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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案

"看起来不妙。"蔡波说。

蔡波示意叶家福把门反关上。

他给叶家福看了手机上的一条短信,是省里某位朋友传来的,内容很简单:"张同海落马,赵荣昌陈昭涉案。"

"蔡副市长有什么消息?"叶家福问。

"这个我也有。可信吗?"叶家福怀疑。

会后,蔡波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会儿功夫叶家福走了进来。

蔡波已经了解了一些情况。大家都知道赵荣昌陈昭是张同海的先后两位大秘,与张关系很深,因此张同海一出事,这两位都引发注意,与赵荣昌同时,陈昭确实也已不再露面。昨天赵荣昌在省里开会,蔡波曾经与他通过电话,估计那时赵荣昌已经遇上事了,电话里声音如常,但是态度有异,他听了感觉不对。想来想去,心里不踏实,他再挂电话联系,赵荣昌已经关机了。今天依然联系不上,他向省里一些人打听情况,目前比较可靠的消息是:陈昭已被"双规",赵荣昌涉嫌,但是似乎还没到那个程度。

蔡波和叶家福都参加了那天的会议。蔡波是副市长,市政府班子成员,正式与会人员,叶家福则是列席,市政法委书记马元康患病,已经数年未能正常上班视事,由叶家福主持工作,因此通知他列席与会。在场上人们谈论赵荣昌情况时,蔡波叶家福均毫无表情,一声不吭。蔡波不断低头看他的手机,收发短信,叶家福不看手机,他扬脸,眼睛看着会议室的天花板,无所事事。

叶家福也通过一些途径了解,没有更准确的消息。他只知道昨天今天,赵荣昌都无法联系,也不在家里。

"你让我问谁?"

"你问他夫人了?"

"怎么会联系不上呢?"

叶家福点点头。

池长庚问:"谁说赵书记不回来了?我可没传达这个。"

蔡波叹气,他也曾想给赵夫人打电话,后来没打。这种情况,跟人家说什么呢?

"赵书记会回来吗?"有人问。

"我告诉她没事。"叶家福说,"已经碰上过了。"

池长庚摇头,他清楚个啥?他就是奉命代替市长去参加会议,会后在外头等候时接到赵荣昌书记一个电话,让他先回来传达省里会议精神。他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一路上打电话,赵书记已经联系不上。快到家时,省里才正式电话通知他,确认赵书记行前交代的,让他回去后即传达省里会议精神并处理好日常工作,不要等赵书记返回,也不要等黄市长从国外归来。

当年,他们三人在省委党校培训班同学时,临毕业前,班长赵荣昌曾经于一个星期日被人从学员宿舍带走,送去"配合办案"。赵荣昌进入培训班前是省政府办公厅一个副处职干部,跟一位副省长当秘书。该副省长当时卷入一起腐败案,身陷牢狱,他也被牵扯入案。几个月后他全身而出,未查出个人有什么问题。叶家福所谓"已经碰上过了"指的就是这件往事。

"池副书记最清楚,怎么不讲给我们听听?"有人回应。

"这回怕是要麻烦一点。"蔡波感叹。

"都是些什么好事,也讲给我听听啊。"他抱怨。

情况确实与当初不同,虽然一样也是因为一位关系密切的省级大领导而牵扯涉案,但是当时赵荣昌只是个小秘书,手中不掌握权力,不需要承担太大的责任。眼下他是市委书记,一方大员,说一句话能够确定事情,需要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责任。

赵荣昌在参加省里紧急会议后滞留不归,于人们视线中突然消失,全市上下为之震动,气氛诡异。从市区到县城,人们到处传说,消息不胫而走,以惊人速度迅速传播,以至第二天上午池长庚召集领导班子成员会议传达省里精神时,与会许多人自始至终,一直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弄得主持会议的池长庚心烦意乱。

"豪门大酒店争那块地时,有人找我举报,说周兴宜在省城有黑社会背景。"叶家福告诉蔡波,"我向他报告过。后来他还是下决心给了地。"

3

"你以为他不知道?"蔡波说,"他那么心里有数,这个事忽然没数了?"

此前,铁路线改线方案已获通过。

"是啊,所以我也不再多说。"

几个月后,"豪门"大酒店在城西空旷多年的土地上隆重剪彩动工。

蔡波认为赵荣昌心如明镜,什么都瞒不了他。他是省城人,在省政府机关工作多年,见多识广,渠道众多,叶家福能听到的东西,他肯定能够听到,只会听得更多,不会更少。为什么明知周兴宜背景复杂,赵荣昌还容他到本市插一脚?理论上说,是因为周兴宜以一个企业家身份来投资,在本市并无不良记录,当时省城也没有哪个负责机构认定他就是黑老大,所以没有理由拒绝。赵荣昌不仅容周兴宜到本市,还为他发了话,同意把城西那块地给豪门大酒店。为什么?肯定有原因,赵荣昌有过一些明确意见,却从不提及背后原因,蔡波也从来不问,因为领导能说的,自会告诉他,不说就是有不好说的地方。直到现在蔡波才明白原因在哪里:肯定是张同海。这件事一定是张同海要赵荣昌办,赵荣昌不能不办。张是赵的老领导加恩师,赵荣昌能有今天,跟张同海的看中和栽培关系莫大。现在张同海有话,赵荣昌自当照办。这就好比赵荣昌有要求,发个话,他蔡波于公于私,都必须把事情办妥当。周兴宜这块地的事情具体是他办的,整个过程他都清楚,期间赵荣昌曾经犹豫过,指令他把事情先拖一拖,待考虑清楚再说,赵荣昌可能是想找一个既能把周兴宜推掉,又跟老领导说得过去的两全办法,但是末了还是认了,点头给地。这里头也有原因。

周兴宜提供了一次确切信息,他的能量显然不止于此。考虑到种种因素,不管周兴宜其人是否隐含问题,他的项目可能隐藏何种不利,赵荣昌下了决心。事实上即使没有周兴宜的这一次相助,他也很难不下这个决心,因为周兴宜请出了张同海,有如他给赵荣昌送的那份厚礼,赵荣昌无法拒绝。人都免不了为某些东西所累。

"跟铁路改线有关系。"蔡波说。

蔡波问起了周兴宜那块地如何处理。赵荣昌说:"办得成就给他吧。"

叶家福不解:"两件事不相干啊,怎么会扯在一起?"

回到市里,赵荣昌迅速安排下一步动作。这种事除了要从高层做工作,还需要各个层面的跟进,否则任何转机都有可能功亏一篑。

"如今什么事都可能扯在一起。"

显然这一次发动机车盖坐得有效,老领导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所以才会让他留下材料。人家当然不能只听一家之言,还得问一问其他方面的意见。无论如何,只要他表示关注,这件事就有希望。从一个省一个国家角度考虑,这不是一个特别大的事情,对一个市一个开发区的发展而言,这一小段铁路线的走向却极端重要。

象山半岛对岸的铁路线工地早已开工,现在路基都快连起来了。大家都知道当初确定改线难上加难,赵荣昌面见老首长,坐在中巴车的发动机盖上汇报工作,那件事很多人也都听说了。但是赵荣昌怎么有机会中途上车,跟首长接触?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得到谁的帮助?没有几个人知道,蔡波却很清楚。是谁告诉蔡波的?周兴宜。当时蔡波按照赵荣昌授意,拖着周兴宜,不急着把地让出去,周兴宜几次打电话,不满,甚至发火,蔡波不买那个账,针锋相对,周兴宜没有办法。有一天周兴宜又给蔡波打电话,讲了铁路线的事情,告诉他赵荣昌能坐上中巴车见上首长,还得感谢周老板。

他是喜出望外。

"蔡副市长不信,可以去问他。"周兴宜说。

几分钟后车队继续前进,赵荣昌站在路旁跟车队招手,然后才上了自己的车,掉头往回。他的车尾随领导的中巴车,从茶店休息区一直开到这里,车上除了司机,没有其他人。赵荣昌上车之后才敢放松,情不自禁笑了一声。

"问什么?周老板怎么给赵书记密报?"

赵荣昌平静道,他是搭了个便车。

"这个不必问。"周兴宜说,"你问他那块地怎么办吧。"

"赵书记怎么也来了?"有人悄悄问。

蔡波立刻请示。果然,赵荣昌发了话:"办得成就给他吧。"

赵荣昌从中巴车上下来。车下迎候贵宾的邻市同僚一看是他,一时发愣,赵荣昌摆摆手,让他们赶紧上车见领导,自己即闪避到一旁。

显然赵荣昌注意到周兴宜具有很大能量,因此才下了决心。

"谢谢首长。"

叶家福听蔡波说,不以为然:"怎么会呢?改段铁路线还跟黑老大扯上?"

老领导跟他握手,说了句话:"留下你的材料。"

"不扯他也不能让他毁了。"蔡波说。

有一批官员在路旁站成一排迎接贵宾,这是当地的书记、市长们。按照通常方式,贵宾们所乘的中巴车会在路旁稍停,让当地领导上车问候,然后再继续前进。这里已经不属赵荣昌区域,接下来的活动不是赵荣昌合适参加的,车到这里已经没戏了,赵荣昌不宜继续坐在发动机车盖上谈他的事,只能向领导告辞。

蔡波认为,哪怕再难,赵荣昌也不会试图让周兴宜那种人相助。但是赵荣昌肯定也会有所顾忌,如果周兴宜利用他的能量和关系作梗,帮倒忙,事情会加倍困难。赵荣昌总说一句话,叫做权衡利弊。他心里总有一个天平在摆动,那就是权衡。

那时车已经减速,驶过高速公路收费站口。

赵荣昌接受一个周兴宜,可以向上边领导交代,却让自己陷进麻烦,叶家福觉得实在很不值得。要是当初坚决顶住姓周的,不给他那块地,也许不至于今天这样。蔡波则说赵荣昌心里权衡的事大,不只是自己麻烦不麻烦。还得加上铁路线,加上象山开发区等等。这段时间里,他心里的头等大事就是这个。

赵荣昌在他的车头发动机盖位子上,时起时坐,不放过一秒钟时间,讲了铁路规划的过程,他们提出改变的理由,以及当前遇到的困难,整整汇报了一路。老领导只听他说,不插话,也不问话。坐在一旁的张同海也是一声不吭,陈昭等人更是不能说话。听到末了,老领导头一抬问张同海:"咱们这是到了?"

叶家福说:"我担心豪门这块地出问题。"

"我们已经向上级部门打了报告,请求充分考虑促进当地经济建设,对这一段线路进行一定的修改。"

蔡波说:"地不是主要问题。"

赵荣昌指了偏离海岸线,从靠内侧丘陵一带穿过的一条红线,示意这才是目前这一段铁路的设计走向。

豪门大酒店这块地牵扯很多旧账,情况比较复杂,蔡波在操办运作时,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程序做得很细。尽管没有走招标形式,并不存在违规,因为地块原是有主的,只是这个原业主受到诸多牵制,无法开发,才让地荒着,引大家眼馋。蔡波在与周兴宜谈判时,提出让豪门以合作开发的形式进入,地块的原开发商占有一定股份。起初周兴宜不能接受,嫌原业主会碍手碍脚。蔡波提出,在这块地先期开发只能用这种办法,有问题的话,今后两家再去协商如何置换转让。周兴宜最后接受了方案。因此从用地规定角度看,说得过去,没有大问题。

"问题是这段蓝线目前只是我们的期望,设计的线路不是它,是在这里。"

叶家福点头:"蔡副,这个很要紧。"

赵荣昌从发动机盖上欠身,指着象山半岛对岸,沿海岸线经过的一条蓝色虚线,请大领导留意,这就是即将开工的铁路线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条铁路线的修建将使开发区如虎添翼,因为该开发区主要发展港口及临港加工工业,需要依托铁路运输线。

省城的案子是从周兴宜办起来的,目前周兴宜跟本市主要牵扯就是豪门大酒店这块地,这块地的复杂情况叶家福知道,他最担心赵荣昌让它绊倒。如果这里没有大问题,那么可以放心,赵荣昌最终不会有事。

老领导说:"你们张副省长介绍过。"

"他肯定不会拿周兴宜的钱,也不会拿东西。"叶家福说,"他要的不是这些。"

赵荣昌赶紧把带上的一张图送了过去。这辆中巴车的首长座位前安有小桌,正好展得开一张小地图。赵荣昌送上的是本市象山半岛地图,这里正在建设工业开发区。赵荣昌介绍说,未来一段时间里,这个半岛会成为本市一个主要的经济增长点,在全省经济格局里也具有重要地位。

蔡波没有异议。赵荣昌办公室挂着他们家老领导赵普的一副楹联,那其实也就是赵荣昌自己要的东西:有笔迹挂在后人的办公室里,有事迹留于史料。因此赵荣昌这种人不会为一时小利所动,这个大家可以放心。但是办大事不能没有大人物支持,眼下象山开发区是赵荣昌心里一件大事,他得借助各方面力量,例如张同海,甚至周兴宜,需要借助,可能就要为之所累。大家顺顺利利都好,一旦哪个地方有事,连带着就会有麻烦。张同海倒了,肯定要牵扯赵荣昌,他们的关系谁都知道。

老领导说:"你很会挑时候啊。"

叶家福认为问题不大。赵荣昌对张同海感情较深,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两人毕竟是上下级,张同海的事情,赵荣昌并不一定都清楚,张同海一定交代赵荣昌办过一些事,例如周兴宜这种事,这些容易成为问题,被列入审查。但是以赵荣昌的水平,事情不会办得太离谱,也不会从中为自己牟利,这就不会有大事。赵荣昌本人对老领导当然也有所求,他们那种关系,绝对不需要以钱铺路,拿钱买官,因此张同海犯案对赵荣昌会是沉重打击,但是并不意味着赵荣昌也会跟着栽倒。

赵荣昌说:"机会难得,我跟首长汇报一点工作,可以吗?"

不由蔡波骂了一句:"他妈的,谢你这句话。"

"你不找个位子坐?"领导问。

"蔡副市长怎么啦?"

他在车的前部,驾驶座后边中部,也就是车发动机机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这个位子前边就是老领导的位子,正面相向。

蔡波告诉他,昨晚他彻夜未眠,非常担心。今天开了半天会议,什么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嗡嗡嗡一片。直到现在听了叶家福的看法,感觉终于好了一点。

从茶店休息站往前,半小时后领导们就要下高速了,那边的书记市长们会在高速路口迎接贵宾。赵荣昌能够争取和利用的就是这半个小时的路途。他上车后看了一眼,车的后排还有几个位子,但是无助于事,根本没法跟老领导说上话。

叶家福顿时满眼狐疑。

赵荣昌跟上了领导的中巴车。

"蔡副为谁担心?为他,还是自己?"

高速公路休息区是旅客解手休整,吃饭喝水的地方,不是谈事情的合适地方。类似人物视察,日程表都是按分钟来安排,不可能让赵荣昌多占用。当天上午,一行人在休息区呆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略事休息,喝几杯茶,即起身上车,继续赶路。

"为咱们。咱们谁是谁?"

老领导说:"你们张副省长对茶有研究,他说好就好。"

叶家福说:"蔡副,我这里听到一些传闻。"

张同海点头:"是好茶。"

他告诉蔡波,外边有不少议论,说的是周兴宜在本市搞豪门大酒店,为了这块地花了大本钱。以这块地的复杂状况和难度,以及周兴宜在省城的行事风格,他觉得传闻不会没有可能。周兴宜这个大本钱可能花在哪里?赵荣昌不可能,会是谁呢?

老领导喝了一杯茶,笑着问张同海:"怎么样?"

不觉蔡波发笑:"你怀疑我?"

赵荣昌领贵宾进了休息区的品茶室,早经安排好的几位服务员即端上热茶,请贵宾们用茶。赵荣昌推荐说,这是本地产茶叶,叫"云山雾",生长于海拔较高的山区,培植、采摘、加工、制作都非常讲究,用了大量传统工艺,既绿色又环保,有一种独特的自然茶香。首长难得一到,当然要献上最好最有特色的茶。

叶家福不笑:"我这么说吗?"

半小时后赵荣昌在休息区见到了贵宾一行。张同海向老领导介绍赵荣昌,说了句:"刚才跟首长提到的就是他。"老领导点点头,与赵荣昌握手道:"张副省长说你了。"赵荣昌说:"感谢首长关心。"陈昭在一旁说:"赵书记,时间抓紧点。"

"刚谢过你,妈的你倒疑心上了。"

赵荣昌松了口气。

叶家福说:"这个时候不把蔡副当上级,只当同学。我得说,要是蔡副拿了周兴宜什么不该拿的,最好赶紧弥补,想办法处理清楚,不要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客人到达前的半小时,陈昭终于给赵荣昌发了条短信:"确定。"

蔡波恼火道:"老叶你什么话!"

这个不奇怪。茶店只是高速公路沿线众多休息区之一,并不是客人们非要进来停留的地方。如果老领导或其随行人员在路经此前的休息区提出休息洗手,就没有理由安排他们在茶店再次停留。

"是心里话。人都可能有把持不住的时候,人还总会有侥幸心理,这不奇怪。我们都清楚,不碰上可能没事,一旦碰上就不可能捱过去,顶不住的。现在这种情况,恐怕得特别留意一下自己。"

茶店休息区是高速公路线上的一个休息区,位于本市境内,有一家本地茶企业承包了休息区里的商业区域,在休息区开办茶产品销售点,配有茶艺表演和品尝活动。当天上午赵荣昌早早赶到该休息区,守在停车区边恭候,时时留意着电话与短信,带着期待,难免也有几分焦虑。此刻让他最关心的当然是来自陈昭的消息,陈昭随张副省长,陪同老领导下来视察,出发时他给赵荣昌发过短信,称已经动身,但是未能确定是否能在预定区域停留。

"你这是说我?"

现在他得抓住机会,虽然这个机会并不具有很大的确定性。

叶家福感叹道:"不只蔡副你,还有我自己,咱们都别出事。出事了不好,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赵荣昌,不是一般不好,是非常不好,不管出什么事。"

他们并没有视察本市的计划,只是视察路线途经本市地域。赵荣昌不可能改变领导的日程安排,只能想办法争取在该日程安排中加上一点自己的内容,这种事一般人做不到,也不是通常时候可以做到,如果不是赵荣昌与张同海关系特殊,如果不是书记省长恰都不在,由张同海陪同老领导下来,赵荣昌实无机会。

"你他妈还听说什么事?"

两天后,张同海副省长陪同老领导到达。

叶家福说:"回家问你老婆,还有岳父。"

但是赵荣昌不死心,如张同海批评:"你真执着。"

蔡波不快:"我家里的事你少掺和。"

所谓"铁道线改线"是个什么事?本省有一条铁路线即将动工,这条铁路线沟通沿海与内地,对沿线各地的交通和经济社会发展具有重大意义,规划已经多年,如今终于面临上马。这条铁路线有近百公里路段位于本市境内,其中有一段线路存有不同意见。当年规划这段线路时有两个方案,俗称"海线"和"山线",海线是沿海岸而行,"山线"则从近海丘陵地带通过,两个方案各有利弊,设计单位与地方政府多次协商,选择了"山线"。赵荣昌担任市委书记后以当地经济建设格局变化为由,提出异议,要求改走"海线"。赵荣昌这个要求没有得到上级有关方面的认同,因为铁路线经过某市,并不意味该市委书记就有话语权,而且当初确定铁路走向时,当地党委政府还曾表示赞同,修铁路不是儿童游戏,如果换一个市委书记就得改一次线,沿线那么多地方,这个要改那个要改,这铁路还怎么修?赵荣昌几经努力,上省城跑北京,动用了许多关系,包括请求常务副省长张同海帮助,都未能解决问题,有关方面几经协调,始终谈不下来,没有结果。

叶家福却不退让:"我不是为你,是为大家好,特别这种时候。"

放下电话后,赵荣昌立刻调集人员,紧张准备。

蔡波不说话了。叶家福起身告辞。

张同海干脆道:"行。"

随后几天没有更确切的消息,市里满天飞舞,到处都是声音。有说赵荣昌事大了,已经被关了起来,也有说没那么严重,只是给叫去配合办案,问些情况。满天流言之中,大风忽起,一场台风从太平洋深处一路挺进,滚滚而来。

他不表赞成。首长难得来一次,不好拿这种事麻烦他。但是赵荣昌还是希望能够见一见,恳求道:"领导知道我,帮助我一次吧。"

一场强台风正面袭击本省。

张同海说:"荣昌你真执着。"

台风到来前夕,省里下紧急通知,发明传电报,要求各地组织抗灾。台风登陆前夜,市委副书记池长庚召集领导成员和相关部门人员连夜开紧急会议,分析台风态势,分派抗灾任务。那时本市各地已经风雨大作,市区大雨持续不绝,眼见的来势凶险。

他马上跟张同海通了电话,请求领导帮助,让他跟首长见一面,争取半小时,汇报市里关于铁道线的改线建议,请求首长关心。

池长庚说:"他妈的,真让赵书记惦记中了。"

"这个我跟张省长说。"赵荣昌回答。

说的是几天前,赵荣昌被留在省里时,曾特地交代池长庚及早防范这个台风。却不料说曹操曹操就到,会议开到一半,有一个电话打到池长庚的手机上。

陈昭说,他没有问题,但是还得老板同意才好。

池长庚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信息,当时就愣了。

"这样吧,你随机随到茶店休息区,我在那里恭候。"

"赵?赵书记?"

陈昭承认,接待日程表上没有写明这一项,但是他们会随机安排。

他接了电话。

赵荣昌问,"安排上休息区洗手小便吗?"

居然是赵荣昌,在消失数日之后,他随着台风一起归来。

陈昭发笑:"赵书记说得这么严重?怎么不讲人道?"

"我在路上,大约一小时后赶到。"他交代池长庚,"你们在开紧急会吧?"

"陈副怎么能这样?"赵荣昌批评,"领导也是人,你们总得讲些人道。"

"是,台风,台风来了。"

周兴宜不说,赵荣昌当然也不主动提及。放下电话后赵荣昌立刻联系陈昭,陈昭证实了,后天张同海确实陪首长下去,途经赵荣昌这里,并没有准备停留。

"我知道。"赵荣昌说,"继续开会,我很快就到。"

竟然没有,周兴宜这个电话只供信息,并不要地。

"赵,赵书记没事?"

"好的。"赵荣昌问,"周老板还有什么事吗?"

赵荣昌什么都没说。

他告诉赵荣昌,他听说过铁路线的事情,知道赵荣昌还在争取。如果赵荣昌需要,他可以帮一点忙。大领导他够不着,中央部门单位的事情,他还有些渠道。

池长庚收了电话,当场宣布:"赵书记回来了。"

周兴宜笑:"赵书记不要涮我。我哪里有资格。"

举座皆惊,大家面面相觑。会场上鸦雀无声,只听到窗外哗哗哗一片雨声。

赵荣昌问:"周老板对铁路也有兴趣?"

不到一个小时,赵荣昌走进了会议室。

"听说赵书记在争取一个铁路线的事情?"周兴宜说,"这位老领导有用吧?"

紧急会议已经进入尾声,事实上,这种会上该说的话早都说完了,大家呆在会议室里只有一件事,就是等待赵荣昌。几天里,赵荣昌卷进漩涡中心,突然消失,又意外地冒将出来,他到底碰上些什么?这么跑回来又意味着什么?

据周兴宜所知,有一位老领导到本省考察,是一位前国务委员,虽然退居二线,依然还很有影响力。老领导这一次要考察核电项目。由于书记出访,两天后才能赶回来,省长又因病于北京住院,由张同海副省长先陪同老领导视察。他们不会到赵荣昌这边,因为省里未考虑把核电项目摆在本市,但是下去视察时将路过这里。

赵荣昌没有显出任何异样,一如既往地很平静,城府高深。他衣冠齐整,头发纹丝不乱,不像刚遭逢风险,冒着大雨连夜归来。他在会场主席台中间位子上坐下,蔡波忽然伸出手,带头鼓掌,众人这才意识过来,赶紧跟随,顿时哗哗一片掌声。

"这个事恐怕不会通知。"

类似会议上,这种掌声比较怪异。

赵荣昌道:"我还没接到通知。"

赵荣昌点点头,讲了几句话,说这些天他留在省里有些事情,协助有关部门工作。由于即将到来的台风强度大,影响范围广,可能造成严重灾害,形势非常严峻,全省上下高度戒备。本市市长黄仁德出访在外,他担心抗灾领导力量不足,特向省领导请求先回来指挥抗灾。省领导高度重视,批准他连夜赶回来。

他绝口不提地的事情,只通报了一个情况:"张省长后天下去,赵书记知道吗?"

这席话让大家听出了多重意思。首先确证赵荣昌真的有事,所谓"留在省里协助有关部门工作"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说法,那其实就是交代问题,配合查案。但是目前这个事还没有足够大,还没让赵荣昌进入所谓"双规",因此才有可能让他赶回来对付台风。同时赵荣昌的事情显然没完,他只是"先回来"指挥抗灾,台风过后,一定还得继续到那边去做交代,到时候也许事情查大了,一去不复返。

几天后,周兴宜给赵荣昌打了电话。

因此大家的掌可能鼓早了。

蔡波自嘲道:"看来只有我是问题。"

赵荣昌没再多说,会议即进入抗灾主题。赵荣昌到来之前,池长庚已经就抗灾做了安排,台风年年都有,不是特别新鲜的事情,如何应对说来就是那么几条,麻烦主要在于临时突发情况的指挥应急,不在会议上如何布置。因此赵荣昌到了后只强调大家按池副书记的部署,赶紧分头下去抗灾,会议就此结束。

周兴宜表示市长黄仁德不是问题。他已经设法与市长接触过,市长明确表态,这件事听赵书记的。

池长庚说:"赵书记回来了,我去道林区吧。"

蔡波说:"市长当然也很重要。"

赵荣昌说:"不必。你在这里。"

"你是说市长?"

"怎么可以?"

蔡波说:"那块地情况比较复杂,赵书记一个人也不好定。"

"就这样。道林区我先去看看,其他地方有情况你给我打电话。"

赵荣昌口气有变,蔡波心领神会。后来几个月时间,周兴宜的人与蔡波手下的人频繁接触,商谈项目,谈判人员按照蔡波的指令,一方面客气周到,一方面设法拖延。事情谈着谈着,总会冒出一些意外事项,给谈判横生枝节。周兴宜终于吃不住劲,打电话给蔡波表示不满,说如果蔡波办不下来,他就直接再找赵荣昌。

赵荣昌归来之前,池长庚主持工作,按常规必须坐镇于指挥中心,掌握全市抗灾。赵荣昌回来了,理当由书记亲自坐镇。其他市领导则分别前往各自挂钩的县、区指挥抗灾。道林区位于市区东南沿江平原地带,地势较低,是台风抗灾抗洪重点区域,道林区的挂钩领导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马元康,该领导有病,工作由叶家福主持,因此道林区实无市级领导到场。池长庚自请前去,赵荣昌没同意,决定亲征。

"让他们不要操之过急。"赵荣昌交代,"有些情况,我还得斟酌一下。"

会议结束时已近午夜,赵荣昌叫上叶家福,离开市委大楼,上车驶进大雨之中。

叶家福走后,赵荣昌即打电话给蔡波,询问周兴宜那个项目的谈判情况。蔡波说总体还顺利,双方人员正在商谈一些细节。

秘书在车里,赵荣昌没跟叶家福多说,只问了一句:"这几天都好吧?"

赵荣昌也笑:"原来叶家福也会来点调侃。"

叶家福回答:"都好。"

叶家福笑,说赵书记肯定也是个历史人物,日后肯定也会给挂在墙上。人跟人很不一样,从来历就区别出来了。像他叶家福,祖上世世代代在深山坑垅里种地,如果要学赵书记,只好拿一把老锄头挂在办公室墙上,那算什么呀。

两句话,内容异常丰富。

赵荣昌点头,感叹说,坐在这张办公桌后边,抬眼看那对联,感觉很特别。赵普是他六世祖,当年官职比他要高,相当于如今的省级领导。看着祖先留下的字迹,搜寻祖先当年的事迹,从史料和对联字里行间揣摸祖先当年碰到的事情和心情,做一种沟通交流,其实很有助于对现实和自身的深入思考。

叶家福问赵荣昌:"咱们到道林区行政中心吧?"

叶家福挺敏感,当即问:"姓赵,是赵书记家里什么人吗?"

"先看看江堤。"

赵荣昌告诉他,这个人是清代人,写一手好字,当时相当有名,身后也多有书作被人收藏。但是他的主要名声不是书法,是政绩,这人进士出身,点过翰林,当过河南巡抚,曾经奉命督办治河,就是治理黄河,期间尽心尽责,取得成效,受到皇上嘉奖,刻碑纪功,还赏赐一个石牌坊,立于他的老家。后来石碑、牌坊都毁于战乱,此人的事迹却还零零散散存于史料之中,以及偶然一见的字画里。

秘书即打电话给区委书记丁秀明。她在区防汛抗旱指挥部里值班。一听说赵书记和叶副一起到区里指挥抗灾,她愣了一下。

叶家福上前仔细看看:"这个写字的是谁?"

"谁?赵书记?"

"这是苏东坡的诗句。"赵荣昌告诉叶家福。

"对。"

那儿挂了一副楹联。那面墙本来有两排文件夹,挂着各种简报、材料夹子。现在文件夹给取走了,换上了楹联,位置很醒目。赵荣昌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侧一下头,就能欣赏那两句诗文。

"他,他不是?"

赵荣昌指了指他办公室的侧墙,叶家福啊了一声,明白了。

秘书说:"他们现在赶往江堤。"

叶家福发笑:"要论侦查,哪一个警察都比我强。"

"我马上过去。"

赵荣昌批评:"你会抓案子,却不会搞侦查。"

半小时后,赵荣昌和叶家福到达江堤,丁秀明等一批区里官员已经在那里等候,一个个穿着雨衣,伫立在黑洞洞的暗夜里。赵荣昌下车时,对面亮起射灯:电视台记者已经赶到。灯光中大雨如注。

叶家福挺吃惊,东看西看,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摆设。

赵荣昌说:"走。"

那一天晚上赵荣昌有兴致,忽然问叶家福:"看看我这里有什么变化?"

一行人从下车地点往江堤下游行进。江畔风大,雨借风势,噼哩啪啦猛烈打在人的身上脸上,有如子弹扫射。天很暗,看不清江面,但是大雨声中,江水奔腾咆哮,声响有如炮声齐鸣,分外骇人。在急泄流水冲击下,走在堤上,整条江堤似乎在不停晃动,有如惊涛骇浪里的船舷。

叶家福说:"明白。"

丁秀明报告说:"目前这一段江堤没有发现险情。"

他告诉叶家福,周兴宜以及他的豪门夜总会在省城很出名,他有耳闻,毁誉参半。如果周兴宜是黑老大,总有一天会清楚,在有关方面还没有认定并打击之前,人家以企业家身份到本市谈投资搞项目,本市没有理由不跟他谈。周兴宜这个项目他知道,他还见过周兴宜本人,并不是他特别在意这个人以及这项目,是因为一些特殊因素,让他不能不管,必须正面接触。当一个市委书记,这种事免不了,碰上了就得反复权衡,尽量把握好。

叶家福劝阻赵荣昌:"赵书记,还是去区行政中心吧。"

赵荣昌点头:"这个情况我了解。"

赵荣昌不应,只顾往前走。一行人跟在身后,踉踉跄跄,顶着风雨顺着堤岸走向下游前方。前方有一座排灌站,远远地亮着灯,赵荣昌不吭不声,闷头往那里去。叶家福看看无法让赵荣昌回头,只得交代丁秀明安排车辆掉头,先开到排灌站那边等候。

"郭启明说得很直接,可能得注意。"叶家福建议。

"找两个年轻力气大的。"他悄悄布置,"到时候无论如何要把赵书记劝走,不听就拖上车去。"

叶家福不知道周兴宜是谁,也不知道周兴宜跟此间有何瓜葛。政法委管综治,打击黑社会是其中一项内容,但是周兴宜是省城的私企老板,如果他真是黑老大,那也是省城警方的事情,不归叶家福过问。郭启明明知这个情况,偏要去找他举报,为什么?郭启明一定是听说了周兴宜要地的事情,郭启明早就打那块地的主意,此时哪里能让,他知道叶家福与赵荣昌的关系,找叶家福就是要把信息传递到赵荣昌这里。

丁秀明在雨中声音发颤:"这,这行吗?"

"郭启明的耳朵真长。"赵荣昌说。

"听我的,我来定。"叶家福说。

讲的竟是周兴宜。叶家福告诉赵荣昌,郭启明郭老板跑到他那里举报周兴宜,说周老板其实就是个黑老大。黑老大跑到本市圈地,市领导可别上当。

他们紧随赵荣昌,在晃动中的江堤上艰难行进,从零零星星一组组堤岸监控守护队员身边走过,直到排灌站。排灌站抽水机轰隆轰隆发出巨响,与风雨和江流的喧嚣奋力相争,几排从机房穿过江堤延向江边的大钢管源源不断把堤内洪水抽排到江流里。

几天后,一个晚间,叶家福给赵荣昌打来电话,称有事情向领导汇报。赵荣昌恰在办公室,没有其他事情,于是让叶家福马上过来。

守在排灌站等候的水利部门官员向赵荣昌报告说,由于雨势太猛,雨量过于集中,沿江几个排灌站开足马力,还应付不了迅速增加的积水,目前道林区平原低地一线已经出现水淹。大雨继续下去,水淹区域还会迅速扩展。

领导态度很明确。

叶家福说:"赵书记,现在得顾堤里头。堤坝看来还能撑住。"

张同海说:"我听说有难度,所以要你帮帮他。"

赵荣昌终于回了一句:"走吧。"

而后赵荣昌给张同海副省长打了电话,汇报说周兴宜已经来过了,周兴宜的事情有些难度,他会想办法积极促成。

这时候发现问题了:排灌站一带地势较低,积水上涨迅速,大水从排灌大渠漫出来,淹没了连接前方公路和排灌站的便道。奉命从上游处开到排灌站这边接人的几辆车停到前方公路上,止步不前,面对茫茫水面,无法靠近。

他告诉蔡波,有的事可能牵扯很大,会有不利影响,但是权衡利弊,不能不办的,还是得办。当然不能简单去办,需要考虑时机,减少不利因素。

叶家福拉住赵荣昌,让丁秀明赶紧派人下去查看道路水情。丁秀明身边两个年轻干部应声而下,拿手电筒照明,各持一支长竹竿下去探路。好一会儿,年轻人跑回来报告:淹没路面的洪水目前深及膝盖,但是还在上涨。

赵荣昌明确道:"这个事要办,你考虑个办法。"

赵荣昌说:"抓紧时间。"

"不管怎么样,只要赵书记决定了,我来办,没问题。"蔡波表态。

叶家福紧紧扯住他:"不行,危险。"

蔡波承认可以想一些办法,但是可能会有不利影响,包括在领导层里。据他了解,郭启明做了许多努力,市长黄仁德曾经表示过意愿,认为郭启明做过不错的楼盘,给郭启明拿去开发可能是好的选择。

叶家福主张原路返回,顺堤坝走回刚才下车的地方,让车再从公路上倒回去接。虽然延误时间,毕竟比较安全。

"他说错了吗?"赵荣昌问。

丁秀明在一旁帮腔:"叶副说得对。"

"他认为我们有办法解决。"蔡波说。

赵荣昌点点头:"对。你们走。"

周兴宜对这块地的情况一清二楚,但是他志在必得,只要这块地。交谈中,蔡波曾经以这个地块牵扯历史遗留问题,比较复杂为理由,建议他另外考虑地块,他一口回绝。他还提出这块地的情况比较特别,不一定非用招标方式。如果只能通过招标来拿,他何必费老大劲,找到赵书记和蔡副市长。

他俯下身子,脱下鞋子,抬脚往水里去,身边人七手八脚,一起把他扯住。"赵书记这样不行!"叶家福恳求,"你不能这样。"

"周兴宜知道这些情况吗?"

赵荣昌眼睛一瞪,较起真来:"我怎么样?"

郭启明是本地一个私营企业家,经历比较特殊,曾从警,当过市区一派出所所长,而后下海经商,早几年主要在建筑工程上发展,这些年转而染指餐饮和房地产业。郭启明有个亲哥哥叫郭启祥,曾经权倾一时,当过本市的副市长,后来因为卷入一起腐败案,以受贿罪被判入狱。由于自身特殊经历和长兄留下的人脉,郭启明结交广泛,与本地政商两界人士多有来往,旗下产业发展相当快。

叶家福说:"这不是你。你不是这个样子。"

蔡波点头。

赵荣昌斥责:"晕了,昏话。"

"郭启东的弟弟?"

他坚持要下水走过去,叶家福挡着不让过,他恼了,问:"现在你也不听我了?"

"郭启明是头一个。"蔡波说。

叶家福咬紧不放,"你这样不行!"

"争这块地的主要有谁?"赵荣昌问。

赵荣昌看着叶家福,好一会儿,缓下气来。

这是一块旧库房区域,归属于市、区几个不同单位。数年前,城西进行旧城改造,那一片区域列入改造范围,按照规划将改造为一个工业品批发市场,由市属一家国有房地产公司负责建设。经市政府领导协调,该公司迅速投入运作,与旧库房区内各产权单位达成协议,然后进行拆迁。不料三通一平基本完成后,有领导提出异议,认为在那里搞工业品批发市场不合适,不如把那块地拿来盖经济适用房,工程因此停顿下来,等待领导研究。由于事涉改变规划,牵扯范围比较多,七研究八研究,总是没能形成决定,工程一拖再拖,几年过去,那块地始终搁置无用。然后城西房地产开发升温,这块已经拆平的地忽然成了一棵摇钱树,为许多开发商眼馋,众开发商来自各个方面,都有各自背景,能量都很大,各自都会找领导,千方百计想染指这块地,彼此相争,互相牵制。政府里边,这个领导认为可以考虑给这家,那位领导认为可以考虑给那家,很难形成一致,久拖不决,大家倾向于干脆搞一次转让招标来解决问题。但是这块地当初已经划拨给一家国有房地产公司搞工业品批发市场,人家搞拆迁、三通一平,已经投入大笔资金,迟迟不能开发起来,确实也有客观原因,不尽是人家的责任。即使能够说服,或者采用行政手段把地从人家手里拿回来弄去招标,也需要一个合理的补偿办法。这个问题目前没有解决,这块地因此搁置放空。

"走吧,没时间耽搁了,没事。"他拍拍叶家福的肩膀,"我要从这里走过去,无论水多大。不要挡,陪我吧。"

然后蔡波找赵荣昌汇报情况。事情不像周兴宜电话里讲的那么简单,周兴宜看中的城西那块地来历很复杂,不好办。

叶家福长叹一声,服从了。

赵荣昌答应了。

他让赵荣昌居中,前边开路的是刚才下水探路的几个年轻人,然后才是他和赵荣昌及秘书,丁秀明几个人殿后,三人一组,互相照应。

隔天他离开本市时给赵荣昌打了电话,说与蔡副市长谈得不错,双方人员开始就一些细节问题深入探讨。希望赵书记有机会的话关心过问一下。

他们下水前进。前方公路上,几辆车一起亮起大灯,为他们照亮道路,大雨之中,车灯光散乱飘忽,只见得眼前黄乎乎一片,哪里有路,全是大水。一行人在水中缓缓前进,脚步在水里越踩越深,水面从脚踝一点点向上,漫过小腿,淹及膝盖,一会儿功夫,那水已经淹到了腰际。

周兴宜很高兴。初次见面,匆促相逢,赵荣昌虽然不能亲自出面请吃饭,也已经安排得很周到,很给他面子。

丁秀明紧张,在后边喊了一声:"叶副书记,行,行吗?"

赵荣昌当即给蔡波打了电话,交办两件事:一是让蔡波先听一听,与周老板探讨一下项目。蔡波副市长分管这一块,情况比较清楚。第二件事是让蔡波晚上宴请周老板,表示对有心前来投资的企业家的热烈欢迎。

叶家福侧耳听,那一刻坏了:他身边的赵荣昌突然一脚踩空,整个人没入水中,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叶家福回头一看呆了,即扔下手中的手电筒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却什么都没抓住。

赵荣昌表了态,非常欢迎周老板到本市搞项目办企业。具体事情可以先跟相关领导和负责部门谈,需要的话他再出面。

秘书在一旁失声大叫。涉水队列顿时混乱,一听说赵荣昌不见了,众人一起发慌,前头的掉头往回,后边的往前拱,手电筒光柱在水面上乱晃,人声杂沓。

他的豪门集团正在迅速扩张,打算以省城为基础,拓展周边城市,也扩展经营领域。他们认为赵荣昌这个市非常值得注意,近几年经济发展很快,后劲很足,人流活跃,酒店餐饮娱乐业的前景很好,因此他们联合若干合作伙伴,准备投入巨资,到本市开发项目。他们已经做了大量前期工作,看中了城西的一块地,认为在那里可以投建一个综合项目,先搞一座五星级大酒店,此后配套开发其他餐饮娱乐项目。这件事需要请赵荣昌予以支持。

叶家福站直身大吼:"镇定!别慌!不要动。"

然后周兴宜拿出一份材料呈交赵荣昌。这才是实质性事情,是周兴宜请出张同海,再奉上一份难得见面礼所要解决的事项。

他看见前边水面隐隐约约似乎有个什么在晃,扑过去一抓,竟然抓个正着。

"谢谢周老板。"他对周兴宜指了指办公室的侧墙,"我会把它挂在那里。"

是赵荣昌。

赵荣昌没有假意推托,也没有多说,点点头,把礼物收了下来。

那段路面下有一个窨井,安有井盖。洪水从井下涌出,把窨井盖顶开了,赵荣昌不巧,一脚踩进窨井,整个人直滑下去。他很镇定,下水后憋住气,四周摸摸,知道是怎么回事,再顺水往上窜,冒出水面时被叶家福一把抓住。

周兴宜表示做点努力,不值一提,赵书记喜欢就好。

"赵书记没事吧?"叶家福大喊。

"真是难得啊。"赵荣昌感叹。

"快走。"赵荣昌吐一口水沫,"水还在涨。"

是他一个朋友在北京琉璃厂的古董店里了解到线索,通过人介绍找到藏家,最终淘到的。藏家很喜欢,舍不得放,他们想了很多办法。

一行人顾不得说话,匆匆前进,几分钟后终于出水上岸,全数安全。

"周老板是从哪里找到它的?"赵荣昌问。

他们上了车,冒雨急赶区行政中心。

这个周兴宜会讲话,让他这么一说,好像比得上圆明园流失文物从海外讨回来,理所当然。事实上哪怕这一楹联真的出自赵家先人之手,也不意味着此刻赵荣昌拥有当然产权,周兴宜要完璧归赵,除了需要费尽心机仔细琢磨,安排人去各地书画市场多方打探,肯定还需要投入重金。

在车上,赵荣昌浑身淌水,从里到外全都湿透。叶家福找块毛巾让他擦头上的水。他忽然冒出一句话:"这叫什么?灭顶之灾?"

"赵书记祖上的东西,怎么能流落别家?应当完璧归赵。"周兴宜说。

说的是落入窨井,水深没顶。他心里说的只是大水吗?

楹联撰写者为赵普。赵普是赵家先人,前清人物,曾经官至河南巡抚,是当年一个重臣,算起来,赵荣昌是其六世孙。

叶家福说:"书记,你顶得住。"

但是周兴宜算得很准,知道其他字画对赵荣昌可能有如废纸,他这张不一样,会让赵荣昌感觉特别厚重,不说是一种风雅文化物品,即使是一包毒药,赵荣昌也会照单签收。为什么?不在纸上的几个字写得怎么好,摘的是哪位名家诗文,也不在于它到底值多少钱,对赵荣昌而言,这副联的最大意义在于其落款,以及上边盖有的图章。

赵荣昌笑了一笑。

赵荣昌却不同,他基本上是个门外汉,能写一手好字,却不懂书法,也不收集名家字画。赵荣昌大学读的是历史,虽属文科,毕竟与中文各有侧重,他本人对诗文词赋研究不多。周兴宜送来的这副对联,文句读来有些印象,知道可能是某位古代名家的诗句,却不敢肯定那是谁的。送礼这种事讲究投其所好,对赵荣昌这样的人,送字画几乎就是明珠暗投,效果不会好,人家收不收也还是个问题,因为这么薄而又薄的几张纸看上去很不起眼,可能价值连城,也可能一文不值,搞不清楚,却还得当一个大人情,值得吗?

赵荣昌在道林区防汛抗旱指挥部换下湿衣服,匆匆擦干头发,即听取汇报。其时道林区南部数乡镇已经处处报警,全面受灾。这时是午夜后两点时分,赵荣昌吩咐立刻检查道林区属下各乡镇第一把手此刻都在哪里,特别是南部受灾严重的数乡镇的书记们,现在都在干些什么,他要跟每一个人通电话,听他们讲灾情和抗灾情况。

时下有许多官员喜爱书法,擅长题词,身居重要岗位,有助结交书法名流,办公室面积足够,可以辟一个角落,安一张大桌,不时挥毫泼墨。无论确实是文化水平高,或者仅为附庸风雅,常见他们活跃于各类书法展览、活动与机构中,其中更有一些人不止热衷展示个人书艺,还热衷于收藏。于是就开辟了一条可资有求者充分利用的渠道,无论求事求财求项目或者求官都可以采用,这就是送字画,送的当然不是自家小儿在书桌上的涂鸦,必须是古今名家字画。这种东西比较隐蔽,冲击性不会特别大,不就是几张字纸吗,不是一捆一捆的人民币。但是它们又是价值连城,拿到书画市场上套现,几十万几百万就有了。要是家里有房,碗里有肉,一时不需要这个钱,那么就捂着吧,字画翻着倍涨,比股票还要凶。所以很值得收藏。

通话中出了个岔子,在后坑镇。

赵荣昌相信。赝品很难出现在这种场合,而真品则可称无价。周兴宜这份见面礼掂在手上轻得不能再轻,对赵荣昌却重如泰山。

后坑镇在道林区最南端,位于江流下游,地势最低。镇政府所在地后坑村是个大村,一千多户人家,四千多人口,村周围鱼塘众多,许多农家以淡水养殖为生。由于地势低水网密,后坑镇首当其冲,灾情惨重。从昨日中午开始,大水漫出鱼塘,浸入村庄。镇干部竭尽全力,动员村民转移,村民们扶老携幼,拉家带口,一些村民转移至村中亲友楼房处暂避,大部村民转移到村后边小山上。该镇镇长在小山上用手机向赵荣昌报告说,由于水大风大,后坑村灾情严重,鱼塘损失不计其数,房子也倒了一大片,有半个村子没在水里。

"难得啊。"

"死人没有?"赵荣昌追问。

周兴宜说:"特地请专家看过,是真迹。"

"还不,不清楚。"

赵荣昌脱口道:"真是他吗?"

"给我搞清楚!"

这是一副楹联,装裱精细。字纸和装裱都显得古旧,不是当今作品。联面两句各五言:"世事浮云变,此心孤月明"。字体苍劲,很见笔力。

放下电话后,赵荣昌即追问:"为什么是镇长在那里?江英呢?"

周兴宜给赵荣昌带来一份非常特别的见面礼,仅从礼物本身,就可知周老板为这次见面所作的案头准备,绝非常人能比。

这一问问出了问题:后坑镇的书记江英不在现场,目前被水困在镇外。江英比较特别,女性,是道林区副区长兼镇委书记。江英原在道林区的前埔镇当书记,去年道林区换届时提起来当副区长,派到后坑兼书记,因为后坑镇是道林区一个人口大镇,又属经济相对落后镇,需要加强领导力量,江英被认为是比较能干的年轻女干部。

当天赵荣昌原安排与几位干部谈话,他让秘书立刻调整时间安排,然后通知周老板,请他到办公室来。

前天下午,江英与镇长到区里开会,安排抗灾,会后接到家里电话,得知女儿感冒,发高烧。江英数年前与丈夫因感情不和离异,女儿随她。由于江到后坑任职,经常不在家中,女儿交由外婆照料。江女七岁,已经上小学,身体比较弱,经常感冒发烧,这次发烧发得很不是时候。

赵荣昌让他等几分钟,回头联系。

镇长得知了情况,他打包票,让江英尽管回去看看孩子,镇里的工作他去落实,没问题,让江英放心。江英说:"只好先这样。"

"没关系。那就明天?"

她回家去了,孩子给送进医院,挂了一夜瓶,昨天上午烧退了,江英把孩子交代给母亲,自己上车即往镇上赶,这时早就满天大雨。后坑地处低地,别地方还没成灾,那里已经一片大水,江英没能走到位,被挡在两公里之外的一座小山包上。山包下有一条小河,平日里河水平顺,此刻满河汹涌,河水漫过河床,淹没道路,车辆无法通行。从昨天下午直到凌晨这个时候,江英千方百计,一直没能越过那面大水,她困在小山包上,呆在车里,拿手机遥控,心急如焚,听任后坑村成片房屋在洪水里倒塌。

赵荣昌告诉他不凑巧,当晚恰有一个接待。

"给我接她。"赵荣昌下令。

"或者晚上赏个光,请赵书记吃饭?"周兴宜邀请。

电话接通了,江英在电话里哭:"赵书记,这里水太大,我过不去。"

不是,人家已经到了,住进市里一家外资酒店。

赵荣昌说:"你回家吧。"

赵荣昌问:"周老板在省城吗?"

"赵书记,赵书记,没有办法啊。"

"想去拜访一下赵书记,不知道书记什么时候有时间?"

"不要说。"

长假过后,赵荣昌回到市里。周兴宜显出了足够的耐性,在搬出张同海这么一位重量级人物之后,他并没有急切跟进。过了半个月才给赵荣昌打来一个电话。

赵荣昌告诉她,刚才他和叶家福,还有区委女书记丁秀明等人从江堤排灌站下来,面前也是一片大水。后退可能比较安全,前进可能是灭顶之灾。大家只能往前走,身为一方领导,这种时候,不能只知道保命,不可能有其他选择。

他知道这个人自会找上门来。

"你孩子病了,你应当尽母亲的责任,这个对。你还是道林区级别最高的镇书记,你那个镇受灾最重,房子倒了一地。但是所有镇书记里,只有你不在现场。"

领导走后,大家各自离开。周兴宜很周到,守在门边送客,欢迎各位领导再次光临。他跟赵荣昌握手时用了点劲,并没有当众说出其他台词,赵荣昌也不动声色,道别一声,什么都不提起。

江英痛哭。

原来领导找他的事情是这个。

"哭什么。"赵荣昌厉声,"自己去想办法!"

"领导放心,我知道了。"赵荣昌说。

十几分钟后,叶家福手机铃响。叶家福一看屏幕显示是蔡波,即走出房间,到外头走廊才接了电话。

"我让他自己找你去谈。"张同海补了一句。

"老叶,你想个办法!这样不行。"蔡波急切道。

赵荣昌稍一愣,随即明白:领导指了指一旁的周老板。

是江英把电话打到蔡波那里去了。蔡波在担任副市长之前长期在道林区任职,江英是他一手重用起来的干部,两人走得很近。江英挨了赵荣昌训斥后,情急中打电话找蔡波哭诉,蔡波在路上,赶往市境最南边的一个沿海县,他挂钩在那个县。接江英电话后蔡波急不可耐,却不敢直接找赵荣昌,把电话打到了叶家福这里。

赵荣昌与张同海在轿车边握手道别,张同海轻轻交代了一句话:"他的事你可以帮一帮。"

"江英拿车上的备用轮胎,说要套着游过去,这不是要人家女干部的命吗!"

整个吃饭时间,赵荣昌都在等张同海发话说事,领导却始终脸容安详,正襟危坐,听听这个下属家事,问问那个部下近况,没跟赵荣昌提起其他事情。饭后,大家乘电梯下到大堂,走出大门,领导的车已经停在门边。周兴宜又适时露面,在门边欢送省长,以及各位领导。

叶家福告诉蔡波,赵荣昌自己刚才亲自涉水,途中落入淹在水下的一个窨井里。如果不是被他刚巧从水里揪住,本市市委书记可能已经给大水冲得无影无踪了。

周兴宜敬完酒就离开了。这种场合,作为此间老板他应当露一下面,对贵客表示尊重,服务周到,当然也不宜久呆,毕竟大家并非一路,今天这里聚的都是重要官员,更多的还是私谊。

"这是干什么?自杀吗?没到那个程度啊,哪怕没救了也不能这样发狠啊!老叶你得劝劝他。"蔡波叫。

赵荣昌点点头。

蔡波是在暗指赵荣昌碰上的灾祸。赵荣昌消失数日,刚刚归来,不管遇到了什么,还得面临什么,总之陷进案子,前景未卜,心情不好,情绪异常,这是肯定的。赵荣昌不听劝告,涉水历险,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与平日里平稳持重的风格大不相同。他训斥江英,逼迫下级,似乎非把属下官员逼成抗灾烈士不可,也与往常相悖。这为什么?是因为自己身遇麻烦,情绪大发作吗?

他跟场中每个人敬酒,看起来跟多位早是熟人,碰了杯还要客气几句。赵荣昌与他是初识,他给赵荣昌送了张名片:"请赵书记今后多关照。"

叶家福说赵荣昌眼下发狠也属正常,他正在火头上,别去烦他。不管赵荣昌情绪怎么样,此刻确实是非常时期,台风大水,灾情骇人,这种时候没有官大官小,无论男干部女干部,只要是基层官员,只有一个道理。

周兴宜保证此酒来历纯正,绝对不假。今天赏光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他要是误上一瓶假酒,以后哪里有脸再见省长。

"蔡副你清楚的。"叶家福说。

陈昭打趣:"今天借周大老板一块宝地聚会,老板不错,很慷慨。这个路易十三瓶子肯定是真的,里边的酒我们不知道。"

天降大灾之际,基层负责官员听任辖下灾民受灾丧命,躲在一边自求保命,那不是责任心问题,算得上犯罪了。有的基层官员平日里不怎么样,吃吃喝喝为所欲为,到了天降灾祸,地动山摇的时候,硬着头皮还得顶上去,该死就得死,很少有谁敢跑,因为这种时候不一样,不论有多大的生命财产损失,责任官员有没有坚守在抗灾现场非常要紧,有的话可称负起职责,否则就属另一种性质,灾害所有损失都要算到他头上,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蔡副身为副市长,在基层当过主官,这个道理当然非常清楚。

张同海把手一比:"问他们。"

"她又不是不上去,是进不去!"他还要替江英抱不平。

他问张同海:"省长,今天这酒还行吧?"

叶家福建议蔡波冷静对待。他说自己刚挨过赵荣昌一训,赵荣昌不听劝阻徒步涉水,他挡道不放,赵训他是不是也不听指挥了?他一时觉得很难接受,回头一想还得理解。替赵荣昌考虑一下此刻的处境:碰上那种麻烦,背着无数猜忌和传言,不知道明天会不会灭顶,他还得赶回来指挥抗灾,把女干部往水里赶,把灾民往山上拉。赵荣昌心里好受吗?无论好不好受,总之他得承受,而且必须承受住。

是这里的老板周兴宜,四十左右,个子不高,很结实,理个平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精明和干练。

"在这个位子,干这种活,大家一样。"叶家福说。

当晚席间有个小插曲:大家敬酒聊天,气氛融洽之际,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拱手向省长问好,向各位领导问好。

蔡波一声不吭。

领导笑了笑:"茶不错。"

叶家福让蔡波别烦赵荣昌,否则效果不好,纯粹找骂,赵荣昌肯定责怪蔡波心思不用在抗灾,替江英求什么情。叶家福正在调武警的冲锋舟过去帮助江英解除困境,眼下后坑周围一片大水,又是在夜间,方位很难确定,难度很大,估计要费点时间。

赵荣昌点头。

"拜托你了老叶,哎呀,"蔡波叹了口气,"我很着急,真的,你知道。"

领导问:"你那个云山雾?"

叶家福不予应对。

赵荣昌低声报告:"给领导带了几盒茶,我让司机放到车上了。"

半小时后武警冲锋舟赶到了后坑外围,在一个大水围困的小山包上发现了江英的越野车。江英和驾驶员已经不见踪迹,手机无法打通。不仅她,整个后坑镇的电话和手机全部失去联系,因为该镇全面停电,附近山上的通讯机站停止了运行。

"你不知道他,我知道。"领导说。

赵荣昌听了汇报,一言不发。

旁边一位厅长接口,让领导放心,赵荣昌这个人放纵不了,只会过于节制。

冲锋舟奉命直接赶往后坑村,找到安置群众在村后山头避险的镇干部。冲锋舟上备有步话机,是此刻唯一能够依靠的联络工具。

"在下边当书记,要懂得节制。"

天边蒙蒙发亮,雨势略减,叶家福终于从步话机里得到了来自后坑村的消息。

赵荣昌说:"喝得少了。"

"灾情严重,灾情严重,"镇长报告,"全村房子倒了大半。"

赵荣昌敬酒时,领导问:"荣昌还能喝一点吧?"

叶家福把步话机交给赵荣昌,赵荣昌追问镇长:"灾民情况怎么样?有死亡吗?"

张同海点名赵荣昌当晚一定要到,肯定有些事要交代,但是他不马上说,赵荣昌也不急着问,听其自然。当晚聚会气氛很好,领导谈笑风生,心情很舒畅,喝的是洋酒,居然拿出了路易十三,一瓶上万,顶级物品。众部下挨个儿过去给领导敬酒,一人一杯,必须喝得一滴不剩,领导只需抿上一口,这是约定俗成,然后领导回敬大家,也是一人一杯,领导喝一口,部下必须一饮而尽,这个不能含糊。

镇长报告,及时转移到山上的灾民目前情况稳定,有两村民找不到,失踪不测。

赵荣昌叹气:"我明白,您跟我说过。"

赵荣昌了解村里被困灾民的情况,让镇村干部配合武警的指战员,赶紧进村解救。结束通话前他问了句话:"江英呢?在哪里?"

"你就是这个样子。"领导摇头,"这个事没希望。"

镇长报告说江英在,晕倒于地,人事不省,现在情况好一些了。

赵荣昌承认:"确实还想争取一下,从长远看很有必要。"

"只差一点就没了命。"镇长说。

"你还不死心啊。"他笑笑。

横下一条心,靠着两个轮胎,她和驾驶员居然强渡了那条河。

赵荣昌回答,原先约了铁路分局的人,打算一起吃饭。

4

"荣昌今晚原本有安排?"

台风过后第三天,赵荣昌召集碰头会,把分别下县的市领导全部召回,一起凑了情况,对下一阶段抗灾急迫事项做了安排。此时已经风过雨停,情况基本稳定。

张同海稍晚了几分钟才到达,坐下来后跟大家寒暄,还问了赵荣昌一句。

会议结束前,赵荣昌宣布说,市长黄仁德所乘航班于今天中午到达北京机场,然后将转乘往本省的航班赶回来,预计黄昏回到市里。今天晚上他会跟市长研究当前工作,接下来抗灾这一摊就由市长负责抓,大家听市长安排。池长庚这一段管全面,要多跟市长沟通情况,市长出去二十多天了,发生了不少事。

那天在金辉厅聚会的都是熟人,厅长们主任们,身份都与赵荣昌相当,除了职务,一桌人最大共同点就是都与张同海关系密切,不是直接跟过领导,就是曾被领导慧眼看中,多方关照,一手提拔起来。张同海对这一批下属特别阳光雨露,隔一段时间总要找个机会把大家叫来聚一聚,于心照不宣之中,增强彼此的认同与关联感。

与会者个个埋头记录,没有哪一个试图抬眼,交换眼神,或者交头接耳。事实上这只是表面的平静如常,场上每一个人都听得出赵荣昌平淡语气中的惊涛骇浪,几句话给大家的震动丝毫不亚于刚刚离境的那场台风。

赵荣昌不说话了。

显然赵荣昌没完,果然又要离开了。台风已经吹过,市长即将归来,这边没有急迫情况,不缺大员镇守,赵荣昌需要面对的那些事情得继续再去面对。几天前赵荣昌突然归来时自己宣布过,因为情况紧急,省里让他"先回来"指挥抗灾,这话里已经包含了紧急情况过后还得再去省里"配合工作"的意思。赵荣昌需要去"配合"什么工作呢?大家都知道,那边抓了一堆人,有大老板,有大官员,大老板是黑老大,在本市要了一块宝地盖房子,事经赵荣昌亲批。涉案的大官更严重,常务副省长,赵荣昌是他的老部下,二者多年来关系密切。

陈昭点点头。

赵荣昌交代了工作,却没有明确说明自己要去哪里,去干什么,谁通知他去。在大家心目中,这一切都在不言之中。此刻赵荣昌还是市委书记,他犯的事情或者是目前已经发现的问题还不足以对他采取相应措施,但是案情的发展或者已经发现的问题都需要他做出相应说明,在其涉案事项不到可以公开披露程度时,有关部门还不能正式通知本地相应机构和相关领导人,因此情况就显得扑朔迷离,暂时处于不甚明确状态,进入这一阶段的负责官员处境相当尴尬,他还得工作做事,出席各种会议做所谓重要讲话,包括反腐倡廉一类重要讲话,他的身边却已经满城风雨,大家都在拭目以待,等着看该领导怎么突然从人们的眼睛中消失,最终下场如何。与之关联较紧的若干人等则忧心忡忡,唯恐祸及自身。

"是领导的意思吗?"

碰头会散会时,气氛不似往常,大家起身匆匆离开,声响格外少。

陈昭笑笑:"有什么不好?"

蔡波走过去问了句话:"赵书记还有什么交代?"

他问陈昭:"怎么会安排到这个地方?"

赵荣昌摆摆手:"没事。"

当晚他提前十分钟到达。陈昭已经在金辉厅里张罗。这个厅位于夜总会顶楼,为其餐饮部最豪华的一个包间,包间大如舞厅,分休息区和用餐区,休息区摆有皮沙发,有如会客室,用餐区则有一张可坐二十人的大餐桌,餐桌和桌旁座椅都是红木家具,堂皇气派。包间里的装修金碧辉煌,处处考究。赵荣昌见多识广,看了也暗暗称绝。

当天黄昏,市长黄仁德回到市区。他在路上接到电话,赵荣昌让他归来后即到办公室找他,有事商量。

当天下午,陈昭给赵荣昌发了短信,告知时间与地点:六点整,豪门夜总会七楼金辉厅。赵荣昌回了条短信,称知道了。

"让黄市长辛苦。"赵荣昌说。

打电话的是老朋友陈昭,现任省政府副秘书长。陈昭和赵荣昌电话里谈论的"领导"就是张同海,彼此不需要多加说明,因为都很明白,陈昭在省政府里是跟张同海的,为领导大秘,协助工作,帮助安排,出点子当参谋。领导还配有处理具体事务的秘书,那是小秘,要听陈昭这个大秘的。陈昭与赵荣昌很熟,因为他们是前后任,赵荣昌到市里任职之前也是省政府副秘书长,也跟张同海副省长当大秘。赵荣昌调任时向张同海推荐陈昭接替,领导听了他的意见,陈昭即从办公厅副主任升任副秘书长。

黄仁德答道:"没关系。"

对方说,晚上的时间地点他会用短信发上。

两人在电话里显得分外客气。显然黄仁德心里有数,如今通讯发达,不受国境线太大影响,身为市长,虽然出国一二十天,该听到的消息黄仁德肯定能够全数听到,不论是天灾还是人祸。

"估计有。晚上你问他吧。"

黄仁德是参加国家部门组织的一个市长专题考察研究活动而出访美国的,类似活动具有专题培训性质,与一般工作性访问有别,考察内容比较集中,探讨事项比较具体深入,时间也略长。黄仁德比赵荣昌大两岁,来历与赵荣昌不同,不像赵荣昌长期任职省机关,再从省里下到基层,黄仁德从基层起家,从乡镇书记一直干到市长,几个台阶一步步踏过,他不是本地人,如其自嘲,"老窝"在本省西部一个山区市,大学毕业后他一直窝在其"老窝",步步上升,几年前才从当地副书记的任上提升到本市当市长。黄仁德这种地方官见多识广,基层事务熟悉,擅长运作,也比较霸道,爱抓权,喜欢拍板说了算,他当第一把手会很有魄力,作为副手不会太服帖。他与赵荣昌合作几年,两人来历性格不太一样,相处却还好,因为赵荣昌控制得住局面,黄仁德对赵荣昌也比较尊重。毕竟都是过来人,互相会掂重量,用官员们私下里的话,叫做"称重",对黄仁德来说,赵荣昌的重量不容易掂清楚,但是肯定不轻,除了赵荣昌个性沉稳,心思很深,喜怒很少形于色,不会让人轻易琢磨透外,他的背景比较特别,上层资源丰厚,不是只在基层打滚的人所能比,所以黄仁德虽然始终与赵荣昌留有一点距离,却也总把"听赵书记的"挂在嘴边,两人合作共事,赵荣昌大处把定,黄仁德具体运作,倒也相得益彰。

赵荣昌问:"领导找我有些事情?"

此刻情况有变,两人面前都出现了意外变数。

"我要向领导报告,你的态度非常端正,不必传达领导要求,已经郑重表态。"

当天晚间,黄仁德到达赵荣昌办公室时八点已过。黄仁德一路赶,家都没有回,别说倒时差,晚饭都没正经吃上,只在高速公路休息区叫了盒饭,吃了半盒,嘴巴一擦,上车直扑赵荣昌的办公室。

对方告诉赵荣昌,领导知道赵荣昌贵为下边书记,事情特别多,加上天性敬业,国庆节期间肯定不会闲着,不会窝在家里睡觉,估计叫出来吃饭都有点困难。但是无论有多少困难,今晚一定要叫上赵荣昌,告诉他,这是领导要求。

赵荣昌还是那句话:"市长辛苦了。"

"当然,好好学习。"

黄仁德说:"不要紧,没关系,哈哈。"

"值得学习?"

黄仁德是大块头,比中等个儿的赵荣昌高出快一个脑袋,身材称得上魁梧,两人站在一起,黄仁德腰板一挺,身量上更具派头,赵荣昌不哼不哈,气势上更胜一筹。两人握手的时候,黄仁德习惯性地笑笑,很爽快,努力表明此刻一切如常,虽然明摆的此刻确实不比往常,赵荣昌情形堪忧。

对方笑:"赵书记态度不错。"

"赵书记有什么吩咐?"黄仁德问。

"再怎么也得推啊。"赵荣昌表态,"告诉领导,我没问题。"

把黄仁德如此请来,赵荣昌当然有话吩咐,但是却没多说。台风以及下一段抗灾的情况,让池长庚具体跟市长汇报。其他事务也都各自有人管,不需要他再交代。此刻他跟黄仁德最应当交谈的其实是他自己的事情,他到底碰上什么了?眼下到什么程度?接下来可能会怎么样?对本市工作有什么影响?有什么事情需要应急安排?值此非常时刻,不谈这个还谈什么?却不料赵荣昌绕开了,并不涉及。

"推不掉?"

"我考虑,那件事情还得请黄市长牵头,抓紧促一下。"赵荣昌说。

赵荣昌说:"糟糕,碰上了。"

赵荣昌提的是象山开发区的引水工程,这个工程正在紧张建设中,资金却未能及时到位。市长出访之前,赵荣昌曾经交代过,让黄仁德抓紧研究,排进资金盘子。黄仁德答应了,也排进了市长办公会议题。不料省里临时通知黄仁德去开会,市长办公会后延,待黄仁德从省里回来,管财政的副市长又到北京跑项目,紧接着黄仁德自己又去出访,事情便拖了下来,直至现在。

"推掉吧。"对方道,"领导让我招呼聚一下,点你大名了。"

"赵书记放心,我尽快安排。"黄仁德表态。

"有啊。"

"黄市长清楚,这个工程牵动全局。"

"晚上有安排吗?"来电者问。

"我明白。"

两年前,国庆长假期间,赵荣昌回到省城家中。节日刚过,十月二号下午,他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

所谓"牵动全局"指的是这个引水工程是象山半岛开发关键项目,工程之所以有资金问题,是因为它本不在今年的项目盘子里,原定明年才正式上马。年初,赵荣昌提出新的想法,主张根据新情况,调整工作方案,加快进度,把象山开发区建设往前推,相应的要让引水工程先上马。赵荣昌的这个思路在班子里讨论了数次,最终得以通过,由于项目调整,资金盘子出现了问题,必须再行组合拼凑。黄仁德对赵荣昌的新方案从未提出过不同意见,但是态度并不积极,相关资金问题一直拖而未办,表面上是这个开会那个外出,坐不到一起研究,具体原因很多,实际上很大程度上是黄仁德没太认真,不在状态上。这一点赵荣昌心知肚明。

2

此刻黄仁德刚刚归返,赵荣昌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前途未卜,两人交接时,赵荣昌不讲别的事,只谈这个,可见其在赵荣昌心中的份量。

显然是轮到了赵荣昌。

黄仁德说:"赵书记,回头我理一下,排个时间。"

新任省委书记谭华在紧急会议散会之际突然喊住赵荣昌,让他到台上休息室去,赵荣昌听到招呼时心里一跳,旁边与会者也都在面无表情中显出紧张。这为什么?大家心里有数,123案还在发展,新任省委书记此刻到来,肯定会强化办案力度,与张同海密切相关的人和事,此刻首当其冲。

赵荣昌点头,难得地发了句感慨:"抓紧点吧,只怕时间不多了。"

赵荣昌与张同海关系特殊,在本省本市根本不是秘密。但是此时此刻,几个抢拍抢播的新闻镜头能解决什么问题?

黄仁德笑:"书记说什么呢。"

赵荣昌这是为什么?在张同海消失之后,他立刻需要一个新闻画面,让此间众多官员百姓看到他依然呆在自己的位子上。事实上,蔡波原先要求安排记者随行也是出于相同原因,尽管还不知道张同海出事,123案已经沸沸扬扬,蔡波希望让赵荣昌利用各种机会多曝点光,以免外界胡乱猜测。赵荣昌没领情,打发记者走开,可能认为还不必担心太多,待到听说张同海出事,情况立刻不一样了。

赵荣昌问:"情况你都听说了吧?"

赵荣昌看了新闻,吩咐秘书给电视台长打电话,传达他的口头表扬。

黄仁德表示自己已经听说了一些。他感到很意外,不可思议,省里是怎么搞的?怎么会这样?

当晚,赵荣昌陪同省发改委领导考察象山半岛的新闻在本市电视新闻节目里播出,为本地新闻的头条。为了这条新闻,两位电视记者疲于奔命,累个半死,早晨被赵荣昌打发走,中午被一个电话紧急召回,匆匆拍了一点画面,再匆匆赶回台里,因为需要马上编片,否则赶不上晚上新闻。书记要求这条新闻当晚要出,粗糙一些,画面少一点不要紧,时间必须保证。当天两位记者就像逃难一样,一分钟都不敢耽误,赶到台里时,时间所剩无几,两人用尽吃奶之力,在新闻上稿截止时间的最后一刻编完片子,完成了任务。

"世上事有果必有因。"赵荣昌说。

他不做任何解释,秘书也不敢多问,赶紧去打电话。书记有令,电视台当然不敢耽误,立刻调车调人,紧急行动,恰在领导们下午的考察日程开始之前赶到。

他转开话题,指着办公室侧墙问:"我这副楹联黄市长听说过吧?"

他让记者们马上回去,当场打发走。哪想到只过几个小时,他改变主意,临时下令,又要记者过来。

黄仁德知道这是赵荣昌祖上留下的手迹,他问赵荣昌,这位赵普老领导好像职位很高?是宰相吗?赵荣昌告诉他没那么大,官至巡抚,相当于部级吧。他查过资料,当年他们家这位老领导也曾经历坎坷,刚因为治理黄河有功受到表彰,紧接着就有人向朝廷举报,称其利用治黄中饱私囊,贪赃枉法。他因此遭遇灭顶之灾,被打入大狱,眼看性命不保,幸而朝中有人替他喊冤,皇帝亲自过问案件,最终认定是被诬告。

赵荣昌说:"这个用不着。"

"这副联应当跟那一段经历有关。"赵荣昌说。

今天上午从市区出发前往象山之前,电视台已经派有两位记者守在宾馆门厅里,准备随队拍摄采访,赵荣昌认得那两个记者,出发前在宾馆门厅一见,随口问了一句:"干什么?"记者报称领导让他们今天跟书记,赵荣昌回头就追秘书,问这怎么回事?秘书报告说,是蔡副市长交代他安排记者的,蔡副市长说,今天活动比较重要,让电视台来拍一拍。

他对黄仁德解句,说近些日子在办公室,闲来他会一遍遍琢磨楹联里他的先人录写的苏东坡这两句诗。"世事浮云变",说的是人间事风云变幻,"此心孤月明",表达自己的一种心志,孤寂的,郁闷的,痛苦的,也是坚定的,旁人不甚理解,只有自己明白,还有天上的月亮知道。这两句诗里有一种情绪,通过它可以感知当年先人的处境与心境,此时此刻他琢磨这一副联,几乎就像在与先人对话,彼此格外能沟通理解。

那天中午午饭前,赵荣昌办了两件事。他亲自打了一个电话,交代本市下边一个县的县委书记为他准备一箱茶叶,是当地产的"云山雾"。另一件事是交代秘书办的,让秘书直接联系市电视台长,要求立刻抽一组记者赶过来,拍摄省发改委领导考察象山半岛的新闻资料。秘书大张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

黄仁德点头:"这些字一定很值钱。"

得知张同海涉案消息时,赵荣昌恰陪同省发改委一位副主任在市境北部的象山半岛考察,随行的还有蔡波等人。考究过程中,叶家福给赵荣昌转来一条短信,报知张同海可能涉案,赵荣昌看过后没有任何表情。

赵荣昌眉毛扬了一下,似乎有话,可能想问一问黄仁德怎么知道这些字值钱,是不是在外边听到什么了。但是最终他什么都没问。

张同海是高官,本省常务副省长,老资格重量级领导,传闻中可能接任下一任省长,现在忽然从人们视线中消失,在机关单位酒馆茶楼间引发无数议论,也为电信部门的短信服务业务创造了巨额信息流量和利润。几天后人们的传闻得到证实,张同海涉案,与123豪门夜总会相关。

"有的东西不是值钱,是无价。"他说。

情况果然如蔡波推测,123案滚雪球般发展,随着周兴宜记忆力的不断改善,一个又一个官员被拖入案中。一些涉案官员又交代出其他案件,123案无论横向纵向都在迅速扩展,有如当年周兴宜豪门夜总会的迅速扩张。几个月后,张同海忽然从本省电视新闻镜头里消失,123案翻开最具爆炸性的一页。

黄仁德回应:"是啊是啊。"

赵荣昌板着脸,不吭一声。

"听说张副省长的事情吧?"赵荣昌问。

所以蔡波认为接下来会比较严重。

黄仁德摇头:"真没想到。"

省城传闻,周兴宜涉案之初不开金口,问起什么,都称记不起来,可能认为自己的后台保护伞很硬,他们会帮他想办法。随着案子的深入查办,看来他已经撑不住了,不再"知道我是谁吗?"不再对自己的保护伞抱有幻想,明白此时此刻再也没有谁有胆量、有可能出面保他,对他而言只剩下坦白交代一条路。这时候已经不可能"你们到底要搞谁?"周兴宜的记忆力需要有所恢复,想起谁就得说谁,包括他的保护伞。这些人有什么事迹值得周兴宜说一说?毫无疑问,一定都是权力在握者,一定都为周兴宜提供过保护和帮助,同时也一定都从周兴宜那里得到过回报,这种回报绝对不会是一条烟两瓶酒,会是大额甚至巨额钱财。

张同海出事后不久,赵荣昌曾在一个晚间去张宅登门,张家在省政府管理局一处住宅小区的省长楼里,赵荣昌去时,好大一个张宅黑乎乎的,一盏灯都没有,敲了半天门,张夫人在屋内猫眼里看出是他,让他进了门,一句话没说,眼泪哗就下来了。张同海出事前,张宅门庭若市,此刻已经变得有如夜半坟场,除了鬼魅,没有哪个人敢去。这种时候赵荣昌去张宅干什么呢?送几盒"云山雾",张同海好茶,喜欢几种茶交替喝,其中包括这种地方产品,近几年他定期给张同海送。前些时候张同海给他挂电话还问起新茶是不是出了?他告诉张同海已经备了几盒,待回省城就送过去。哪里知道没待见面,张同海就进去了。

"据说周兴宜已经开口了。"蔡波说,"接下来会比较严重。"

"都知道他是我的老领导,我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赵荣昌对黄仁德说,"这种时候我躲在一旁或者前去登门都改变不了什么,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据蔡波了解,此时已经有一些官员陆续落马。第一批人物是123当夜浮在面上的,包括给行动小组打电话的市公安局康副局长,还有在夜总会里被查获的人员,比较准确的消息是:已经有两个厅级,十数个处级官员当晚被现场查获,分别在夜总会里接受性服务,分别来自省直和市直权力部门。当晚虽不在现场,却在近期内出入于豪门夜总会的官员也已经被列入调查视线,据传该夜总会保留有大量监控录像资料和相关记录,调查人员从中查出了许多人员出入信息,盯住了被记录在案的一批官员,据说有若干高官。这批人里,当有一些并未涉及非法事项,只是因为各自原因到夜总会消费,或公款接待,或吃请,但是肯定也有一些与123当晚被查获的官员一样,在这里涉赌、涉黄,甚至涉黑,调查人员正在一一追查。

"他还能喝上你的茶?"黄仁德问。

赵荣昌评说:"关键不在其多。"

估计应当还允许家属送点生活习惯用品。张同海毕竟当过省领导,尽管犯案被审,在没有认定罪行依法判处之前,只要能够认清形势,采取合作态度,当还可以得到一定礼遇,也算一种人道吧。按大家的经验常识分析,一位旧日省级官员到了这个份上,可以说基本无救,剩下的只是数额认定多少,是否有立功表现,量刑轻重而已。赵荣昌说,想起老领导终是这种下场,心里很感叹。人与人之间渊源一长,交往多了,总是会有感情,对方一朝发生意外,感情上一时确实很难受。任何人触犯党纪国法,都应当依纪依法惩处,这是大是大非,不会也不可能有异议。在这个前提下,个人间的感情也不可能忽然就没有了,或者因为那些事就不能存在,人嘛,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脱不了人之常情,或多或少,免不了都要为人情所累。

省城有一则传说,讲到了123之夜周兴宜周老板的三句话。据说当晚周兴宜被警察扣留时,他问了警察一句话:"你们知道我是谁?"警察当然知道他是周兴宜周大,当天要抓的就是他。然后把周兴宜关进拘留所,他又问了一句话:"这是谁要搞我?"这个当然不必回答,动到周兴宜,来头不会小,不是中央,也是省里。最后是办案人员提审周兴宜,他再问一句话:"你们到底想搞谁?"周兴宜的意思是,想搞谁就告诉他,他愿意配合,提供材料,不必抓他审他,搞得这么麻烦。如果不告诉他准备搞谁,要求他彻底坦白交代,会怎么样?那真是没办法说,跟周兴宜有牵扯的官员太多了,哪里说得清楚。

"是啊是啊。"黄仁德附和。

这当然不奇怪。

赵荣昌认为,除了人情所累,人还会为其他情况受累。比如他喜欢墙上这幅字,希望像自家老领导那样,治不了黄河,至少建一个开发区,争取日后让后人挂在墙上瞻仰,免不了就要因此受累。所以细究起来,人会碰到事情,更多的应当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包括累于人情,其实也是累于自己。

蔡波刚从省城开会返回,但是此刻赵荣昌所问,显然不是会议的情况。蔡波知道赵荣昌想了解什么。他告诉赵荣昌,他在省里开会这几天,省城上下,会里会外,到处都在热议豪门夜总会的案子。

"赵书记想多了吧?"

赵荣昌不谈火灾,只问蔡波:"省里有什么情况?"

赵荣昌笑笑,解释说,今天跟黄市长聊多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种机会。彼此搭档在一个市里工作,几年里互相配合,一起做了不少工作,相处得还是挺不错,想来也不容易,真是有些感情。他相信,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有朝一日如果需要,给黄市长打个电话要几盒茶叶,应当不是问题。

蔡波说的就是叶家福,赵荣昌听得明白。他们三个人之间,不需要太多说明性语言,彼此什么意思都心里有数。这种了解和默契来历长了,他们三人是同学,当年在省委党校培训班一起呆过两年,眼下赵荣昌主政,蔡叶两位可称左右手。

黄仁德说:"赵书记讲什么呀。"

"这把火烧得蹊跷。"他对赵荣昌说,"我打电话让他抓紧点,查深些。"

赵荣昌点头:"可不是,讲这些干什么。"

当天上午,副市长蔡波赶到赵荣昌办公室。

他让黄仁德赶紧回去休息。黄仁德从万里之外,地球的另一端匆匆归来,身子极度疲倦,脑子昼夜混淆,时差要倒,劳累要放,这种时候不适合说太沉重的事情。如果不是情况特别,只怕再无机会,今晚不应当把黄市长请到这里的。

如果这一把火还烧死了几个人,那真是雪上加霜。

"意见别太大啊,市长。"

赵荣昌说:"好。"

黄仁德说:"赵书记真是。"

当晚叶家福再无电话,隔日早晨才报告,豪门工地火灾已经扑灭。经仔细核查,工地的留守人员都在,没有发现死伤与失踪。

两人握手告辞,没再多说。黄仁德出门上车,没到家就在半路上给赵荣昌打了个电话,时赵荣昌还在办公室里。

当地派出所干警已经赶到,叶家福下令立刻搞清人员情况。而后叶家福请求赵荣昌离开,现场交给他处置,有重要情况他会马上报告。赵荣昌什么都没说,上车返回。

"我已经让政府办通知了。"黄仁德说,"明天上午让市长们各自安排一下事务,明天下午开市长会,立刻落实赵书记交代的事情。"

他们赶到工地时,那里还是一片大火。本地近几个月干旱少雨,火灾频繁,类似工地失火屡有发生,但是烧到这种程度的却不多见。赵荣昌在工地上重点查问人员情况,了解是否有人困在工棚里没有出来。消防队长把一个工地管理人员叫到赵荣昌面前,那人吓得脸色死白,嘴角哆嗦,什么都说不清楚。

赵荣昌笑道:"好。"

所以叶家福要把紧急电话打到赵荣昌这里,赵荣昌则不事声张,立刻前往现场。其他地方发生这样的事不太需要在第一时间如此惊动市委书记,豪华大酒店工地不一样,除了涉及是否发生人员重大伤亡外,还因为眼下它高度敏感,一把火烧起来,此间与周兴宜的关联顿时凸显。叶家福很清楚其中利害,知道自己有必要马上报告火情。赵荣昌决定亲自前往现场,叶家福没有更多劝阻,也是同样原因。

"赵书记明天去省里要小心一点,让司机一路别开快车。"

这把火烧得真是时候。省城那边倒了一家豪门夜总会,逮了一个周兴宜,许多人为之惴惴不安,本市不早不晚,跟着烧了一个工地,这工地不叫别的,也叫"豪门"。两个地方两家名字相同,巧合吗?不是。本市豪门工地的老板正是周兴宜,这里原拟建设一座五星级大酒店,周兴宜出事情之后,目前工地处于停建状态。

"谢谢。"

叶家福在车上汇报,根据已知信息,不排除人为纵火的可能。赵荣昌一声不吭。

赵荣昌一席夜话言出肺腑,黄仁德显然有所感动。既然赵荣昌如此牵扯引水工程资金到位,黄仁德认为需要表示自己的态度,立刻办理落实。如果赵荣昌一去不复返,也算以此相送,聊比赵送给张同海的几盒茶叶吧。

叶家福没再吭声。几分钟后他的车到,赵荣昌坐上车子,两人一起赶赴东郊。

隔天上午,赵荣昌于早饭后动身往省城,车上高速公路,途经茶店收费站,驶出本市地面,走了一个多小时,开进了百余公里,一个电话打到赵荣昌的手机上。

"我去看看。"

是李穆,省委副秘书长。

"事情我来处理吧。"

"赵书记在哪里?"

"让车过来一下。"

赵荣昌问:"有事吗?"

叶家福报告:他已经上车,准备赶往现场。

有事,是大事。这几天李穆陪省委书记谭华到基层视察,重点了解台风灾情和灾后重建工作,已经走了南部两市,准备于今天下午动身到赵荣昌这里。请赵荣昌根据具体情况,安排一天视察日程。谭书记时间很紧,明天晚饭后将离开。

赵荣昌问:"你在哪里?"

赵荣昌听出来了,李穆显然不知情,以为他赵荣昌"暂时"还在市里管事,不清楚省里相关部门让他今天赶往省城"协助工作",所以直接电话找他。对赵荣昌而言,李穆不明底细的这一电话给了他一个意外机会。

几分钟前,消防部门接到报警,称本市西郊绕城公路出口附近一处在建工地发生火灾。消防官兵迅速行动,赶到现场,工地已经一片大火。由于是在建工地,起火的主要是建筑物四周的脚手架,还有堆积于四周的易燃建筑材料,以及工地一角的临时工棚。据消防队报告,当晚工棚里住有若干工地守护人员,起火时大都及时跑出来,火灾警报就是他们报告的。工棚里及建筑物里是否另有人员被火烧死,目前还不清楚。

他当即要求:"李秘书长,这件事需要请你帮助协调。"

"什么时候?"

他把情况跟李穆说了。此刻他在高速公路上,按要求返回省城。市长黄仁德已经从美国回来,市里工作目前由黄仁德负责,谭华书记在本市的视察,他会立刻交代黄市长做好安排。问题是黄仁德昨晚才回到市区,台风灾害期间因公出访不在现场,回来才几个小时,时差还倒不过来,不可能立刻把全市主要情况掌握清楚。对本市来说,谭书记此次视察非常重要,不能错失机会,因此他有一个要求:整个抗灾期间他始终呆在一线,情况都在心里,此刻有必要多留一天,陪同谭书记视察本市,做好汇报听取指示进行部署,然后再走。

"赵书记,豪门工地发生火灾。"叶家福报告。

李穆好一会没声响,末了说了句:"啊,是这样。"

是赵荣昌的下属,市政法委副书记叶家福。

他答应报告领导,让赵荣昌等消息。

123案发后大约一个月,午夜时分,赵荣昌从办公室回到宿舍,刚准备休息,一个电话打到了他的房间里。

赵荣昌没有等候,前方刚好有一个收费站口,赵荣昌吩咐司机把车开出收费站,再倒回头,立刻踏上返程。

这只是一月二十三日当晚发生的事情。豪门夜总会于第二天关闭,所有相关的或者不相关的人都清楚,这个案子才刚刚开始。

他的轿车往回前行,一直开到茶店休息区,这里已经是本市地界,时间过去将近一个小时,期间有几个电话打进来,却都不是李穆。再往前走就得下高速了,赵荣昌只能让司机把车开进茶店休息区里等。他没有下车,留在车里等待进一步的消息。如果他的意见没有被采纳,或者李穆无法明确答复,那么赵荣昌只能再次返回,重新踏上前往省城的道路。

警察在夜总会里查获一个地下赌场,缴获巨额赌资,被扣押的赌徒、暗娼和嫖客挤满两部大巴。夜总会里还发现毒品,涉嫌毒品交易。警察在搜索时,发现一夜总会保安人员动作可疑,盘问中该保安突然从身上拔出手枪,试图武力对抗,幸好警察早有准备,该保安被电棍当场击倒,武器被警察抢下。后来从夜总会里又搜出了数支枪支,以及匕首、马刀等凶器。周兴宜于当晚被警察拘捕,省城为之震动。

李穆终究回了电话。

几个月前,豪门夜总会发生了一起意外斗殴事件,有两伙社会人员在夜总会舞厅里,为给一位歌女送花而争风吃醋,口角以至群殴。打斗中有人掏出匕首乱捅,当场致两人重伤,其中一个送医院途中身亡。事发后公安部门介入查案,一直未有突破,然后有人写举报信到中央,称案犯是周兴宜养的黑社会打手,周宜兴为了保护自己的黑帮,动用上层关系,收买办案人员,把事情包起来,让案子不了了之。这封信引起上级领导重视,派员前来私查暗访,发现豪门夜总会确实存在涉黑、涉黄问题,决定予以彻查,因此组织了123行动。这个行动的准备和实施都处于高度保密状态,因为周兴宜的关系网非同寻常,信息渠道众多,省、市公安部门以往都曾对豪门夜总会实施过检查,均未能查获重要问题,从许多迹象判断,是内部有人在行动之前及时给周兴宜通风报信,让其得以防备。因此直接指挥123行动的省领导反复强调,首要一条就是保密,参加行动人员都经过认真挑选,确保可靠,行动方案反复斟酌,只有最核心的几个人清楚,行动之前,侦察员还曾几次深入暗访,掌握夜总会重点部位。经过了多方努力,动用了相应的技术保障手段,终于于123当晚成功实施了对豪门夜总会的突然检查。

"协调好了。"他说,"先留下来。"

豪门夜总会老板叫周兴宜,绰号"周大",为当时省城餐饮娱乐业的老大。周兴宜本人是个很特别的人物,出身贫寒,省城近郊农家子弟,中学辍学,回家务农,打工,后来到省城,租了一个小铺面开野味餐馆,十几年时间,从一个小店开始,到经营起他的豪门帝国。这人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上来,头脑很管用,眼光很独到,胆大心细,既有商业手段,又有笼络本事,特别热衷并擅长与官员们打交道。他开野味馆时,从结交镇街干部,工商税务人员开始,生意越做越大之后,与之来往的官员层次逐级上升,以至于如今,警察刚冲进他豪门夜总会大门,市公安局分管副局长就公然出面,可见关系网之宽阔,反应之快,影响力之不凡。此时的周兴宜已经是省城一大商界闻人,时常曝光于各种传播媒体,头上罩着许多光环,为省政协委员,省商会常务理事,省慈善总会副会长,市工商联副主席,市见义勇为基金会副会长,还有数不清的各类头衔。但是在其餐饮娱乐帝国迅速扩张,其本人日益闪亮之际,也有大量非议在市井间在机关单位里流传,指其迅速致富的基础是非法经营,其豪门夜总会里私设赌场,提供色情服务,其一直逍遥法外的原因是头上有保护伞,他以送礼行贿等非法手段为自己在上层编织关系网,胆子特大,下手很重,敢于拿出巨款收买关键权势人物。在激烈的行业竞争中,此人除了依靠官员强力帮助,还有更绝的一手,与黑社会相关,事实上,他本人就是省城一个黑老大,能够如此迅速扩张膨胀,没有诸多黑社会力量和手段哪有可能。

说得非常简略。究竟怎么协调,找了谁,谁最后拍了板,均不做说明。对赵荣昌来说这就够了,他知道,以通常情况推测,事情必定报告过谭华,未经主要领导同意,不可能如此调整。

当晚康副局长是撞到了枪口上。事实上,由省厅处长带队的这次对豪门夜总会的专项突击检查,事前未曾与负直接管理责任的市局沟通,并不是哪个环节疏忽了,完全是有意绕开,特意而为。指挥这次行动的不是省厅厅长,比那还大,是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亲自坐镇安排指挥。参与这次行动的除了本省领导和警察,还有来自北京的中央相关部门督办人员。123之夜,豪门夜总会门厅里的一场执法对峙,揭开了本省一个大案的序幕。

半小时后赵荣昌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个你跟领导去说。"处长答道,"我是奉命行事。"

他给黄仁德挂了电话,通报了新情况,让黄仁德做好准备,今天傍晚一起到高速公路路口迎候谭书记一行。

"省厅多少也得尊重一下市局啊。"

"下午你按原先计划开会吧。"赵荣昌特别交代,"晚上一起见谭书记。"

"那行。我动手了。"

黄仁德听说赵荣昌是在半路上给叫回来的,嘴里哎了一声。

康哈哈:"我有这个权吗?"

"这是哪一出戏啊?真是玄。"他说。

"康局长什么意见?"带队的省厅处长在电话里将了一军,"命令我们撤吗?"

赵荣昌问:"哪里玄?"

双方都是警察,彼此认识,没有哪一方是冒牌货,不属于假冒伪劣非法忽悠产品。为什么当晚警察的执法行动,分管的康副局长却不知晓?因为双方各不相属。参与行动的是省公安厅直属警力,由省厅一位处长带队进行,省厅是上级,他们的行动不需要事前经过市局批准。由于行政区划治安责任分工,省城地面的治安执法行动通常由市局负责,省厅并不直接组织,特殊情况下省厅直接安排警力行动,通常也是省市联手,至少事前有所通气,这一次例外。

黄仁德感叹说,还是赵荣昌有定力,要是轮到别个,这么来来去去,七上八下,别问哪里玄,只怕人已经给吓死了。

真是怎么搞的,这下子麻烦了。

赵荣昌说:"咱们这种人什么事碰不上?无论如何都要经得起。"

"哎呀,怎么搞的?"

"赵书记怎么做?说给我学习学习。"

"没听出来?是我。"

赵荣昌说:"没什么特别的,关键是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

"你是谁!"

几个小时后,谭华于黄昏时分到达,李穆等人陪同,分乘两辆轿车。

"是康副局长?"

在高速公路路口处,他与迎候多时的赵荣昌和黄仁德分别握手,即上车直奔市区。赵荣昌坐上谭华的车,一路汇报视察拟安排线路,征求领导意见。谭华听着,问了一个问题:"你这个象山半岛怎么回事?"

康局长实为副局长,任职于市公安局,分管治安工作。省城娱乐场所的治安管理,由市局治安支队具体负责,为康副局长分管范围。当晚警察对豪门夜总会突然实施专项检查,这位康副局长事先居然不知道,直到行动已经开始,在夜总会门厅里,才通过夜总会值班经理的手机,与带队行动的警官对上了话。

赵荣昌报告说,象山半岛位于市境东南,条件优越,本市拟全力开发,发展临港加工业,使象山开发区成为未来一段时间经济发展的一个主要增长点。这一次台风袭击中,象山半岛上的几个乡村也不同程度受灾,情况并不严重,不是主灾区。为什么提出安排谭书记到半岛视察?他理解,谭书记视察灾情和灾后工作,基本思想是促进发展,经济迅速发展才能为未来提供支撑,包括为灾后重建提供支撑,从发展角度看,象山这个点很值得向谭书记推荐。

警官接了电话。

谭华批评:"赵荣昌,这是什么时候?你还不失时机?"

"康局长。"

赵荣昌解释:"谭书记第一次下来视察,确实机会难得。"

"谁?"

"非给我展示你的得意之笔?"

值班经理笑笑:"不是我们老板,是你们老板。"

赵荣昌报告说,象山开发区眼下还不好看,刚在做前期基础工程,不是适合推荐给领导视察的时候,这个开发区的重要性在未来,不敢称它是自己的得意之笔,只是在他心目中份量很重,因此很想抓住机遇,让谭书记有印象,希望今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这个开发区建设都能得到上级的重视支持,不因他个人的起落受到影响。

"现在不听。"带队警官警告,"告诉你们老板,今天是专项检查,别玩花招。"

谭华说:"你让我记住这地方了。"

有大批保安和不明身份人员涌进夜总会门厅,阻挠警察行动。有一位自称值班经理的人员跑出来与警察周旋,要求警察确认身份,出示搜查证,否则不予合作。带队警官出示相关证件后,值班经理马上又拿出手机,请警察听一个电话。

他让赵荣昌把象山半岛从视察线路中去掉,以后另找时间去。明天一天还是集中一点,直接一些,以抗灾为视察基本内容。

豪门夜总会位居省城北部新区繁华地段,附近有银行大楼,大酒店、商场和高级住宅小区。夜总会占地广阔,大楼门面装修金碧辉煌,气派不凡,不负其"豪门"之名。夜总会门前有一个广场,还有一个监控严密的地下停车场,进入地下停车场的多是高级轿车,不乏奔驰、宝马新款名牌车,一旦进场,前后车牌都会给套上专用布罩,遮挡住相关车号以保护隐私。夜总会营业区域的内部监管更是严密,雇有大批安保人员,拥有一套安保应急响应机制。123当夜,警察刚刚进门,警报即四处传遍,夜总会的应急机制有效启动,警察的执法行动遭遇波折。

"好的,按谭书记意见办。"

123是一个时间概念,指的是一月二十三日。那一天省城北郊豪门夜总会发生了一起案子,事起于警方的一次行动:一队警察于午夜时分突击检查该夜总会,警察控制住夜总会大门,冲进门厅时,夜总会值班保安按响警铃,整座大楼响彻警报。

第二天,赵荣昌和黄仁德陪同书记一行视察。赵荣昌安排的几个视察点均为重灾区,领导看得心情非常沉重。下午主要一个点就是后坑,省委书记在一片狼籍的灾后现场走了近一个小时,与灾民和镇、村干部谈话。江英在现场接待领导,赵荣昌告诉谭华,大灾当晚,这位女干部被困在村外,为了赶到抗灾一线,她和驾驶员靠着两个轮胎强渡洪水,差点死在水里,成为抗灾烈士。

所谓"123案"是个什么?早在谭华到来之前,该案已经运作了数月,省城内外早已沸沸扬扬,动静极大,如同蔡波电话里所提及。

江英说她是向赵书记学习。当天赵书记冒险下水,差点被水卷走。

现在他必须聚精会神,面对办案人员,应对123案。

谭华说:"既然都没有当烈士,就当重建模范吧。"

赵荣昌关了手机,这一次比较彻底,停止通话,再按紧关机键,切断了自己与外界的无线电话联系。

晚饭后谭华在市里开了个小型座谈会,与市几套班子领导见了面,讲了话,给了支持,提了要求,而后匆匆离去,前往下一站视察。

"办你的事去。"

临行时他跟赵荣昌握握手,赵荣昌看着他,等他说话,他却什么都没讲。

"赵,赵书记。"如同池长庚,蔡波居然也一时口吃,"我挂,挂了?"

赵荣昌等一句什么话呢?现在需要灾后重建模范,是不是应当考虑"留用"一下赵书记,哪怕依旧"暂时"?谭华没有发话,再无回旋余地,送走领导后,赵荣昌也登车离去,无可奈何前往省城。

对方察觉不对。

这一次更玄,变化尤其快:车刚出城,还没有上高速,电话到了。

赵荣昌立刻制止:"蔡波,不说这个。"

鉴于本市救灾和灾后重建任务极重,需要加强领导力量,经有关领导紧急磋商,决定让赵荣昌在市里再留几天,负责贯彻谭书记视察要求,落实救灾和灾后重建关键措施。赵荣昌去省里配合调查的时间另行通知。

"听说省城那边动静又大了。"蔡波随口说了一句,"123,夜总会那起案子。"

这显然是特殊情况下的临时措施,并不意味情况有根本变化,但是市长黄仁德即刻有了不同反应。

蔡波叹气,真是不凑巧。

前天晚上,黄仁德与赵荣昌谈过话之后,决定于第二天开会,落实引水工程资金事项,以示对赵荣昌的告慰,聊为临别相赠。虽然还不到需要黄市长往某一个地方给前赵书记送茶叶的程度,毕竟人家市长还是讲了感情。黄仁德没有食言,不再拖延,态度明朗,干脆利落,于第二天下午的会议上把经费盘子讨论下来,让赵荣昌心里落下一块石头。但是其后情况生变,谭华驾到,本该离开的赵荣昌一走再走,一留又留,黄仁德有感觉了。

"我要能走会呆着吗?"

那天上午市里有一个大会,赵荣昌跟黄仁德在主席台上见了面。赵荣昌跟黄仁德商量一件事,想在这几天开一次经济务虚会议,问黄仁德什么意见。黄仁德还是那句话:"赵书记定吧,听书记的。"

"十个我们也不顶你一个啊。"蔡波不能接受,"是什么天大的事赶不回来?"

经济务虚会是赵荣昌的一项施政举措,不定期召开,就本市经济发展重要问题集思广益。这一次赵荣昌打算让大家一起探讨象山开发区建设事项。台风刚过,重建事多,为什么要挤在这几天开会?赵荣昌还是那个理由: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不知道情况会有什么变化,所以利用一点时间,抓紧点吧,能办一件事是一件事。

他告诉蔡波他有事,明天可能赶不回去。这种客人来可算天赐良机,他能见的话肯定要去见的,他去不了也不能耽误。蔡波可以马上找一下池长庚,让池出面,多叫几位领导一起陪,书记市长不在,不能以大取胜,可以以多取胜,总之要热情。

"咱们定下周一怎么样?"他问黄仁德。

赵荣昌摇头:"真是不凑巧。"

黄仁德推辞说,不巧他有点私事,正打算向书记请假。他母亲快八十了,前些时候突然发现身体有些问题,不敢再拖,打算利用这个双休日到北京去找专家看一看,医院和医生都联系了,他得陪老人家去。作为儿子,这种时候只好把其他事先放一下。他会尽量不影响工作,初步设想是用双休日两天时间,但是也怕到时候碰到一些具体情况,很难说不会拖点时间。

蔡波在市政府里分管外经贸和开发区建设,他找赵荣昌有急事:铁道部一个检查组由一位司级官员率领,明天到达本市,视察在建铁路工程情况。客人时间安排很紧,在本市只呆一天,后天一早就要离开去下一站。从当前工程和今后象山开发区需要考虑,蔡波请求赵荣昌明晚安排接待,与客人一起吃顿饭,见一见谈一谈。

"不影响赵书记时间安排。"他表态,"即使我不在,务虚会照样开吧。"

林群志点了点头。

赵荣昌说:"那不好。市长主抓经济,当然要市长在。"

"蔡波,蔡副市长。"

两人商量,赵荣昌不愿把会议往后推,担心省里忽然一个电话,事情一变而不知何去,遥遥无期。但是黄仁德也没法推,毕竟市长也是人子,关键时候必须尽点孝道。怎么办呢?赵荣昌决定还是预定周一开会,先做准备,发预通知,待星期天,再根据市长的具体情况最后确定。

林群志问:"是谁?"

黄仁德说:"哎呀,其实不必等我。"

手机铃又响了。赵荣昌看了一眼手机显示屏,习惯地立刻按了接听键,这才想起情况有些不一样,他抬眼看了看林群志。

赵荣昌说:"注意保持联系。"

赵荣昌笑了笑:"是我们那里的一种茶。便宜,质量不错。"

黄仁德动身去了北京。

挂断电话,林群志在一旁问了一句:"什么云山雾?"

星期日中午,赵荣昌给蔡波挂电话,问蔡波在什么地方。

"没事,以后再说。"

"我在处理引水工程那件事。"蔡波说。

"你怎么啦?"

在经费盘子基本落实之后,蔡波需要抓紧落实。赵荣昌却要蔡波把事情先放一放,赶到象山半岛,找个合适的地方,再通知叶家福,就说赵荣昌有请,同学聚一聚。

妻子这才显出疑惑。

"赵,赵书记,"蔡波顿时口吃,"这为什么。"

"我不能去,让他办吧。"他说。

"去办吧。"

他交代了一件事:家中储藏室的柜子里有一箱云山雾,让她找出来,交给小刘。

"怎么去那种地方?"

赵荣昌笑笑:"也没什么。"

"就要那里。"

"什么大事啊?"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就在其时,事情正在悄然逆转。

赵荣昌说晚上可能回不去,看事情办得怎么样。

当晚他们相聚于象山半岛滨海角落的一个村庄小酒馆里,只有他们三人。小酒馆两层,楼上有雅间,窗外是海湾,海湾中泊着大小渔船,渔火点点,海风中有一股强烈的海腥味,还有成群结队的苍蝇在乡村酒馆的雅座碗筷间飞翔。

"别弄太晚,早点回来吧。"她只说了一句。

赵荣昌感叹说,不要再几年,这里肯定会是另一番景象。

妻子没感觉出异样,赵荣昌在省城事情多,同事朋友熟人也多,每次从下边回到省城都像打仗似的,这里跑那里走,在家时间不多,在家吃饭的机会尤其不多。

"我应当是能够看到的。"他说。

"晚上不能回家吃饭了。"赵荣昌告诉她,"有些事情。"

蔡波说:"不是应当能够看到,是你应当亲手把它做成。"

赵荣昌给妻子去了一个电话,妻子已经下班,在家里。

"谁知道呢。"赵荣昌回答。

林群志点了点头。

近些年里,赵荣昌对这个半岛可谓倾注心血,此刻此间还是相当荒凉,简陋的乡间渔村,坎坷的乡村道路,蚊虫苍蝇,一如千百年的旧模样,但是这里不声不响已经悄悄发生了巨变。半岛对岸,有一条铁路线正在修筑,半岛前端,一条大型引水渠正在加紧施工。象山半岛有着大片可供开发利用的土地,有着本省沿海最好的港湾条件,为什么千百年里始终荒凉?因为交通不便,还因为缺乏淡水资源。这两个关键制约因素此刻正在消解,半岛的开发前景正在凸显。

交代完工作上的急事,赵荣昌对林群志说:"我还得给家里说一声。"

赵荣昌说,有朝一日也许人们会记起赵荣昌这个人,因为他在这里打下的基础。

赵荣昌清楚这是个什么事项。

蔡波说:"这算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呢,赵书记别想撒手。"

这时候他心里清楚了。省里为什么破例通知池长庚前来与会?原来因为这个:赵荣昌将于会后被留下来,如果不通知池长庚与会,本市将没有人及时回去传达,做出相应工作安排。新任省委书记真是力度强大,动作迅猛,刚刚到任,一点时间也不耽搁,显然已经直接过问了当前本省的一个重大事项。

赵荣昌笑:"蔡波是在替我宽心。"

赵荣昌挂断电话。

叶家福在一旁闷不做声。

池长庚说:"我知道了。"

当晚没其他人,三位老同学聚会,一起喝酒。谁都没有被惊动,这里没有谁知道他们是谁。乡村酒馆做不出什么好菜,随便叫几个,聊为下酒,酒是赵荣昌自己带过来的,茅台,一共三瓶。赵荣昌说今天就这三瓶,必须喝光,一人一瓶,各自包干。酒有些来历,是张同海给他的,他给张同海送茶,张给他酒。张劝过他,说他当书记要懂得节制,不要多喝。他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他非常节制,知道他偶尔会情绪失控,喝得不省人事的只有最了解他的很少几个人,包括张同海,还有身边这两个同学。眼下这种境况,今天这个场合,不想再克制了,就此一醉吧。

他还另做了一个交代:到省里开会之前,气象局送来一份气象分析资料,他注意到有一个台风正经过菲律宾一带,目前台风未来走向还不明朗,他担心有可能正面袭击本省本市。虽然上级还未发布预警,市里还宜早做防范,请池长庚回去先行部署。

他们喝酒。蔡波和叶家福联手对付赵荣昌,蔡波用言语,不断跟赵荣昌说东道西,叶家福不说话,不动声色把赵荣昌的酒悄悄喝掉。吃饭喝酒之际,有电话接二连三,打到赵荣昌这里。

赵荣昌笑笑:"有事打电话吧。"

今天是星期天,如果明日经济务虚会确定召开,今天必须正式通知。但是市委办一直无法与黄仁德联系上。从上午到黄昏,黄仁德始终不开手机。上午未能联系上,大家分析可能黄市长上飞机了,飞机上必须关闭手机。到了下午还联系不上,大家开始着急,不知道黄市长为什么这样,明明知道需要等他确定会议时间,不主动联系说明,还把手机关了,哪怕是他母亲大事不好,正在手术,濒临死亡,作为一市之长,再怎么样也不应该如此销声匿迹。直到晚间,赵荣昌三人躲在象山半岛一家乡间小酒馆里聚会时,黄仁德依然联系不上。

"赵书记真的,没事?"

赵荣昌下令:"不要停,继续找。"

"没什么。"赵荣昌平静道,"没事。"

酒馆小妹给他们端来一大盆蟹,盆中大蟹一只只大如巴掌,都是上等的大红蟹,煮得恰到好处,蟹壳红亮,香气蒸腾。蔡波吃了一惊:"这谁点的?"

"这这这说的什么?"池长庚一时口吃。

小妹不知道。蔡波赶紧起身,出包厢去问老板。蔡波没有点蟹,因为叶家福一向不吃那个东西。蔡波出门去了一小会儿,又回到包厢,脸上挂着惊讶。这盆蟹没有送错,就是给他们的,特别是要给赵荣昌。该蟹却非本店经营食品,是外人送来的,过程比较奇怪:有一辆轿车从小酒馆外的村道开过,已经上了前边的小桥,忽然又倒车回来,停在小酒馆门外。有一个衣着讲究的中年人下车,指着停在小酒馆外的越野车问酒馆老板:"这位领导在这里?"当天为了不惊动地方,蔡波没用自己的车,派了政府办的越野车,三人坐一辆车来,却没想如此偏僻地方,居然也有人注意到这辆车。

他告诉池长庚,省里这边的事情只怕得多用些时间,今天谭书记在会上要求各地回去后迅速在班子成员中传达,这件事不能拖,池长庚赶紧安排一下,明天召集几套班子领导,按要求传达今天会议精神。此刻任务只能交给池长庚,因为他本人暂时回不去,市长还在国外,池长庚是副书记,要顶起来。

小酒馆老板不认识轿车上下来的人,也不知道包厢里三位客人的底细,来人问了几句话,得知三位陌生客中两个高个子,一位矮个,来人点头,问其中矮个子是不是走在中间?老板肯定,来人说他知道了。酒馆老板问来人要不要进包厢见一见客人?来人说不打扰,打开他的轿车后盖,从里边拎出一串蟹,让老板做一做,送给领导品尝。来人居然还掏出钱包,替三位客人提前买了单,然后坐上他的轿车离开。

赵荣昌笑一笑:"好啊,谢谢。"

不禁赵荣昌笑:"天上掉馅饼了,砸高的还是砸矮的?"

赵荣昌家在省城,从市里到省城开会,此刻已是黄昏,本该回家去看看。池长庚在电话里打趣,说再怎么工作忙,不差一晚,老婆不能不管。都什么时代了,不可以过家门而不入。回家睡一觉,明天再走不迟。

他们三人中,蔡波叶家福是高个,赵荣昌个矮。天上掉馅饼,通常砸高不砸矮,但是这里的情况不一样。

"本来就不该走。"池长庚回答。

叶家福警觉道:"这东西能吃吗?"

"你先回去吧。"赵荣昌对池长庚说,"我这里有些事情,看来一时走不了。"

蔡波说:"东西不会有问题,人不知道。"

赵荣昌拿出手机,拨通池长庚。

赵荣昌问:"没打听是谁?"

林群志说:"打吧。"

小酒馆老板说不明白,蔡波也觉茫然,皱起眉头猜测。

他向林群志等几人说明:跟他一起来省里开会的池长庚还在会场外等候,准备与他一起返回。他需要跟池长庚交代一些工作。

这时蔡波的手机响铃,有人找他,却是郭启明郭老板。

赵荣昌说:"我得打个电话。"

"蔡副市长在忙?"郭老板问候。

他们要问一些问题,请赵荣昌配合查案。林群志说明,他们找赵荣昌是经省委同意的。谭华书记到位不久,今天召集大家开会,会后即亲自交代赵荣昌留下来,可见高度重视相关案件的调查办理。

蔡波啊了一声:"是你吗?"

赵荣昌问:"需要我做什么?"

"是啊。大礼拜天,领导忙个啥?"

"我们办123案件。"林群志介绍。

蔡波沉住气,在电话里调侃,大礼拜天领导能忙啥?为人民服务嘛。郭老板也调侃,领导干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不像他小老板干什么都是为人民币服务。

休息室里有人等着赵荣昌,共四个,赵荣昌只认识其中一位,是林群志,省纪委副书记。其他三人里,一位是省纪委的副主任,两位来自北京。

"郭老板找我有事?"蔡波问。

赵荣昌没有耽搁,离开座位上了主席台,推开门走进休息室去。一进门他就明白了,原来不是谭华拟于百忙中抓紧时间与他谈话,人家只是抓紧时间,拨冗做出相应安排,他不可能回过头来再与赵荣昌握手谈话了。

郭启明的事情却是找黄仁德,有朋友请他跟黄市长联络,他怎么也联系不上,问来问去,好像大家都在找黄市长。他觉得挺纳闷,所以找蔡副市长打听内部消息。黄仁德市长刚从美国回来,不会马上又出国去吧?

他指着会场主席台边的一扇门。门里边是会场休息室,领导们进主席台前,通常会提前集中到休息室,时间到了才从那扇门出来,依序各就各位。赵荣昌很了解该休息室的功能,他大学毕业后进了省政府机关,前后近二十年,从科员一直到副秘书长,这里的一切于他再熟悉不过。谭华让他到会场休息室是什么意思?难道谭华另有要事,让他在那里等候,回头再跟他谈?

蔡波说:"黄市长送母亲去北京看病,这两天该回来了。"

省领导们陪着谭华从主席台上走下来,赵荣昌站直身子,看着领导们从身边走过。谭华经过时,对着赵荣昌指了一下,不动声色说了一句:"到那边去。"

"不对啊,"郭启明说,"听说他们家老太太刚给送回老家。"

池长庚喜欢冒泡,这个时候却不敢多出一声,只点了点头。

"那就怪了。"

"在外边等我会儿。"

蔡波没跟郭启明多说,只问:"郭老板是不是喜欢吃红蟹?"

赵荣昌没表现出异常,回头跟池长庚交代了一句话。

郭启明不明确答复,只说那东西大补。

那会是什么呢?不知道。不说赵荣昌自己诧异,身边各位同僚,还有身后的池长庚也一样,一时都感惊奇,隐隐约约,还有一种紧张。因为似乎不是好事。

"郭老板也喜欢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

此刻会议结束,赵荣昌准备起身离开,新书记忽然发话,称了赵荣昌的职务,还叫出他的名字,让他等一会儿。这情形很奇怪,不在于新书记记性多好,在于时间场合。新书记到位不久,头一回把大家叫过来开会布置工作,确在百忙之初,事情多了去啦,找下级官员聊聊情况问问事情的时候还不到,远着呢。这种时候突然点名,留下一个赵荣昌,肯定有特殊事项。

郭启明笑:"领导别挖苦,我有那么好吗?"

谭华原为邻省省长,过来当书记,本省原书记则荣调中直部门任职。新来的谭书记是少壮派,年富力强,经历颇多,在中央部门和地方上都工作过。他的记忆力显然超强,新任伊始,大半个会场都是陌生面孔,特别是坐在台下的属下官员,大都与他尚无直接接触交往,这种情况下要记住一个人不容易,哪想居然就记住了赵荣昌。在此之前赵荣昌跟他只见过一次面,是一星期前,谭华到任时非常简短的见面会上,当时全省各市的主官被召来开会,那种场合还轮不到赵荣昌这一级官员去跟领导握手并做自我介绍,因此那一面见得只能算是似有非无。直到今天会前,赵荣昌才跟谭华有了一次接触:当时谭华走过台下前排,与市委书记们一一握手,省长在一旁简要介绍,时间非常短暂,赵荣昌跟谭华握手时,注意到该书记盯着他看,眼神有些特别。省长介绍后,赵荣昌问候:"谭书记好。"对方点了下头,没说话,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钟。

那时顾不得继续追查红蟹来历,蔡波匆匆收了电话,把郭启明找黄仁德的情况报告给赵荣昌。

他们昨晚赶到,今天一起到了会场。池长庚坐在赵荣昌的后边,会场第二排,这是市长们的位子。赵荣昌坐第一排,这一排一溜十几个位子,都是赵荣昌这个级别的书记,来自全省各地区市。坐在会场后边位子的是省直各部门的厅长主任们。当天有劳各位领导共同参加,特别是让池长庚放下手头事务,跑断腿从下边市里赶来陪的这个紧急会议比较特殊,主题单一,传达刚刚开过的中央一个重要会议精神并做相应部署。对赵荣昌等官员而言,今天会议之特殊在于是新任省委书记谭华首次出面把他们召集过来开会,谭华一星期前才来到本省。

"看起来有问题。"赵荣昌说。

"这个自己注意,少吃海鲜,别喝啤酒。"

半小时后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市委秘书长。秘书长报告说,根据赵书记要求,有关方面紧急核对了航班记录,未发现黄仁德市长乘座航班的信息。另外,黄市长家人也无从联系。

"行,这就放心了。"池长庚还开玩笑,"赵书记清楚,我腿脚不好,痛风。"

黄仁德有一个儿子,现于美国留学。其妻于半年前赴美探亲,至今仍在美国。

赵荣昌说,省里通知池长庚与会不会没有缘故。不必费心瞎猜,去了自然知道。从两次通知变化的过程看,最后决定应当出自主要领导意见,所以池长庚要认真对待,别乱冒泡。四个车轮子加上高速公路,几个小时路途,行车注意安全,池副书记的两条腿跑不断。

"这是什么意思?"赵荣昌问,"市长去向不明?"

池长庚笑,说自己这张嘴会冒泡,不怕皇帝,只怕现管赵书记。

"这,这,"秘书长紧张起来,"还不敢断定。"

赵荣昌批评:"你是哪个大兵?"

赵荣昌握着手机,思忖许久。

"上头也真是,当官一张嘴,当兵跑断腿。"池长庚发牢骚。

"赵书记,"秘书长请示,"这怎么办呢?"

赵荣昌让池长庚自己去把工作安排清楚,综治会的讲稿可以请一位副市长去念一念,具体事情让政法委处理,其他的不要多说。省里明确通知,再有天大的事情,该凑数就去凑数,该陪会就去陪会。

赵荣昌做了决定,让秘书长继续设法联络,同时立刻向省委报告。

"跑省城就是去凑个数,陪个会,用得着我吗?"他说,"赵书记回来传达一下不就行了?"

"这,这,万一。"

池长庚是老资格市领导,说话爽快。他在本市分管的事不少,其中有一项是综治,即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明天恰有一个全市综治工作会议,池长庚是主角,有一个讲话。因此一接到上省里开会通知,他觉得麻烦,跟他原本的工作安排冲突了。

秘书长的意思很清楚:把情况如此上报省委,相当于报称市长失踪。万一黄仁德只是因为某个意外事项,例如突然生病或者手机丢失而无法及时联络,那就糟糕了。

"可他妈不凑巧。"

赵荣昌摇头:"不能等了,报告吧。"

"领导破例重视,不好吗?"

蔡波、叶家福听出了赵荣昌电话里谈的事情,两人大惊。

"挺破例的。"

赵荣昌不动声色:"可能出事了。"

赵荣昌不多说:"通知去就去。"

他告诉两位,几天前他跟黄仁德谈过一次话,讲起他们这样的人什么都可能碰上,无论如何都要经得起。当时黄仁德问他是怎么做的,要学习学习。他说了一句话:"关键是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

池长庚觉得挺意外,接通知后曾特地打电话问赵荣昌:"他们没搞错吧?"

桌上的三瓶酒都没有喝完,赵荣昌感慨,说本来想在这里一醉,看来不允许了,走吧,酒收起来,以后可能还有机会。

池长庚是赵荣昌的下级,副书记兼副市长。省里这个会议通知各市书记、市长到会,池长庚本不属与会对象。由于市长黄仁德出国,缺席,才由池长庚代为与会。这里边还有一个小插曲:昨天省里下达紧急通知,召集开会,因黄仁德外出,本市可以与会对象仅赵荣昌一人。赵荣昌心细,交代市委办将黄仁德不能出席的情况正式报告省里,请示是否需要另派人参加。省里很快答复:按通知要求,不需要另派,赵荣昌到会即可。不料仅过半小时又做了第二次通知,告称经领导决定,要求本市另派一位负责同志,代替黄仁德出席会议。

他们离开了象山半岛。

赵荣昌心里浮出一丝不安。他回过头,身后位子上,池长庚大睁两眼正看着他。

第二天全市震动。

"其他人走吧。"台子的声音再起,是谭华。

市长黄仁德被确认失踪。根据查核,黄于星期六晚间乘国际航班于北京机场出境,用的是一份化名护照。该护照及上边的照片均是真的,因此得以通过安检,却因为护照上使用的名字不是"黄仁德"而未被及时发现。这份护照为数年前黄仁德利用职便,通过特殊渠道悄悄办理,显然他早为自己留了应急后路。

他没有显示出惊讶,即坐下来。他注意到身边位子上的几个人都停住了,他们跟他一样站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会,此时不约而同,一起收了手脚。大家互相看看,脸上没有特别表情,却是这种毫无表情显出了异样和紧张。

黄仁德为什么要跑呢?与123案有关。周兴宜在本市拿土地搞"豪门"大酒店,黄仁德起初不予支持,后来表态"请赵书记定",这一转变是有代价的:周兴宜通过省城黄仁德的一位亲戚,给黄市长在美国的儿子送了十万美元。周兴宜案发后,蔡波曾经告诉叶家福,外界盛传周兴宜花了大价钱,才搞到本市西郊那块地,该传闻不是空穴来风,人家果然是花了大价钱在黄仁德身上,只是外人无从知晓。周兴宜出事,这一笔钱让黄仁德坐立不安,他在出访美国期间密切留意国内案情发展,不仅因为赵荣昌被牵扯到里边,更因为自己暗中也有把柄在人家手里。黄仁德回国后,恰当周兴宜案迅速发展,相关官员相继落马,他从一个特殊渠道听到了消息,预感自己可能已被注意,这时还有什么办法?这一笔美元已经足够他倒楣,但是既然有这一笔,就可能还有其他笔,从这里再挖下去,很可能会查出一个无底洞。此时此刻能怎么办?监狱还是逃亡?黄仁德选择后者,三十六计走为上,仓皇离境,一走了之。

赵荣昌不觉心里一跳。

令人难以置信,市委书记赵荣昌为张同海周兴宜所累,满城风雨,却是市长黄仁德不吭不声忽然大爆冷门,成为豪门夜总会123案又一要角。黄仁德一跑了之,是否可以相应排除赵荣昌的受贿嫌疑?是否意味着赵荣昌奇迹般走出灭顶之灾,有如他在台风大雨中一脚陷入窨井,又从没顶洪水中冒将出来?

会议宣布结束,赵荣昌起身收拾桌上的笔记本。突然有一个声音招呼:"这位,赵荣昌,赵书记,你等一会儿。"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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