的所有婊子都不一样,有资格拒载,她也不能拒载他。知道他是什么人吗?知道多少人排队争着给他买单吗?

"胡思乱想。"赵荣昌即批评。

嫌犯口气很大,但是没有自报家门。暗娼听他一口一个"婊子",自尊心很受刺激,一时头脑发热,坚决拒载,声称如果嫖客来硬的,她就去公安局告他强奸。嫖客一听大怒,他不听吓唬,仗着一腔怒火,以及一身酒力,硬是把李宝花按在床上,狠狠"打炮"。除了强制发生性行为,他还掐她,打她耳光,宣称要让她从此懂道理长记性。当晚李宝花被折腾个半死,虽然当了暗娼,毕竟少不更事,年轻气盛,挨了"炮"击还挨打,越想越恼,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天一亮就去了公安分局。

"然后就翻了车。"叶家福黯然。

办案人员给李宝花提供了一迭照片,让她指认嫌犯,王平东的照片也被放进去。李宝花看过照片,说嫌犯不在里边。办案人员用警车把她拉出象山半岛,去到王平东那里,躲在县公安局大门外守候,那天王平东在大门口出出进进,与下属干警站在门边说话,办案人员询问李宝花是否认出强奸她的嫌犯,她摇头,再次确认没有。通常情况下,案件办到这个程度,王平东的嫌疑已经基本排除,这个案子不再需要列为上级过问督办的重点案件,可以比照其他相同刑事案件处理,它往往会是两种情况,或者是找到线索迅速破案,也可能一筹莫展暂时挂起来,等待情况的进一步发展。

叶家福承认,坑垅是他老家,出了这种事,自己摆脱不了干系,实在不好多说话,但是不说心里又很不安。他出来这么多年,没给家乡办什么事,每一次回乡,看到乡亲那般穷困,总感到心里内疚,觉得自己确实没用,愧对乡亲,坑垅村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偏偏这一回又是他亲自带队去家乡打假,工作职责在身,他不能推托,不能不尽责,但是走下车面对乡亲那一刻,他心里特别不好受。本村在外最大的官是他,带人回村扒墙打假的也是他,说来很难过。


叶家福发了火:"都是老办案了,头脑会这么简单?"

赵荣昌很严肃:"这些话是你该说的?"

那些日子叶家福不同寻常地走两极,很容易从不吭不声到火冒三丈。一提及排除王平东嫌疑,他即反应激烈,严词训斥。他认为仅以现有情况,不能认定王平东没有问题。李宝花不指认王平东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嫌犯确实不是他,另外一种是李宝花已经不准备指认他,其原因与她报案而又改口的原因相同。

叶家福主张处理他家乡问题时慎重起见,打击的重点应当是大庄家,掌握制假资金、技术、渠道的首要分子,对一般参与的当地村民宜区别对待,以教育为主,不要再予太重经济处罚。这些人受小利诱使,为大庄家所利用,什么都没得到,却把自己的身家老本都倒贴进去,血本无归,付出沉重代价,他们也是受害者。坑垅村很穷,群众日子不好过,现在为这件事雪上加霜,更其艰难。这种时候,打击要坚决,处理要区别,要是让大批村民日子过不下去,结果不会好。

"她不是有证据吗?交出来没有?"叶家福追问。

"事到如今,有句话不该说,但是还想跟赵书记汇报。"

她已经改口了,称报案时在气头上,担心官官相护,警察不接她的案子,所以强调自己还有证据。实际上没有那个东西。侦办人员问她当晚的衣物在哪里,例如内裤什么的?她说衣物上没留下什么。

赵荣昌说:"这是教训。"

这个说法当然也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说真话,她确实没有保存物证。另一种是撒谎,有物证却不愿交出。如果她是接受了某个交易,决定放过强奸她的嫖客,她当然不会把物证交给办案警察。但是她也不会轻易消除这一物证,因为它是她与侵害者讨价还价的砝码,手中握着这个东西,侵害者才会跟她谈条件,如果不成,最后她还可以把东西交给警察,让侵害者无可逃遁。

他谈到李水圳找他的事,谈起此后自己的担忧。现在他很懊悔,要是当初不顾忌家乡情面,早加重视,组织力量深入了解,总是可以发现问题,及时处置,事情就不至于弄到这个程度,至少不必等到上级派员下来打假,让本市如此被动尴尬。因此他感觉自己有责任,心里很不安,一再自责。

叶家福恼火道:"为什么不从这里注意?"

叶家福还有话:"跟赵书记实说,我也不是毫不知情。"

叶家福要求办案人员密切注意这个物证,寻求突破。

赵荣昌感叹:"咱们这些人都像他多些心思,那还怕什么?"

几天后,一个晚间十一点半,叶家福在医院里,象山公安分局局长给他打来电话,报告了一个突发情况:李宝花不见了。

常志文在一旁解释:"他就是心思太重。"

当天是星期六,侦办人员有所放松,一不留神间,李宝花失踪了。在本案中李宝花是报案人,受害者,不是罪犯,其自由不受限制。警察出于办案需要,要求李配合,近期不要外出,有事离开必须事先报警方同意,她答应了。但是今天她一声不吭,突然借周末时机,跑得不知去向。跟李同租一屋的另一位打工女孩说,李宝花走前告诉她是家里有点事,过两天就回来。警察与李的老家联系,证实李并没有回坑垅村,手机也已联系不上。

他要叶家福安心养伤,让左臂骨头长好,尽早把头上这些纱布解开,不要多虑,特别不要东想西想,自寻烦恼。

叶家福气坏了:"怎么会有这种事!"

赵荣昌批评:"你是脑震荡。"

象山分局严厉批评相关人员,如果不能及时找回李宝花,影响办案,一定严肃处理。目前已经调派人员,增加警力投入追踪。警察找到一个目击者,根据目击者描述,李宝花可能上了一辆白色的中巴客运车,是一辆私营客运车,那类客运车在半岛内外公路城镇间跑动,一路下客上客,路线各异。李宝花上车的时间大约为上午十点半,警察已经得到公路部门配合,紧急调查了公路收费处录像,查出这一个时间段中巴客运车的记录,正在展开搜索。因为事出突然,虽然查核尚未结果,分局局长觉得有必要赶紧向上级报告。

叶家福不笑。他估计刘主任不会就此罢休,会深入调查这件事,可能会从上边追究下来。赵书记了解他,相信他,不会怀疑,他也要明确保证一句:自己确实与家乡制假无关,请书记放心。但是无论如何,家乡出的这件事给他找了麻烦,也给市里找了麻烦,他心里很过意不去。

"少给我们报告这个。"叶家福训斥,"快把她找回来。"

赵荣昌笑:"怎么会呢。"

第二天下午,警察有了进一步情况:经查询众多相关路线客运车,有一位女售票员认出了警察出具的照片,证实李宝花在象山半岛度假村外上了她的中巴车,独自一人,没有同伴。李宝花一直坐到客车终点,在本市市区下了车,以后不知去向。

说什么呢?坑垅村,假烟。这回打假由北京来的领导直接指挥,事前叶家福不知道打的居然是自己的家乡,指挥本次行动的刘主任也不知道叶家福与坑垅村的关系。后来现场差点出事,叶家福不得不下车平息,刘发现问题了,追问他老家制假这么严重,他怎么都不知道?叶家福表示自己不清楚,但是刘显然不相信。也许人家还怀疑上了?坑垅村制假,时间已经不短,一直没有得到有效打击,显然是受到保护,这保护人身份不会低,坑垅村在外最大的官就是叶家福。在刘的推想中,也许叶家福不止是出于乡亲情面间接提供保护,还为了谋取私利直接参与了?

叶家福恼火道:"我不听这个。"

叶家福摇头:"得告诉赵书记。"

李宝花是本案关键人物,她不见了,这案子怎么办得下去?李宝花失踪必有原因,没有证据表明她的逃遁与王平东有关,至少表明案件比较复杂,不同一般。此时此刻能怎么办呢?必须把她找到,但是在茫茫人海中找这么一个女子容易吗?以现有侦察能力,不惜花费人力物力和技术手段,人跑得再远,终究还是找得到的,但是需要足够的投入,还可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

站在一旁的叶妻常志文试图制止:"老叶,赵书记忙呢,其他的别多说。"

叶家福不接受拖延,他密切关注进展,高压督促,讲重话下死命令,要求办案人员务必在最短时间里找到证人,突破案子。

"我不是说车祸。"

有一天市里开会,散会时赵荣昌把叶家福喊住,问了他一些情况,叶家福报称象山度假村案进展不理想,比较异常,他怀疑后边可能有些东西,权钱交易、大款插手、黑社会勾当之类,很隐蔽也很可疑,让他联想起前些时候坑垅村制假案的一些情况。

赵荣昌表示意外事件不是谁愿意的,叶家福不必自责。

"因此就需要发火吗?"赵荣昌问。

"对不起赵书记。"他说,"真是添麻烦了。"

叶家福承认不需要。以往他并不这样,这些日子情绪比较特别,发了几次火。每一次事后心里都感觉懊悔,知道自己有所失控。

赵荣昌探望叶家福,好言劝慰。叶家福说了一句话。

"因为什么?受害女孩是你老乡?"赵荣昌追问。

叶家福回忆,他在越野车坐后排右侧,车被卡车带住那会儿,他用右手紧紧抓住车门把手,左手则本能地撑在车座上。车祸时越野车弹向路旁,他被用力甩向左侧,左手承担了巨大的冲力,手臂没能支持住,当场折断,剧痛。幸好他的右手还紧抓把手,减轻了冲力,否则整个人可能会飞起来撞到车的另一边,那就不是骨折能解决问题。坐在他左边的林强没他幸运,反应不及,出事时整个身子甩过去撞到车门上,头部撞上窗玻璃,当即人事不省,送到医院后醒了过来,捡回了一条命,身子却已瘫痪。

叶家福承认确有这个因素。受害女孩李宝花他并不认识,家长是谁他也不知道,但是他心里非常过意不去。村里的女孩被人欺负了,他得为她讨一个公道,否则真是没良心。女孩还没成年就跑出来打工,成了洗头妹卖淫女,他感到羞耻,也很难过。如果坑垅村不是那么穷,村民们日子过得好,哪个女孩会去干这个?村民也没必要去冒险做假烟。他是当地人,当了这么个官,没给乡亲做过什么,想来惭愧。坑垅村一直穷困落后,村民们对领导对当官的意见很大,他也在其中。不为乡亲做事,扒墙打假倒在前边,村民已经不再相信他。如果李宝花这件事不下力气查清楚,官官相护,任家乡女孩让人欺负,他还有什么脸再见乡亲?

医生却有保留:"还需要再观察。"

"你这个官的良心和责任就是管你那个坑垅村吗?"赵荣昌问。

那是晚间,在医院里。赵荣昌从省里开会回来,没进办公室,也没回宿舍,直接赶到医院探望。叶家福躺在病床上,左臂上安着夹板,身上几处缠着绷带,脸颊也包扎起来,所幸并无大碍,除了左臂骨折和若干擦伤,以及轻度脑震荡,内脏未发现损伤,肋骨和脊柱也没有发现问题。

那倒不是。

赵荣昌说:"好好躺着,不要动。"

赵荣昌批评,问叶家福为什么始终摆脱不开?这么情绪化?他没为家乡做什么,并不意味他的工作没有意义,或者没良心。他家乡的问题原因很多,有主观有客观,不可以简单化看待。叶家福只是对家乡负疚吗?不对,他是在自我怀疑,是在动摇信心。这怎么可以,怎么能成大事?没有谁可以摆脱时代制约,生在此时,在此地为政,不能因为身边有很多自己无力解决的问题就悲观,怀疑动摇。要相信自己此时此刻是在做正确的事情,哪怕一时不为人理解,从长远看一定是正确的。因此才能坚定不移,才能成事。无论从历史或者从现实看,才有意义和价值。

2

"赵书记我不是你啊。"

叶家福非常平静,翻车那一刻他问自己:"完了?"

"你必须是。"赵荣昌说。

他们的车在山前出了事情:经过一段狭窄路面时,有一辆拖拉机挡道,叶家福这辆车鸣笛,从拖拉机旁超车,却不料前边是个急弯,有一辆卡车恰从山下往上,行驶到弯道处,卡车满载水泥,重车加上上坡,反应十分迟钝,卡车驾驶员听到喇叭,知道前边有车,打了方向试图避让,却没做到位,当叶家福这辆车从拖拉机身后闪出来时,对面的卡车恰在弯道下方闷头上拱,越野车司机大叫一声,紧急刹车,只听四个车轮吱吱吱发出尖锐声响,车里的人一起从座位上弹起来,眨眼间,他们的车从卡车身边擦过,车尾被卡车带住,方向逆转,当即侧翻,滚下了路坡。

赵荣昌兼及常志文,他知道叶家福夫妇目前异常疲惫而艰难,叶家福必须把自己撑住,他撑住了,他妻子才可能撑住。此时此刻能不能撑住?靠什么撑住?关键在信心,要相信自己,像赵荣昌相信叶家福一样相信自己,相信是金。

他们上车离去。

一个月后,由于案件关键人物李宝花始终未能找到,象山度假村案没能实现突破,不得不搁浅,列为待破之案。案子挂起来,原因除了侦办小组费尽气力,未能取得进展,象山分局警力有限,不能一直把力量集中在这个案子之外,还因为一直没有可靠证据表明王平东涉嫌。

叶家福没有应。

池长庚责成象山分局继续侦破此案,也同意他们调整力量,将此案归为同类刑事案件办理。这就是说,不再以王平东涉嫌为由列为要案。池长庚把叶家福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告诉他事情只能这样。叶家福可以保留意见,但是必须服从。此前池长庚已经跟赵荣昌直接交换过意见。

刘主任上车走人。林强在叶家福面前替他抱怨:"什么话!"

叶家福难以接受。

叶家福摇摇头,没有说话。

蔡波提醒叶家福:"你省点心,算了。"

"你老家制假,你一点都不知道?"

"蔡副市长觉得这样行?"叶家福问。

叶家福说:"是。"

蔡波承认自己松了口气,原本很担心王平东砸在这个案子里,目前看来还不至于。

离开前,刘主任问叶家福:"你是本村人?"

"我看未必。"叶家福说。

一小时后,本次打假行动告一段落,大队人马撤离长垅大山。

蔡波知道叶家福对这个案子一直抱有怀疑,他让叶家福不必多疑,如果真有人对案子做了手脚,那也是专业人士,不是他蔡副市长。象山度假村案件发生后,他出面为王平东说过话,不仅找叶家福,还找其他人,包括赵荣昌,那只是反映情况,并不想干扰办案。为什么关照王平东?不只因为王平东跟他关系深,如外界所传是什么"菜园子"里的人。这里有个特殊因素,原先不便说,现在可以告诉叶家福:王平东在象山度假村喝酒的那个晚上,他也在那里,在同一张酒桌上。

此刻控制局面不靠来头也不靠官大,外头来的官再大,与村民关系不大,说不动也管不住他们。当地干部却不一样,比较能够应对,因为与村民彼此相识,打交道多,知根知底也知道利害。王平东他们赶到后,大善公庙前的混乱迅速平息。

叶家福不觉"啊"了一声。

王平东以及当地乡干部刚好在这个时候赶到。

"你起疑心了。"蔡波说,"怀疑我也在那里找小姐过夜。是吗?"

"帮我叫一下。"

叶家福问:"有吗?"

村长倒是藏起来了,不在人群中。

以当晚的情况,吃过饭后蔡波会留下来,如果留下来,会不会也像案件里的嫌犯一样,半推半就进了某一间桑那房,刚好就碰上叶家福的乡亲女孩,惹上一身麻烦?这种可能存在,至少不能完全排除。但是很庆幸,没这个事,叶家福不要多疑。为什么呢?发生了一个意外情况:酒才喝一半,他接到赵荣昌的电话,要他立刻赶回市区,有重要事情。他跟大家碰碰杯,告罪一声,赶紧走人。

叶家福的突然现身使现场急速上升的对抗氛围顿时降温,双方人员停下肢体动作,不再互相推搡。叶家福看过老女人后起身问了一句:"水圳在哪里?"

"为什么王平东一出事就打电话给我?因为是我把他叫到那里去的。"蔡波说。

两个年轻人不敢不听。

"不是郭启明做东吗?"

叶家福招手:"来,把你姑婆扶回家。"

"还有其他人。"

叶家福点头,把老女人搀了起来,让老人试着走几步。还好,可以动,老人的骨头没断。叶家福即在一旁人群中扫视,看到了两个年轻村民,是阿婆的亲侄孙。

如果王平东被扯进案子里,连带着也会扯到蔡波,尽管蔡波只是到度假村喝酒吃饭,并没有留下过夜,未涉嫌嫖娼强奸,不存在太大问题,扯到这种事情里总是影响不好。但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更要紧的是什么?当天晚间的酒桌是私企老板郭启明摆的,主要客人却不是蔡波和王平东,是省里要害部门的几个处长。郭启明会结交官员,请的客人很了得,蔡波正在抓的一个大项目的审批事项刚好在过他们的手,他们通过了才能上送省领导,再报国家部委。郭启明把他们请到度假村过周末,纯为私人活动,不通过官方安排,与蔡波的项目无关。但是郭启明给蔡波打电话通气,显摆,让市领导知道一下本老板之能量。蔡波一听是这几个人来了,哪里可以怠慢,叫了车立刻赶到象山度假村陪酒。他那些天肚子不太舒服,喝不下酒,特地打电话让王平东从县里赶过去,王东平酒量好,会咋呼,酒桌上很活跃,能够调动气氛,所以叫他。蔡波中途离席时特地交代,让王平东继续战斗,代他多喝几杯,结果王平东当晚喝个人事不醒,睡在度假村。

老女人抬了抬脚。

"省里几个人也都留在那里过夜。"蔡波说。

"脚呢?"

"什么都干了?"叶家福问。

老女人摇头。

蔡波不知道郭启明是不是给处长们各自安排了小姐,他已经离开现场,事后也不打听。也许他们中的某个人于当晚嫖了娼,很糟糕碰上了叶家福的坑垅村小乡亲,闹出事了,这人身上恰有一张王平东的名片?当晚王平东上席时,确实给几位省里客人都发了名片,请上级领导多多关照,当时蔡波取笑,说王平东这张名片快没用了,等到正局长成了副局长,还得再发一回。王平东称八字没有一撇,希望在座各位领导多多关照。哪想当晚他就给"关照"到强奸案里。

"头痛?"叶家福问。

"一个王平东不要紧。哪怕搭上一个蔡副市长,也没什么了不起。"蔡波说,"把省里这几个人弄进来,事情就大了。"

他分开众人,走到路旁。被卡车蹭倒的老女人坐在地上,身边围着许多人。叶家福到了老女人身边,蹲下来,和颜悦色,询问情况。他管老女人叫"阿婆",老女人则管他叫"阿福"。

"这两回事。"叶家福不认。

"阿婆怎么样?"叶家福问。

王平东出事之后,蔡波找了叶家福,也找了赵荣昌。起初他没有全部交底,没讲自己和省里几个人与事件有所瓜葛,担心复杂化。后来一看不行,叶家福把案子盯住了,吹胡子瞪眼,穷追不舍,考虑到可能牵扯大事,他找赵荣昌检讨,把全部情况汇报了。好在出事当晚他是被赵荣昌从现场叫回来的,赵荣昌知道他没有问题,不是求自保,是投鼠忌器,担心牵扯省里处长,有很多麻烦。还好这个案子办理过程中保密相当好,内情外界知道的不多。

这里的村民都认得他,一见他忽然从车里下来,大家面面相觑。

"几个处长也可能什么都没干,但是很可能会让这个案子把他们一个个拖进来,那就把他们毁了,也会影响我们的事情。"蔡波说。

叶家福大喝:"大家安静!"

"因为这几个鸟处长,案子就得捂着?"叶家福不服,"这他妈什么事!"

此刻他不可能继续呆在车里指挥,事态发展下去会形成严重对抗,一对抗必定流血,村民人多,警察有枪,万一局面失控,警察或其他执法人员不得不动武,很可能造成人员伤亡,那就是天大的事情了。值此关头,级别再高,来头再大的领导都无法有效控制局面,只有叶家福有可能做到,不因为他是率队配合行动的地方职位最高官员,只因为他是此地人,出自本村。

蔡波反驳:"没有谁捂。是你们办不下来,警察没突破,你老叶督办不力。"

叶家福没有其他选择,无可逃遁,车一开到晒场,一看黑压压乱哄哄那个场面,他没有丝毫担搁,当机立断,拉开车门跳下车去。

叶家福一时无言。

叶家福急了,他是本村人,了解这里的情况。坑垅村位居深山,山穷水恶,天高皇帝远,民风骠悍,历来出强人。近代以来,坑垅村出过两个名人,叶家福可以算一个,还有一个是他的祖辈人物,头衔贵为"司令",那是个土匪头子,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间聚众山林,统治长垅山区,当时坑垅村子弟跟着该司令杀人绑票收买路钱,称霸一方。解放后社会环境不同,坑垅村面貌大变,再未出过强盗头子,民风却依然强悍,村子既小且穷,却不好惹。从打假的角度看,坑垅村与沿海一带的村庄情况大有不同,沿海地区村庄比较富裕,百姓手中钱多,心理承受能力也相应较强,搞假烟的大都有些老本,碰上打击就四散逃开,可以舍弃东西,人没事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造假十次,一回得手就可以翻本。坑垅村这里是穷地方,不少人把一分硬币看得大如脸盆,他们格外输不起,人穷命贱,为了几个小钱,会有人敢拼命。因此打假队伍打到这里,人们不是四散溃逃,反是聚拢上来,一旦惹翻了,天大的事都有人敢干。这种情况,刘主任以及他带来的那些人恐怕估计不足,没有碰到过。

这个案子让他分外沮丧,常志文的病情也在显示凶相。经过反反复复,常志文给折腾得皮包骨头,完全变了形,往日神采消失殆尽,已经深陷鬼门关,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在挣扎。叶家福在病房夜夜陪伴,她整夜呻吟,似睡非睡,白天情况也不好。

当时打假大队人马还在村后头的废旧民居里搜查制假物资,刘主任和叶家福两部车都在那一边,叶家福一听到大善公庙这头出事,立刻吩咐司机掉转车头赶了过去。几分钟后到达现场,双方人员的对峙已经显出危险状态,穿制服的执法人员与村民胶着在一起,推推搡搡,已经有人被推倒在地,一旁维持秩序的警察拔出枪支,厉声高叫,让村民们退开,却没有人听。

那天下午叶家福参加一个小会,而后再到医院,常志文在病床上昏睡,她母亲在一旁照料女儿,她告诉叶家福,常志文刚睡着,吃了一点东西全吐了。

围观者一拥而上,有的扶老女人,有的围住卡车指着司机喊叫,骂他不要命,光天化日撞人,老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非打死他不可。周围的警察和政府执法人员一见情况不好,迅速围拢过来,大声喊叫着,试图控制局面,维持秩序,大善公庙门前顿时人声杂沓,一片混乱。

叶家福注意到病房里还站着两个陌生人,是两个年轻人,乡下打扮。地上丢着一个蛇皮袋,鼓鼓囊囊装着什么活物,不时动弹。

"撞人啦!撞人啦!"

"哪来的?"叶家福问。

来的是一辆卡车和一辆吊车,它们进山接载查获的制假烟机。两辆大车在现场数百村民的围观中,于大善公庙前的晒场上掉头,倒向被扒开一个大洞的庙院西厢房,以便就近作业,接运起获的烟机。有一个老女人站在路旁围观,卡车恰在她身边转身,老女人避让大车,动作稍慢一点,卡车转身动作又嫌笨拙,也不知是哪里蹭着了,老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周边围观者顿时大哗。

竟是他的乡亲,坑垅村的两个年轻人。他们在山上捕了几只野生鹧鸪,特地送来给叶家福。乡下人认为这东西清补,对术后恢复有好处。两个年轻人中午就到了,一直守在病房不走,等叶家福到医院。叶家福注意到他俩肩膀上都挂着黑纱。

大善公庙前出现骚动,因为两辆重型车辆的到来。

"是谁家的孩子?"他问,"你们家谁走了?"

此时此刻,大庄家不可能在现场,制假大鳄通常会呆在一段距离之外的安全场所,用现代通讯工具遥控财富滚滚而来。小庄家们则多在现场,亲眼目睹自己的血本哗哗流失,他们的感觉会像被零刀碎割一样。

两人突然"扑通",一起跪到地上。

当时天已大亮,村中百姓几乎全部涌出家门,聚集在几个打击点上围观,大善公庙聚集人员最多,围观人员男女老少都有,黑压压站了一地,有两三百人之多。看着制假机械和物资被起获,围观人员心情复杂。任何制假窝点的主要角色都是大庄家,即拥有资金、技术和网络渠道的团伙头目。大庄家通常会施舍一笔买路钱,或者采用秘密招股方式,把制假窝点周边的农户拉进来一起做,让大家形成利益共同体。众多小庄家出的钱也许只是大庄家的一个零头,但是对通常农家而言,可能已经是全部身家,甚至还可能是负债加入。如果制假顺利,大家都有钱赚,大庄家得大利,其他人分小利,一旦制假不成被打了,大庄家靠其积累的资金和网络,还可以在其他地方东山再起,补赚一把,小庄家们则血本无归,可能因为这一把没有赌赢从此一贫如洗,再也翻不起身来。

"做什么!"叶家福大惊。

行动队伍起获物资时,大善公庙那头发生了事情。

竟是那两个挖了叶家福父亲坟墓的小子,此刻他们为叶父戴孝。这两个家伙怎么会给找出来,搞到这里给叶家福下跪?居然是郭启明。郭老板听说叶家福不让警察查,心里不平,决定管一管闲事,主动为叶家福父亲的亡骨讨公道。他安排人追索究竟,挖出了这两个小子。两个年轻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有前科,是乡下人所谓的"坏仔"。郭老板有办法,整得两个坏仔服服帖帖,心惊胆战,自动送上门哭求叶家福宽恕。

但是叶家福心里格外悲哀。他坐在车里不下去,除了是事前安排,确实也走不出车门,这里毕竟是他老家,眼前都是他的乡亲,让他很难面对。

叶家福什么都没说,听罢供诉,指着病房门,让两个年轻人立刻离开。两人仓皇起身出门,叶家福抓起地上的蛇皮袋,连同里边的鹧鸪一起扔还给他们。叶家福的岳母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叶家福苦笑,说单位里还有事,他先过来看看,别吵了常志文,让她多休息会儿吧。

今天对坑垅村的突袭与以往不同,由上级部门直接指挥,组织得相当严密,从打击目标之准确看,事前经过了缜密的侦察,摸准了相关情况,然后才正式行动。这一侦察显然也由上级直接安排,没有让本地部门介入,从而确保不走漏消息。由于制假的巨大利益,加上一些人际因素。一些地方执法人员被制假犯罪团伙拉拢下水,为其通风报信,提供保护,是造成打假行动失败的关键原因,因此这一次打假极力强化保密,提防消息走漏,叶家福作为本地负责官员,事前对自己的家乡成为打击目标一无所知,可见保密工作确实到位。

他怅然离开。

叶家福发现自己的老家屡次出现在目标名录中,显然这个村庄已经受到注意,或者已经有举报线索涉及。但是相关部门组织的几次打假行动都没有在坑垅村发现烟机,也没有查获涉案人员和物资。有一次打假人员在坑垅村附近两个村庄起获大批烟丝和包装箱,在坑垅村却一无所获。如果不是这个村没有问题,那么就是它藏得比别的村更隐蔽,有更足够的防护措施,包括更好的地下制假场所、更多的耳目以及更多的保护,能够更及时地得到消息,更快地隐踪和转移。老家未曾挨打,于叶家福是且喜且忧,喜的是可能人家真的没事,没事就好。忧的则是只怕那边并非没问题,只是利用了关系,甚至利用了他是当地人这一潜在关系。如果真是这样,叶家福只希望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行动会让那些人害怕,收手离开。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利益诱惑太大,足以让人心存侥幸,一再铤而走险。

那时是下午四点来钟,医院与机关相隔不远,叶家福满心郁闷,步行返回。到了政法委小楼楼下,突然有个人从传达室钻出来,怯生生喊了一声:"叶副书记。"

不久,叶家福注意到市境西北部山区制售假烟案件开始上升,他心里很不安。本市北部数县产烟叶,近年屡有制假大案发生,一些地下团伙拥有大笔资金,形成制售网络,专业程度很高,分工严密,发展迅速,情况相当严重。制售冒牌香烟属非法行当,却有暴利,以其严重扰乱烟草专卖市场,损害国家税收和烟草企业利益而被列为重点打击范围,遭到各级相关部门联手重点打击。声势强大的打假活动具有较大震慑作用,每一次打击都让制假活动有所收敛,但是一段时间后又常因暴利所诱死灰复燃,等待相关部门再次积聚力量实施打击。以往本市主要制售假烟区域集中在北部沿海,随着打击力度的加大,制假团伙采取分散方式应对,假烟制造窝点向山区扩散转移,案件渐渐多发于北部山区。

竟是王平东。

王平东笑:"叶副不会打算跟乡里乡亲过不去吧?"

象山度假村案发后,王平东一再托人讲情,自己却一直躲着叶家福,不敢上门,也不敢打电话。现在他再次露面,也不敢直接跑到办公室求见,只坐在楼下传达室守株待兔。叶家福从医院出来到单位,让王平东等着了。王平东把右手伸得老长,想握手。叶家福站着看他,面无表情,手上也没有动作。王平东只得把右手又缩了回去。

叶家福批评:"你别光捡好听的听,不管出问题。"

"辜负领导了,"他说,"今天特地来检讨。"

其后李水圳再没上门。叶家福私下里交代王平东,让他注意坑垅村都在搞些什么。王平东去转了一圈,乡里村里了解一下,给叶家福回话,要他放心,坑垅村近来情况不错,未显异常,招商引资搞了些项目,村民收入大增。早些时候有外头小老板到山里办了个矿泉水厂,给了村里一点钱,目前这个厂已经停了,因为一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但是人家老板还是挺看好坑垅村,打算转而搞旅游,这个村附近自然环境不错。

叶家福听他说,不吭声。

叶家福知道他不是说说而已。以他对李水圳的了解,送钱估计也不是李自己的主意,李的背后可能有人,知道叶家福的情况以及与市委书记的关系,因此假托入股分红让李送钱,一旦有事便可寻求保护。如果能让叶家福收下钱,从此入股,确实比谁都管用。叶家福官不算太大,管的却是政法,打击抓捕,都直接相关,后边还有一个市委书记,本市老大,有谁可以跟他们比?仅从送钱这件事分析,显然这些人的项目比较可疑,绝对不是矿泉水装瓶之类。因此叶家福有必要把话说在前头,让他们知道不要指望,也许可以有所吓阻,就此收手。

王平东说叶家福对他一贯非常关心,他始终很感激,今天不敢占用太多时间,只说一句话,他知道叶家福无论怎么严格要求都是为他好,恨铁不成钢。他绝对不会有意见。今后保证一如既往,认真做好工作。

李水圳说:"哎呀,我是说说而已。"

叶家福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叶家福是赵荣昌的同学,关系密切,本地众所周知。正因为这个,叶家福认为自己得特别小心,可以帮人家分忧,不能给人家添麻烦,他有言在先,李水圳做什么事情搞什么项目都不能违法违规,出了事不要指望他帮助。他还会特别留意,一旦发现问题,决不会因为是自己的家乡就轻轻放过。

王平东请叶家福放心,他保证听从领导。

叶家福道:"所以最怕你乱来。"

"我不相信你。"

"你和赵书记不是同学吗?挺要好?有他还怕啥。"李水圳说。

他顿时口吃:"叶副,叶副。"

他知道叶家福管政法,警察法官都属政法。叶家福告诉他警察法官都要依法办事,他也一样。不管多大的官管着什么事,违法违规都会受到惩处,无论你管多少人,总还有人管着你。

叶家福问:"谁让你来的?"

"那些人都是你管的呀。"

他没回答,讲了另一个事情:"李水圳已经解决了。"

"你要是违法违规,人家处理你。"叶家福说,"谁都没办法帮。"

"什么?"

他漏了句嘴,说山沟里无论办什么都不容易,抓到项目只能先搞起来,万一以后碰到麻烦,再求叶家福帮助想办法吧。

"他有些情况,有些情况。"

李水圳说:"知道知道。"

叶家福不听,转身走进大门。王平东不敢跟,悻悻离去。

"那样的话我帮不了你。"

不过半个多小时,李水圳进了叶家福的办公室。

叶家福不是见外,是自有规矩。乡亲有事需要他,能帮他会尽量帮,但是如果从家乡为自己谋利,他算什么?他劝告李水圳,无论办什么项目,一定要合理合法,不要图一时好处,害了村民百姓。

他给放出来了。王平东所谓"已经解决"说的原来是这个。

"姐夫别这么见外啊。"

李水圳曾经被列为从重处理对象,最终结案时被判了刑,却是缓刑,辅以经济处罚。他怎么逃过牢狱之灾?除了认罪坦白、主动交纳罚款和有立功表现,他还得了贵人相助,这个贵人不是关系最直接,官最大的叶家福,却是郭启明和王平东。郭老板充分表现了他的肝胆义气,除了为叶家福的亡父计公道,也为活着的李水圳帮忙。郭老板有钱有人,王局长会运作,案子一拖再拖,风头过了,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比他更重大的事项去,李水圳终于没给处罚太惨。

"水圳咱们说清楚:我拿钱帮你们换变压器,不是去掺什么股。"叶家福板起脸说,"不管你们做什么项目,我一律不掺合,别给我没事找事。"

但是坑垅村经过这么一场,元气大伤。李水圳向叶家福承认,村里像给土匪洗劫过一般,不少农户倾家荡产。

李水圳没有办法,最后表示叶家福现在不要只好算了,就拿回去再凑到股本里,参加以后的分红。

"你该死。"叶家福骂。

"你听我的。"叶家福下令,"不说了。"

李水圳痛哭流涕,辩解自己鬼迷心窍,但是罪魁祸首真不是他,是"老曹",还有"老曹"后头的大庄家,一村人让他们害死了。他一过堂就一五一十全部招供,包括他知道的"老曹"的所有事情。后来人家告诉他,"老曹"除了那粒光头是真的,所有话全是假的,那个人没地方找,钱他们赚走了,留给坑垅村的只有倒楣。

叶家福不再多问,让李水圳把钱拿回去,本来说好是捐赠给村里换变压器,说什么是什么,不能忽然变成什么股本弄去生钱。李水圳死活不拿,要叶家福一定把钱收好,说是村里大家的意思。

"你跟他们一样可恶。"叶家福再骂。

叶家福问李水圳搞的究竟是什么?李水圳说是做矿泉水,长垅大山的水好,往塑料瓶里一装就可以喝。只是村民自己装的卖不了钱,老板装的才能变钱。叶家福怀疑卖水有这么高的收益,李水圳承认没那么高,但是大家认为叶家福在外做官,帮助村里办事,应当多点分红。

"我该死,姐夫别骂了。"

叶家福立刻感觉不对,追问李水圳村里搞的是什么脱贫项目?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分红?李水圳支支吾吾,只说是招商引进搞的,人家大老板有办法,村里人出钱的有分红,出劳力的有收入,坑垅村已经一举脱贫,可不容易,县里乡里很夸奖。

他急急忙忙跑来找叶家福,并不只是认错找骂,或者替郭启明王平东摆好讨人情。王平东报称他"有些情况",果然不错,不是一般情况,是一个很严重的情况。李水圳向叶家福告饶,求姐夫念在死去的堂姐份上,不要怪罪他。他就是土农民一个,没见过世面,误入歧途跟着"老曹"搞假烟,事到临头,手铐一上,尿都吓出来了,一进拘留所分不清东南西北,一过堂只知道浑身发抖,哪里经得住审讯压力。过堂时那些人逼他讲叶家福的事,他说了对叶家福非常不利的话。后来越想越怕,知道一定会给叶家福带来大麻烦,放出来后没敢耽误,立刻跑过来向姐夫告罪,求姐夫体谅他实在没办法,饶他一回。

分什么红呢?叶家福帮助家乡换变压器,掏了自己的钱。村里觉得过意不去,不把这笔钱当作捐赠,把它当作股本,投到一个脱贫项目里了。项目做得不错,有分红,大家议过,让他给叶家福送过来。

叶家福异常惊奇:"你说些啥?"

"不是还款,是分红,姐夫。"他说。

李水圳讲了两件事情,都牵扯到叶家福。一件是坑垅村修变压器,当时他找叶家福,提出引进外资需要解决电的问题,请叶家福出面帮忙,叶家福拿了自己的两万块钱作为捐款贴补。这件事受到追查,因为制造假烟的烟机需要动力,要三相电,村里的电原本只有两相,必须改造才能符合烟机用途。他找叶家福时,已经跟"老曹"商量要做假烟,改造供电系统与所谓"引进外资"无关,就是为了做假。第二件事涉及到入股,李水圳曾经拿了两万块钱送叶家福,声称是分红款,叶家福不要,李水圳又表示要把分红钱再添进股金里去滚。这件事是重点,因为制假经费除大庄家出大头外,各农户也集资入股,大家从中分红,也拿出部分用于打通关节。叶家福的捐款和退回的分红款被计为制假股金,叶家福便成了家乡制假的一个股东。

过了大半年,李水圳又来了,这一次不仅没有再提什么要求,反给叶家福拿来一迭钱,不多不少,刚好两万。

"他们非让我说。"李水圳哭诉。

叶家福一想也对,他帮了忙。除了给县乡打招呼,他还拿了两万块钱,作为个人捐赠给了李水圳,帮助村里换变压器。

"谁?"

李水圳说电的事不解决,人家怎么来?

上边来的人,前前后后好几拨,一直到放李水圳出来前还在追。他们要李水圳交代坑垅村制假后边有什么大人物?谁为坑垅村制假提供保护?特别点名,让李水圳讲叶家福有哪些问题。李水圳无奈,讲了这两件事。叶家福帮助坑垅村解决电力改造,算是为造假烟提供条件。叶家福那两万块钱被列为参股,包括分红也转成制假股本。

"有人到山里投资?"叶家福疑惑。

"他们让我签字,我都签了。"李水圳哭丧着脸承认,"我该死。"

"得靠它招商引资啊。"李水圳说。

叶家福看着李水圳,好一会儿不说话。

叶家福答应给县、乡领导打个招呼,但是不知道能否解决问题。他主张量力而行,如果还能维持,也不一定现在就搞,毕竟农家用电,主要是照明过日子。

他没有显示出异样,却是满心惊异。原来在他千方百计争取让村民得到"区别对待"的时候,他自己已经被怀疑为家乡假烟一大人物。让他更觉意外的是自己居然不知道这个情况,而且至今没有被正式追查。这两件事已经足以把他停职。难道他还坐在这个办公室里,只因为还不到时候,或许已经快到时候了?

李水圳点头,说当时没搞好,变压器小了,所以现在才麻烦。

李水圳走后,叶家福留在办公室里,下班时间已过,天黑了下来,整幢办公楼静悄悄的。叶家福灯也不开,呆坐在办公桌前,夜色从窗外一点一点漫进屋子,办公室渐渐暗了下来。叶家福没有开灯,随着夜幕的扩展,让自己整个儿陷入黑暗。

叶家福问:"村里电网前年才改造过吧?"

电话铃响了,是办公室的座机。叶家福习惯性地伸出手去,却止于中途。

那一次李水圳讲一个变压器,坑垅村想改造本村的供电线路,把一个变压器换掉,那个变压器容量太小,不够用,电力部门答应支持,村里也得自筹一些钱。李水圳想让叶家福出面给县、乡说一说,支持一点经费,因为本村经济不好,村财政很困难,拿不出多少钱,村民贫困的比较多,让大家集资也不容易。

没接,忽然之间他又感到极度疲倦。

大约一年前,坑垅村村主任李水圳到市里,找叶家福帮忙。李水圳与叶家福关系比较特别,是叶家福前妻的堂弟,叶家福前妻跟叶是同村人,与叶家福婚后第二年于坑垅山间道路上因翻车丧生。当年叶家福的岳父是村委会主任,俗称村长。后来老人年纪大不再干,其侄儿李水圳继任村长,因为这些渊源,李水圳管叶家福叫"姐夫"。叶家福的前岳父已经过世,坑垅村已经没有他比较直接的亲人,他很少回家乡。坑垅村地处大山,是个穷地方,出头的人不多,到目前为止,叶家福是本村在外头最大的一个官,因此李水圳不时会来找他,多半都是因为村里的事情。

此刻找他不会有好事。可能是常志文情况不妙,要他赶紧去医院。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如果常志文最终没有撑住,成为他的第三任亡妻,他不知道人们又将如何津津乐道,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电话也可能是他自己的事情,会不会是李水圳告发的两件事经秘而不宣的酝酿之后终于有了结果,马上要对他采取措施?他居然会陷进这种事里,成为制假嫌疑,真是始料未及,做梦都想不到。电话也可能与象山度假村案有关,对这件事他还能说些什么?案件如此搁置让他格外难受,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为自己无法面对,也为自己心里的不平。

事实上,他早就估计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自己的眼前。

他在黑暗中注视窗子边的文件柜,透过油漆和木板,他看到静悄悄藏匿在里边的猎枪在闪着幽光。

他的心里尽是悲哀。

他摸黑走过去,打开柜子取出那支枪。把枪放在桌上,再用钥匙打开抽屉,掏出藏在抽屉角落的一个小盒子。这是那一天王平东留给他的猎枪子弹盒,打开盒盖,里边一粒挤着一粒,装着满满一盒子弹。凭着感觉,他从中摸出一颗子弹推进枪膛,整个动作中他的手没有一丝抖,冷静而准确。

大队人员在村里行动,警察维持秩序,烟草、工商、质检部门人员蜂拥来去,还有记者跑前跑后,不亦乐乎。叶家福的越野车跟过来跟过去,随队行动,他始终坐在车里,密切注视村中各方面动静,对现场行动人员发布指令,却不露面,也没下车,有如前边刘主任车中的蒙面举报人。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承受力接近极限之际,逃避是一种解脱。

这是土话俚语,意指本地人办本地事麻烦多。

接下来的程序是脱鞋袜,含枪管,抬脚掌,勾扳机,他曾经模拟过,不算轻车熟路,也是了然于心。但是不急,他把子弹从枪膛退出来,于黑暗中摸索,拆解了那支枪,然后又把摆在办公桌上的机件拼凑起来,重新组装,最后再推上子弹。摸黑动作难度很大,格外费时间,有几个部件在组装时出错,最终还是让他拼装到位。期间电话铃又响了两次,他没理会,手机已经让他关闭,此刻没有谁能找到他。

林强摇头:"本地猪屎多沙。"

他忽然听到了动静:紧闭的办公室门外,走廊那头,楼梯那个方向,有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扑通扑通,在静静的夜间,空荡荡的办公楼里,声响竟有些惊心动魄。听上去不止是一个人的脚步。

叶家福问:"为什么咱们摸不到,要人家来查?"

这个时候不会有谁到这里上班,楼下传达室值班人员知道叶家福还没有离开,这些脚步声肯定是冲他而来。

林强感叹:"妈的,摸得真准,一枪一个。"

叶家福不禁发怔,呆坐片刻,迅速动作,伸手打开桌上的台灯,屋里顿时明亮。待办公室门被外边的人敲响时,他已经把猎枪藏进了文件柜。

第二个点在村子另一侧,那里有一排废弃猪圈,是早年人民公社时期的集体猪场。猪场地下竟然也有一个地下工场,安装着一台新式烟机。而后是第三处:行动人员在村中一幢废旧民居里发现了大批制烟原料和物资。

来的竟是蔡波,他独自进屋,反身关上了门。

这时刘主任的下一步命令通过步话机下达了:"继续行动。"

"为什么不接电话?"蔡波问。

"现在正式通知你。"林强说,"这是突击打假,由北京来的领导直接指挥,严格保密。现在已经在坑垅村发现问题,要求你们立刻赶到。"

叶家福反问:"蔡副市长怎么到这里来了?"

半小时前王平东接到报告,有目击者称一个车队十几部越野车往长垅大山去,他觉得挺异常,因为事前没有任何消息。为了以防万一,他已经通知这边乡派出所密切注意,自己想一想不放心,也叫上车赶了过来。

蔡波不说话,抬头看了看四周,叶家福的办公室井井有条,并无异常。

林强追问:"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他低下声音告诉叶家福有件急事,他带了一个人来,现在守候于门外。叶家福认识那个人,是个老警察,退休前在叶家福老家当县公安局副局长,目前是该县"山林执法联队"的领队。叶家福曾视察过该联队,并答应率队上山打野猪,因此借用了该队一支猎枪用于练习。叶家福已经练习一段时间了,猎枪恐怕尽快归还为好。

"林副你刚想起我啊,"他抱怨,"怎么早没说一声?"

叶家福吃惊,看着蔡波:"为这个事?"

林强给王平东打了电话。王平东比乡干部和派出所长都要大,是本县公安局长,可以协调地方力量,配合行动。电话接通时,王平东本人已经在赶往坑垅村的路上。

"对。"蔡波说,"别怪王平东。我盘问他,他不敢不说。"

叶家福下令:"赶紧通知乡里和派出所。"

王平东来见叶家福修补关系,是蔡波要求的。王平东离开后又去见了蔡波,蔡波感觉他有些异样,再三追问,才知道猎枪的事情。王平东害怕叶家福,居然怕叶一时火起,拿猎枪打他,因此他不敢上办公室见叶家福,只敢躲在传达室等。蔡波知道猎枪的事后当机立断,立刻让王平东安排人过来,亲自带到这里处置。

烟机被发现时天已大亮,听到动静的村民们从各自家中跑出,站在家门口向这边张望,一些人开始围了过来。

"你不能留着那枪。"蔡波说。

这是一台卷烟机,本地俗称"烟机",为制作过滤嘴香烟的现代机械。把烟丝、烟纸、滤嘴以及香烟盒等原料、组件在规定位置放好,合上电闸,启动机器,轰隆轰隆,这边原料一批批下去,一盒盒香烟就从传送带那头生产出来。坑垅村大善公庙厢房地下这个制烟工场出产名牌香烟,眼下生产的是中华软包名烟,卷烟机旁堆着大批中华烟的烟盒,这些烟盒当然都是假货,但是一眼望去与真货毫无区别,足可乱真,流到卷烟市场,除了有经验的烟客,一般人搞不清楚何真何假,甚至还可能觉得冒牌卷烟味道更对。大善公庙地下的这台卷烟机是较新型号一类,生产能力强大,只要备料充足,开足马力,冒牌香烟源源而出,金钱财富便滚滚而来。

"他没告诉你有手续?"

他的意思是厢房里的东西估计无法通过大门,情况恰如他所估计:这厢房一地杂乱,摆着旧供桌,丢着破箩筐和坏板凳,看起来像个储藏间,其地板下却安有一个活门,活门下有一个水泥浇铸而成的大地洞,隔成几个空间,核心部位安有一台机器。机器是个大家伙,厢房门和庙门与之一比都太小了,无法供该大家伙进出,当初安装这台机器是从厢房后墙扒开大洞抬进去,然后再把后墙补好,抹上灰泥。如今要起出这台机器必须如法炮制,扒墙进去寻找,再把它抬出地下,从墙洞里搬出来。

"你要那东西干什么?还了。"

叶家福说:"估计过不去。"

"我自己会处理。"叶家福恼火道,"不必蔡副市长费心。"

林强不解:"为什么不从大门打进去?"

蔡波问:"要赵书记发话才听吗?"

这座庙内有一个小天井,天井两侧有两排厢房。行动人员没有进庙,直接从厢房的后墙进攻,用大锤砸出一个大洞,然后扩展,在后墙扒出大口,进入厢房。

叶家福生气,却说不出话。

今天他带着人不告而归,不是来烧香,却是来冲庙的。

蔡波为什么要紧急干预?他有理由。此前某一天,叶家福的妻子常志文给他打了电话,称她很担心。叶家福曾对她表示,如果她放弃努力,一走了之,他会走在前边以表示抗议。虽然是开玩笑似的,常志文还是越想越不放心,于是给蔡波打了电话。常志文提起旧事,当年她与叶家福初有交往时,叶家福因工作和身体问题心情不畅,有个深夜独自摸黑徘徊于宿舍楼顶天台,她发现后吓坏了,只怕他从楼上跳下去。蔡波一听王平东提起猎枪,联想常志文的电话,立刻警觉起来。

这庙非佛非道,本地称"大善公庙",属民间信仰一类。叶家福是本村人,从小就在该庙门前滚爬,知道庙里供的"大善公"是个古人,生前为村民做好事,死后被人立庙供奉。这位"大善公"曾经惠及叶家福:当年他高考前夕,母亲专程去市区一座著名大寺求签,求到了一个"下下",预示叶家福上大学无望,其母以泪洗面。后来有村人指点,说远方大神管得太多,难免有所错漏,不如就近求问一下大善公。于是叶母进了此庙,再三叩头,终于求了个好签,然后叶家福果然考上大学。类似事项更多的当然还属附会,但是毕竟有所渊源,叶家福对大善公心存感激。

"常志文是病人,精神受刺激了,你别听她的。"叶家福不满。

刘主任的车绕过村庄,在村后部一座大房子前边的晒谷场停下。各路人马一拥而上,扑了过去。这房子与普通民居有别,一望而知是庙,古香古色,庙堂不算太高,占地很宽,庙门从中开,飞檐两头翘,虽显陈旧,却有气派。

"我比她还不放心。妈的,我还不了解你?"

除了刘主任一行,本市没有谁知道这个戴头套的是谁,包括本级指挥官叶家福。这个人是所谓的"卧底",或称"线人",用标准公文名词,叫"举报者"。这位举报者被严密保护起来,因为事涉重大利益,他一旦被人知道,遭遇暗算以至横尸街头都是可能的。举报者应当是本市人,但是直接由刘主任掌控。

蔡波了解什么?也没什么特别的,众所周知。旁人只知道叶家福是好人,却不知道跟坏人比起来,好人更容易跟自己过不去,尤其是叶家福这种人,固执认真,看不过想不开,好处不热衷捞,坏处却要去揽,碰上事情总是自责,不容易让别人搞倒,却容易被自己打垮。如今这种环境,像赵荣昌那样很自信很大气,或者像他蔡波一样很活络很随俗,日子都好过,但是叶家福们比较难熬。叶家福这一类人已经不太多了,少一个减一个,坏人都觉得可惜,好人自己不觉得吗?别以为有一种办法可以一了百了,有些事叶家福终究无法放开,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注定要去面对种种,欲罢不能,无可逃遁,叶家福就认命吧。

叶家福没有下车,留在越野车上指挥行动。刘主任也没有下车,坐在指挥车上发布命令,实施监控。指挥车处理得尤其隐蔽,除了车玻璃使用特殊贴膜,车窗里还装有布帘,坐在里边的人可以观察外界动静,外边的视线却不能进入车内。除了这几重防护,车里还另有保护措施:坐在后排左侧位置的那个人与车内刘主任等其他人有别,他戴头套,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与国外警匪片里抢劫银行的蒙面劫匪装束相当,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一旦需要拉开窗帘,摇下车窗时,也不至于让人认出。

电话铃又响了。蔡波示意叶家福接电话。

十分钟后,车队冲进村庄,各单位人员按照工作预案展开了行动。

却是赵荣昌。赵荣昌问叶家福,蔡波是不是到了政法委办公室?叶家福承认是的。赵荣昌说:"那好,你按他的要求办。"

天色刚刚发亮,远远地,可以看到散布于山坡上的坑垅村高高低低农居的轮廓,村头的路灯还亮着,炊烟正在各家各户的烟囱上飘升。

"赵书记我没事。"

叶家福回答:"明白。"

赵荣昌已经从蔡波那里知道了叶家福的情况,是他命蔡波立刻赶过来看看。他还不放心,特地打电话过来询问。他这个电话没多说,只告诉叶家福,他会另找个时间跟叶家福细谈。

车队进入山区公路,驶上长垅大山山间,车上的无线步话机终于打破一路静默发出了声音,刘主任下令:"各单位做好准备。"

前老警察,现打猎队领队被叫进了办公室,他立正,给蔡波和叶家福敬礼。蔡波笑笑,指着已经从文件柜里拿出来放在桌上的猎枪说,这支枪不错,他看了也跃跃欲试,想练一练。到时候队长请叶副书记去率队打猎,别忘记也叫上他,让他凑合着当个随队打猪顾问,好分几块野猪肉。

叶家福摇头:"等刘主任指示。"

枪给拿走了,叶家福怅然若失。

林强也看了出来。他低下声问叶家福:"要不要通知王平东?"

两天后,赵荣昌的秘书给叶家福打来电话。通知说赵荣昌明天下去调研,要叶家福陪同他一起走一趟。

车队急速前行,走过两个路口,叶家福有数了:目标在坑垅一带,不会错。

叶家福答应,什么都没问。

这种事当然挺尴尬:身为地方首长,率领大队人马,却只能听命,跟着人家走,不知道去打击哪个,无论搞成还是搞不成,都是足够尴尬。因此忽然可以不去管这事,池长庚心里一定是松了口气。他说叶家福去最好,并不是因为叶家福这种人特别适合受委屈被尴尬,只是说他池副书记本人有可躲闪,不去最好。他交代任务时估计并不清楚今天打击哪里,北京来的刘主任当然明白,却不一定知道本市临时派来跟随的这位叶家福是哪里人,这回要打击的是不是人家的老家地盘。

隔天上了赵荣昌的车,叶家福才知道,书记今天下去要他陪,因为去的不是别地方,就是他老家坑垅村,赵书记亲自出马,探访叶副书记的故乡。

"你去最好。"池长庚给叶家福交办任务时骂了一句,"这他妈挺尴尬。"

"送叶副书记荣归故里。"赵荣昌开玩笑。

即使今天突袭目标确实是叶家福的老家,整个安排更多的应该是巧合,不太可能是冲着他而来,因为叶家福身为市政法委副书记,参与协调本次行动却是出于偶然。本次行动来头很大,刘主任专程从北京下来,直接指挥,省里派人配合,本市当然需要格外重视,因此原定由一位市领导亲率本市人员随刘主任行动,按分工应由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马元康负责。但是马元康患癌证,已经数年未能正常管事,政法委的工作一直由副书记、副市长池长庚代管,实际负责人是叶家福。叶家福不是市级领导,身份不够,本次行动确定由池长庚亲自率队以示重视。不料昨天下午池长庚突接通知,需要参加省里一个计划生育电视电话会议,该会议时间恰在今天上午。开电视电话会议省得跑路,不必去省城会场上坐着,却也得坐在本市分会场上,因为有摄像机头对住,谁在谁不在一目了然,无法逃脱。计生属基本国策,归池副书记分管,他如果不到场开会将成为问题。池长庚有事不能率队,临时确定一位市领导应急率队有一定困难,特别是业务情况不熟,可能反不利行动,因此池长庚与刘主任商量,决定改由叶家福带队配合刘主任行动。

叶家福觉得非常突然。

长垅山区在前方,距此近五十公里。

车驶离市区,赵荣昌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材料递给叶家福。

叶家福情不自禁,握紧双拳。

"你自己看。"他说。

车队在国道上前进,凌晨前这段时间,公路上车辆不多,但是天色还暗,加上是车队行动,速度不能太快,只能以中速开行。走了两个多小时,果然如叶家福所料,领道车在一个路口忽然左转,开上一条岔道,折向西进。

是一份《叶家福同志有关情况报告》,由市纪委一位副书记和市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联名。报告接触的正是李水圳交代的事情,涉及叶家福与坑垅村制假的关联。他们的调查很客观,报告写得也很客观,从材料上看,他们找了许多人,除了去拘留所找李水圳,还与村里参与制假的若干人核对过情况。他们的结论是叶家福出于家乡感情,为本村办了供电线路改造等事情,并不知道其中涉及制假。将叶家福的捐款入股制假资金是李水圳等人的说法,叶家福本人并未同意,也没拿过钱,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不存在问题。这份材料除了这个结论重要,关键还在一段批示,是赵荣昌亲笔写的,明确表示他同意两位调查人员的意见,同意将材料送上级有关部门。

他对那一带很不放心。

"这件事到此为止。"赵荣昌说。

但是此时的分析让叶家福非常不安:在他推测出来的打击目标扇面附近,有一片山地属于坑垅村,那是他的老家,他出生成长的地方。

是他交代调查人员严格保密,他也决定不要直接接触叶家福本人,以免增加叶家福思想负担。赵荣昌说,对人对干部应当有个基本判断,彼此同学,这么多年了,他对叶家福只有两个字:相信。

叶家福擅长类似分析,除了是工作中养成的基本功,他还有些老底子:他出自乡村,大学读的是师范,专业是数学,本来很可能以某个乡村中学数学教员的身份终老此生,却因为毕业前被挑选为"选调生"而改变命运,走上仕途。如今他在大学里读的高等数学差不多快忘光了,当年的学习和训练还是给他留下了若干素养印记,包括思维方式和推理逻辑,还有一些基本数学公式。

"我很感动。"叶家福感慨。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车队不太可能前往沿海象山半岛一带,因为以车队目前速度,到那里可能不到五点,天还暗,显然不是最佳打击时间。不是象山,可能会是哪里?拿平均车速乘以预计用时,把为了迷惑视线而增加的路程考虑进去,可以大体推知目标的距离有多远。以这段距离为半径,在相关地域画出一块扇面,本次行动的打击目标应当就在这个扇面附近。

"不要你感动,要你相信。"

"也就是说,距离现在大约三个半到四个小时。"叶家福点头。

赵荣昌提到象山度假村一案的搁置,问叶家福是否还有意见?叶家福承认。

林强分析,车队到达打击地点不宜在夜间或凌晨,这个时段虽然有利于突然袭击,但是能见度太差,大家地形不熟悉,展开行动有困难,还容易让打击对象摸黑跑掉。因此行动的最佳时间应当是打击对象还在朦胧迟钝之中,而天色已亮。现在这个季节,大约在早晨六点前后。

"你们办一个案子,办不下去了,把它先挂起来,是不是意味着案子一笔勾销,从此不再办了?"赵荣昌问。

叶家福问:"如果你来安排,哪个时间段最好行动?"

叶家福说:"那倒不是。"

林强琢磨地点:"会是哪里呢?象山一带吗?"

"这不就清楚了?"

所以刘主任需要队伍在深夜二点左右早早出发。

他要叶家福记着,这里还有很多事情未了,还有很多事情会相继发生,都需要叶家福去继续面对。叶家福的妻子还在坚持,叶家福自己更得撑起来。得靠什么去撑?首要的是信心。

他本能地觉得这应当是假动作,有意迷惑视线,严防消息走漏,车队的方向也就是今天行动的目标应当不在沿海,而在山区。如果这个直觉是对的,车队会在北进一段路程之后,于国道上比较接近目标的某一个点突然转向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向山区。如此行进线路增强了迷惑性,保证了打击的突然,同时也增加了路程,因此也就拉长了到达目标的时间。

他们不经县城,顺近道直接前往长垅大山。县委书记和乡领导一帮人已经提前上山,在坑垅村等候赵荣昌驾到。赵荣昌要求县里把这个山区贫困村作为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村庄加以关注,不只是关注打假,更重要的是关注、帮助它发展经济,脱贫致富。他要求县委书记亲自挂点,根据该村实际,采取合适对策、有力措施,尽快取得成效,估计可以为当地经济民生提供一些帮助。他让叶家福一起去,不算荣归故里,也要表明本村这个官不仅会回来扒墙打假,也能为乡亲们做点好事。

叶家福没有吭声。

"帮助叶副了却一大心愿,免得寝食难安。"赵荣昌开玩笑。

林强跟叶家福坐一辆车,他低声说:"叶副,是海边。"

"书记这样让我很不安。"

这里北向行驶有两条路,一条上国道,向沿海行进,一条是省道,通往本市西北部山区。领路车走的是沿海,往国道方向开。

赵荣昌批评:"你还是个小农。解决你老家的问题,不只是为你老家,更不是为你一个人。"

其时夜色正浓。车队出城,折转北行,叶家福心头忽然一紧,预感不好。

叶家福感叹,很感动,无言以对。

叶家福吩咐大家上车,各自的车留下来,统一换乘越野车。几分钟后,越野车一辆辆驶离宾馆。开道车上是刘主任的人,他们胸有成竹,知道往哪里去。叶家福的车排第二,身为协调行动的当地最高首长,他却不知底细,只能跟着走,其他车辆紧跟在叶家福后头。刘主任本人和省里处长于车队尾部压阵,密切监控整个行动。

赵荣昌另外交代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出门,让叶家福把手头的事情放一下,后天去上海,机票已经交代好了。赵荣昌安排叶家福去上海干什么呢?找一个医生,是位名医,赵荣昌通过省卫生厅一位领导,已经与该医生联络清楚。

"那么走。"

叶家福说:"书记,这事不急,常志文病情这两天还算稳定。"

叶家福表示已经再三强调了行动纪律。

"不是她,是你。"

"都清楚要求吧?"

赵荣昌要叶家福找一位专家,是国内治疗抑郁症方面的权威。

叶家福点头。

叶家福大惊:"书记我怎么会呢!"

刘主任见了叶家福,只问一句:"都到了?"

赵荣昌也估计不会,至多只是有一些早期症状。但是他还是不放心,所以要叶家福去看看医生。叶家福这段时间内外交困,压力太大,人性格比较内向,什么事都自己扛,不愿意说出来,确实应当注意。抑郁症不是一种罕见疾病,分布面相当广,社会名流、高官巨商都可能得,这方面报道很多。患者感觉悲观,信心丧失,情绪压抑,易怒易急,却往往认为自己只是一时心情波动,不知道已经患了病,没能及时治疗,直至发生严重后果,以自杀结束生命。叶家福这种情况,不能不防。

刘主任是一位中年人,着便衣,来自北京,为本次行动的最高指挥员,叶家福作为本地参与行动的最高级别领导,负责管理协调本市参加人员,接受刘的调度。行动人员中还有一批来自省城,他们也属配合人员,都听从刘主任命令。除了刘以及他从北京带来的一批核心人物,本市所有参与人员均属局外人,包括本地领导叶家福,他们需要配合行动,但是直到此刻都不清楚本次行动的目标,同时奉命关闭所有手机,停止与外界的任何联络。省里来的一位处长介于北京和本市两批人之间,身份比较特别,可能多少知道一点内情,他认识叶家福,两人见面时他对叶家福笑了笑,比了个手势,似乎想解释一下或者透露一点什么。叶家福指了指嘴巴,示意不必说,必须严格保密,他明白。

叶家福生气道:"怪蔡波乱嚼舌头!"

他们站在大堂里等候。几分钟后电梯门开,一行人走了出来。

赵荣昌下令:"你一定得去。"

叶家福点点头。

他不希望更多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安排叶家福去上海。为什么不想让旁人知道?除了保护隐私,还因为他正在考虑调整叶家福工作。前些时候让池长庚兼任政法委书记只是一个临时性安排,避免马元康一旦去世产生波动,影响工作。目前情况比较平稳,他觉得时机基本成熟,准备向省委建议不再由池长庚兼职,让叶家福顶起来。

叶家福进了大堂,坐在门边沙发上的市公安局副局长林强站起身,与叶家福握手,小声报告:"他们上去接刘主任了。"

"我了解你,在这个位子上你比谁都合适,干得起来,也干得好。"他说。叶家福大觉意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叶家福出门下楼,楼下停着一辆轿车。上车前进,十分钟后到了市宾馆九号楼门外,这是本次行动的集中地点。九号楼门外停车场上已经排开十来部车,清一色的越野车,楼下大堂灯火通明,异乎寻常地热闹,人影晃来晃去,穿制服,着便衣的,背摄影包的,扛摄像机的,一群群聚在一起,等待行动号令。

这件事难度相当大,结果如何很难说,但是赵荣昌会全力推荐。他认为,对叶家福这种人,给官就是给责任,要让叶家福千方百计,一心一意去把事情做好,不让他有时间去患抑郁症,胡思乱想,怀疑动摇,悲观失望。否则缴一支猎枪有什么用?一支铅笔刀同样可以结束生命。

深夜两点,叶家福起床动身,他轻手轻脚,竭力不惊动睡在一旁小卧室的妻子和女儿。叶家福的妻子常志文近来身体有些问题,睡眠不好,半夜醒来往往不能再入睡,叶家福让她当晚去跟女儿挤,免得让他吵了。

叶家福紧咬牙关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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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个想法告诉你,是要你振作,站高一点,看远一点。"赵荣昌说,"你不只是念念不忘祖坟和乡亲的一个小农,你还是我最相信的那个叶家福。我相信你就是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正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