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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他跟爸说:“爸,这事儿我上次在电话里说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要相信法律,要相信执法部门。表哥他犯了那样的罪,而且事实清楚,我不能去帮他说情。”

歇了一会儿,父亲说:“翔儿,你也该明白,爸的本意不是想你担牛粪的,这么多年都没要你来担,今儿为什么一定要你担呢?如今你长大了,在外边当干部,不同于你在家时,父子睡在一张床上,想说什么就跟你说什么,如今想和你说句话都要说假话装病骗你回来。今天在这红薯地里好好说说,没有别人听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庆早那事你还是要找人帮他说说情,看看法律是不是还有个缝子可钻。”

父亲说:“儿啊,现在没有外人在场,我就把话挑明了说,若不是你在那里做生意把当地规矩搞乱了,当地老百姓哪会有那么大意见呢!庆早的车子哪会撞死那站长呢?儿啊,我何时叫你去给人家求过情?只是庆早出这事,你也有责任。”

到了红薯地里,放下牛粪,父子俩都把扁担垫在屁股底下坐了,都累得没有一丝力气说话,只默默地望着面前苍茫的山海和雾蒙蒙的天空。天空是那么渺茫,山鹰和云鹞好像也茫然寻不到归处,在天空飘得歪歪斜斜,像树叶,像纸片,像他杂乱无序的思绪。长风远远地扫过来,峡谷里只见满眼翻滚着树叶的白浪。这是一场雷雨的前奏。

他说:“我毫无责任!”

他不说话,一身汗湿的衣服粘在肉皮上,真是难受极了。

父亲反而冷静下来了,说:“摆在桌面上来,你也可以这么说。但是,你要问问自己的良心!现在你们干部天天叫老百姓致富,老百姓被唤醒了,要致富,你们干部就要认真对待。老百姓致富的饭碗,你们干部也要去抢,那还有老百姓吃饭的日子吗?你们是政府的人,别人有求于你们,怕你们,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到你们头上都可以不是违法乱纪;但是没有权力的老百姓,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呢?就只有拼命!你好好想想,庆早出了这事儿,你在良心上好过吗?”

父亲说:“你长这么大,爸什么时候这么整过你?你娘去世得早,小时候呢,你又跟着你姨姨那么多年,直到上学了才回来,我是疼你都来不及。但是你现在是在走歪路了,爸不教教你不行了!”

他说:“这完全是两码事儿。良心绝不能代替法律。庆早哥有意见可以用任何一种方式反映,他怎么能这么无法无天呢!”

于是,父子俩歇了下来。

父亲说:“你手中有权,自然是什么方式都有;人家老百姓逼急了,就只有跟你玩命哪!”父亲又喘着粗气骂了起来:“我以前见过的县干部也不少,他们下来也和老百姓一起栽田打禾,一起吃红薯哪!哪像你们现在!”

父亲可能是看他压驼了身子,听见他艰难的喘气声而心痛起来,爬了一段坡,父亲又恶狠狠地说:“歇歇!”

他说:“彼一时此一时,你现在还要求干部和那时的干部一样穿草鞋戴斗笠,你那是刻舟求剑!”

山路很陡,父亲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他后面说:“我今儿就是要睁眼看看自己的儿子担牛粪是什么样子!在外面吃喝玩乐,在下面仗着权力不守规矩,哪还有个老百姓儿子的样子?人只要离开土地谋生就要变坏!人只离开土地谋生就要变坏啊!我今天要你回到这块土地上来,就是要你痛一场筋骨,流一场盐汗!要你变回来!要你变好!不然,你就要忘了在土里扒食的人!”

父亲一定是听不懂这“刻舟求剑”的意思,瞪圆了眼站起来,抓起扁担就朝他脚踝上打,可能是气头上用力过猛,他被打得跪在红薯地里。

红薯地在屋后的半山上,父亲要他走前面。

父亲说:“你跟我耍起学问来了?你说新词儿让我听不懂是吗?上次到县城里,看你们吃呀跳呀搂呀,玩饱了给人家钱,还蒙我说是‘买蛋’(埋单),你让我听不明白看不明白是吗?今儿你又说刻什么剑。爸供你读书,就是让你在爸面前说新词儿让爸听不懂?我跟你说明白,你有部词典,我也有部词典。我这词典就是这根汗油油的扁担!我这词典里也什么词儿都有,你也不见得都懂!你若真是离开土地就变坏,我就打断你的脚杆,让你重新回到这块土地上来!”

于是,父子俩就担着牛粪往红薯地里走。

这时,狂风暴雨从山那面慢慢地怒吼过来,闪电一次又一次地撕破乌云,碾过苍天的闷雷使大地一阵一阵地震颤。重重的雨滴打在泥地上,溅了他一身的泥水。他苦苦哀求说:“爸爸,你既有今天何必当初啊!”

他越来越明白父亲是在和他发泄什么,他说:“好,爸,我担!你别这么嚷着,让村里人难听!”

父亲的脸上也非常痛苦,但说话依然强硬:“当初怎么了?今天怎么了?爸哪点儿对你不住?”

父亲说:“我这身子只有气坏的,没有累坏的!”

他哭着说:“当初你要我认真读书,只望我有个出息,要我离开这块黄土地出去掌印把子吃饭。就为这,你在我身上操碎了心哪!”

他说:“爸,不是我不愿意担,是我不想让你担;要是你累坏了身子,往医院里一送,花起钱来就远不止这几个!”

父亲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说:“你既记得这些,为什么爸就教不过来你了?”

父亲说:“你有多少钱,钱多得揩屁股了?我一年四季担进担出都没有请过人,叫你担一回你就要花钱请人了?”

他说:“爸,儿子有儿子的路要走,离开了土地,有时候就由不得一时的良心,我得跟着潮流走。如果儿子也和你一样,那还有什么出息?你可以站在土地上说硬话,但我不是在土里扒食的人了,我得有我为人处世的谋略才好谋生啊!”

他感到很为难,不答应呢,爸是不会依他的;答应了呢,多年都没有干这脏活儿了,想起来确实有些不好受,加之领导还要他快回去,说是过两天组织上要找他谈话。他心里很急,想了半天,还是委婉地跟父亲说:“爸,你年纪大了,我也忙,我给点钱,你请两个劳力担吧。”

父亲终于心软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颤着嘴唇说:“儿啊,外面做人那么难,你回来当农民,爸再教你怎么种田地,也可以过上不愁吃穿的日子。”

他明白了,父亲是有意要整治一下他了。

他说:“不!爸爸,你既然为儿子选下了这条路,儿子就要坚持走到底!只求你看不惯儿子的时候多原谅,以后你会明白儿子为什么要这样!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这样,爸爸!”

父亲说:“你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走!我手脚都老枯了,没有点儿力气了,那一栏牛粪今天要担到红薯地里去。你和爸一起担!”

父亲说:“你跟爸说,你要走什么路?你怎么走?”

他一看父亲没有病,而且正在气头上,不是说话的时候,就想金蝉脱壳。他说:“爸,你既然身体好了,我今天就赶回去,那边正忙呢。”

他说:“我要进步,我要当官!”

父亲说:“我现在都跟不上形势了,还坐一百岁,只怕连走路都不知道用脚还是用手了!”

父亲说:“你要是当个欺压老百姓的官,我宁愿你不当官!”

他安慰爸说:“爸,看你这身板,看你这精神,一百岁都稳坐!”

他说:“等到将来我当了官,我一定要为老百姓说话办事!”

父亲说:“还不好,你回来就只有到坟上看草了!”

父亲沉默了许久,终于用哀怜的声音说:“儿啊,你走你的路吧!以后爸不再打你骂你。你也用不着牵挂我。我两手傍腿了,你回来跪在我灵前作个揖,把我和你娘埋在一起就是。这就算我交待你的唯一一件事。”

他花了几天时间从省里县里到乡里村里,赶到自己家门口一看,父亲正在家门口破竹子箍粪桶。他说:“爸你病好了?”

……

过不久,父亲带信给他,说是病危,要他回去见最后一面,他只得急忙往家里赶。

高南翔回忆得满脸泪水。

父亲大怒,丢下电话不再说话。

这一次该不再是父亲说假话骗他回去说事了,父亲一定是真的病危了,他有这种预感。

父亲走后,果然,他进磷矿石的乡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当地老百姓闹事了,说矿管站只收老百姓的各种费用,县干部来做生意却不收分文。当然就是针对他的。后来老百姓也不肯交各种费了,要闯矿管站的杠子。矿管站站长守着杠子和一个拉磷矿石的司机硬顶起来,就被司机用汽车撞了。当时,他还在湖北,赶回来时才明白,撞死了那站长的竟然是他姨姨的大儿子庆早。父亲跟他打电话说:“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不是老百姓不讲理,是因为你在那儿做生意,该交的税费不按规定交,把当地秩序给弄乱了。你要想办法给你庆早表哥求求情,从宽处理,不然,是要抵命的。”他当时心里非常难过。姨姨虽然有两个儿子,但小儿子还非常小,姨父又去世了,家里就靠庆早表哥撑着。他想不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庆早哥身上。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心软,他回父亲说:“庆早哥的事,我不好去说情,我这种身份的人去说情,别人会说我不维护法律的尊严。”

高南翔想起自己在父亲面前立下的誓言,他这次要告诉父亲,他现在当了不算小的官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没有忘记自己的衣食父母!