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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艳照

孙小姐已经回来提供了笔录,"艳照"风波可以划一个句号。旁人可以怀疑她的笔录不完全真实,办案方却不能对当事者的证词置之不理。时过境迁,隧道工地安全事故已经过去,风流"艳照"也早已褪色,既然当事人孙小姐回来提供了说法,蔡波重新启用的障碍不复存在。

蔡波没跟赵荣昌说实话。他根本不是有事"到那边"办,"顺道"探访张同海,完全就是直奔主题,专程前去。他为什么到那个地方见那个人呢?他知道消息很快会传到赵荣昌那里,此刻他很希望赵荣昌注意他。以两人以往的特殊关系,蔡波有什么想法,当然可以直接求见赵荣昌,充分表达愿望,但是他绕了个弯,替赵荣昌去探望张同海,这肯定是赵荣昌想做又有所不宜的,赵荣昌知道后会感觉到一种难以言传的默契与贴心。此时此刻,这很重要。

赵荣昌自有考虑。他对蔡波说:"不要急,水到渠成。"

没多说,一声哎呀,包含无穷。

这场大水说到就到。

赵荣昌感叹:"他夫人昨天去探监,刚给我打了电话。哎呀。"

那一天,象山半岛发生了一起严重群众械斗事件。

蔡波称有事去那边办,想起赵荣昌说过张同海在那里,就顺道探访。张同海头发都白了,身体情况看来还行。他给张同海带了云山雾,张很感动,一再感谢,交代代问好。他本想另找个时间面见赵荣昌报告,所以回来没马上打电话。

象山半岛区域有四个村庄,合计两千余农村人口。象山开发区成立后,四个村庄归属开发区管委会,目前开发区管委会已经获准改为象山新区管委会。半岛这四个村子里,位于半岛前端、末端两处的象前与山后两个村子比较大,都有近千人口,两村不同姓,由于历史上的山界、用水、道路等问题存有积怨,曾经屡起事端,发生过群众械斗,各自死过人。象山半岛开发之后,两村群众间的利益纠纷呈现复杂状况。

几天后赵荣昌给他打了个电话:"你去监狱了?"

这一次事件起因是抬神。象前村有一座菩萨庙,时逢一个民间节日,村民抬菩萨游村,祈福求平安。抬神队伍顺半岛道路往上,途经山后村地界,该村村民群起而出,禁止象前村菩萨过境。当地久有传说,认为该庙菩萨偏心眼,只应象前,却伤山后,因此山后村民不让通过。象前抬神队不听,非过不可,因为那一带两村地界交错,地块插花,前边还有归属象前村的地段,挖有几口鱼塘,需要请菩萨保佑鱼苗平安。两村百姓相争中起了事端,彼此动手,事情发生在山后地界,山后村民人多势众,大打出手。象前菩萨给掀了,抬神队给打散了,地上躺了六七个伤员唉唉叫唤。象前村民听说自家抬神队吃了亏,群起出村,手持农具棍棒赶过来,山后村民同样倾村出动,双方对峙,情势严重,一触即发。幸好象山公安分局警察和管委会干部及时赶到,械斗没再发展,几个伤员急送医院,途中一人死亡,事件因发生人命而骤显严重。

蔡波离开监狱返回。

事件发生当天,蔡波在家中闻讯,立刻给赵荣昌打了电话。当时赵荣昌在省城开会,象山情况刚传到他那里。蔡波向赵荣昌请缨,说自己从象山开发区筹备开始就具体负责,情况最为熟悉,两个村纠纷复杂,处理不好会有严重影响。他出事免职之前,每到象山都会进村走走,了解情况,掌握动态,当地村民跟他熟,也比较听他的。这一段时间他脱开了,几位现任领导较缺乡村基层工作经验,可能注意不够,有所疏漏,没能及时掌握住情况。这一闹伤筋动骨,后果很严重,需要妥善处置,他愿意去。

张同海还是那句话:"代我问他好。"

赵荣昌批准:"好,你去帮助。"

会见时间不长,那种场合也说不了更多的,聊了一阵身体情况,生活起居,时间差不多了,蔡波起身告辞。

蔡波即赶往象山。蔡波赶到时,市里几个部门领导也到了象山,有一位副市长下乡调研,紧急中断调研日程,赶往象山指挥处置,这时候还在路上。

张同海感叹说:"我现在不喝其他的,只喝这个。"

蔡波说:"不能等,赶紧先处置。"

"这是云山雾茶。"蔡波说,"赵书记说您喜欢这种味道。"

两村群众还在山后村外对峙,局势非常紧张,大批警察和干部在现场隔开双方,尽力维持秩序,劝告说服。双方群众都要政府给一个承诺,象前村这边有死有伤,要求杀人者偿命,伤人者入狱,死伤者家属得获巨额赔偿。山后村这边也有人受伤,同样要求缉拿打人凶手,支付医疗费和赔偿,他们还有一条理由,指责对方侵犯本村,越界施暴,目中无人,挑衅在先,全村百姓受辱,家家要讨精神补偿。双方都在火头上,说的话提的要求都比较过分。在场干部答应向上反映,一定合理解决。村民们不听,认为干部们讲的都是放屁,一味哄骗,一转身就不认账,说话不算话。今天不来个大官现场解决,他们不走,政府不给办,他们就自己办,到时候发一声喊,男女老少一拥而上,看谁打死谁。

蔡波拿出一个袋子,交给一旁的狱警。

其时当地领导力量不足,新区刚刚挂牌,机构重组还未完成,暂由原三位副主任负责日常工作,其中主持事务的一位去香港招商,留下的两人一个出自外经部门,一个是建筑工程师出身,都没在基层干过,不会处理闹事,事端一出,一时抓瞎,不知如何是好。除了把干部派下去劝说,两位副主任带着人赶到现场,却没有直接进去,守在村外一个小林子里,用手机遥控。两人有顾虑,怕进去后没有退路,无法承诺,无法让群众满意,会火上浇油,一旦失控再行开打,把领导和干部打在里边,后果就严重了。因此他们采取拖延战术,让下边干部去周旋,自己在一旁如坐针毡,等待转机,也等待上级指令。

"问他好。"他说,"谢谢他。"

蔡波说:"这样不行,还得有人下去。"

蔡波代赵荣昌表示问候,说自己没其他事情,就是来看看老领导,问问有什么需要,或者什么交代。张同海摇头,这里就这样,马马虎虎吧,没有更多需要。

蔡波虽是前副市长,原先比现场所有官员职位都高,此时却已免职,没有权力指挥各路人马,理论上讲只能提供一点参谋咨询,协助处理。但是他认为情况紧急,等领导赶来指挥可能会误事,必须马上行动。蔡波当过乡镇基层主官,处理群体性事件经验丰富,而且熟悉象山半岛情况,场上官员们都还听他的,他们问蔡波现在怎么办才好?蔡波说,要一支敢死队。

"赵荣昌?"张同海想起来了,点点头,"他好吧?"

他指定管委会管工程的那位副主任下去现场与群众交涉,这个人资历浅点,年轻,更应当承担风险,所以该上。另一位副主任年纪略大,身体比较差,在领导里排名靠前,因此安排在后方留守掌控。这个时候领导进现场有危险,甚至生命危险,需要组织一支敢死队护送进去,情况紧急,没办法等上级任命,就由他蔡波自任敢死队长吧。危难时刻,还需要多几个无所畏惧的人,大家报报名。

"我是蔡波,跟赵书记上家里探望过您。"蔡波自我介绍。

蔡波点了公安分局一位副局长,办公室一个年轻干部,指定他们同行,吩咐叫来一辆推土机,封其为"坦克",司机也封为敢死队员,一行人坐着那坦克车就下去了。一上路就证明他这个措施很正确,因为争端双方互相设障,路上到处丢弃着石块石条,一般车辆根本过不去。

张同海见到蔡波时微微一愣。

他们到了现场。被蔡波一行"护送"进来的管委会副主任到这里只具象征意义,敢死队长蔡波才是关键人物。现场的干部和双方村民几乎都认得他,一见他从所谓坦克车上下来,大家面面相觑。

这是谁呢?张同海,前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此刻穿一身囚服,一头白发。

"你们要大官?我够不够大?"他问。

由于事前郭启明帮助联络妥当,探监一应手续办理顺利,见面场所安排在一个会见单间里,蔡波只等了几分钟就见到了人。

有一个村民很疑惑:"都说蔡市长倒了啊?"

他去了那家监狱,监狱位于省西北部,离本市有四百余公里,该监狱是本省模范现代监狱,条件较好,关押着不少犯案获罪的前领导,人员之多,据说足以组建一套完整建制的领导机关,各重要职位官员大多不缺。郭启明的长兄郭启东原为副市长,在其中只能算为中层。

"倒了我来干什么?"

几天后,蔡波从王平东那里借了辆车,独自悄悄动身。

他问双方群众是要解决问题,还是想大打一场,再死几个?如果要解决问题,那就听他的。如果想死人,也不要聚在这里吵闹,各自先回家准备马刀猪刀吧,特别要先准备足够的寿衣和黄裱纸。

孙小姐被找回作证,解了蔡波心结,领导、老板就此一如既往,郭启明喜不自禁。

群众最终表了态,他们要解决问题。

"行,我会找你。"

"那就听我的。"

"谢谢领导信任,有事尽管吩咐。"

经反复劝说,事情终于暂告平息。专程赶来指挥事态处置的市领导到达现场时,群众已经基本撤离。

"不必,帮我打个电话就行。"

一个月之后,蔡波被任命为象山新区管委会主任,兼市政府的副巡视员。尽管是非领导职务,毕竟恢复了原有级别。

郭启明满口答应:"要不要我陪领导去?"

3

蔡波知道郭启明常去监狱,探望关在那里的前郭副市长。这几天蔡波想到那里看另一个人,由于不熟悉,请郭启明代为联系一下。

蔡波上任的第一天,一份见面厚礼自天而降。

郭启明不解:"怎么问起这个?"

池长庚带蔡波到象山新区报到,这是一个必要程序。池长庚在年初人大会上已经正式选为本市市长,此刻亲送蔡波下来任职,表明特别重视。蔡波在任副市长期间,具体负责象山开发,几年里来来去去,这里的每一步进展都与他相关,所有工作人员都认识他,前蔡副市长东山再起,入主象山半岛,几乎就像到外头旅游过个国庆长假然后回来上班一样,实不需要多费口舌,把他介绍给此间诸位。但是池长庚还是亲自带他前来报到,因为是惯例,也因为新区地位特殊,加上蔡波本人刚刚经历一场波折,有必要郑重介绍,隆重推出。

他问了郭启明一件事:"你大哥监狱的领导跟你熟吧?"

在管委会见面会上,池长庚宣读文件并讲话,提到经全市上下数年努力,象山新区外围铁路改线完成,二期引水工程在隧道事故后重新上马,已经完工,半岛主干道修通,码头、工业加工区和生活服务区全面开建,招商迅速发展,这时候把蔡波派来当主任,省、市两级重任相托,寄以厚望。池长庚还对蔡波做了高度评价,充分肯定并提出希望要求。蔡波本人按惯例需要在会上做一表态,该表态为新任主官就职"重要讲话",有常规格式,蔡波其人一向不是老实规矩之辈,这个时候也一样,轮他表态,嘴巴一张,举座皆惊。

蔡波说:"你把手机给郭老板。"

"我是倒了一次,刚刚爬起来的。"他说,"以前是蔡副市长,现在是蔡副巡视员兼主任,这个大家都知道。"

他们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拍?要拍也得在屋子里嘛。

池长庚说:"蔡主任不必多提这个。"

小姐听说过那张照片了,但是没看到。那怎么可能是艳照?那种地方拍的哪里用得上?

蔡波表示池市长很关照,充分顾及他的面子,刚才介绍时讲了许多好话,对他评价很高。按照池市长夸奖,前蔡副市长这么优秀,几乎可以当省长了,怎么还会差点倒了再给派到开发区来?显然池市长的评价更多的是表示希望和好意,他很感激。事实上他本人毛病很多,特别是对一场安全责任事故负责,加上一张"艳照"沸沸扬扬,弄得很狼狈,大家都知道。他一向自认为能力还行,比较能干,会办点事,人称"软硬通吃,无所畏惧",经过这一次波折,他感觉无所畏惧确实很重要,但是还不够。

蔡波问:"他们给你看过照片吗?"

蔡波提到一件事:前些时候受处分免掉职务,没工作,有时间,兴之所致,他特地找个机会去探监,看望关在里边的一些老朋友,都是前领导干部。为什么去见他们?因为比较起来,他丢了官却没给关进去,还算略胜一筹,去对比一下,多少有所宽慰,可以找一点自我感觉。到监狱转了一圈,里边比他职位高,比他能干的官员有的是,他明白了,眼下这种时候这种情况下,外界复杂,诱惑很多,人心不古,制度缺失,像他这种性情做派的人通常是会倒的,如那座大监狱里收容的各级领导一样。为什么他没有入狱参加前领导大会?是不是时间还没到?他觉得不是,有两条可以总结,一条当然是上级领导特别是赵书记池市长教育监督,还有一条是他自己,他这个人不仅无所畏惧,不仅会在这里或那里做"重要讲话",还有一些重要特点,只在这一点上比监狱中那些人强,所以他们给关进去了,他没有,艳了照,免了职,还能回到这里。

"那么后会有期。"她问,"领导不会忘记我吧?"

大家面面相觑。

蔡波说:"现在不太方便。"

蔡波说,今天当着市长和大家的面,卖个关子,点到为止,不多说,本人之"重要特点"今后再具体介绍。讲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表示他还是以前那个蔡波,还是以前那个风格,敢死队长,无所畏惧,不怕人说,就是这样。

"听说领导也挺想念我?"她问,"能不能抽空接见一下?"

池长庚表扬:"蔡主任很坦诚。"

孙小姐现身当晚,郭启明给蔡波打来电话,让孙小姐用他的手机跟领导说话。孙小姐在电话里向领导请安,为她给领导带来的麻烦道歉,同时称自己始终想念领导。

那时有一个年轻人匆匆跑进会场,蔡波直觉有事了。年轻人找到了台下第二排的管委会办公室主任,把嘴巴凑到主任耳畔耳语,而后主任急忙打开他的笔记本写了一张条,撕下来往前传,一直传上主席台,最后传到蔡波面前。

该小姐的笔录有多少真实性很难确实,但是公安部门未曾掌握她有犯罪记录,以目前的资料,不能认定她就是暗娼。即使蔡波与她有事,也还不能定为嫖娼,只属不正当男女关系。

象前山后两村此刻忽然再起争端,象前村民将一辆拖拉机横在道路上,阻拦山后村的石料车驶出石山,双方正在现场争执,人员越聚越多,气氛非常紧张。

大半年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孙小姐突然从人海里冒将出来,被郭启明弄回到他的东明大酒楼。郭启明打了几个电话,派个车把她送到市纪委,让她在那里做了笔录。孙小姐在笔录中谈及自己参加"八仙过海"酒宴后的行踪,称老板要求她照顾好领导,她找个地方为蔡波烧水沏茶,聊聊天喝喝水,两人在房间里没干别的。笔录人员问当时他们在哪里活动?小姐提供了一个情况:在东明大酒楼顶层的豪华套间。

这是蔡波在履新的第一天,在宣布任职的见面会上收到的见面礼。消息传到时,会议还在开,人们还在表态说话,市长在场,场面很郑重很隆重,不能草率行事,把领导惊动了,也不能听任事态发展。蔡波在会场上赶紧写个条子,让一旁一位副主任先离会,赶到现场掌握处置,待这边会议结束,他会立刻赶去。

后来郭老板给蔡波打过几次电话,问领导有何吩咐,需要办些什么,每一次都让蔡波碰回去。废话少说,人在哪里?孙小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唯郭老板是问。除此之外既无交代,也不吩咐。

池长庚坐在一旁有所察觉,他问蔡波:"什么事?"

蔡波说:"官已经没了,她还用得着胡说八道?"

"群众上火。我让他们先去处理。"

"领导不能总这样怪我。"郭启明说,"找来孙小姐,不怕她胡说八道?"

"厉害吗?"

蔡波施加压力,让郭老板以后不必再给他打电话。以往领导与老板彼此来去,主要是工作需要,现在老板还是老板,领导已经免职,大家各走各的,没必要再打交道。今后情况怎么发展不好说,假如彼此又有工作需要了,郭老板还可以来找他,但是有个前提,现在不先把孙小姐帮他找出来,让她来让领导想念一下,今后郭老板也无须多情,彼此免了吧。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冤有主债有头,这笔账他不认别人,只记在郭老板头上。

"还不清楚。"

"领导这么想念啊?"

池长庚要求接下来发言的人说得简短一点。十几分钟后,见面会匆匆结束。

他讨孙小姐。

"需要我一起救火吗?"市长问蔡波。

蔡波说:"这一套我不吃,我只要一个人。"

蔡波开玩笑,说市长一到现场,大家热烈欢迎,只怕火势更旺。怎么敢劳驾呢?今天来了个姓蔡的,原敢死队长,市长口头任命一下,加兼救火队长,这就行了。

郭启明称不是多管闲事,只是想帮忙。"八仙过海"给领导找了麻烦,他自觉罪该万死。他确实一心想为领导服务,没想到老天作祟,工地冒顶,还有人坏事。到底哪个家伙使坏,谁走漏消息,他一直在查,至今尚无结果。没给领导帮上忙,他充满内疚,但是也满怀信心。如今当老板搞投资都讲究做长线,他清楚蔡波来日方长。本市官员个个很能干,上主席台念稿子作重要讲话,坐酒桌干杯讲黄段子,没有谁不行,但是要论办事,没几个能跟蔡波比。特别是赵书记器重蔡波,全市人民都看在眼里,这一回因安全事故免蔡波,表面看好像处理很重,更多的其实还是在保护他,这一点尤其重要。所以不必担心,过两天时过境迁,风头过了,蔡波肯定东山再起。到时候郭老板再去贿赂领导就迟了,拍马屁的一拥而上,又是男又是女,只怕领导眼花缭乱,看不见一个姓郭的。因此他觉得眼下不仅是领导离婚的好机会,更是他巴结领导的好时机,领导有难题尽管交代,他肯定办好。

池长庚也笑:"你这是临阵要官?"

蔡波问:"这种事也要收受郭老板贿赂?"

池长庚离开会场,交代了一句:"有情况赶紧报告。"

"蔡夫人那头尽管让她提条件,不就是钱吗?多给点没问题,我来帮。"他说。

蔡波让会场上的干部暂时先别动,回头有事要谈。自己和班子成员送池长庚一行离开。池长庚的车刚启动,蔡波的手机响了。

郭启明消息灵通,他给蔡波打电话,自告奋勇要帮助解套。

"不不不好。"电话里声音惊慌。

蔡波请叶家福夫妻相助,却不料情况比他估计的复杂,他自己没法处理清楚,人家也无能为力:林玮即不肯原谅他,又不同意离婚,什么条件都不提,谁说了都不听。

是先赶过去的副主任报信,他已经到了现场,现场黑压压都是人,村民们情绪冲动,比前些时候抬神打架还要厉害。

"其他事情我自己处理清楚,不劳叶书记大驾。"蔡波说,"老同学老交情,哪怕对你有意见,还是要把事情告诉你。这种私事就别拿去干扰赵书记。"

蔡波脸上挂着笑,左手拿手机听电话,右手不停招手,送别池长庚。待市长的轿车驶出视线,他才对手机回了句话:"沉住气,不要慌。"

叶家福"哎"了一声:"蔡波蔡波,不闹不行吗?"

他领头走进会场,里边一屋子人还在等着继续开会。

事实上问题主要在蔡波自己,丢官之后,江英未见太大不同,但是他自己见女朋友比见老婆心理障碍更大。今天蔡波找叶家福,不要他管离婚,也不要他管做媒,有两件事,一是叶妻常志文与林玮关系好,能否帮助安慰林玮,让她不要太悲伤失落?二是蔡波的岳父林庆国年过七十,身体不好,叶家福能否关心关心?几年前自杀的林琳虽是林庆国侄女,却在他身边长大,有如亲生,她的死对他打击很大,如今女儿女婿离婚,肯定也让他很难接受。蔡波自觉对林家有愧,很难面对老岳父,只能求叶家福关心。林庆国当年在市委组织部当领导,赏识关照,让叶家福从一个年轻乡干部走上来,此刻成为市领导,关心一下老领导的家事和心情,帮助老人挺过难关,也应该。

蔡波说:"蔡主任到任第一件事:现在报名,还要一支敢死队。"

"别给我说她。"

象山半岛这里,象前山后两个村是老冤家,历史上屡有纠纷,近年来也是祸端常起。前些时候抬神闹事,象前人横,山后人多,象前抬神队给山后村民暴打,死了人,伤得也多,事后新区管委会做了大量安抚工作,妥善解决死伤人员问题,象前村仍有不少人认为本村吃了大亏,得想办法讨回来。这一次是他们向山后人讨债了,他们拿拖拉机设障,阻挠山后人的运石车通过。象前村人拦对方的车的直接理由是指责山后人盗采石料,车上的石头尽是赃物。山后村人则反驳,称他们的采石手续齐备,根本不是盗采,对方完全是借故找碴。

"他妈的,让我怎么说?"蔡波问叶家福,"你给我打证明?"

这里牵扯到两村的历史旧账。象前山后两村既往矛盾很多,最大一项是山界纠纷。两村位于半岛两端,中间隔有大片荒山,其中有若干山头归属不清。历史上,尽管归属有所争执,却也没有引发太多麻烦,主要因为荒山多为石山,几乎寸草不长,没有利用价值。后来情况发生变化,两村相继开发石产业,荒石山可以生钱,利益攸关,接着象山半岛建开发区,征用大片土地,近海荒山原毫无价值,眼下却因为划入码头区域而身价百倍,象前山后两村的山界纠纷因此突出出来。前两年政府征用沿海几个山头,两村都坚称山头归自己,各自都有依据,互相矛盾,牵扯出许多无从考证有如乱麻的历史旧事。政府部门做了大量工作,最后采取两家平分征地款方式解决,双方虽暂时接受,却都不满意。最近又有一片争议山头列入征地范围,双方争执再起,还如上一轮一样,都坚称山头是本村的,对方无权染指。前些时候两村聚众打架,表面原因是象前村抬神借道,山后村不允,根子还是山界纠纷,涉及重大利益,双方内存心结。今天蔡波到任,双方闹事,根本原因依旧是山界问题:山后村有一个采石坑位于争议山界,办有矿管部门批准采石手续,象前村人认为那片山地是他们的,矿管部门被山后人买通,错误办理手续。山后村人则提出象山村人手中也有几个采石点是他们的。双方争执不下,经调解,大家维持原状,已经办好手续的各采各的,在归属解决之前,矿管部门不再审批其他争议地点的采石手续。这种状况已经维持相当长时间,为什么今天象前村突然不维持了,阻车发难,再起事端?除了不服前些时候抬神打架吃亏,显然也跟即将进行的下一轮征地相关,希望借此引起注意,为本村多争取利益。两村间老账新账很多,争端一起,处置不慎很容易酿出大事。

蔡波告诉叶家福,这些日子跟江副区长很难说话。有时候女朋友比老婆还老婆,在人家那里,副市长免了没关系,孙小姐怎么回事可得说清楚。到底干了些什么?脱裤子上床了没有?不许说谎,老实交代。

蔡波问大家:"咱们怎么办?敢死队上去?会议不开了?"

"不是有个人等着吗?"

大家都说:"只好先这样。"

"我娶谁?暗娼孙小姐?"

今天见面会后原定开工作会,作为蔡波到位后的第一项事务,此刻辖区两个村大闹,蔡主任摩拳擦掌,组织敢死队,这种时候哪有心思开会,当然只能先救火。

"你什么打算?这边离了那头娶?"

蔡波却转了口。他说:"大家都做了汇报准备,会议不开时间都浪费了。"

"这样下去实在不行。"

他决定按照原先安排继续开会,工地那边火烧眉毛怎么办?已经派了一个副主任前去应急,让他先顶一顶吧,这边把敢死队准备好,不行了再派上去。

叶家福不满:"你不能安静点吗?"

大家瞠目结舌。这行吗?太玄了吧?

"我跟林玮提出离婚。"他说,"她不说话。"

"不要紧,我先打个电话试试。"蔡波说。

蔡波不请自来,不速之客,家里一时找不到下酒菜,常志文炒了盘花生,让两个男人下酒。叶家福平时在家不喝酒,当晚陪蔡波喝了几杯。饭后常志文进厨房收拾碗筷,叶家福跟蔡波在客厅里谈话,蔡波开门见山,请叶家福帮忙。

他打开手机,找到了郭启明。当着众人的面,蔡波没有点出郭老板的名字,电话一通只问了一句:"知道我是谁吧?"

十来分钟后,叶家福回到家里。

郭老板在那头笑:"现在怎么称呼领导?叫蔡主任显小了,叫蔡副巡视员拗口还难听,不如叫蔡副市长响亮。"

常志文已经基本恢复,再不是早先患癌化疗那种吓人模样。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经过一场波折,常志文一天天向好,叶家福本人也升了,不再为所谓"制不住"所恼,果然好人有好报。

蔡波说:"叫什么官衔不要紧,还不都是我吗?"

常志文给蔡波倒茶,蔡波感叹道:"好人有好报啊。"

"领导有什么吩咐?"

"一会儿就到。"

蔡波告诉郭启明,他今天到象山新区报到上任,市长池长庚非常重视,亲自带他到位,说了不少好话。看起来今天蔡主任上任,不仅池市长重视,还有其他人更重视。蔡主任椅子没有坐热,见面礼已经送到了,居然是一份厚礼。

"别那么叫,不是了。"蔡波问,"老叶呢?"

"象前村民把路堵了,不让山后村的车过,你知道吗?"蔡波问。

"蔡副,蔡副市长?"

郭启明连称他不知道。

蔡波去了叶家福家。下班时间已过,叶家福还没有回来,叶妻常志文在厨房做菜,听到门铃开门,一看是蔡波,吃了一惊。

"你还骗我?"蔡波追问,"没请示过你?"

但是林玮不回应,蔡波提出只要林玮在协议书上签字,他一人净身出户,搬到机关宿舍旧宅那里,家里的所有一切都留给林玮母女。林玮听都不听,起身进卧室,砰地关上门,把蔡波独自丢在厅里。

郭启明在电话里大声叫屈,说领导不要冤枉好人,他怎么会干这种事?领导重新出山,恢复原级,大喜事啊,他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敢送这种见面礼?

如果蔡波还在副市长位子上,他很难走这一步,毕竟身为领导,必须更多顾及外界议论,能拖则拖。蔡波与妻子的关系冻结已经好几年,林玮的堂妹林琳自杀后,林玮一直不能原谅他,有时怪他跟林琳有染,有时又怪他害死堂妹。这些年他都忍着,一来因为自己有错,心存内疚,二来身有官衔,不好让人多话。前几年升官得意,要是休妻,他不成了陈世美吗?现在这个时候比较合适,副市长免了,调查组这里走那里问,又是嫖娼,又是性贿赂,没完没了,痛打落水狗。这种情况下,不要拖累老婆和女儿,让她们少受点屈辱,离了也好。

蔡波说:"不是见面礼,是给蔡主任一个下马威?"

林玮不说话。

"跟我可没关系,领导不能冤枉我。"郭启明再三表白。

"官没了,名臭了,不拖累你们,离吧。"蔡波说。

蔡波这才不再逼迫。

接到自己免职文件的那天,蔡波去办公室草草整理需要移交的材料,晚上早早回到家中。时女儿去外婆那里,家中只有妻子林玮和他。蔡波拿出那份文件,加上那张"艳照",以及他写下的一份离婚协议,跟妻子提出分手。

"这样吧,你赶紧想点办法,让村民不要闹了,把拖拉机开走。别让蔡主任上任第一天就当敢死队。回头我请你吃饭。"

蔡波被举报的其他问题,例如个人私生活不检,权色交易接受性贿赂等等事项并没有因为免职而一笔勾销,但是免职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他不再是现任副市长,按照干部管理权限,接下来的调查由本市具体办理,不需要交由省里负责部门进行,市纪委等部门按照赵荣昌的要求,组织专门人员,对所反映事项一一查核,一些失实反映明确排除,一些已经调查处理过的问题因没有发现新情况,不再另做结论,还有一些列为目前没有证据认定,例如所谓嫖娼。由于调查在本市掌握下进行,影响面相对较小,没有引发更严重情况。

他关了电话。

现在赵荣昌拿它让蔡波自比。相对而言,蔡波免职不算什么。

会场上鸦雀无声,大家都看着他。

有关部门通过调查取证,最终排除了赵荣昌的受贿嫌疑。123案拉倒了一批高官,乌纱帽落了一地,其中有赵荣昌的领导,有赵荣昌的同僚,他本人却奇迹般走出灭顶之灾,有如他在台风大雨中一脚陷入窨井,又从没顶洪水中冒将出来。

"咱们接着开会。"蔡波说。

真迹哪里去了?在省博物馆的收藏库房里。赵荣昌让自己的一个堂兄出面,把它捐献给该馆,称是一位海外企业家购得,请他们转赠。企业家本人热心让流失海外的国宝回流,同时立意做好事不留名,只需要一纸捐赠证书。经省博物馆专家鉴订,证实这一字画作品系难得真品,可称无价,极具收藏价值。该馆欣然同意接收,并开具了相关证书。证书开具时间很早,为赵荣昌从周兴宜手中收受的一个月之后。

十几分钟后,争端现场电话来了。象前村民开走了拦道的拖拉机,撤出纠纷区域,山后载石车已经离开,事态趋向平稳。

周兴宜花了重金,买了一副赝品完璧归赵,这不是笑话吗,周大怎么会如此不专业,当这样的冤大头?原来人家周兴宜买来的是真货,送给赵荣昌的也是真货,只不过赵荣昌自己把它变成了赝品:赵荣昌请了一个高手把楹联仿制下来,做得惟妙惟肖,然后挂在自己办公室的侧墙上。

蔡波没用上敢死队,居然用一个电话解决了问题。

原来他办公室侧墙上的楹联是一幅赝品,所谓"高仿"赝品,足可乱真。

几天后,蔡波如其承诺,以管委会主任之身份,在象山新区食堂请郭启明吃饭,感谢郭老板协助解决象前村民拦路纠纷。象山新区服务行业刚在起步,除了郭启明的象山度假村比较有档次,其他的酒楼规模都小,档次较低,因此管委会的许多接待都安排在度假村进行,这一次蔡波认为不行,因为是管委会请郭启明,办到郭老板自己的地盘上,让郭老板赚足了开瓶费,外人看来却像是去揩大款的油。因此答谢酒席还应办在自家食堂,郭老板欣然听从。

为什么黄仁德负案潜逃,赵荣昌却能全身而出?

那天晚间,酒喝到差不多的程度,郭老板终于在酒桌上向蔡波招供:象前村民闹事,事前他不是完全不知道。他们告诉他,征地又在动了,山后那些人也欠收拾,一定要治治。他点了头。

事实上赵荣昌不仅在说他们家老领导,也在说他自己。这幅楹联不仅来自赵普,更与省城黑老大周兴宜有关,曾让赵荣昌几乎没顶。当年周兴宜为了得到本市一块地,给前市长黄仁德送了十万美元,案发后迫使黄仁德仓皇外逃,赵荣昌没拿周兴宜钱,却拿了这幅楹联。它是周兴宜拿重金从北京一位收藏家手里购得的,对方不愿出手,把价钱抬得极高,周兴宜一咬牙,付出了四十万元。楹联出自赵荣昌先祖赵普之手,周兴宜宣称是"完璧归赵",事实上该字画的产权早已易主,成为有价物品,代表着相当数额的人民币,赵荣昌收受这副联,为周兴宜占据土地开绿灯,只能视为受贿。赵荣昌把这副联挂在自己办公室的侧墙上把玩、欣赏,视为与本家老领导对话沟通,究其实质,与面对一堆人民币喜不自禁别无不同。

"不知道刚好跟蔡主任碰到一起。"他说。

蔡波说:"我明白。"

蔡波笑:"敢说不是做给我看?"

赵荣昌告诉他,他们家赵普老领导当年治理黄河,被人在皇帝面前参了一本,下狱坐大牢,最终还是得到解脱。为什么否极泰来?不在于有什么背景,谁替他说话,更多的还在于他自己干了些什么事,如何为官为人。

郭老板嘿嘿,称这个见面礼够意思吧?蔡主任一个电话,化解两村村民打架。太厉害了,哪个还敢不服?

蔡波说:"不至于吧。"

蔡波说:"郭老板到底要什么,说吧。"

赵荣昌指着楹联问蔡波:"你这件事比它严重吗?"

郭启明这才亮了底牌。他有要求,与正在进行的新区规划修订有关。

说的是挂在赵荣昌办公室侧墙上的那幅古楹联:"世事浮云变,此心孤月明",苏东坡之句,前清巡抚、赵氏先人赵普老领导的手笔。

郭启明是市区人,私企老板,他怎么会与象山半岛有这么多瓜葛,能够插手这里的群众纠纷?这里有些渊源:郭启明下海经商,是从搞建筑队,做建筑商起家的。早年间象山半岛还是一个缺水、交通不便的荒僻地带,郭老板已经染指此间。这里遍布石头山,石质坚硬,出产的石料大量用于建筑行业,郭老板出于建筑商的需要,也出于一种远见,早早买下一家濒临破产的石料场,控制了大片石山。当时这些石山贱得几乎有如泥土,郭老板给的价钱却相当好,以此在当地建立了很好的关系,促成了他在象山半岛的逐渐扩展,从经营石料直到办起了度假村。象山开发区开建后,郭启明看准这里未来发展空间巨大,利用他早年形成的有利基础,下力气经营,在产业扩张的同时,也迅速扩张影响力。半岛四个村庄里,郭老板与象前村的关系最深,其采石场的主要地盘就在象前村境内,他采取合股经营方式,把村里一些有影响的人物拉进来一起做,让彼此利益捆绑在一起,也成了隐身他们背后的关键人物。郭启明所控制的石头山里,有一些属于象前山后两村争议地界,双方就此相争,前台出面的都是村里的干部和百姓,背后实际上都有郭启明。那一回郭启明搞八仙过海,请省里刘厅长打电话,千方百计把蔡副市长弄到了他的酒宴上,还从省城请来孙小姐陪蔡波,被人举报为"性贿赂",郭启明为什么"性贿赂"领导?就是为了他控制的半岛一些山地。郭启明不试图插手两村地界争端,目标锁定在规划修订上。当时蔡波推三托四,不想去喝那杯酒,就是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挺复杂,无法轻易点头。

蔡波黯然去职。他已经预感到这个结果,因为事前赵荣昌把他找到办公室谈过话,跟他一起欣赏过古诗,还有书法。

目前象山半岛的采石行业快要走到头了。采石场占地广阔,采石作业造成植被与山体的破坏,同时产生大量粉尘,严重损坏环境。以往象山半岛荒僻,开山取石没受到太多注意,如今这里成为本市经济发展热点,大型临港工业基地,人口大增,海滨新城建起,环保也提上了议事日程。已经有专家对半岛的石料产业提出质疑,省、市政协会议上,都有委员提案,建议制止象山半岛开山取石,让采石企业转产。该问题已经引起重视,正在组织专家论证,估计不要多长时间就会做出相关决定。郭老板在象山半岛控制有采石场和大片荒石山,利益攸关,他需要及早应对。

市委常委开会听取隧道工地安全事故调查情况,研究处理意见,讨论到对蔡波的处理时,叶家福首先发言,称自己与蔡波是同学,有私交,但是此时此刻,无法顾及私人感情,不能为其开脱,建议对蔡波的安全事故责任从重追究,严肃处置,先予免职。叶家福态度鲜明,引起震动,领导们经过讨论,意见趋向一致,最后赵荣昌拍了板,决定提请上级免掉蔡波副市长职务。省里很快做出决定,蔡波免职,成为为隧道工地安全事故负责的最高级别官员。

郭老板考虑采石场转产,有一个大计划,前提是修订新区规划。他试图设法将象前村附近的大片山地,包括他所控制的采石场划进未来城市的生活区域里。数年前象山开发区做初步规划时,这一片山地被划为绿化区域,规划人员认为该区缺水,地势较高,交通不便,不利于摆布各种城市设施建设,可以考虑划为未来的山地公园。由于新区建设迅速进展,原有的规划已经不适应,有关方面目前正在着手调整修订,如果那片山地规划为城市生活区,郭启明所控制的采石坑和荒山坡都有望成为房地产用地,可容郭老板盖公寓建别墅,郭老板摇身一变,就从采石场老板变成了房地产大亨。

郭启明的女朋友称孙小姐已经走了,不知去向,无从联络,类似人物总是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从已知情况看,不管叫公关还是叫暗娼,总之不像正经女孩。蔡波跟这么一个风流小姐关进东明大酒楼某房间,时间长达两小时,无论费多少口水,他都很难把自己洗刷清楚。

郭老板向蔡波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重点当然不在他本人将如何大发其财,而是强调他要在新区为蔡领导尽力多做贡献。他已经表现出自己对半岛村庄的影响力,他还愿意继续帮助,只要蔡波发一句话,两村之间的地界纠纷可以解决,虽然谁都不会松口,最终政府还是可以用上一次的办法,以平分方式了结征地问题。他可以帮助领导摆平象前村,不就是一点钱嘛。新区正在推进招商引资,他本人愿意拿出更多资金参与新区建设,只要在规划修订时能够考虑他的要求。

"我懂法律,可不敢这么说。"郭启明声明,"这就是做公关。"

蔡波笑道:"听起来郭老板像是在学雷锋做好事。"

"这算什么?"调查人员追问,"高级应召女郎?"

郭启明也笑:"领导不要取笑。"

孙小姐无处可寻。孙小姐是郭启明在省城的一位朋友介绍的,该朋友却不是郭老板生意上的朋友,是女朋友,西北人,舞蹈专业出身,能跳舞会唱歌,曾是省歌舞团的演员,现在省城一家夜总会当公关部主任。那一天酒桌上,郭启明介绍孙小姐时,把该女朋友的来历安在孙小姐身上,故意张冠李戴。郭启明与前舞蹈演员关系很密切,每到省城必见,关系暧昧似为老相好,彼此还有业务往来。郭启明请女朋友物色几个年轻漂亮,能喝酒会说话敢来事,关键时候拿得出手的上乘小姐,以备公关接待需要。郭老板业务往来很多,结交广泛,三教九流,层次不一,一般客人安排个桑那妹可以打发,档次高的客人特别是领导,接待规格要高,出场小姐要靓,本市小地方人才有限且眼多嘴杂,熟面孔麻烦多,不如从省城物色,一旦需要,打个电话,女朋友把人派来,事情办完拿报酬走人,彼此勿需牵挂,大家方便省心。

蔡波告诉郭启明,他会注意郭老板这个事。规划修订程序相当复杂,省、市多个部门过问,容他先把具体情况了解一下再商量。

"你们找这个小姐,让她说。"蔡波道。

"反正你得支持。"

蔡波坚称清白。他记得孙小姐领他进了一个房间,他们喝茶,那茶不怎么样,于是又喝了些酒。具体去哪个房间已经记不清了,印象里呆的时间不长。除了喝茶喝酒,他们在房间里什么都没干。

"我不支持行吗?"蔡波哈哈,"象前村那么多拖拉机运石车,郭老板一声令下,是不是要把我这个管委会大门堵了?"

根据赵荣昌要求,市里有关部门迅速介入调查。当晚酒宴的参与者都被叫去询问,彼此说法一致,都称蔡波于酒宴中途不告而别,而后孙小姐也不知去向。两人离开后是否搞在一起?他们都认为不会,但是无法提供确切证据。调查人员核实蔡波当晚行踪,证明他确实是在机关宿舍区自己的旧宅过夜,工地发生事故,市府办值班人员联系不上蔡波,王平东知道情况后打电话找人直接去了蔡家旧宅,把情况通知蔡波,蔡波才赶紧动身赶往事故现场。这一情况与蔡波自述吻合,问题出在蔡波离开东明大酒楼回到旧宅之前:调查人员比较了当事者的口述与照片,发现一个重大疑点:当事者提到的蔡波、孙小姐离去时间基本一致,都是晚十点出头,但是照片上电子钟的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二者有两个多小时之差。照片确定是在大酒楼楼下大堂拍的,按照分析及蔡波自述,应当是蔡离开大酒楼,返回旧宅过夜之前,刚好被大堂某角落的一位有意者偷拍。以这个时间分析,从蔡、孙两人离开酒桌到蔡波返回旧宅之前,两个多小时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肯定是在东明大酒楼的某个地方单独相处,那是在哪里?他们干了些什么?

郭启明也哈哈:"领导不要唬我,我可受不起。"

赵荣昌没有表态。

酒足饭饱,郭老板离开象山。临上车前,他跟蔡波讲了几句话。

后来叶家福告诉蔡波,头天晚上,省事故调查小组组长已经找赵荣昌谈过情况。早晨赵荣昌去宾馆接待省领导,叶家福也在场,送走省领导后赵荣昌跟叶家福谈了几句,问叶家福的看法。叶家福直觉情况严峻,安全事故责任本来就大,加上这一张照片出的很不是时候,蔡波自己说不清楚,这一关只怕不太好过,如果事情失控,越弄越大,上级严加追究,什么事都翻出来,免职还是小意思。蔡波平日里做人做事率性,胆子大,手中又有些权,办了不少事,却不是处处严谨,叶家福很担心。如果拖下去酿成更坏结果,可能得考虑当机立断,及早采取必要措施,争取主动,掌握住进程。

"领导那一头还没结果吧?"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说。

蔡波摇头,知道郭老板说的是什么事。

赵荣昌听蔡波讲,一声不吭。听完之后,他摇了摇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我来帮点忙?"郭问。

蔡波说:"不是那个情况。"

"你怎么帮?"

"我知道情况了。"他问蔡波,"怎么回事?"

"钱呗。如今什么事钱办不下?"

隔天上午蔡波去了市委大楼,早早守在书记办公室外候见。赵荣昌去宾馆陪一位省里来的领导吃早茶,饭后送走客人又耽搁了好一阵才回到办公室。赵荣昌只给蔡波半小时时间,然后还有一个会议。

"这个事钱办不下。"

他合上手机。这时候还能干啥?睡觉。

郭老板表示,钱有各种用法,可以这样用,也可以那样用,总是有用得上的地方。

蔡波骂了自己一句:"我他妈的。"

"交给我,领导愿意的话,别说离一次,十次都没问题。"他大包大揽。

对方回复:"睡吧。"

蔡波自嘲:"我有那么花心吗?"

蔡波又回了一条:"没那回事。"

蔡波也问郭启明最近是不是见过孙小姐,有她的消息没有?

显然也收到了照片,但是还好,反应不是太激烈,如林玮这样。

"领导还这么想念?"郭启明问。

很快回复了:"那怎么回事?"

"不是有一张艳照让人留念吗?"

蔡波再发一条短信:"看到照片没有?"

郭启明笑:"那算什么。"

显然已经睡了,被短信声音吵醒。

不管算什么,蔡波感觉这件事没有完,恐怕还有后续。

停了好一会儿,手机震动,有短信回复:"什么事?"

星期五,叶家福给蔡波打了一个电话,问蔡波周末是否回家?蔡波告称自己不回去,因为搞招商活动,请来香港、台湾一批客商,事很多,没日没夜,不亦乐乎。他本人遭遇艳照,倒而复出,自知没有退路,于公于私都必须干好,因此以新区为家,以工作为重,一心一意创业,周末都守在象山,从未回家,建议叶书记给予表扬。

他拿起手机,把手机调成来电震动方式,再发了条短信:"睡了没有?"

叶家福说:"得了吧。"

来者不善。发动攻击的人对他很了解,打得很到位,这是个谁?

蔡波笑,承认骗得了别个骗不了老叶。他不回家除了工作确实忙,也因为有家回不得,有老婆不能用,缺乏温暖,不如呆在这边有吃有喝,衣服还有女人帮着洗。

蔡波不再像第一次看见照片时那样惊异,或者气愤。他往沙发上一靠,拿起照片左看右看,仔细观察思忖。

"你可注意一点。"叶家福提醒。

答案在沙发上:沙发上丢着一个信封,还有一张照片,竟是叶家福请他欣赏过的那张艳照,有人把它送到了他自己的家里,供他合法妻子亲自欣赏。

蔡波让他放心。按照蔡主任的要求,本管委会雇请的生活服务人员都是老妈子,年轻漂亮的一个也没有,不怕谁躲在一旁偷拍风流照。

但是今晚似乎有些不一样,林玮那股火显得特别大,不像往日以冷峻为特征,让蔡波感觉异样。林玮什么都不说,进卧室关上门,蔡波在厅里东张西望到处找答案,没几分钟就找到了。

"对老婆要负责,对女朋友也要负责啊。"蔡波感叹。

这是砰给蔡波听的。为什么把门反扣?为什么不怕吵孩子?就为了"砰"这一下给他。这是抱怨他深更半夜才回来,或者抱怨他躲在楼下打电话,有意藏着事情不让她听?都不是,他们俩早习惯了,晚回家或者不回家,电话里叽叽咕咕偷偷摸摸,早不是什么事情。林玮也不必找什么理由,随时随地可以给蔡波脸色,蔡副市长在外头软硬通吃,回到家里只能忍气吞声,因为底气略逊。

"别给我讲那个。"

林玮进卧室,"砰"一下用力关上房门。

叶家福让蔡波忙过之后尽快找个时间回市里一趟,提前给他打个电话,有一件事他要找一找蔡波。

"这不吵孩子吗。"蔡波又抱怨一句。

"蔡主任又给怀疑了?"蔡波开玩笑。

她不吭声,看都不看蔡波一眼,掉头往卧室走。

"差不多吧。"

"怎么把门扣了?"进屋后蔡波问了一句。

蔡波有感觉了。两天后,蔡波的招商活动结束,送走客人,他于当晚抽空离开象山,专程赶回市区,去政法委办公室找到了叶家福。

他回到家里,掏钥匙打开门,却没想门后的搭扣被从里边扣住了,蔡波开了锁却推不开房门。他只得按门铃,门铃响了好一阵,妻子林玮才披着衣服从卧室出来开门。

叶家福问了个情况:"最近跟施雄杰没打交道吧?"

手机里不好多说,加上时间已晚,不宜多讲,蔡波让他赶紧了解一下情况,当晚的事情是谁说出去的?怎么说出去的?有谁知道照片怎么回事?得搞清楚。

"人渣?"蔡波问,"他怎么啦?"

郭启明说:"这种时候不敢欺骗领导。"

"你跟他没什么事?"

蔡波追问:"郭老板哪几句是真的?"

蔡波冷笑:"我犯得着吗?"

蔡波已经平静下来,不再骂,在电话里把情况简单讲了讲:有人举报"八仙过海",举报者居然摸到相当多情报,包括喝什么酒喝了几瓶,以及孙小姐是暗娼。郭启明一听,忍不住在电话里嚷,说他妈的哪个家伙吃饱了撑着,给领导找事,胡说八道!蔡波让他别乱叫,讲实话,这个孙小姐到底什么人,为什么找不着了?郭启明这才承认孙小姐确实不是他手下人员,所谓东明大酒楼公关是他临时随口瞎扯,他不知道该小姐确切来历,也不知道眼下人在哪里。小姐是他通过省城一位朋友特意找来的,只想让她助助兴,让领导高兴,没其他意思,没料到居然出了情况。

施雄杰本算蔡波同门,其妻林琳是蔡妻林玮的堂妹。后来施雄杰夫妻反目,林琳跟姐夫蔡波纠缠不清,最终自杀,施雄杰把蔡波视为仇人。施雄杰费尽心机搞了个市劳动局"副调研员",被人称为"瘸脚副调",笑他因为卷入事非遭人报复被挑了左脚筋,走路一瘸一拐。施雄杰天生喜欢暗中捣鼓,在单位里不得人缘,日子不好混,早些年市里为促进高新企业发展,出台了一个政策,叫做"鼓励干部领办高新企业",允许机关干部以挂职或离职方式到高新企业工作一段时间,保留原身份,一期三年,期满可以申请再续,也可以返回机关工作。施雄杰有一个亲戚办了家厂子,生产太阳能灯,施雄杰在里边挂了个"副总"头衔,以此获准到企业工作。后来上级有精神,不再允许公务员参与经商办企业,施雄杰回到劳动局,局领导不想让这个多事的家伙找麻烦,让他尽管"副调",以他脚有残疾为由,不安排具体工作,他本人乐得有一份干薪可领,又不必在单位里耗着,自己想干什么干什么。几年里施雄杰鬼鬼祟祟做过一些不明生意,偷偷摸摸帮人搞上访打官司,娶过一个二手老婆,半年之后又离婚分手。有一件事他一以贯之:始终盯着蔡波,声称与蔡波有杀妻之仇,决不放过。

郭启明道:"蔡副有话好说。"

"难道这家伙又告我什么?"蔡波问叶家福。

他生气,按下电梯开门键,进了电梯。电梯上行走到他家所在的十五层,电梯门刚打开,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郭启明,他不出电梯了,按下行键让电梯关门,返回一楼,同时打开了手机。

"不是他告你,是他让人告了。"叶家福说。

蔡波把手机关上。

施雄杰这件事挺离奇:有人给市监察局寄送一份举报件,里边除了一张光盘,没有其他东西。监察局人员查核了光盘,发现刻有一段视频,为男女调情录像。画面中的地点似为一发廊,场面简陋杂乱,里边的女子应当是个洗头妹,男子是顾客,在洗头理发中对洗头妹动手动脚,这里摸那里摸。而后洗头妹丢下手中的剪刀走进画面,男子也从理发椅上起身,跟着洗头妹从镜头里走了出去,其脚步一瘸一拐。

郭启明抗议:"蔡副不能这样欺负人!"

录像是用针孔镜头拍的,画面不堪清晰。经过辨别,其中的男子就是施雄杰。施是现任副调研员,仅凭这段录像虽不能断定其涉嫌性骚扰或嫖娼卖淫非法性交易,也已经不堪入目,十分龌龊。有关部门报经领导同意后约见施雄杰,让他做出说明。施雄杰矢口否认自己有任何问题,反称调查人员是在迫害他,他要追查后台。调查人员告诉他已经掌握了他跟洗头妹动手动脚的录像,他依然不承认自己有问题,说玩一玩不算事情,他本人现无老婆,想跟哪个好,哪怕是洗头妹按摩女,别人管不着。他还声称知道是谁偷拍他,指名道姓是郭启明,还有蔡波指使。

蔡波在电话里追问照片怎么回事?郭启明连问是什么照片,口气里透着惊讶,不太像是装的。如此听来不是郭启明搞鬼,另有他人作案。蔡波咬住了嘴巴,不说照片,反问孙小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郭启明不知底细,居然还要开玩笑:"蔡市长想念孙小姐,好好说不行吗?"蔡波当即骂:"想念个屁!你给我说明白!"

事情反映到赵荣昌那里,赵荣昌让叶家福找蔡波了解一下情况。

"你你,什么事啊!"

"你们怎么会信他?"蔡波不解。

对方立刻醒了。

叶家福说:"这个人不可信,情况还是要搞清楚。"

"你他妈搞什么鬼!"蔡波张嘴就骂,"找死吗!"

此前蔡波有一张艳照,此刻施雄杰有一张艳盘,虽然鲜艳程度有所区别,二者还是让人产生联想。蔡波的艳照问世之后,他曾怀疑与施雄杰相关,因为施雄杰跟他有怨,施也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蔡波曾经把自己的怀疑告诉叶家福,那只是怀疑,并无证据,即使有证据也无法加以追究。现在施雄杰自己被捉拿到一张艳盘里,如果他曾经干过同类勾当,倒也算一报还一报。施雄杰咬定郭启明、蔡波,是不是表明他确实与艳照相关,因此认为对方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蔡波在郭启明的东明大酒楼被人偷拍,显然未经郭启明同意,侵犯蔡波,也冒犯主人郭老板。郭老板还施雄杰一张艳盘,作为回报或者警告,符合逻辑。

蔡波找郭启明。郭老板可能已经睡了,电话铃响了老久,才听到含含糊糊的回应:"蔡,蔡副?"

蔡波说:"不管是谁干的,这家伙活该。"

从叶家福那里出来,蔡波坐上车回家,一路绷着脸不吭声。到了自家小区,下车后他没有马上乘电梯回去,留在电梯间外边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在车上当着司机的面,或者回家当着老婆孩子的面打都不合适,此刻已近深夜,电梯间外空无一人,没有旁听,可以打电话。

"郭启明没找你讨功劳吧?"

蔡波说:"这事我会找他。"

"你怀疑我?"

他警告说,跟谁喝酒睡觉是蔡波自己的事情,但是蔡波要是出事,坏的可不只是他自己。赵荣昌怎么面对?拿什么话对上对下交代?赵荣昌需要同学,可他不是为同学当书记的。

叶家福不怀疑蔡波,却担心郭启明。郭启明与施雄杰的既往关系很复杂,施雄杰擅长刺探消息,曾经跟郭启明联手,也曾把郭启明出卖。昨天被郭老板打得头破血流,今天又跟郭老板一起喝酒,于他都不奇怪。因此这两个都应当堤防,不要因为痛恨那个人渣,让这个老板利用。

叶家福说:"你自己清楚。工地出大事故死了七个人,责任领导在酒楼喝了五瓶茅台,还涉嫌嫖娼,接受性贿赂。两件事放在一起,情况不严重吗?"

"记住你那张照片是在他的酒楼给拍的。"叶家福说。

"我怕你老叶吓唬?"

蔡波认为以郭启明的个性和品性,如果需要,可能也会干这种事。但是据此认为东明大酒楼"艳照"出自郭启明,显然不合理。拍这张照片,特别是把它拿去举报蔡波,郭启明并不得益,反而有失,所以不可能是他,只可能是另外的人。认识蔡波的人多,有仇没仇,为了声张正义或者为了挟嫌报复,都可能抓住机会拍下照片,所谓众目睽睽,如今想当官就得面对。

问题不在傻或者聪明,在于蔡波的尾巴可能让人踩住了。

"郭老板眼下需要我帮助,他会愿意找个小姐来,却不会弄个什么去举报。"蔡波说,"现在他在努力卖好,表现肝胆。"

"他妈的,你得相信我。"蔡波骂了一句,"我有那么傻吗?"

"他也跟我肝胆。"叶家福说,"咱们还得心中有数。"

"任你多少口水,比得上这张照片?"叶家福着急。

叶家福讲了郭启明帮助李水圳出狱,收拾两个挖墓坏仔的事情。他没有请郭启明出头,是郭启明主动表现,两肋插刀。后来他告诉郭启明,有这种热心肠,应当为大家多办点好事,不必为他多费心。郭启明如果有事情需要他帮助,可以做的他会帮助,不能做的他不会乱来,有问题他也不会放过。他为人行事就是这样。蔡波当管委会主任,更需要跟各种老板打交道,打交道是工作,无可厚非,需要留心的也不能放松,例如对郭启明,他不是一般的商人。

暗娼们的营业性质很特殊,到处跑,哪里有生意在哪里,如小偷流窜作案,所谓的孙小姐此刻可能早就流窜到天边,因此无法证实蔡波接受了私企老板的性贿赂,也无法证实蔡波自称的清白。蔡波没办法说清楚艳照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跟来历可疑的孙小姐搞在一起,如此相偎只是开开玩笑吗?蔡波自称即使上了床也不会有事,他拿什么证明他跟孙小姐什么都没搞,就像躺在产房婴儿床上刚出世的一对龙凤胎?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他给人偷拍了一张照片,跟某女人暧昧相依。

"这个我清楚。"蔡波说,"现在是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或者说,我们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们。"

这个情况蔡波估计到了。他称自己为什么拒收性贿赂?有这个因素。小姐来历不明,身体健康不清,性生活太乱,会不会有病?不能不防。

"再怎么需要都有个度。"

眼下这张艳照可以作为"笑纳"的凭证,却不可能成为拒收证据。孙小姐查无此人,很可能是郭启明临时雇用的人员,会不会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地下卖淫人员,也就是暗娼?

"叫做正确处理。"

"你有吗?"

蔡波旧事重提,开玩笑说,"八仙过海"那一次,郭启明给一桌人安排了一个孙小姐,有人调侃,认为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正确处理好领导、老板与小姐的关系。此刻看来叶家福书记对这个问题也很注意。

"你要证据?"

这时有一个电话忽然打到蔡波的手机上,屏幕上显示,是个陌生号码。

叶家福再追:"也许人家还给你写了张拒收收据?"

"请问是蔡副,蔡主任吗?"打电话的是位男子。

"你不相信?"

蔡波回答:"我是蔡波,你谁?"

"真是拒收了?"叶家福追问。

对方称自己为市交警直属大队干警,当晚于市区华南路口执勤。十几分钟前,有一辆捷达小轿车穿过路口,与一辆逆向行驶卡车相撞,捷达车驾车女子身受重伤,已经被120急救车送往医院。该干警在现场处理事故,从女子丢弃于轿车的包里找到她的证件,还有一张家庭照片,认出照片上的男子是原蔡波副市长,因此迅速打来电话。

蔡波还是早先那些话:确实在东明大酒楼喝的酒,是茅台,四瓶还是五瓶他不清楚,郭启明请他确实有点事,跟象山半岛的地有关系。除了这些,举报人所举报的所谓性贿赂有吗?也有,但是他拒收了。如今领导干部每年都要登记一次拒收礼品红包情况,他正在琢磨今年年底如何填写,也许填"拒收性贿赂一次"?

蔡波顿时呆了:"是谁?林玮吗?"

"瞎扯啥呢。"叶家福道,"说正事。"

警察回答,是的,驾驶证上是这个名字,林玮。

蔡波称自己不在乎。指控他嫖娼,有什么证据?就凭这么一张照片?胡说八道。他让叶家福放心,他没事,象山度假村那回他没嫖娼,这回也一样。工地出事之后,外边议论纷纷,有人说蔡波要倒了,他根本不当回事。他怎么会倒?这么勇敢这么能干,有赵荣昌信任,有叶家福交情,铁三角,没问题,他对自己很放心。听起来调查组接到举报,只提到赵荣昌跟他的关系,漏掉了叶家福,这个不够全面,应当补上。

"她在哪里!"

"别开玩笑。"叶家福不满,"你怎么对付这个事?"

"急救车送往市医院了。"

"我这种人才比较难得。"他自嘲。

"她怎么样了!"

蔡波表示自己不能跟叶家福比定力,毕竟有过一些经验教训,自知性格有弱点,确实有把持不住的时候。但是有一点人们很少注意到:他号称软硬通吃,无所畏惧,其实不只胆子大,还有一个重要特点,所以不会出事。如今胆小办不成事,光是胆子大也不行,那很危险。他的所谓"重要特点"是什么?并不是上主席台念稿子做"重要讲话"那么简单,别人看不清楚,叶家福了解他,肯定明白。

警察回答,伤员昏迷不醒,情况很严重。

"好大的定力。"叶家福怀疑。

十分钟后,蔡波和叶家福一起赶到市医院。

蔡波保证自己就是没事,他不需要,也不会那么饥不择食,不会什么样的女人都要。即使喝得头重脚轻忘乎所以,跟着某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姐进了某一间密室,上了床,脱得身上不剩一块布,最后还是不会有事。

林玮在急救室。半小时后不治身亡。

去年象山度假村案也是起于郭启明的酒宴,蔡波王平东等人都在,事后王平东陷入麻烦,蔡波没事,因为接到赵荣昌电话,离开度假村返回市区,摆脱了涉案嫌疑。如果赵荣昌没打电话,蔡波留在度假村,是否会跟着陷进去,嫖娼,甚至涉嫌强奸?当时叶家福追问过,蔡波强调自己绝对不会。现在又来了,这一次跟上一次不一样,没人给蔡波打电话让他脱身,有人拿相机给他留下艳照,他还敢说自己没事?

蔡波如遭雷击。

蔡波冷笑:"又扯上度假村了?"

交警部门认定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出事地点位于交通繁忙路口,安有交通监控探头,加之事出于晚八点半,还在交通繁忙时段,现场目击者很多,事故责任认定没遇到太多困难。根据现场录像和目击者提供的情况,出事前林玮驾驶自己的捷达轿车与肇事大卡车分别在两边路口等红灯,两车都在排头位置。红灯一熄,绿灯刚起时两车起步,从两端向路中行驶、交会,就在那时,另有一辆奥迪轿车加速从林玮所驾捷达右边车道驶过,与林玮这辆车挨得比较近,林玮可能担心与右车刮擦,向左边打了点方向,却不料动作大了,捷达车越过中线,对面的卡车刚好挨着中线快速驶来,林玮发现时可能比较慌张,方向再往回打,这一打又打大了,侧身撞到右边奥迪车的车屁股,那辆车被她撞到路旁,她自己的车则反弹到对面车道,迎面撞上对开的卡车,卡车司机虽踩了刹车,却已经不及,两车相撞,捷达车车头当即撞扁。

"你总是没有?"

以此情况,事故责任主要却在死者自身。林玮所开捷达是她自购私车,使用不足一年,车况尚新,未发现有机械故障。林玮不常开车,只用于上下班及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基本还是新手,车技一般,应对紧急情况的经验不足。出事当晚,林玮独自开车,车上并无乘客,事后了解她是参加单位同事的聚餐后开车回家。聚餐是在一处酒楼,席间上了酒。林玮喝了两杯葡萄酒,同事证实其并未喝醉,言谈举止均正常,但是已经涉嫌酒后开车。显然这两杯葡萄酒让她开车速度过快,也影响了她面对紧急情况时的判断力和反应力,把她送上了死路。

"我说过不怕,我跟她没什么事。"蔡波强调。

如此情况还能怎么办?死者生者都怪不了别个,只能自己认了,哪怕贵为领导夫人,死了也就死了,躺进太平间,请殡仪馆整容师化妆打点清楚,悽悽惨惨办完葬礼,送进炉里化成骨灰,安放墓园,从此安息,一切了结。

"鬼不怕,怕暗娼。"

却不料没那么简单。林玮虽不特别,其夫不一般,蔡波现为市政府副巡视员,象山新区管委会主任,此前却是副市长,称得上有权有势。蔡波这种人物的一举一动不能不让人们注意,何况死老婆这种大事,免不了要让人们谈论不尽。所谓领导三大喜,蔡波的老婆自动让位,容蔡波别娶新欢,这么说只算是调侃。比较有杀伤力的议论是指蔡波与夫人关系不正常,形同陌路,因为蔡一向花心,与多位女子有染,有女为他自杀,有女为他离婚,其妻当然也备受屈辱。有知情者说,林玮出事当晚,同事知道她是自己开车,劝她别喝酒,她不吭不声,举杯就喝,为什么?心里苦闷,借酒排解。谁让她如此苦闷?其夫蔡波。以此细究,蔡波几乎可评为杀妻元凶。还有人更进一步,认为林玮身亡大有疑点。据传蔡波正在闹离婚,林玮死活不允,耗时已久。这时候林玮突然身亡会不会是阴谋?是不是蔡波利用自己的权势下毒手杀妻,把妻子弄死之后还嫁祸她自己?没准交警也是按照蔡波的意思做假,把事故责任赖到林玮身上,实际上这不是一起交通事故,而是一起蓄意谋杀?事发之际与林玮相撞的卡车司机,还有从右侧超过,把林玮逼越中线的奥迪车司机很可能是蔡波买通的凶手,如果不是蔡波本人,也可能是蔡波授意别人出面买通的凶手,他们为财谋命,蔡波买凶杀妻。

"没有人?难道是个鬼?"蔡波大惑。

蔡波死老婆引发广泛关注,自身隐私大量翻出,为人们提供了异常丰富的谈资和猜想,有的据实延伸,有的更属想象,离奇而诡异。前些时候蔡波遭遇过艳照风波,在其本人历经免职、再启用之后,时过境迁,已经不再成为热门话题,此刻却因为妻子林玮的突然身亡再次引发人们注意。蔡波是因为安全事故责任受到处分的,人们谈论更多的却是其可能涉嫌搞不正当男女关系。他接受一个私企老板的性贿赂,跟一个小姐在东明大酒楼苟合,被人偷拍了艳照,因此丢官的传说又被拿出来广为传播,作为一桩很可能是"买凶杀妻"事件的背景谈资,一时又沸沸扬扬。

没那么简单。叶家福已经安排人迅速摸了情况,经过核实,认定照片拍摄地点在东明大酒楼,与蔡波讲的相符。但是照片里的孙小姐查无其人,酒楼公关部人员看了剪下来的照片,都说他们那里从来没有这一个人。

蔡波黯然送走亡妻。

蔡波嘴硬:"查吧,我说过就那么回事,不怕。"

叶家福到象山新区检查政法工作,特意抽空与蔡波聊了会儿。蔡波情绪不佳,说老婆死了,自己被口水淹没,自认活该,无话可说。

举报者的举报内容已由调查小组记录在案。安全事故调查人员不直接负责官员腐败事项调查,但是时下安全事故经常牵扯出官商勾结、腐败渎职问题,一旦发现这方面线索,负责部门会迅速参与调查。

"没感觉解脱吗?"叶家福问。

事故调查小组除了掌握这张照片,还得到一个注解:有知情人给他们打电话,报称照片上的小姐是个暗娼,隧道工地发生安全事故当晚,与蔡波在私企大老板郭启明的东明大酒楼里苟合。郭启明因为象山半岛一块地的事情,备酒宴请蔡波等人,席间喝茅台,八仙过海,足喝五瓶。为了拿下蔡波,郭启明特地找来一个妖艳暗娼孙小姐,冒称酒楼公关小姐陪蔡波喝酒,然后两人上了床。蔡波身为副市长,引水工程第一责任人,在隧道工地发生重大事故时,居然无处找人,耽误救援,为什么书记市长都迅速赶到现场了,蔡波却姗姗来迟?就因为闭门嫖妓,怕好事受到干扰,把手机关闭,让人无法联络。举报人称蔡波品性恶劣,贪杯好酒加上好色成癖,人称公猪,腐化成性,到处寻花问柳,与多名女子有染,身为副市长,掌握大权,一些大款为了谋取经济利益,投蔡波所好,提供漂亮小姐供其嫖宿,对其进行性贿赂。如此胆大妄为,违法乱纪,却一升再升,是因为蔡波与市委书记赵荣昌是省委党校培训班同学,受到赵荣昌器重。这一次隧道工地发生安全事故,七个工人丧生,是蔡波为了讨赵荣昌欢心,让赵荣昌高兴,逼着工地加快进度,计划元旦完成,非提前到国庆,为了个人政绩,不顾工人死活。蔡波犯下血债,必须偿命,不容轻饶。

"妈的,我有那么坏?"

有两个新情况,对蔡波很不利。

叶家福叹气道:"有时也不妨这么考虑。"

蔡波心知肯定与照片相关。一小时后外商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蔡波上了车,立刻赶往叶家福的办公室。

蔡波告诉叶家福最近他这里有些情况,弄不好会出点事,这时手机忽然铃响,有不速之客给他打来一个电话。居然是孙小姐。

"忙完了过来。"

她在上海。她很想念领导,打电话问安,不知道领导是否也在想念她?

"我这儿走不开。"蔡波告诉他。

蔡波问:"孙小姐有事?"

当晚蔡波有一个接待任务,陪一位前来考察的外商吃饭,时间快到了,只能先顾这个。他向叶家福匆匆告辞,上车赶往酒店,陪客洽商。饭还没吃完,叶家福的电话又来了,让蔡波再到他那里去一下。

"没事不能给领导打电话?"

蔡波骂了一句:"妈的。"

"是郭老板让你想念我吧?"蔡波直截了当。

"他会知道的。"

小姐发笑:"领导就是厉害。"

"赵书记知道吗?"蔡波问。

她承认郭启明要她打电话问候领导。郭老板说领导最近不够意思,肝火很旺,可能因为男女关系失调。他让孙小姐主动向领导申请过来帮助解决。

他的意思是举报者既然送出这张照片,肯定也会加注,有如送报纸发表要加个说明:"右起第一位蔡副市长"或者"蔡副市长与小姐在一起"。调查组不会放过这个事情,不因为他们乐于窥视蔡副市长的风流情事,只因为牵扯到安全事故责任,当工地发生事故时,责任领导没有及时赶到现场,躲在酒楼里跟一位小姐厮混,怎么可以?

"领导同意吗?"小姐笑问。

叶家福说:"目前没有。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当然同意。"蔡波问,"咱们再来个艳照?"

"调查组除了这张照片,还有什么问题?" 蔡波问。

孙小姐笑:"那东西老土,档次不够。"

蔡波确实没想跟郭启明多牵扯,但是你不扯人家,人家扯你,蔡波管外经,不跟各种老板打交道确有困难,那天晚上转战酒宴,也属没有办法。

"那么搞个什么?"

蔡波回答:"还用你说?我比你清楚。"

"DV,可以拍一个。"

蔡波把郭启明宴请的大体情形告诉叶家福,几个人,都是谁,在哪里。还有照片上的女子简单情况:姓孙,公关小姐,东明大酒楼。叶家福一听事涉郭启明就着急:"又是他,不能离远一点吗?"

蔡波笑:"这是让领导死吗?"

"你把情况说清楚点。"

孙小姐笑称不敢冒犯领导,只想让领导快乐,开玩笑别当真。但是领导跟郭老板不要光开玩笑,郭老板对领导很有用,领导应当多关照,大家一起快乐才好。

当然不是,当时他们已经离开。

蔡波说:"行啊,听孙小姐的,大家一起快乐。"

叶家福指着照片的电梯门:"这是在酒桌上吗?"

"领导不骗我?"

蔡波称这女的是在酒桌上陪酒的,他不认识。他们只在当晚在酒桌上见过面,此前此后都没有见过。他跟她没什么事。

"领导会吗?"

叶家福对蔡波追问照片:"告诉我怎么回事。"

她说领导是石头,老板是剪刀,小姐是布。石头剪刀布。

照片上的女子是孙小姐,蔡波记得他们俩曾在电梯间外站了一小会儿,说了几句话,却不记得附近有什么动静,哪想到居然留有这张照片,照片画质相当好,用的应当是相机,不是一般的手机抓拍。以当时情况分析,拍照者感兴趣的主要应当是蔡波的风流隐私,那只钟应属无意中偶然拍到,当时无论蔡波或者拍照者都不可能知道工地发生了安全事故。但是显然拍照者十分关心本地时事,事后发现了照片与事故在时间上的关联,并把这种关联举报给安全事故调查组。

蔡波收了电话。

问题就在这只钟。调查小组将该照片提供给市里,要求采用技术手段,确认照片的真伪,以及电梯间上方那只电子钟所标示的时间。市公安局专家已经鉴定,确认这张照片是真的,没有做过特殊技术处理。钟上的时间也已经辨认出来,正是工地发生事故的当天晚间,恰在工地出事后的时段。

叶家福问:"搞什么名堂?"

照片的一角有一个电子钟,挂在电梯间上方,是一只标有年历日期星期的产品,照片画面上的钟表数字比较模糊难辨。

蔡波还是那句话:近日可能会出点事,不会那么快乐,得特别留意。

蔡波心知不好。

叶家福问他,谁打电话还要拍艳照?孙小姐?蔡波点头,他早就感觉"艳照"这件事没完,果然没完没了。他总说叶家福疑心重,眼下是他自己疑心重了。也许他在东明大酒楼不只留有艳照,还有艳盘,如施雄杰那种?既然洗头房可以偷装针孔探头,酒店客房为什么不行?如果有人挖空心思要掌握他人隐私,据以要挟,达到某种目的,事先在那种地方安个探头,那是很简单的事。眼下偷窥技术日益先进,险恶人物良心大坏,偷录故事到处发生,屡见不鲜。

叶家福问:"你这是在什么时间?"

叶家福问:"怀疑郭老板?"

他问的也是。这张照片作为"艳照"略微勉强,照片里的男女虽然表情暧昧,毕竟还穿着衣裤。所谓"捉奸捉双",艳照虽捉了双,却未曾捉到奸。照片女子一只手放的地方不对,却也不能因此判定有奸,也许男子喝多了,晕电梯,她只是在帮帮忙?

蔡波曾向郭启明问起施雄杰的"艳盘"。郭启明没表示自己有何关系,只说活该,施雄杰这种人该让人拿他自己的法子治一治。蔡波直觉郭启明不仅是幸灾乐祸,显然还知道一些内情。上一回叶家福提到蔡波的"艳照"拍于郭启明的酒楼,蔡波觉得照片不可能与郭启明有关,但是心里已经怀疑了,偷拍另有其人,偷录就不会有吗?也许原蔡副市长在举报人这边留了一张艳照,还在郭老板那边留了一张艳盘?

蔡波指着照片问叶家福:"这算什么问题?"

"是不是有些迹象?"叶家福问。

领导干部的男女情事,理论上并不归事故安全调查组过问。当然也看情况,例如蔡波这回就给牵扯上了。

今天孙小姐提到了DV,以前也漏过嘴。上一回孙小姐被找来,到市纪委做笔录后曾用郭老板的手机跟他通电话,他问孙看过那张"艳照"没有,孙说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拍?要拍也得在屋里。也许孙小姐说漏嘴了?屋里真的安有机关,留有艳盘?

"管安全也管这个?"蔡波不解。

"你害怕了?"叶家福追问,"你在那房间里到底干些啥?"

叶家福告诉他,照片是事故调查小组提供的,有人把照片送到那里。

蔡波还是那句话,性贿赂有吗?有的,但是他拒收了。他跟孙小姐在东明大酒楼顶层豪华套间性交易了吗?没有。哪怕留有艳盘,它用不上。

"谁干的?照片哪里来!"

"真是这样?"

"这女的是谁?"叶家福问。

蔡波说,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东西,得把它搞出来。

蔡波大出意外:"这他妈的!怎么回事?"

4

"这是你吗?"叶家福问。

那天清晨,运石料的车队还没从象前村开出,蔡波得到了消息。

蔡波在叶家福那里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艳照。叶家福打电话约他见面,称有急事,他听出叶的口气有些异样,即放下手头事情赶过去,叶给他看了照片。

是村治保主任打的电话。他告诉蔡波村头晒场边的拖拉机已经在发动了,估计很快就会上路,打头的几辆大车是从采石场直接开出来的。

工地事故造成七人死亡,后果相当严重,事发后省、市相关部门组织调查小组,查实事故原因并提出处理意见,省安办一位领导亲自率队。调查期间,有人给调查小组送来一张照片,照片画面清晰,图像完整,照的是蔡波与一位漂亮女子站在电梯间外,两人挨得很近,表情暧昧,女子把手环在蔡波的腰间。这张照片后来被笑称为风流"艳照",尽管鲜艳程度不足,因为事涉重要官员隐私,在本地的知名度远胜于网络、报道中其他同类作品。

"上哪里?"蔡波问。

不料出了一张风流照片,或称"艳照",局面为之一改。

"只说要去上访。"

蔡波的解释大体说得过去,他本人是象山开发建设的主要负责人,现任市领导里比较能干,比较会办事的一位,总是主管急活险活,敢于冲锋陷阵,人称软硬通吃,无所畏惧,很得市委书记赵荣昌倚重,是赵一手提拔起来的,彼此的信任不会因为一起意外安全事故就一笔勾销。赵荣昌正在全面推进象山开发,这种时候,哪里可以自断左右臂。因此起初蔡波自认为不会有大事,外界也都是这么感觉。

这位村治保主任年纪轻,是复员军人,人比较正派,其家族在象前村属小房头,他对村中事务没有太多话语权,也没有太多利益纠葛。蔡波对他比较信任,他也愿意把村里的动态直接报告蔡波。

隧道施工现场发生重大安全事故,七死四伤,蔡波作为负责领导难辞其咎,事发之后不能不受到追究。但是他毕竟不是现场指挥者,施工中发生的问题,直接责任在于现场施工队、承建公司以及他们的主管部门,相关头头们有撤有抓,个个难逃重处,蔡波是市领导,隔得比较远,通常情况下会受处分,却不会免职。说来蔡波也算倒楣,鬼使神差自找麻烦:工地出事之前他跑到现场视察,督促施工进度,强调提前完成,却没有过问安全生产。工地出事之后,身为责任领导,本该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指挥处置,他无处找人,比书记、市长晚到近一个小时。这些情况碰到一块,让蔡波格外不好招架,但是通常情况下,也还不至于丢官去职。蔡波在接受上级调查时,再三强调自己当天到工地督促进度,是在千方百计推进工作,以往也曾多次部署检查过安全事项。在得知事故消息的当晚,他也是毫无耽误,连夜赶往现场,之所以比书记市长晚到,是因为得知消息比较晚,这方面他个人有失误:手机电池快用完了,他没有注意到,没有及时更换电池,导致停电关机。为什么家里找不到他?他解释是当晚有事弄得比较迟,怕吵了妻儿,所以没回家,去了旧宅过夜。他和妻子孩子目前住在东城花园,他们在机关宿舍大院还有旧房子,是当年分的房改房,离机关比较近,偶尔他会到那边去休息。工地出事那天晚上,家人最终在旧宅找到他,他得知情况后非常着急,跑到宿舍大院大门外等车赶往工地,当时的值班保安可以为他证明。

这天是星期六,对方很会挑日子,知道管委会有事,可能管顾不及。按照原先安排,本周周末是项目分析会,蔡波手下大小干部都得参与,不料饭还没吃,会还没开,象前村民忽然有了动静。接到消息时蔡波还在自己的宿舍,他立刻打电话叫办公室通知领导紧急碰头,穿好衣服赶到办公室,几个头头都在里边了。

蔡波没估计到自己会弄得这么狼狈。

蔡波说:"先不分析项目,分析一下象前村村民这回要干什么。"

2

有人问:"真的出动了?"

一个月后,蔡波被免去副市长职务。

蔡波说:"现在正在出村。"

叶家福什么都没说,把电话挂断。

他让大家分析,此时此刻,村民们开着装载石料的拖拉机、大卡车出门,号称上访,这是什么原因,会到哪里去访?是不是有些奇怪?几个副主任都认为奇怪。

"挂了。"

如果象前村民确实是去上访,其原因不必多分析,是老问题。象前山后两村山界纠纷,目前因为新一轮征地开展而再次成为焦点,前些时候抬神打架,蔡波到任当天发生的拦阻车辆,都与山界纠纷相关。一些人可能想通过大规模上访,引起上级和外界注意,让本村在这一轮征地中多得补偿和利益。除了山界纠纷这一基本因素,还有一个临时事件被利用于引发这一次上访:前些时候,象前村一些村民未经批准,接连进山盗采石料,因为风传象山半岛很快将禁止采石,他们企图在禁采之前赶紧抢一把,捞点钱。由于一些归属争议地带的石料被盗采,山后村民不服,认为自身利益被侵犯,一再向矿管部门举报,矿管部门请求公安分局支持,联合组织力量封堵。大前天黄昏,警察和矿管人员在石山深处查获象前村一批盗采人员,其采石机械和车辆被查扣,为首的几个人被拘留,宣布要严肃处理。象前村民大有意见,认为山是他们的,石头是他们的,村民靠山吃山,靠石头吃石头,现在搞新区开发,山要征走,石头不让吃,祖宗留下的山头要拿去分给别村,自家打几个石头还被扣车抓人,这还让不让人吃饭?是不是太欺负人?这件事成了今天村民大规模出动的导火线。

"给赵书记挂电话没有?"叶家福问。

但是村民如此上访很让人奇怪。象前村民会到哪里上访?不可能到对方山后村去,最直接的,应当是到管委会来访一访,如果到管委会,不值得这样兴师动众。浩浩荡荡组织一个运石车队,明摆的是在做场面做影响,因此他们应当是舍近求远,越过新区管委会,直接到市政府上访,以求扩大影响。问题是这么一支车队太累赘太笨拙,行动速度很慢,以这种方式,走不出十公里就会给拦住,劝阻下来,不可能长驱直入直进市区。村民们也许不清楚这个,他们后边的组织者会知道,以此分析,他们的目标应当不是到市政府去,到省城就更不可能。

"我已经出发了。"蔡波说。

所以很奇怪。

半个多小时后,蔡波给叶家福挂来电话,当时叶家福还在路上。

蔡波问:"估计他们会走哪条路?"

事实证明叶家福判断准确:江英给王平东打了电话,王平东一听情况,知道不好,赶紧联系郭启明。半夜三更,一般人找不到郭老板,王平东是公安局长,他自有办法。打了几个电话,终于把郭启明从某张床上弄了起来。王平东让郭老板赶紧找人,龟儿子孙小姐什么的把领导藏在哪里,只有郭启明知道。

大家断定,如果真的出动,只可能走省道,因为拖拉机速度慢,不允许上高速。

江英听从了。

"要是他们想上高速呢?"

她怕蔡波怪罪。叶家福告诉她,此刻找不到蔡波,肯定比日后挨骂要严重百倍。江英用私人身份出面,通过"菜园子"里的人去找,估计容易一点,影响也会小一些。否则他以政法委书记身份出面查,会显得格外严重。

那不可能,他们会在高速公路收费站口被拦截下来。

她犹豫:"他会骂我的。"

"如果他们非要过收费口呢?"

"给他们打电话。"叶家福下令,"马上。"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上高速?"有人反问,"走省道不是简单得多?"

也没有。王平东远在县里,她怕弄得沸沸扬扬。

"会不会不是要走高速,只是要上高速?"蔡波问。

"王平东呢?问过吗?"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谁都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她对郭启明比较提防。蔡波其实也一样。

蔡波的手机响了,新情况火速传来:象前村的运石车队已经离村,顺新区大道向半岛外行驶,共有十几部车,人员百人左右。

叶家福问:"你给郭启明打过电话没有?"

蔡波说:"糟糕。咱们得准备应付最坏的情况。"

她决定跟叶家福说实话。她知道没有重大情况叶家福不会这么找她,也知道叶家福了解她和蔡波的苦衷。她承认当晚蔡波确实给她打过电话,在晚十点来钟。蔡波告诉她有事情走不开,让她半小时后打电话给他,他再托故走人。从电话里听,是在跟人喝酒,具体在哪里,跟谁喝,电话里没说,她也没问。她按蔡波交代,十点半给蔡波回了电话,想帮他脱身,却不料联系不上,蔡波自己把手机关了。此后她又打了几次,还是联系不上,直到叶家福电话追过来。刚才她没说实话,怕叶家福对他们更有看法,接叶家福电话后她再找蔡波,还是没找着。想一想,心里很不踏实,非常不安,决定把情况都报告叶家福。

什么是最坏的情况?就是刚才大家分析的,这些村民不是如其所放风声远走上访,而是就近采取行动,奔高速公路而去。象山半岛外有一条高速公路穿过,该路为本省沿海主通道,车流量巨大。象前村民如果真想把他们的拖拉机开上这条路,或者拿那个车队阻断高速,哪怕只挡住一个车道,就会严重影响交通,造成高速公路上的大规模堵车,影响重大。

十来分钟后,他的手机铃响,是江英的回电。

蔡波让他的人紧急行动,分头运作。办公室立刻与公安分局联系,通报紧急情况,请迅速组织警力帮助维持秩序。管委会一位副主任带一组人立刻前往新区大道,设法拦阻劝告上访村民,另一批人直接到村里去,稳住其他村民,防止事态扩大。蔡波自己则和另一位副主任带一组人先行赶往半岛外,抢在车队之前,先到高速公路收费站守候,把住最后一关,如果出现最坏情况,最后一关没把住的话,事情就大了。当然他们最好只是过虑,人家根本没打算闹这么大,蔡波却不能心存侥幸。

叶家福挂了电话。

蔡波坐上车赶路,一上车就给市高速公路管理部门的老总打了电话。蔡波与该老总熟悉,电话打过去时,老总还在家里吃早餐。蔡波告诉他情况比较紧急,担心可能出大问题,请老总赶紧想办法,一旦有情况,可能要临时关闭象山收费站,防止上访群众和车辆不听劝阻,上路阻塞高速交通。

这个回答暴露了。叶家福疑心重,加上了解内情,蔡波的事情要骗过他实不容易。电话里一听江英回答缺点底气,他揪住不放,立刻施加压力。他告诉江英,他不是吃饱了没事找蔡波闹着玩,半夜三更把电话打到江英这里,肯定有重大事项。江英是副区长,不会不明白情况很严重。如果蔡波今晚给江英打过电话,说过些什么,江英隐瞒不报,以后会搞清楚的,江英会因此承担后果。如果江英确有难言之隐,没法据实报告,那么还有补救一个办法:赶紧把蔡波找到,让蔡波马上给赵荣昌书记去个电话。

老总大惊,说这事大了,他得向省里报告。

"没,没有。"

蔡波说:"你先跟下边交代,让他们有思想准备,免得措手不及。"

"今晚他给你打过电话没有?"

老总说这样不行,无论如何,蔡波一定得想办法防止冲关阻路。象山收费站员工不多,如果上访人员、车队强行冲关,收费站那几个人哪里拦得住,一旦上访人员冲上主干道阻断交通,那就有如人的动脉梗阻,死啦。

"不知道。"

蔡波说:"我会想办法。"

"知道他去哪里?"

这时电话到了,是到新区大道劝阻上访村民的副主任来的。他们试图把上访村民的车队拦下来,没有成功,设法让车队拖延了十来分钟,最后只拦下一辆拖拉机六七个村民,双方争执纠缠,其他人和车顺大道继续开进,他们被其他村民缠住,已经没有办法再上去阻拦。

她很不情愿地回了一句:"没有。"

"车队往哪里去?"蔡波问。

叶家福追问:"没听见吗?"

"外边。可能上省道,上高速也有可能。"

她不吭声。

蔡波思忖片刻,走了一着险棋。

叶家福不让她多讲:"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他在车上给山后村村主任打电话。村主任刚起床,正在家里喝茶。这个时候接到蔡波电话,他很惊讶。

她抗议:"叶书记怎么能这样?"

"蔡主任什么急事?"

"蔡副市长在你那里吗?"叶家福不绕圈子,直截了当。

蔡波告诉他,象前村一支车队正在驶往岛外,据说是上访,反映山界、征地和盗采处理问题。管委会干部已经分头行动做工作,劝告群众,平息事态。上访群众如果冲击高速公路,会造成严重问题。由于事情比较急,干部、干警和收费站人员力量单薄,需要山后村村民临时出来一下,协助管委会做工作,维持秩序。

江英与丈夫离异后,带着女儿生活,住在前埔镇老家她父母那里,她在市区也有自己的房子,叶家福不知道江英此刻在哪里,挂的是她手机。江副区长已经休息了,但是手机开着,未敢玩失踪,叶书记的电话没有扑空,从床上把她弄了起来。

村主任问:"上哪里呢?"

下一个电话,叶家福直接找到江英。

"不走远,就在你们村头,高速公路收费站前边,不要进站。"

她哇地又哭:"他有哪个相好的?你不知道?"

"人家,人家同意吗?"

"你觉得他可能在哪里?"

他的意思是高速公路管理部门的人怎么能够允许村民进入那个区域?蔡波告诉他,情况特殊,已经跟收费站的上边领导说了,没有问题。

蔡波晚上没有回家,在哪里,干什么去了,连一个电话都没有。这一段时间他总这样,已经不把家当家,不把老婆当老婆了。今晚市政府值班室半夜三更连着给林玮打了几个电话,追问蔡波行踪,她拿什么说?刚才她打电话问蔡波的驾驶员,驾驶员说蔡波下午去了隧道工地,回来后直接到宾馆赴婚宴。驾驶员一直等在外头,准备送领导回家,但是婚宴后蔡波没叫他送,打了电话让他回家,说自己另外有事。去哪里了?干什么了?谁知道。

村主任问:"要我们多少人?"

叶家福说:"林玮别急,好好说。"

"能叫多少叫多少,要快。"

"老叶你都看到了,这什么事啊!"

"我马上叫。"

林玮一顿。哇一声哭了出来。

蔡波只要村民到场就可以,让他们什么都不要做,先在路基下等,不要影响路上的车辆通行。他本人马上赶到高速公路收费站,到了后一切听他指挥。

叶家福并不生气:"是我,叶家福。"

蔡波让山后村民出来有多重缘故,山后村位于半岛后部,扼于进入半岛的咽喉地带,高速公路的互通口与收费站所在地原都在该村地界,从收费口往外的大片土地属于该村,象前村上访车队如果要上高速,必经山后地盘。山后村的房子紧挨着路,离高速公路收费站很近,紧急之际,不需要叫车运送,翻过隔离网就能进入互通和收费站。象前村就山界、征地纠纷和盗采处理上访,与山后村民的利益相抵触,因此山后村民会愿意听从管委会意见,出面相助。但是让村民出来风险极大,两村之间有旧怨,近来屡起事端,怨气远没有平复,村民不是干部也不是警察,确实不是"协助维持秩序"的合适对象。一旦一方要过,一方要拦,双方在现场争执起来,以至动手,不说再打死人,只要打伤一个半个,到时候清算起来,首犯不是别人,就是蔡波,那样他肯定没救,会给判上几年,送到监狱参加领导干部大会。但是蔡波只能铤而走险。此时情况下,只有这个办法才能确保上访村民不上高速公路堵塞交通,酿出大事。

叶家福在赶赴出事现场的路上,于自己的轿车里用手机缉拿蔡波。第一道程序当然是先给蔡波的妻子林玮打电话。林玮拿起电话时问都没问,当即喊叫出声:"打什么电话啊,吵死人!早跟你们说不在呀。"

蔡波赶到象山收费站口时,路旁已经拥进了许多山后村民,山后村主任在人群中,村中响锣阵阵。村主任报告说,后边还有村民陆续过来,时间刚好,村民们还没出门下地做营生。早一点大家还在睡,晚一点各忙各的,只怕一时叫不出几个。

那天晚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追索蔡副市长,所有人都劳而无功,只有叶家福查到了踪迹。当年省委党校同学时,叶家福和蔡波在学员宿舍同一房间住了两年,从那以后,任何时候,最能揪住蔡波的总是这个叶家福。

蔡波表扬:"很好,回头给你们补助。"

"书记别急,我来。"叶家福说。

此刻是早晨,从象山收费站口进出的车辆还不多,却可以看到前边高速公路主干道上一辆辆车如箭飞行,一天的繁忙交通已经开始。此刻暂时封锁这个收费站不是大事,只影响象山半岛车辆出入,一旦前边主干道被堵住,后果不堪设想。

"要紧时候,人找不着。"赵荣昌恼火道。

蔡波让村民们做好准备,如果有情况,村民们不必往前,只要守住收费站,作为后盾就可以了,前边由管委会干部和警察去处理。

"他怎么?"

公安分局的警察赶到了现场。几分钟后,象前村的上访车队轰隆轰隆驶出半岛,到达三岔路口处。他们没有按照交通提示牌上拖拉机禁入的标志,车头一转,直接驶上了高速公路路口,情况一如蔡波所估计的最坏可能。

他让叶家福赶紧组织力量配合工地施救,另外交代:"你给我找一下蔡波。"

他们被拦阻在收费站前的通道上。上访村民没估计这边已经提前设阻,除了管委会干部和警察,居然黑压压还有那么多山后村民。上访村民的行动被暂时阻滞,他们吵吵嚷嚷,情绪激动,局势非常紧张。陪同蔡波赶到收费站的管委会副主任脸色白了,他悄悄问蔡波:"主任要不要打个电话?"

赵荣昌说:"我知道了。"

"给谁?"

而后叶家福的电话又到。叶家福几经周折,已经在半年前被任命为市政法委书记。重大安全事故救援需要政法部门参与,消息总会在第一时间传到叶家福那里。叶家福立刻向赵荣昌报告。

"郭,郭老板能帮上忙吧?"

池长庚已经叫了车,准备马上赶往现场。赵荣昌说:"我也去。"

蔡波不吭气。

赵荣昌说:"让他们再找。"

"现在这里急,是不是,是不是......"

十几分钟后,告急电话挂到了市委书记赵荣昌的宿舍,赵还没有休息。给赵荣昌打电话的是市委副书记、代市长池长庚。池长庚讲了两个情况,一个是初步认定有七八个工人给堵在洞里,塌方加上水淹,情况非常危险。另一个情况:蔡波副市长找不到人,不在家里,手机也没有开。市政府里分管安全的是另一位副市长,蔡波虽不管安全,却是引水工程的总负责人,今天下午还曾去过工地,因此事情一出,政府办即紧急找他,却无从联系,情况比较异常。

支支吾吾,意思很明白。大半年前,蔡波到新区任职的第一天,象前村人以对方盗采为名,拦阻山后的运石车,蔡波椅子还没坐热,头一件事就是组织敢死队。事情最后平息没费多大劲,一个电话,把郭老板请出场,问题迎刃而解,群众自行撤离。大半年过去了,今天事情似乎又在重演,却比当初严重十倍,郭老板虽不在现场,其影响力犹在,为什么不再去搬一回呢?

于是接着施工。不到半小时,大股水流突然从隧道岩壁上方迸涌而下。施工班长一看不好,招呼工人们快跑!这时哪里来得及,与飞迸如注的水流同时,洞壁上的石块哗啦啦开始掉落,工人们丢下手中工具,顺隧道往外,在涌水和飞石的追逼中夺命狂奔,前头跑得快的一批人刚逃出危险区域,就有大堆土石随水流从洞顶垮落,堵塞隧洞,后头没跑脱的工人被阻截在垮塌区域里。

蔡波不做声。他很清楚,今天象前村民大闹,根子是往昔留下的种种积怨,却也有郭启明的因素在内,某种程度上,是郭老板在向他显示力量。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段,百余公里之外,几小时前蔡波刚"突击检查"过的工地出了事情:隧道顶壁大量渗水,施工班长让机械停下,请值班工程师过来看看。隧道施工进入一个地质结构复杂地段,出现渗水不奇怪,只是渗得太厉害,让现场人员不放心。工程师过来后没发现更多问题,给工地领导打了电话。工地领导骂了一句:"蔡副市长刚检查过,这不是找事吗?"一问没发现大问题,他决定接着干:"领导每天都盯着咱们进度,人家刚来看过,咱们就掉下来,回头怎么跟他交代?"

郭老板有意见了。因为新区规划修订方案未能如其所愿。

小姐给逗乐了,咯咯大笑。

这件事相当复杂。

"他妈的,"他骂,"领导往哪里跑?"

蔡波到任之前,新区规划修订已经在进行中,这个工作专业性很强,原规划委托省规划局旗下一家专业单位来做的,这一次修订也委托给他们,因为资质好,本地情况也熟悉。该单位对这件事非常重视,派了一位权威专家,带了一组技术人员到了象山新区,深入了解当前情况和发展目标,经充分论证,提出了修订方案,对原规划做了重大修改,目标是满足今年十数年发展的需要。

蔡波做惊惶状,看了看电梯四处。

规划修订过程中,郭启明不断进出象山,经常给蔡波打电话,还通过一些省、市部门领导干预,力图解决他那些地块的问题。蔡波与规划小组几番商谈,曾经提出相应建议,请专家们审议,规划组专家们就此发生激烈争论,最后不予赞同。规划组头号权威专家姓黄,年近七十,人很正派,专业水准高,敬业精神也非常好。组里专家就那些地块的用途发生分歧,他不表态,亲自到现场,走遍每一个小山头,下了每一个旧有采石坑,还在周边转了几天,态度逐渐明朗,倾向于不同意。

她把嘴巴凑到蔡波耳朵边,低声回答了两个字:"杀你。"

"引水和交通成本都比较高。"他告诉蔡波,"地面破坏情况也比较厉害,这些都还不是主要的。"

"孙小姐想干什么?"

他认为从整体布局考虑,未来半岛的生活区中心位置在管委会这一带,地势较平,环境较好,与工业加工区和码头距离适中,还有村庄依托,人气积聚。旧采石场区域距离较远,在荒山野岭另搞一个次中心并无必要,原规划中将这一区域列为绿化地带是合理的,今后发展为山地公园,从新区整个格局看会更有意义。

她也笑,不回答,伸手掏蔡波口袋,取出了蔡波刚放进去的手机,当即卸开电池,再装回去,让手机停止工作。蔡波不解,她说讨厌骚扰,特别讨厌电话里的"托"。

蔡波说:"这事咱们再斟酌。"

蔡波不禁发笑:"这么亲切啊?"

专家并没有一下子把话说死,蔡波也希望留下一点余地。不料几天后老专家态度突然一变,在规划组与管委会讨论时情绪冲动,当众把一迭图表扔到地上。

电梯上行,里边没其他人,只他们两个。孙小姐很主动,借着电梯启动的轻微摇晃,身子一下子偎过来,靠紧蔡波,伸出手环住了蔡波的腰。

"这件事不谈了。"他大声宣布,"说三道四,老子不改。"

她点头。

大家面面相觑。

蔡波问:"郭老板要你跟我单挑?"

这位黄组长平日里性情温和,笑眯眯很有风度,不被招惹的话,是个谦谦君子。却不料性格里还有一面,骨子里很直,一旦被招惹了,即形于色。

"我没晕,再喝一两瓶没问题。"她说,"还没跟领导交杯呐。"

蔡波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他不动声色,转移话题,不跟老专家理论。事后才搞明白,原来是郭启明插了一腿。由于事涉自身重大利益,郭老板对新区规划修订非常热心,通过各种渠道多方打听,时时掌握情况。他知道专家们意见不一,黄组长的倾向对他不利,便想直接做黄组长的工作。郭老板一向认为钱能解决一切,此刻当然也是用钱打点,他找了黄组长,讲了半天大话,称自己在省城的权势朋友很多,可以直接把电话打到黄组长的单位领导那里,如果需要,他可以马上请黄组长的顶头上司打电话过来交代,让黄组长高抬贵手。他还给黄组长送了一个信封,里边是厚厚一迭人民币。没想到黄组长老专家很牛,平日里比较清高,特别讨厌人家拿领导逼其就范,郭老板的钱和话把人家惹火了。

她肯定没错,楼顶上空气好,可以帮助醒酒,风景也好,一定眼睛一亮。领导要是想看美女跳舞,她给领导表演,要是想听唱歌,那她更拿手。想要其他服务也可以,保证领导喜出望外,非常快乐。她可不是说酒话。

"你给我拿走。"黄组长说了句话,"找别人去。"

"孙小姐喝晕了?"蔡波说,"得下楼。"

郭老板被人家赶了出来,事情因之搁浅。黄组长一发脾气,郭老板立刻得到消息,他给蔡波打了电话。

她走过来,在电梯门外弃物筒的沙台上把烟按灭,抬手按了一下电梯按钮,说是要送一送领导。只一眨眼功夫,电梯上来了,孙小姐请蔡波上电梯,自己也跟了进去,抬手按了一下控制键。蔡波一看,她按的是上行,顶楼。

蔡波在电话里不客气,兜头就骂:"郭老板的钱烧包啊。"

他让孙小姐替他跟郭老板说一声,就讲他接到一个电话,有地方死人了,需要他赶回去处理。小姐点点头,答应转告郭老板。领导跑,她跟,这么喝不行,谁受得了。

郭启明说:"现在靠蔡主任了,千万帮我摆平。"

蔡波笑道:"既然这样,那就不用'托'了,干脆走人。"

"老板拉屎,要领导擦屁股?"

她意外偷听了蔡副市长的电话,猜想领导一定经常这么干。酒喝半席,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好像哪里死人了,于是赶紧离开去处理。其实电话是"托",领导自己找的"托"。这一招不新鲜,不只领导会用,自欺欺人而已。

他叫唤:"哎呀蔡主任,老板不找领导找谁啊?咱们谁跟谁?都是朋友。"

"我吗?"

蔡波说:"你跟钱是朋友。钱搞砸了,自己去摆平。"

她笑了笑,问领导是不是准备逃跑?

郭老板不同意:"领导忘了,郭老板不是只有钱。"

蔡波问:"孙小姐躲在这里干什么?准备暗杀?"

"你还有人,我知道。去找吧,厅长处长,多找几个,多添点乱。"

蔡波收了电话,忽然发现不对:走廊与电梯厅拐弯口上有一个人,不声不响呆在那里盯着他,却是孙小姐,手指缝里夹有一支烟,烟雾袅袅。

郭老板神通广大,需要的话,把黄组长的顶头上司搬出来向组长施压,对他不困难。能解决问题吧?以黄组长这种个性,恐怕只会越发反弹,效果更糟。郭启明人很聪明,他心里有数,所以没有再贸然出击,只揪着一个蔡波。

"好的。"对方答应了。

蔡波找黄组长做工作,多方周旋。他保证他本人及管委会一定尊重科学,尊重专家组的意见,同时婉言建议专家们对相关问题再斟酌。他承认郭启明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不只试图对规划专家施加影响,同样也一再找他游说,还通过上边领导做工作。商人逐利,有些小勾当不足为奇,至少眼下已经见怪不怪。由于所处位子不同,郭老板这件事他得慎重对待,开发招商,除了欢迎外商投资,郭启明这种先期进入,有一定实力的本地商人也应当争取。郭启明对规划修订提出的意见,如果不只是对他个人有利,对新区今后发展也有利,没有理由不接受。如果不是这样,那自当别论。具体处理上,他希望还留有余地。

蔡波低着声交代,说是有些情况,不好甩手走开,让对方半小时后给他挂手机,他接电话后再托故走人。

经过说服,黄组长消气之后,终于愿意采用一个折衷办法,也就是所谓"留有余地"。那块区域规划用途没有变更,依然保留为绿化区,同时与半岛上另几个因各种具体情况有必要再加斟酌的地块一起,归为备选范围,可以根据今后新区城市发展,情况变化再行确定。如此结果,给郭启明留点希望,也给新区留了回旋空间,有利于今后对相关地块的掌握使用,对上边帮助郭老板打招呼的人也有所交代。

"等你呢。这么晚了,还喝?"对方说。

得知结果后,郭启明给蔡波打了一个电话。

"你睡了吗?"他问。

"领导怎么能这样搞我?"他大为不满,质问,"这是让谁死啊?"

蔡波告诉对方,他还在酒楼里喝,可能还得一会儿时间。

蔡波着恼:"你说让谁死?"

蔡波嘿嘿。此时他确实有了几分酒意,因为婚宴上喝过,刚才在包箱里,尽管不急与杀手交杯,毕竟也得跟郭启明、王平东等人干杯。婚宴那边上的是葡萄酒,这边是白酒,蔡波号称酒风好,一上酒桌,向来敢喝能闹,却不太能掺,两种酒一掺,不免头重脚轻,但是头脑还清楚,还不到醉的阶段。打电话不知自己是谁,属开玩笑。

郭启明说:"我有那么好搞吗?"

对方说:"我不知道。"

"你什么鬼话!"

蔡波再问:"我是谁啊?"

蔡波寸步不让,来一句回一句,没有半点客气。郭启明责怪蔡波答应帮忙,实际没有尽力,做出帮他的样子,其实只顾自己。蔡波反问,管委会主任不为本区考虑,难道指望郭老板为新区考虑?事情能办到这个程度,已经做了很多努力,根据实际,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对方问:"又喝多了?"

"弄成这样,我怎么领情?非常感谢,非常感谢?"郭启明不满。

蔡波问:"你是谁?"

"不需要。"蔡波一口把他顶到墙上,"免谢。"

他挂了电话。铃响几声,对方接了。

"领导好大脾气!"

他从走廊走到电梯厅,那里安静,没有人,比较好说话。蔡波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已经是晚十点。

蔡波恨恨道:"领导刚死了老婆,你小心点。"

"你们喝,我打个电话。"他说。

他让郭启明不要不知好歹招惹他。没听说吗?领导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他是掉了官,也没发财,但是死了老婆,号称三喜之一,当然喜出望外。只不过他老婆死得不是时候,外界议论纷纷,又是杀妻又是艳照,几口黑锅,满天声音,因此他喜不自禁,特别不爽。

菜一盘盘上来了,大家请领导一一剪彩,再跟着动筷子。蔡波一边指挥桌边人喝酒,一边等郭启明开口。如郭老板所称,茅台酒很贵,老板的酒都得计算成本,哪里让你白喝。不料郭启明当晚颇能沉住气,可能因为他的事涉及金额不小,有必要多支付一些酒钱,喝足了才好说。蔡波却不打算跟他这么耗下去。郭老板派上场的女杀手不声不响,即不唱歌,也不跳舞,不经意间差不多转一圈了,脸上开始有点红晕,显得越发光彩,杀气逼人,眼看又要杀到领导身上,蔡波站起身取出手机走出了包间。

"领导死老婆不爽,老板就该破财?"郭启明不服。

蔡波说:"交杯不急。"

"你不该,难道我该?"

"你以为领导不敢?傻。"郭启明在一旁教训,"蔡市长软硬通吃,无所畏惧,全市第一能干,世界人民都知道。"

两人不欢而散。

"接下来该领导吧?怕不怕?"小姐主动进攻,"喝交杯?"

那些日子蔡波脾气很大,平时忙忙碌碌,看上去与往常无异,一旦有所不顺,一碰就火,动辄翻脸,无论对谁。这种状况,与其妻林玮的意外死亡及事后的社会影响不无关系。对郭老板来说,蔡波死几个老婆,背几口黑锅,发多大脾气,都是蔡波自己的事情,可供郭老板笑为"男女关系失调",让孙小姐打电话来"快乐",不须郭老板太关心。新区修订规划没有遂郭老板之意,却直接伤及重大利益,郭老板不能接受,不能听任摆布,他需要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蔡波敢漠视他,不顾及他的利益,如孙小姐电话里所称,"不够意思",就该给蔡波好看。由于历史的渊源,郭老板与象前村若干采石卖石大户利益交织,关系紧密,对他们有影响力,前些时候,出于自身需要,郭老板出面稳住这些人,不让他们轻举妄动。现在情况变了,郭老板不必多说,只要一点暗示,撒手不管,火就能直接燃烧起来,有如煤层自燃。

于是孙小姐又干了一杯。两杯酒少说也有三、四两,孙小姐居然脸不变色,果然不得了,真是个杀手。

蔡波估计到这种可能,孙小姐来电话那回,蔡波告诉叶家福近日里半岛上可能会有些动静,得特别留意,指的就是这个。近些天在忙碌各新区事务,承受杀妻艳照双重质疑之际,他也千方百计谋求化解象前山后村矛盾。他亲自与双方代表谈山界纠纷,谈征地利益分配,谈大小争端的处理,包括刚刚发生的盗采处理风波,他都亲自过问,力求稳妥。这些事情牵扯较多利害,必须顾及多方,不可能只满足一家,不太容易摆平。蔡波处理类似基层事项是老手,假以时日,不怕找不到办法,但是没等他拿下,人家就闹起来了。

他逼着两人喝酒,为了防止出人命喝破产,接下来可以请孙小姐把速度放慢一点,需要的话可以唱唱歌,放松放松,再继续谋害领导。眼下郭老板这一杯不能免。

此刻蔡波站在高速公路收费口,看着象前村的车队轰隆轰隆,接连驶上高速公路连接线。跟蔡波一起守在现场的管委会干部和警察力量微乎其微,支援力量难以指望,远水不解近渴,只能先借助邻近公路的山后村民。局势一触即发,这时候打电话请郭启明出面帮助是一个选择,只要郭老板愿意,应当能起作用,蔡波到任那天,他已经表演过一次,有效平息了争端。但是这种事可以再来一次吗?火不是郭老板放的,至少也是他纵容的,此时求他救火,既表明自己无能,也是一种屈服。请神容易送神难,郭老板不当义工,他的付出需要重大回报,他要的回报是蔡波所能承受的吗?不承受当然可以,如果让象前村民的车队强行冲上高速公路干道,阻塞交通,影响极具爆炸性。如果山后村民按照蔡波部署,强行拦截象前村民冲路,冤家对头,狭路相逢,双方可能会打起来,万一再有人员死伤,蔡波罪责难逃,必死无疑。

蔡波说:"这个不饶。"

蔡波看着收费站前方乱哄哄的场面,终于拿起了手机。

郭启明请求领导饶了他,也饶了他手下的孙小姐。孙小姐酒量确实不错,酒胆更是吓人,特别是敢说大话,不说还好,一说吓死人。但是无论酒量多大,以女战男,以一当七哪里可以,不能把她喝死在这里,闹出人命案来。酒也不能这么浪费,茅台啊,这东西太贵,一杯一杯下去,不是存心把他喝破产吗?

不是找郭启明,他找了叶家福。管委会办公室按规定向市里报告了突发事件,叶家福已经知道情况。这些天他在下边县里检查工作,听到消息后已经动身往象山赶,两地距离远,估计近两个小时才能到,他已经要求政法委赶紧组织力量过来协助处置。

第二个是郭启明。蔡波点名让孙小姐与她自己的老板干杯,说今晚郭老板请大家喝酒,没安好心,酒桌上刀光剑影,让女杀手谋害领导。王平东局长已经代表领导抵挡了一个回合,第二回合理当让孙小姐跟郭老板表演,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情况跟书记市长报告了吗?"他问。

王平东应声而起,也倒了一满杯白酒,跟孙小姐碰过,一饮而尽。

"已经请市委办报告他们。"蔡波说。

当然是开玩笑,这个时候谁敢跑。蔡波当场点将,让王平东先试一试。这里藏着个女杀手,杀气腾腾专刺领导,情况很严重。王平东虽穿便服,却是局长,管着一局警察,威风凛凛,酒量也大,非同一般,酒桌之上,蔡副市长面前,应当挺身而出,哪里可以让女杀手如此猖狂?

此刻赵荣昌和池长庚有事都在北京。

郭启明在一旁跟着吆喝:"快跑。"

蔡波向叶家福要救兵。情况还在发展,目前还没有控制住,处理不好可能恶化,新区这边力量不够,需要紧急增援。

蔡波大笑:"原来是个杀手。大家快跑。"

"市局警力正在赶过去。"叶家福说。

她不回答,拿了个喝啤酒的那种一口杯,当众倒了满满一杯酒,是白酒,茅台。脑袋一歪笑问蔡波:"领导指示,从哪个开始?"

"恐怕远水不解近渴。"蔡波说。

蔡波指着一桌人问:"这一桌你全包了?"

他要求叶家福就近调兵。王平东那个县离开发区最近,让王平东带上可以带的人马立刻赶过来,先帮助稳住事态,争取时间让其他力量跟进,这样比较有把握。

小姐语出惊人,当众表示郭老板夸奖她,其实不是因为唱歌跳舞,是因为喝酒。在领导面前,其他方面不敢自夸,喝酒绝对没有问题。现在请领导指示:跟谁喝?灌谁?要不要灌倒在桌子底下?保证完成任务。

"让王平东亲自带队来。"蔡波要求。

"郭老板没跟领导说实话。"孙小姐当即反驳。

"他有用?"

孙小姐不是本地人,来自陕西,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天生丽质,唇红齿白,脸上表情很生动,笑起来很灿烂,不笑时很矜持。郭老板介绍说,孙小姐原是省歌舞团业务尖子,一家有名的艺术院校毕业后招来当演员的。孙小姐能歌善舞,在省城舞台上出尽风头,却不想总干那个,几年后跳槽了,到一家大酒楼做公关,郭启明到省城办事,见到孙小姐,听她唱一支歌,听得耳朵里嗡嗡响,感到确是人才,当即以高薪相请,把她挖到本地。今晚特地把她叫来跟各位领导认识,请大家今后多关照。

"有用。"

大家哈哈,让孙小姐赶紧找一支水笔,请蔡副市长把意见批在她的裙子上,加上署名和日期,这就大功告成。

叶家福不问了:"我马上通知。"

蔡波点头:"同意。"

蔡波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不敢耽搁片刻,立马走向前方。收费站口前边,坐在卡车、拖拉机上的村民正在与拦截他们的管委会干部和收费站工作人员争吵,山后村民被安排在后边,隔着短短一段距离,他们也在大声喊叫,警告对方不要在别人的地界上胡闹。蔡波不吭声,背着手一直走到车队第一辆大卡车前,卡车载着半车石条,马达还开着,砰砰砰发着巨响。蔡波吩咐围在车头的几个干部走开,自己站在那个位子上,拿手拍了拍车头,向驾驶室里的司机招了下手。

小姐自愿奉献领导快乐,她笑盈盈问蔡波:"我可以吗?"

"谁带烟了?"蔡波问。

孙小姐被安排坐在蔡波身边,因为郭老板不够意思,只请一位小姐出台,酒桌上僧多粥少,比例失调,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正确处理好领导、老板与小姐的关系,只能论大小分配资源,先保证领导。

身边有个干部从口袋掏出一盒香烟。

郭启明找来了一桌人,不多不少,一共八个,叫做"八仙过海",恰好是七男一女,虽然有些牵强,性别比例倒也类似古代那个神话。一桌酒客挑选得相当讲究,除了那个女的,都是蔡波认识的人,其中有象山开发区两个副主任,眼下归蔡波直管,还有道林区财政局局长,当年蔡波在道林区当区长时,他是蔡手下的一个镇党委书记。还有王平东,当年的道林区公安分局局长,后来交流到县里当局长。本地民间笑谈,称蔡副市长有个"菜园子",菜园子里当然都是些走得比较勤的人,酒桌上的这几位,都该算是本园常客,不辞辛苦,经常进园子参与义务劳动,大家相逢于蔡副市长麾下酒桌,那是寻常事项,彼此熟悉,喝起酒来当然比较放松,分外默契与惬意。他们跟郭老板的交往程度不一,能把他们招呼到一起,估计郭老板是打出蔡波的旗号。他们几个之外,酒桌上还有一位郭老板的手下,为东明大酒楼总经理,孙小姐则是公关部小姐,然后加上郭本人与蔡波,一共八人。当晚八仙就这么组成,如蔡波自己所笑,叫做蕃茄黄瓜,鱼龙混杂。

蔡波不抽烟,他让那位干部爬上驾驶室,请司机抽一支。

小姐笑盈盈回答一句:"谢谢领导。"

"告诉他不要急,先抽支烟。"蔡波说,"蔡主任会一直站在车头,今天准备第一个死。他非要过的话,抽完烟就开车吧,先从蔡主任身上压过去。"

蔡波嘿嘿:"喜出望外。"

双方僵持。车队各车辆始终砰砰不息,发动机不停,却也不敢往前拱,因为蔡波一排人始终呆在车头前,后边还有大批山后村民。

"感觉怎么样?"

蔡波的手机响了。卡车前声响嘈杂,无法接听,几个管委会干部把他拉下来,他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于是蔡波又看了一眼,点头:"这一眼效果比较好。"

打电话的是江英。她听到消息,急得不行,把电话打到现场。

一桌人都抗议,说蔡副市长太挑剔了。这么美丽的小姐只评及格,太不公平。领导一时眼花,应该再看一眼,肯定会眼睛一亮。

"你站在车头?你怎么能这样?"她嚷。

蔡波说:"不错,及格。"

"这时候横的怕不要命。"蔡波说。

郭启明着力卖弄:"蔡副市长给我们孙小姐打个分。"

蔡主任往车头这么一站,看来还是镇住了。老话说一鼓作气,锐不可当。先把这股气挡住,想办法让其衰竭,再来寻找转机。此刻还没有转机,不过看来是先挡住了。

郭老板没有食言,果然为蔡波备下了一桌好酒好菜,而且备下一位美女,就姿色而言,确实比当晚的新娘子美貌百倍,足以让蔡副市长赏心悦目。

"你千万别把自己赔进去。"江英叫唤,"我很害怕。"


蔡波当晚为什么一再拒喝郭老板的酒?除了确实是比较疲倦,反对被郭老板拿去打赌之外,还因为他清楚郭启明急着找他是为什么。刘厅长电话里交代请蔡副市长关心一下"郭老板那件事",这件事牵扯到象山半岛一些地块,涉及比较复杂的利益调整,有关各方存在争议,不是蔡副市长容易解决的,所以这杯酒婉拒为好。待到郭老板搬出刘厅长,情况不一样了,蔡波不能不去略做周旋。

"怕我命赔进去还是帽子赔进去?"蔡波问。

郭老板与刘厅长有私交,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早在该厅长还是处长的时候就不一般。彼此怎么结交的,互相怎么来往,外人很难搞明白,只知道他们关系很铁。刘厅长节假日独自或者携家人亲友下来微服私访,通常不给当地官员找麻烦,只给郭老板打电话,肯定会安排得非常周到,而且自由自在。相应的,郭老板有些什么事情,也是一个电话,对方自会倾力相帮。官员老板之间这种交谊通常比较私密,不愿意过多地暴露给旁人,但是郭老板免不了也会拿出来用一用,有时候通过这种关系向地方官员讨要某些利益,有时候也帮助蔡波这类地方官员跟上边说几句话办一点事。

她都怕,帽子很重要,比较起来命更重要。

他不能不去,不管郭启明是不是拿他打赌了,赌资是一万还是十万。主要原因就在刘厅长。蔡波在电话里口口声声称其为"省领导",那是开玩笑,这位刘实是副厅长,职别跟蔡波相当,离省领导还隔得远,但是其重要性却非同寻常,作为省直要害部门官员,具有很大能量,在一些方面能帮大忙。蔡波在市政府里管外经,是象山开发具体责任人,他管的许多事项需要报批,审批手续繁多,要从副省长、省长手里通过,有许多厅长、处长排列在通往省长的关键通道两侧,每一个都可以成事,也可以坏事,都得认真对待,不容忽视。眼下蔡波手上有一个急迫事项,市里为推进象山开发,决定采用新管理模式,拟将象山半岛划为新区,开发区管委会改设为象山新区管委会,赋以更大行政处置权限,报告已经上送,需经由省政府报国家相关部门审批,刘厅长正在协调此事,他说好说坏,建议急办缓办,此刻具有特别重要的影响。郭启明对此了如指掌,他把刘厅长搬出来,蔡波肯定得当回事。

不由蔡波笑,称自己挺感动。

他开了自己的宝马车来接,蔡波打电话让司机回去休息,他自己上了宝马。

"有事就说。"他听出江英的口气不太像往常,知道可能有事,"这会儿他们几个人在车头顶着,暂时没有问题。"

"我认罚,走吧。"他笑。

真是有事。她打蔡波电话,宿舍没人,办公室没人,手机不停地忙音,她着急,挂新区办公室主任的手机打听,这才知道有人闹事,蔡波去顶车头。

蔡波骂道:"郭老板舌头会转,不知哪句是真。"

"有两个人给我打电话。"她说。

他在这里守株待兔。一见蔡波他就解释,并且道歉,他再怎么牛,不敢逼蔡副市长喝酒,更不敢拿领导打赌。今晚确实是想念领导了,担心婚宴的菜不好,新娘子长得不漂亮,让蔡副市长吃不下,受委屈,所以兴之所至,另设酒局慰问领导。不料蔡副市长坚决拒酒,他感到很没趣,已经决定作罢,并没有打算请出刘厅长。电话是刘刚巧打来的,交代一件事,顺便问起了蔡副市长,得知郭启明正在约领导相聚,厅长吩咐一定要代表他多敬蔡副市长几杯,所以这酒席必须办,免得不好交代。

孙小姐居然从上海给她打了一个电话,称自己跟蔡波照过一张相,因此很想念,要江英劝告蔡波别跟郭老板过不去,弄得大家都不好。还有一个电话是施雄杰,施雄杰居然打电话警告江英不要步林玮林琳姐妹俩后尘,死于非命。他说蔡妻林玮死亡前,死活不同意离婚,蔡波去找郭启明拿钱摆平,郭启明当着蔡波和别人的面说,钱有各种用法,可以这样用,也可以那样用,别说帮蔡波离一次婚,离十次都没问题。

竟是郭启明。

"这都什么事啊。"江英委屈道。

婚宴结束,客人们告辞,分别散去。蔡波走到餐厅外,刚取出手机准备叫车,身边忽然闪出一个人,喊了一声:"蔡副市长。"

蔡波骂了句"他妈的。"

蔡波说:"今晚坚决不喝。"

他让江英沉住气,别让这两个东西搞得意乱神迷。

丁秀明笑:"蔡副市长早呢,接着喝。"

此刻顾不了其他,蔡波放了电话,先应急。他回到车队那边,组织干部们做工作。近半小时后,救兵终于到达,首先赶到的是王平东所属人马。

蔡波对丁秀明发牢骚,说如今这种官鬼才干得了。婚宴上喝,电话里还得喝,真酒假酒,甜酒苦酒,药酒毒酒,什么都喝,早晚把人喝成鬼。

蔡波告诉王平东:"把你的人留下来给我。你回去。"

丁秀明也来赴婚宴。她跟蔡波早年在道林区搭过档,她当书记,蔡是区长。去年丁秀明提到市人大当副主任,与今晚婚宴主人胡副主任在一个班子里。

这就怪了。王平东是他打电话要叶家福派过来的,怎么人一到又不要了?原来蔡波对他另有安排。

收了电话,恰婚宴接近尾声。坐在蔡波身边的丁秀明可能听出点名堂,她开玩笑:"蔡副市长婚宴没喝够,电话里喝够了。"

"你去找郭启明,把事情给我办清楚。"蔡波说。

"放心,放心。"

蔡波让王平东找郭启明干什么?退钱,或者打借条。蔡波知道王平东不仅菜园子走得勤,跟郭老板打交道也多,近些年郭老板一直拉着王平东,有不少事求王局长帮忙。郭老板是不是给王局长送过钱?王平东拿了没有?如果没拿,那很好。如果拿过,不必报告,自己赶紧去处理清楚。如果没有足够现金退还,王平东可以先给郭老板写张借条,以后再退现金,这样也行。

"郭老板那件事,可能的话蔡市长关心一下吧。"刘厅长说。

王平东脸都白了:"领导,领导怎么了?"

他交代蔡波下回到省城办事一定给他个电话,抽空聚一聚。蔡波满口答应,同时请刘厅长多关照,市里报的象山新区材料,能尽快批准上送。厅长也是满口答应。

蔡波发狠道,今天象前村搞得这么凶,险些冲高速堵交通闹出大事,郭老板有一份,是一大份。郭老板这回玩过头了,为了自己的私利,公然蒙蔽、策动群众向政府挑战,这种行径绝对不能容忍。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时候一到,一切都报。郭老板利令智昏,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今天这件事一定要追究到底,新账老账彻底清算,让郭老板等着瞧吧。

厅长笑:"那好,罚他酒,重罚。"

"怕你跟他牵扯太多,到时候来不及。"蔡波说,"赶紧去把你们的事情理清楚。"

"这样子啊。"蔡波说,"郭老板不对,欺骗省领导。我没让他打电话,要请也应当我亲自打电话,哪里可以通过他。"

王平东连声道:"领导别生气,别生气,肯定不是那样,没到那个程度。"

让谁代罚呢?郭启明。郭启明把电话打到省城,邀请刘厅长连夜过来喝酒。省城与本市相距三百余公里,哪有这么请的?郭启明尚未开喝,所以不是说醉话,纯属开玩笑。郭启明还告诉刘,蔡波副市长点了名,要郭老板请刘厅长到场。如果厅长实在脱不开身,是不是直接跟蔡副市长请个假?于是刘给蔡波打了电话。

他跑到一旁去打电话。

"没啥,给蔡市长请个假,一会儿让他们代我罚两杯。"厅长说。

叶家福的电话又挂到蔡波手机上。叶家福正在向这边赶,他很不放心,打电话询问事态发展。蔡波告诉他援兵已到,情况稍微稳下来了。他正从要害处着手,想办法让上访村民离开。

"省领导打电话,一定有什么交代?"蔡波问。

"还在车头顶着吗?"叶家福问。

两人寒暄。蔡波告诉刘此刻他在喝酒,出场婚宴。刘说自己好不到哪去,一样是应酬,在省城的香格里拉大酒店。蔡波问厅长最近捷报频传,又有好消息吧?厅长笑,称好消息有那么多吗?有的话肯定不会忘记蔡市长,感谢大家关心。

蔡波称有人替他顶了。没事。此刻蔡主任硬得起来,不必俯首贴耳,乖乖听命,关键在于正确处理了领导、老板与小姐的关系,把柄没有捏在人家手里。这个很重要。都说他这个人软硬通吃,无所畏惧,其实不全面,不仅这些,除了会做重要讲话,他还有重要特点,他跟叶家福探讨过。

"再忙也不敢跟省领导比啊。"

他看到王平东从一旁跑过来,手里举着手机。有人刚跟王平东通了半天电话,此刻要跟蔡波直接说。这人是谁?毫无疑问,肯定是郭老板。

"蔡市长最近忙?"

蔡波中止与叶家福的通话,接过王平东的手机。

"刘厅长?"蔡波连忙问候,"都好吧?"

"领导不能冤枉好人!"郭启明在电话那头大叫,"今天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蔡市长吗?"对方哈哈,很亲切。

"今天的事你全都知道。"蔡波毫不含糊,"不要以为口袋里有几个钱,背后有几个后台,没人拿你有办法。你没看到周兴宜吗?号称周大,省城餐饮娱乐业头号大款,钱比你少吗?背后的人比你少吗?现在在哪里了?还有你哥哥,本事比你小吗?人比你少吗?他妈的现在在哪里?"

而后再没有郭老板电话,蔡波只道事情过了,本赌局以郭老板未曾得手告终。哪想婚宴临近结束之际,电话又来了,却不是郭启明。

郭启明也骂:"他妈的,领导还讲不讲理?明明没有硬说有,这不是逼人死吗?"

这就是所谓"一万还是十万"的典故。蔡波一听郭启明当晚婚宴之后还请喝酒,非要他到,马上联想起该著名典故,追问郭启明拿他赌多少。郭启明矢口否认,蔡波没再具体追问赌资,关了电话,明确拒绝。

蔡波当即回应:"领导今天是敢死队,不怕死在这里,领导真死了,你也别想活。你看着办吧。"

蔡波与郭启明挺熟,蔡波的岳父跟郭启明是同乡,都出自城郊前埔镇,郭启明早年从建筑商起家,当时蔡波在道林区任职,两人常打交道,这些年郭启明的企业渐渐做大,手渐渐伸长,除了原有产业,他也投资经营餐饮娱乐行业,东明大酒楼就是他开发的一大项目,位于市区城北地带周兴宜原"豪门大酒楼"旧址上,刚刚开业不久,相当红火,得益于郭启明经营有道,更得益于结交广泛。郭启明下海经商之前从过政,当过派出所所长,他哥哥郭启东当时是副市长,虽然后来出事给判了刑,毕竟留有大量下属同僚关系,分布在本市各个层面上,包括许多重要政府部门和事业单位,都是郭启明可以利用的资源。郭启明本人比较豪爽,出手大方,擅长结交上层,跟大小官员都自来熟,很能来事,网络众多,以消息灵通出名。由于上层关系硬,加上有经济实力,他对一些中下层官员很有影响力。据说有一回郭启明跟几位商界人士聚会喝酒,席间谈起了某一位领导,郭启明夸口说,这位没什么了不起,他郭启明随叫随到,要其半夜来,不敢到天亮,不信可以打赌,一万还是十万?场上众老板起哄,都说郭老板牛皮吹大了,赌什么赌,有本事就叫过来给大家瞧瞧。郭启明一时兴起,真的当众打了电话,称有急事,请该领导立刻过来一下。一会儿功夫真的把人叫到了酒桌边。

蔡波把手机一关,丢还给王平东。

他把电话收了。

"先让山后村群众撤出去。"他下令,"干部和干警留下来。"

蔡波说:"跟你说过了,今晚不去。"

身边几个人都不放心:"这行吗?"

郭启明叫起来:"赌谁也不敢拿蔡副赌啊。"

"不要紧,现在想办法降降温。"

蔡波问:"告诉我,这回拿领导赌多少?一万还是十万?"

山后村民听从安排,从收费站口撤了出去,他们没有走远,在路基下高高低低站了几排。蔡波带着手下干部分散进车队,说服上访村民跟着后撤。蔡波说,象前与山后的山界纠纷、征地补偿,石产业转产、盗采处置等问题都需要解决,村民的利益应当受到保护,管委会会与村民代表协商,一定可以得出大部分人能够接受的结果。村民们的要求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反映,冲击高速公路不对,触犯法律,解决不了问题,反会影响合理要求的解决,伤害自身利益。现在村民们已经比较冷静了,好好想一想,不要铸成大错,应当听从劝告,撤出这里。管委会已经打开大门,会议室已经准备好了,大家可以到那里去反映自己的要求,他会亲自跟大家谈。

郭启明求饶,称他只能先斩后奏,确实有点事,今晚得跟领导说一说。请蔡波千万关照,蔡副市长不到,他们不动筷子。

王平东挤进人群,把蔡波拉到一旁。

"我说过了,不去。"

"郭老板骂娘了。"王平东报告。

"我们都没吃饭,恭候蔡副市长光临。"他说。

"他敢骂!"

十分钟后,郭启明的电话再次打来。这一次没开玩笑,只下通知。郭启明已经到了东明大酒楼,酒桌定在三楼富贵包箱。

人家不是骂蔡波娘,是骂象前村那几个大户。郭老板在电话里顶撞蔡波,说了几句气话,说过之后很后悔,觉得对不起领导,因此打电话给象前村那几个人,把他们臭骂一顿。现在已经说通了,坚决服从领导,马上撤,走人。

蔡波放了电话。

"郭老板说,今天的事他真的不知道。"王平东说明。

"胡副主任来了,我要向他举报。"

"不管真的假的,现在只看结果。"

"蔡副给点面子嘛。"

"他保证没问题。"王平东强调。

蔡波告诉郭启明,他今天跑了象山,跑了工地,比较累。领导的身体也是身体啊,此刻坐在酒席上一个劲打哈欠,只想回去睡觉。所以郭启明的酒席和美女可以先免了,以后有机会再说。

"还有一件事他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蔡波道,"他手下人干的。"

对方大笑:"蔡副要我死啊。"

"这这这是什么?"

"行,我把电话给胡副主任,你跟他批评他女儿。"蔡波道。

蔡波让王平东告诉郭启明,他知道有一个东西,此刻对任何人都毫无意义,只对本领导有点用。他愿意认为郭老板此前并不知道这个东西,只要郭老板现在亲自过问,让人把它交出来就可以。不必交给他,可以直接交给上级,以便证明。

他这个电话也是请吃饭,地点在东明大酒楼,离这边不太远,时间在婚宴之后。郭启明知道蔡波此刻一定在婚宴上,他断定蔡副市长今晚一定吃不饱,因为本地婚宴都一样,图热闹,上的都是大路菜,没什么好吃。另外也因为新娘子长得不漂亮,会影响食欲。郭老板为领导的健康担心,特在他的东明大酒楼备一桌好菜,找几个朋友,请一位美女,陪蔡副市长欢聚,一起精神健康,身体快乐。

"领导到底要什么?"

郭启明道:"我敢吩咐吗。"

"他们偷录的那个东西。"蔡波说,"大酒楼顶层豪华套房里的动静。"

蔡波也笑:"听出来了,是郭老板。有什么吩咐?"

"这这这有吗?"

对方笑:"蔡副市长别装不认识。胡副的女儿我知道,长得不怎么样,哪里会让蔡副看走神。"

"有。"蔡波斩钉截铁。

蔡波问:"你是谁?"

半小时后,象前村上访车队撤离高速公路连接线。象山收费站外的车辆撤空,收费站恢复通行之际,一辆轿车停到收费站口,郭启明赶到了现场。

"蔡副市长还饿着吧?"郭启明问。

蔡波还未离开,郭启明要求跟他单独说几句话。蔡波让身边的人走开,跟郭启明走到路旁。郭启明毫不掩饰,破口大骂。

是郭启明。

"他妈的我怕个鸟!要钱有一点,要鸡巴有一个,要命有一条!他妈的,老子豁出去了,敢怎么样?"

蔡波在婚宴上刚刚坐定,有一个电话来了。

"郭老板这是骂谁?"

他匆匆返回市里。到市区时已经七点来钟,天完全黑了,早过了通常晚饭时间。蔡波直接去市宾馆赶赴饭局,果然如他所称,此时刚好。今晚他赴的不是一般应酬饭局,是婚宴。婚宴从来要拖,按照请柬上的时间入场,肯定得等个一两小时,饿得肚子一阵阵叫,千篇一律一出一出婚礼花样看麻木了,这才有的吃。类似饭局能躲宜躲,但是有一些是不能躲的,例如今晚,蔡波大老远"突击"工地,转身还得赶过来,欣然入席,因为今晚是市人大胡副主任嫁女儿。胡副主任与蔡副市长彼此关系不错,人家嫁女儿发请帖,蔡副市长自当前去捧场,毕竟都是市领导,抬头不见低头见,工作上还得互相配合。副市长虽然权力大点,却是人家人大选的,按照规矩,市人大副主任排名在副市长之前,所以更得给人家面子。

"骂谁谁知道。"

"没关系,刚好。"

蔡波眼睛一瞪:"骂我吗?"

"到市区太晚了吧?"

郭启明气呼呼,不说话。

蔡波笑笑:"说的事就是吃饭。"

"郭老板跑到这里,张嘴骂娘,够了没有?"蔡波问,"是不是该轮我骂娘?"

"有事也得吃饭啊。"

郭启明还骂:"他妈的,当老板容易吗?"

蔡波在工地短促突击,安全帽一戴,钻进隧道一走,看看工作面,问问情况,跟工人和技术人员谈谈话,呆了一个来小时就掉头往回。工地负责人问蔡副市长要不要到指挥所坐一坐,吃了晚饭再走?蔡波说:"免了,市里那边还有事。"

"你不容易,我容易?"

这些话说坏了。

郭启明抱怨。没谁说如今当官容易,当官的也别认为当老板容易。要买单擦擦嘴巴,要大礼打个电话,要小姐使个眼神,他妈的,老板就是肥猪,养着拉屎积肥,宰了卖钱吃肉,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蔡波要求继续赶,别松懈。不仅他们这里赶,他也一样,每天上班头一件事是看报表,盯着这里的进度。引水事关象山开发,牵动大局,上级非常重视,特别是市委书记赵荣昌视为头号项目,全力推动。赵书记让他蔡副市长主管半岛开发,负责引水工程,是重任相托。这条隧道原定明年元旦打通,有人说时间太紧,困难很大,恐怕不行。他第一次到工地就宣布,元旦打通太迟了,要千方百计,设法提前,争取十月一日打通,向国庆节献礼。他蔡副市长一向这个风格,认定胆大敢干才能成事,硬碰硬,不干则已,一干得有样子,如果不是,让阿猫阿狗去管,不必要他来。这大半年他再三强调,全力督促,想尽办法从资金、设备、技术力量各方面支持,大家很配合很努力,工程进度比较理想,但是不能放松,还要加快,让领导满意。

"这是说谁?我吗?"蔡波追问。

"这些天我们都安排加班,日夜赶。"负责人报告。

"没说你。"郭启明道。

那些日子天气情况良好,没有下雨,有利施工。但是气象部门已经报告,今年本地气候比较反常,近期会有一段阴雨天气,过程雨量不少。所以还得趁天气好抢一点进度,免得天气一差就拉下来。

"那说个屁。"

蔡波说:"功劳归你,也要感谢老天。"

郭启明不再说。

工地负责人报告:"这一段进度比较快。"

"郭老板现在想干什么?"蔡波问。

这句话意思出自"一条绳上的蚂蚱"。蔡副市长认为大家一起栓在这个工地上,务必共同努力,他不到工地看看,心里不踏实。眼下他最关注的是施工进度。

郭启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香烟。

他在工地上调侃说:"人要是当了蚂蚱,只好跟着绳子。"

蔡波说:"我不抽。"

象山半岛引水第二期工程正在紧张施工中,引水隧道是关键项目。象山开发区范围包括整个象山半岛,半岛外侧是广阔的太平洋,邻近一条重要海运航线。半岛内侧,内海水深流缓,可容巨型海轮停泊避风,海岸石山起伏,连绵一线,港湾条件极好,可以修建一批大型集装箱码头,海岸后边还有大片可供开发利用的山地丘陵。有史以来,这个拥有良好港湾和土地资源的半岛一直相当荒僻,沉睡亿万载,在成为开发区之前,半岛上只有几个小村庄,两千余乡民,以种地瓜打石头和讨小海为生,属沿海贫困区域。这是因为半岛缺水,除了从山上直泄大海的几条水沟,没有河流,人和作物都靠天吃饭,因此搞开发首要一条是解决水源,保证人员和工业加工需要。半岛没有河流,得从外头引水,引水工程分两期,第一期先从距半岛较近的东升水库引水,这个工程引水距离短,建设周期快,投资相对较少,经突击抢建,已经基本完成,初步解决了半岛开发前期的用水问题。但是东升水库库容偏小,水量有限,只能维持眼前,难以为未来的大规模开发提供充足水源,这就需要推进第二期工程。第二期的核心内容是从长岭水库向东升水库引水,长岭水库为本市境内最大的水库,集雨面积广阔,库容量巨大,有着充足水源,从长岭引水可以根本解决象山半岛的开发用水,但是它与东升水库之间隔着大片山地,立有几座大山,需要在山岭间修渠,开凿近十公里引水隧道,工程浩大,难度超常。由于该工程具有特殊重要性,市委书记赵荣昌要求蔡波以副市长身份亲自负责,所以蔡波不时要到场"突击检查",以示抓紧。

"给我个面子。"

半小时后他们突击到达工地,隧道口站着一帮人迎候。蔡波戴上安全帽,跟他们进洞视察。蔡波临时安排的这个视察更多的是形式意义,所谓"看看"而已,没有设定具体目标和解决什么问题。这个工程归蔡波负责,他有必要不时前来看看,过问了解情况,表示对工程的关心和督促。

蔡波接过了那支烟。

蔡波对小齐说:"告诉他,是突击检查。"

两人抽烟,不说话。抽完烟郭老板没再发飚,上车走人。

"蔡副市长怎么没早交代一声?"

象山收费站外的风波就此了结。

跟随蔡波的市政府办干事小齐在车上给工地负责人打电话,对方一听领导忽然要来,一时哎呀哎呀,挺紧张。

叶家福赶到后,蔡波告诉他自己刚抽了郭启明一支烟。敢抽那支烟,不在于蔡主任有多大本事,是什么"软硬通吃,无所畏惧",只在于他的重要特点其实就是知道害怕,他这种人要是不懂得害怕,别说敢抽郭启明的烟,只怕早就完了。

蔡波是兴之所至跑到工地的,当天上午他陪外商去象山半岛看开发区,午饭后送客,在高速公路收费站跟客人招手拜拜,然后离开。当天下午没有其他安排,加上几天陪客洽商相当疲惫,晚间市里还有应酬,理当老老实实,赶紧打道回府,蔡波却心血来潮,让司机把车一调,去了隧道工地。

一个月后,有一个邮件送到市政法委,写明交叶家福书记亲收。叶家福打开邮件,里边是一个光盘。

隧道工程出事之前几小时,蔡波去了现场,当时工地内外一片繁忙,空压机轰隆轰隆响,车辆来来去去,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各就各位,场面一如既往,紧张而有条不紊,没有任何即将出事的迹象。

居然真有这个东西,蔡波凭着一点直觉和猜测,连蒙带诈,居然真的把它从某个隐密角落里给敲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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